辣椒失去了它的辣，就像一个人失去了他的语言。一个人善鹿鸣呦呦，亦可莺啼婉转，甚至习得狮吼之功，声震山河，终究不是他自己；一个人久在职场中混，张口即是强调与指出，说饭菜好吃可归纳出三点意见，笑声极爽朗却大空洞，仿佛有回声，终不落尘俗，我便以为，这个人已经失语。一个人的失语，起先并不自知，甚至很能享受这个过程的虚假快意。以至有人讨厌他，他也并不能接收到。有一天方才醒悟，知道自己不会哭，不会笑，因为身体里缺少液体，心中无水，眼中无泪，口里冒出来的话也是枯的。自知的一天，便是痛苦的开端。此后需要雨水长久浸泡，就像泡发毛肚或干海带，使液体重回心脏，语言才会慢慢重新变得湿润。

辣椒也是如此。辣椒失去它的辣，就如一个人失去他的童年。他一味变得肥厚，变得滚圆，辣味一点一点消褪，就像海浪过后的沙滩，也像激情过后的愉悦，慢慢剥离、掉落，最后消散于无形。最后的辣椒，居然变得有点清甜，吃起来像一棵上海小青菜，或者像发育不良的苦瓜，及一枚固执的青苹果。很多人的中年都是如此，成熟和长大的标志，就是以天真的消失为号。一个大人，看不见小王子眼中的蛇吞大象，只能看见一顶扑满灰尘的帽子。倘若大人照镜子，就能发现镜子里是一脸世俗的八面玲珑——辣椒再也找不回它的辣了。

辣椒原是天真一派的诗人，行走天地的吟者。《菜根谭》有句：一字不识，而有诗意者，得诗家真趣；一偈不参，而有禅味者，悟禅教玄机。上次到上海，跟一位音乐家聊天，他自小飘泊江河之上，山道拉纤，赤足行走，或是浮沉一水间，嬉水逐浪，没有上过几年学校。他后来作曲，就是以天地为师，他以为世间的声音，单单用“哆来咪发嗦啦西”七个音符，甚至十二个、二十四个音符，也完全无法表达这个世界多姿多彩的玄妙。即便是，用二百个乐符，恐怕也难尽其意呢。于是他自创了一套编曲方法，用电脑记录乐符。为什么要那么多乐符呢，人都觉得他疯了——人的耳朵真的可以听见吗？那样做有什么意义？他说，无妨无妨，人听不见的，草木听得见，河豚听得见，蝴蝶说不定也能听见。你以为音乐写出来，便只是给人听的么？

这就好了。一个人的童年与天真，其实是与天地相联，有脐带相通，只不过，慢慢长大的过程中，便把这样的渠道与脐带丢掉了。这个世界的评价标准，是用一种庸常的方法把一切无用的东西都抹杀掉。天才岂是庸人的套子可以装下的。而一个人最大的困难，便是如何在这个世界上存活的同时，可以安全地保有自己的天真与诗性，与巫性，与神性，与草木性或者辣椒性。

一位尼泊尔诗人，叫约约查，那天与我们交流，他说在他的国家，如果你想当一个诗人，就必须抛下生活中很多私人的东西，比如这样：“请把房子烧掉，然后跟我走。”在他小时候，他跟着爷爷去一座神庙，在那里，他的身体突然开始颤抖。此事被村里人听说后，人人敬他为神的小化身，向他行礼，连爷爷也向他行礼。有人丢了书包，有人家里丢了一头牛，都会去问他，求教往哪个方向去寻找，他们也便能找到。再后来，约约查上了一所英文学校，在那里，他慢慢把这样一个特异功能给压抑了。西方教育一刀刀把他身体里的神性屠杀——直到他长大后，才意识到这件事，于是开始写诗——他试图用诗歌的方式，把童年那个令自己身体颤抖的时刻重新召唤回来。

约约查讲的故事，在我们听起来简直是象征或隐喻，但对他来说，那些事全都是真的。这个世界一开始教给你的是什么，让你抛弃什么，于是你就抛弃了，大多数人就很难重新发现它并把它找回来。如果辣椒发现整个世界都喜欢甜的时候，它自己还会想要辣吗？

辣椒的天真其实不该表现出来，就好像，你跟辣椒并不是一路人。在文学面前，辣椒的辣才是可爱的，人的天真也才可爱，可以放心大胆地袒露出来。文化让这一切变得羞耻。就像中午吃完洋葱去跟人谈判，对方会认为这是相当无礼的事情一样。但是对于一只羊来说，这一切完全符合天理。所以不要在不爱你的人面前露出天真，温柔又甜蜜的情话只对特定对象有效，而对于不相关的旁人听来，简直会令人恶心得想吐。可是尽管如此，令人恶心的情话依然是优秀的情话，没有人可以改变这样一个天生的事实。

嫩的南瓜，温柔的丝瓜，辣的辣椒，牛和羊，年幼的孩子，口袋里都装满天真。老的葫芦也不要把它雕成花，或是刻上一个小和尚，或是写上“宁静致远”的几个字——且让它在时光里老去，藤都老了，弯弯曲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颠来倒去看一看，终于发现了，那里头装着一味天真——正是世界缺少的一味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