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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的陨石

2018-05-14靳锦

智族GQ 2018年1期
关键词:陨石银河

靳锦

1.生死与共的集体

“介(这)会让人发 疯的。”云南奔子栏镇一家酒店里,赵兴站在 大堂中央,指着茶几上的一块长约三十厘米 的镇石摆件,“陨石的主体不可能只值两个 亿,”他做出一个切割的手势,划掉镇石的一 个角,“就介(这)一点也不只值两个亿。”

有人发出轻微的笑声,但在场的十余人 大多面色严肃。他们来自全国各个省市,到 云南寻找陨石,许多人是首次见面,以对方 的籍贯相互指认。略带口音的赵兴就是那个 “广西的”。

在场的人因为山货商人刘杰文而聚集到 一起。10月4日中秋夜,—颗火流星划过大气 层,在香格里拉附近的上空像烟花一样炸开 了。刘杰文正在家中与朋友小聚,从天而降的 石头也轰炸了他的微信群。第二天,他兴冲冲 地把打听来的情况写在了自己的公号里。

“外面突然亮了,像电焊一样的,伴随着 响声,跑出去声响更大,爆炸一般。一开始, 以为是邻居家的煤气罐爆炸了。跑出去看, 发现不是,天上飞过一个大火球,轰的一声, 撞在了山上。”

这篇1000多字的文章将刘杰文卷入一 个此前从未接触过的群体——陨石猎人。他 收到了四五百個微信好友申请,媒体追着他 询问陨石的下落。此后一个月他将行驶两万 公里,几进雪山,遭遇车祸险些丢掉性命,寻 找一块从未见过的石头。他回溯这一切的时 候说,“入戏了。”

10月15日,火流星事件后10天,刘杰文 坐在奔子栏酒店大厅里,看着沙发上挤了三 支陨猎队伍。投奔他而来的赵兴来回踱步, 急于提出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事——分配那 块还没有踪迹,但可能价值数亿的石头。

“要签个协议。”赵兴说。在场的人默许 了赵兴的提议。集体所有制是首先确定下 来的原则。无论是主体部分,还是火流星爆 炸后的碎片,都归集体所有,属于集体的人 将均享收益。

“你们两个是藏族同胞,到那个时候 (找到陨石)不知道会不会把我们干掉。”赵 兴把手从镇石上移开,指向沙发上的两位藏 族向导。地处藏区,需要当地人做引路者,这 就意味着,向导同样是集体的一分子。

藏族人吉村笑了笑,“既然是团队一起 合作,所有的结果我们大家共享。”

刘杰文

还有一种人的集体身份待定。“我 不建议她们上山,第一是为了她们的安 全考虑,第二是为了我们的保密。”团队 中唯一的女陨猎者说道。所有人把目光 聚集在包括我在内的3个女记者身上。 “你们干50年的记者工作都没有这个有 价值。”赵兴说。如果算上我们,分享利 益的人数将由13人上升到16人。

赵兴希望我们能认识到上山的困 难,“3个女孩子,你们给我们一个表决, -个心态。”

我们都没有说话。

在最终保证不泄密且安全自负后, 有人提出如果我们也帮忙寻找,可以分 得20%的收入。

“太多了。”女陨猎者说。

随后起草的协议上,记者的分红额 度被集体定为3%。

事实上,这份记录下所有人姓名和 手机号的协议并没有真正实施过,它甚 至没有被打印出来。此后的陨猎过程中, 企图以商业社会规则保障自身利益的人 都失败了,他们也成了较早离开的人。

刘杰文的另一个身份是作家,出版 过几本有关藏区的书,希望有一天能像 海明威和杰克伦敦那样写冒险故事。这 是他第一次坐在寻找陨石的人群中,是 在场少有的不戴佛珠、佛牌和金链子的 人。因为熟悉当地状况,人脉丰富,他甚 至被认为是团队的三个领头者之一。赵 兴见到他时说,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 现在咱们是一伙了,“要相互信任,生死都在 一起”。没经验的赵兴不介意没经验的刘杰 文。几个中年男人把头抵在一起,拍出各自 的身份证,照下发给家里人。万一出事了,家 人也知道跟谁在一起。

(从左到右)非哥、刘杰文、银河

马上入冬,刘杰文本应抓紧时间收山 货。这些天他早上醒来,却躺在离家两百多 公里外的酒店,听见房间里要与他“生死与 共”的陌生人打呼噜。

“真刺激啊。”他决定留下来看看。

第一次登山前夜,刘杰文和陨猎者们 搬进了与奔子栏一江之隔的瓦卡镇,属四川 省,仅两百余户人家。这里离藏族向导更近。 赵兴从未见过陨石,但他为保障自己的利益 做了最后一次尝试,晚饭后的会议上,他提 出希望能在银行开一个保险箱,每人拿一个 数字做密码,保管这颗即将露面的陨石。

瓦卡镇停电了。饭厅内一片漆黑,陨猎 者们隐没在烛影之中,看不清脸。赵兴对利 益的斤斤计较终于引起不满,有人说道,“现 在八字还没一撇,这个瓜还没种下就考虑怎 么分了,”随即引起众声附和,有人说话,周 围的人就把蜡烛凑近他的脸。

刘杰文坐在角落里,看一片影影绰绰, 小声说了句,“这个东西不就是一个石头 吗?跟干什么似的。”

“第一次代表大会”后,三支陨猎队伍、 新加入的零散星友共计21人,站在因停电而 不见五指的旅馆院子里。大多数人第一次出 野外,有8个人刚刚新买了登山鞋。大家打开 手机和电筒,吵吵嚷嚷找各自的组,十几条 微弱的光源慌乱地扫着,直到所有人像军训 一样站成四列。新来的星友被拆分到四个不 同的组里,“好监督。”有人私语。

镇上没有光源,夜空中的群星格外闪 亮,一条银河若隐若现。

2.上山,出局

晚上11点,我的门响了。牟 建华端着一杯热水,说要聊聊。

他与赵兴一样,追随刘杰文而来。团队 里无论年龄大小,都喊170多斤的他为“胖 哥”。牟建华没爬过山,非常忧虑,几次对刘 杰文说,“我会死在山上的。”

我问他什么事情。牟建华满头大汗,说 自己为了登山热身,刚刚跑了几圈。他放下 水杯,席地而坐,“你明天肯定会进山吧?安 全第一。”我向他保证自己能够登山,不拖后 腿。“明天见了陨石大家有什么反应,是完全 难以预料的,你会怎么做呢?”我说,我会拍 下来,我不跟你们抢陨石。“要是碎片还好, 如果找到主体发生什么事情是完全难以预 料的。”他又解释了一遍。我说,我也不跟你 们抢主体。“也有可能有人想独吞主体,把其 他人都干掉。”他说。

不至于吧?我下意识地说。“你要记得, 藏族人有枪,不要惹他们。”走之前,他用告 诫的语气对我说,你不知道枪口会对准谁。

同样是10月16日晚上,多国天文台宣 布,人类第一次直接探测到来自双中子星合 并的引力波。繁星下的康珠仓酒店里,因高 原反应而失眠的外地人正等待黎明,好去寻 找一塊从天而降的石头。本镇人则睡得安 稳,陨石落下时引起的震动,曾让他们立即 想起四年前那场摧毁了九成房屋的5.9级地 震,以为坏运气再次降临。他们为这块石头 只是石头而感到欣慰。

第二天早上6点钟,我们从瓦卡镇出发 进山。车子在盘山公路上开了一个多小时, 群山黝黑。开始路上还有护栏, 后来就是土路,右侧是悬崖,据 说白天看会很吓人,但我们此 次早出晚归,并不知道自己走 在一条什么路上。

车子停在半山腰处的子庚 村,之后必须爬山。一路上山地 景色随海拔而变,3000米左右 是灌木丛,后来树木逐渐变得高 大,松树、柏树、青干树、杜鹃树 遮住了天空,树干上垂下厚厚的 松萝,像绿色的幔帐。到了4000 米,是高山草甸,视野突然开阔, 可以看见远方连绵的雪山。

“胖哥不行了!”大概走到 三分之一处,有人从队尾匆忙 上来,要了糖下去救人。据牟建 华回忆,他走得有点儿急,“感 觉有一点点儿头晕”,“可能有 一点儿虚”。但在旁人看来,他 当时脸色煞白,满身虚汗,手脚 冰凉,队友在他的虎口上重掐 了四次,才使他恢复了意识。正 如他自己所担心的,他几乎是 差点儿死在了山上。

“你不能再走了。”队友对他说。“我没问 题的。”他答。

牟建华渴望找到陨石的决心无法补偿 他的体力。他和几个照顾他的队友在一个山 洞里躺了一个小时,就下山了。队友说他哭 了,但他不会承认。

回来的晚上牟建华接到电话,母亲告诉 他,父亲的癌症已经转移。来之前,他估计 这块陨石价值可以达到八位数,如果足够幸 运,他能帮衬到家里,也能缓解自己赋闲一 年的压力。他答复母亲,会尽快找到陨石,然 后带回去。

登顶的人除了拍拍风光片,也没有收获 更多。这里地处横断山脉核心,车开出几百 公里,还是山,山上都是石头。要寻找一个 估计重量几公斤的新石头,当地人听了都摇 头,“这是大海捞针。”

我最后一次见到牟建华是一个星期后, 他花光了带来的几千元积蓄,必须离开,而 找到陨石遥遥无期。从瓦卡镇回家乡本溪, 汽车、火车要坐三天,这是34岁的牟建华少 有的出远门的经历。现在他知道了幸运实在 渺茫,自己也不能继续后面更艰苦的搜寻, 有些黯然,“我是一个拖累。”

赵兴走得更早。他下山的时候崴了 脚,那天晚上,团队召开“代表大会”, 他一拐一瘸地出现在现场。“我的脚崴 了,如果我不进山,陨石还有没有我的 份?”他在几秒钟的沉默后听到结论, “这你就没资格了。”赵兴立即起身,又 一拐一瘸地离开了会场。

走的那天早上,赵兴特意来告诉我 不许用他的真名,因为“不想出名”,并 给自己取好了化名——“赵兴”。他是 带着委屈走的,“我是跟你们一起进山 才受伤的,”他说,团队里的每个人都是 为了名利和虚荣心,而我留下来也不能 分到什么。“让你们这帮傻子来出钱(指 平摊成本),但是找不到,就是找到地方 了,他们也说找不到。”

我们几个女记者因为体力尚可,在 登山时跟着第一梯队登顶。像通过了某 种测试,我们终于成为了集体的一部分。

3.代表大会

康珠仓酒店是簇新的藏 式建筑,四层楼,有一个带花架的院子。 老板娘拉姆出生在山里,2013年的地震 毁掉了她与丈夫经营的产业,一年后他 们重新建起这座小楼。她对自己的生活 很满意,“我白手起家”。

10月13日,组建团队前,刘杰文接到 一个广东口音的电话,如约来到康珠仓 酒店。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握住了他 的手,摇了好几下,“终于见到你了!” 两个陨猎队伍的领头者见面了。梁飞 是个讲究人,头发染成黄色,被发油根 根固定在朝天的方向,刘杰文坐在他旁 边,闻到一股香水的味道。他自信又乐 观,拍着刘杰文的肩膀,“我完全确定了 方向,”一挥手,指向夜空,“就在那边。”

“谁说天上不会掉馅饼?这次就掉 了一个大馅饼。”梁飞起身转了一个圈, “如果是新品种,一克5万、8万、10万 都不稀奇。找到第一块无论多大,都至 少100万!”他继续说,“如果你跟我们 一起,18号之前我们一定能找到。”

刘杰文的弟弟点了根烟,直接出去 了。“骗子”,弟弟说,跟传销一样。第二 天,弟弟把车留给他,“你要玩儿接着玩 儿,我要走了”。刘杰文想,梁飞要骗我 什么呢?如果我回去了,都不知道他打 算怎么骗我。

我们第一次登山以两人受伤和毫无 效率的搜寻告终。下山的晚上,耗尽力气 的团队在康珠仓酒店的院子里开了“第 二次代表大会”,刘杰文提出,他想明天 和—位藏族向导先去巴拉格宗探路。

巴拉格宗与我们搜寻的方向相反。 刘杰文听过那里一位姑娘的目击,她看 到一个红球朝头顶飞了过去。在场的陨 猎者虽然不认可方向,但他们不得不承 认,无差别的集体行动效率太低了,分 工势在必行。

会议结束的时候,刘杰文突然小声 说,“我想跟你们几个记者说点儿事。”

我们随他上了酒店 二楼,进入一个休闲娱乐 室,还每有收拾好的桌子 上凌乱地堆着麻将。“有 人告诉我,团队里有人在 埋雷。”即便关了门,刘杰 文依然压低了声音。“埋 雷”是陨猎造假的术语, 意为有人把老陨石放在 新陨石可能坠落的地带, 然后宣称自己找到了新 陨石。他怕记者被蒙蔽, 但又不想透露是谁说的。 刘杰文皱着眉头,看起来 非常沮丧,本来只是来玩 一场游戏,没想到被卷到 了一个局里。

10月12日的《春城 晚报》曾刊登过一则悬赏 令,某文化公司将以1万 元一克的价格收购香格里拉陨石。随后 价格被其他陨石商人炒到了2万一克。 市场上只有极少数稀有陨石能够卖出 这个价钱,大多数陨石在几元到几百元 一克之间。这个陨猎团队里,人们相信 香格里拉陨石属于那极少数。

在刘杰文带着前方消息回来的晚 上,康珠仓酒店院子里的花架下,我们 开了“第三次代表大会”。又新来了4个 人,团队人数达到25人,长椅上坐不下, 后面站了一排。

“至少在这面山体是没有的,没有迹 象。”刘杰文保守地说了自己的判断。他 站在巴拉格宗的垭口上,拿着望远镜搜 寻远方,天气晴好,视野内全是海拔四千至五 千米的高山,峭壁嶙峋,不时有山石滚落。多 年的野外经验告诉他,即便陨石真的落在这 一片,也绝无可能找到。

团队的目标很快转移到下一座山。梁飞 拿出一张画着简单地图的纸,“现在全世界 的目光都盯在这里,”他郑重其事,指着这张 皱巴巴的纸说,我们要去找最大的主体,在 尼顶村附近的拥忠曲格神山。此次搜寻,至 少要在山里住几天。

“大家都没有户外经验,茫然都上去 (不好)。”刘杰文说,我们要去的地方海拔 高,气候难测,有黑熊出没,去年还发生过熊 抓伤人的事件。

他反复讲高海拔、碎石、天气。梁飞和另 一个陨猎队伍的领头者银河凑过去,悄悄和 他说了句话,又把他拉到一边私语。几分钟 后,三人回来。

“既然都过来了,大家体验一下过程。” 银河说。

“不要说谁去,谁不去,因为你体力差就 不要你去,这样是很带有偏见的。”梁飞接着 说,他给大家一个晚上的时间考虑,不想去 可以放弃。

刘杰文没有再说话。

团队里立即有人提出,我们应该签一个 生死自负的协议,即使有人发生危险,其他 人也不用承担责任。银河和梁飞觉得没用, “协议没有法律效力”。可一个从未发表过看 法的队员却在一旁悄声白语,“起码能减轻 我的法律责任,比如说人死了.我赔5万,那 签了协议我只赔1万。”

4.退出

为了不给自己留后路,刘杰文宣 布退出时一口气说了几分钟的理由。

藏族向导格桑

“我不懂陨石,我只是喜欢爬山的一个 人,在这边收收山货,做做自己的事, 那么现在到这个程度,包括我今天一早 想去看一下,我只是想验证一下这些推 论。”他直奔主题,团队20多人一起上山 安全隐患太大。“我觉得我走到这一步也 是可以了,所以我想退出。”

酒店一楼的客厅里,银河、梁飞等 几个人没说话。刚结束“第三次代表大 會”,团队人数达到最大值,像一条攀升 到顶点的曲线,现在开始下滑。

银河首先表示理解,又解释了刚才 把他拉出去私语的意图,“明白你的意 思,你是为了安全考虑。梁飞的意思是, 不可能把谁撇在这里。”

“如果真的是25个人上山,哪怕有一 个人出了问题,这个陨石已经一点儿都不 重要了。”因为自己的—篇公号文章,大家 聚在—起,现在要为25个人的人身安全负 责,刘杰文觉得不可承受。“这个东西(陨 石)我不觉得它有价值…-.说白了就是 钱的事。”

“我们的目的只是搜集一个重要的 情况,我们是搞科研的。”梁飞说。

刘杰文欲言又止,对梁飞隐晦地 说,“我不去参与这个圈子的一些事,到 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处,你明白我 里面一层话的意思,我这样做更好,你 要体谅一下我。”

梁飞问道,“你想退出的话,你的 人怎么安排呢?”“刘老师,”银河又 说,“有些路线问题先不要发布,因为 我们怕外面的人知道了。”

刘杰文明白,“他的人”包括赵兴和 牟建华,赵兴已退出,就建议牟建华白行 决定。他保证不会透露路线问题,也不会 私自寻找陨石,“回去我继续卖核桃去。”

大家不再有意见,聊了几句找陨石 的趣事。刘杰文没经验,想参与话题, “我好像记得贾平凹写的那个《丑石》 就是讲的一颗陨石,你们看过吗?”也 没人接话。

“现在全世界的目光、最热点的新 闻就是这些,”在刘杰文走后,梁飞对我 们几个记者说。他希望因联系刘杰文而 来的记者不要离开,毕竟“领导叫你们 下来,最终的目的是想知道这块陨石”。 他允诺,我们不必跟着一起到山上,只 需要在半山的牧场住下,“有房子有水 有电。”我向在场的藏族向导格桑确认, 他摇摇头,说那里是无人区,离最近的 村落也要走七八个小时。

陨猎团队的集体行动仅维持一个星 期。刘杰文退出,其他记者也很快离开, 我成了之后唯一还在场的记者。几天后, 我去德钦看刘杰文。他新修好的房子在 县城郊区半山腰,两层楼,有一个江南风 格的庭院,门口刻着黄庭坚的诗,“桃李 春风—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德钦比 瓦卡镇要冷许多,我们靠着烧柴火的铁 炉子剥山核桃。他提到了退出那晚和梁 飞说过的,“里面—层话的意思”。

当时要来一个叫作张宝林的专家, 梁大哥闻我,如果这个张宝林先生让你 “埋雷”你干不干?我说我不干。他说, 某些人可能就是要“埋雷”,你回避一 下。可后来银河也找我,说团队里另一 帮人才是真正要“埋雷”的人。我也分不 清。后来张宝林没来,给我带了一个铲 子和一本书,说是要鼓励我。我是一个 完全没有经验的入啊,在山里找陨石多 危险,“鼓励”我什么?这个事本来就跟 我完全无关,我不明白水 有多深。

返回路过白马雪山 的时候,天已经下雪了。 时节转入冬季。

5.路线问题

刘杰文 走后,瓦卡镇一直下雨。 山上雾气浓重,可见度仅 在一臂之内,格桑看了看 天,说,我们连日打扰神 山,这是山的回应。

困扰梁飞的并不是天 气。现在过了允诺的18号 之前一定能找到陨石的期 限,他一无所获,还发现了 一个严重的错误:寻找的 路线错了。“完了完了,”梁 飞拿着一张GoogleEarth 的照片,见人就说,“全错 了。”一位叫张勃的人给了 他这张照片,上面标记着 陨石白西南方向而来,陨 落点在东北偏东的无人区内。这就意味着,我 们之前十几天的寻找方向与之完全相反。

白马雪山

梁飞把自己的寻找路线称为“科学” 派,他喜欢给人看自己“陨石专业委员会” 的会员证,谈论坐标和陨石分类。张勃是国 内有名的陨石猎人,与官方机构关系密切, 梁飞相信他能拿到一般人拿不到的内部资 料。“卫星监控”“紫金山天文台”的国家机 密,来源不方便说,“告诉你这个已经是兄弟 情义了。”梁飞着急地解释。

我真的看到陨石掉到西南的山里了,康 珠仓酒店老板邓珠说,全镇的人都看到了。

要相信科学,梁飞说。科学坐标与目击坐 标是两个方向,相距几十公里。

银河并不是科学派的拥趸,他相信目击 者的证词,相信“感觉”,“我找陨石都是凭 感觉去找”。陨石坠下的当天,他散步时磕掉 了门牙,让他豁着一颗牙立即飞到云南的不 是科学坐标,而是寻找陨石的感觉。这感觉 是什么,又难以解释,“像某种东西吸引你一 样”。他也是成立仅一年的“陨石专业委员 会”的一员,但梁飞悄悄告诉我,银河几个月 前就因为在朋友圈辱骂科学家被开除了。

两位领头者的路线分歧终于爆发。19 号晚上,梁飞宣布要去东北方的巴拉格宗。 “我不相信科学,我只相信眼睛。”银河冷冷 地说,他要去西南方的拥忠曲格。其他人必 须面临一个路线选择,是跟随梁飞的“科学 派”,还是跟随银河的“眼睛派”。

站在酒店的院子里,大家走也不是,留 也不是。跟著梁飞,要先在木鲁村住一晚,再 从峡谷徒步一整天去赞茸村扎营,那是个已 经荒废多年的村子。整个巴拉格宗地区地势 险峻,黑熊出没,这一路危险重重。而跟着银 河,又没有切实可信的坐标。

“尿不到一个壶里。”一个队员说。

最终有5个人决定跟梁飞走。21号晚, 临行的前一夜,梁飞劝我和他一起。他给我 看了手机里和各种专家的合影,“要相信科 学”,“现在全世界都在找这个东西。”他又 重复了一遍。为了给自己的推论做最后的背 书,他突然压低了声音,凑近我说,他要去的 地方附近有一个神湖,往里面扔一块石头, 天马上下雨,而中秋夜陨石落地后,天也立 即下了一场暴雨。

“你不是相信科学吗?”我问。梁飞神秘 地笑笑。

之后4天,梁飞一行人没信号,断了联 系。我再次见到梁飞是在10月26日,他从车 上一拐一瘸下来,抱住了迎接他的格桑。“我 差点儿死掉!”内蒙人苗贵军眼神涣散,像 丢了魂儿,不住地说,“我差一点儿就掉下去 了。”通过赞茸村的路是从峡谷上凿出来的, 最窄处只有两个脚掌宽,仅容一人弯腰侧身 通过,而旁边就是几百米的深渊。新疆人毛 台拿一把砍刀比划,“悬崖都是90度”。在走 过一座由四块木板拼成的桥时,苗贵军脚下 一滑,身子歪了出去,如果不是右手肘磕到 了一块桥梁板,马上撑住,他就会立即跌落 到急流飞逝的峡谷之中。流水声近在耳边。

已经到了平地,苗贵军拿手机的手还 是抖的。

因为高原反应,梁飞吸了好几瓶氧气。 他平时多话,但此时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什 么,“我们不知道什么是高山。”他最后说道。

与梁飞发生路线分歧后,银河去了两次 拥忠曲格。他是个行动者,如果上山需要摩 托,他就花1500块在山脚买一辆,当天用完 再以1000块卖还给店家。没什么能阻挡他 的行动,包括天气。可这里的山比他预计的 还要凶险。第一次因为山中雾气浓重,半天 就折返。第二次在山上的木屋住了一晚,夜 里大雨,他和三个同伴穿上所有衣服,挤在 一起才勉强挨过。

10月28日,两支队伍重新聚合在康珠仓 酒店。他们各自尝试了路线,但殊途同归,依 然没有发现任何陨石的迹象。银河一天也不 愿意休息,要立即再前往拥忠曲格神山,行 动让他觉得安稳,停下来就是罪过。巴拉格 宗的凶险似乎让梁飞忘记了路线之争,他也 不甘心放弃西南这条线,要与银河一起走。

距离陨石落下已经二十余天,因身体状 况、经济、意见分歧等原因,团队人数比高峰 时期减少了一半,康珠仓酒店的饭厅终于显 得不那么拥挤。老板娘端上美味的酥油鸡, 几筷子下肚,劫后余生的陨猎者们忘记了危 险。梁飞看了一眼手机,抬头道,群里有人花 10万一克收购陨石,500克就是五千万。

刘杰文与陨猎者仍然保持着联系。他对 我说,随着投入增多,他们更需要证明,这不 是一出闹剧。

6.天上的石头与天上的牛

拥忠曲格是 藏区的神山,外地人进山需要经过当地村子 的许可。我们把车子停在山脚的白色佛塔 处,等村长的儿子前来商议,就要抵达佛塔 的时候,山路上出现了一头黄花牛。

牛跪卧在地上,动弹不得,身下有细细 的血流,浸洇在泥土之中。它身旁散落着碎 石,山体上有一条明显的滑落痕迹。

估计是从山上跌下来的,格桑说。他建议 从村子里买下这头已经奄奄一息的牛,宰了 后把肉运到山上吃。三百多斤的黄花牛最终 作价2000元。所有人都为着有新鲜的牛肉吃 而兴奋起来,不过两天之后,这头从天而降的 牛将成为整个队伍分崩离析的导火索。

佛塔旁,藏族向导们热烈地讨论着牛肉 的做法。梁飞招手让我到一个较为隐秘的地 方,神色有些紧张,“藏人是带刀的。”我问 他,你担心吗?不不不,粱飞连忙摆手。随后 他又重复了一遍,“藏人是带刀的。”

生存是山里的头等大事。藏人靠山吃山, 放牧牦牛,五六月挖虫草,七八月采松茸,都 住在大山深处的木屋。屋内有成摞的柴火,几 口铁皮桶,里面装着毯子和锅具。藏族向导用 斧头砍柴,拿匕首割牛肉,再早个十几年,他 们会带着猎枪,打狭路相逢的黑熊。

我们上山的物资有一百斤大米、一大块 腊肉、一袋土豆、一袋红薯,盐巴和辣子若 干,向导生了火煮饭,浓重的黑烟在仅容6 个人围坐的木屋里横冲直撞,呛得人睁不开 眼。直到下山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冲锋衣 上仍然有挥之不去的柴火味。夜晚的温度跌 破了零摄氏度,风从木头墙巨大的裂缝中濯 进来。睡袋不足以保暖,每个人都裹了厚厚 的衣服。有两只来历不明的动物,咯吱咯吱 地出没于屋前屋后。

梁飞

第二天,村里的小伙子扛了两条牛腿上 来。向导在火堆上码好石板,切了几块牛肉 摆上去。牛肉极鲜,嫩嫩的红色在石板上逐 渐变成灰白,油滋滋地响,滴落在柴火之上。 搜寻陨石归来的人,大口将牛肉一条一条地 吞进去。

如果以吃牛肉的速度计算,在木屋里住 了两个晚上,刚吃完一条牛腿后,梁飞就提 出要下山。他脚受伤了,住不惯山上,而且寻 找“方向不对”。军心立刻动摇,最终有5人 选择下山,立即收拾好行李走了,留下一锅 在火上焖煮了一夜的牛棒骨,和一条挂在门 上的新鲜牛腿。

“跑得比兔子还快。”银河反复说着这句 话。他把梁飞找陨石的行为称为“相亲”,到 处踅摸,而他是从一而终的,要继续朝着神 山前进。

我希望能跟银河一起进山。他起初答应, 但随后拒绝了我,“你是一个女人。”他的语气 变得强硬,高原上人的情绪很难控制,要出了 事怎么办?你是一个女人,我就说这么多。

山中雾气聚集,流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 堆积。向导说,马上要变天了。银河一行4人, 带了几天的口粮往更深的山里走,如果问他 们要住哪里、去哪里,他们说,往前走。

当第二天,银河从高山草甸的木屋里醒 来,看到外面的雪已经下了一尺厚的时候, 他感到命运对行动者的捉弄——大雪盖过 了地表上所有的痕迹,搜寻已经毫无意义。 这雪早下了一个月。他想到藏民那些关于神 山的故事,“可能是惊动了神山,”,但又不愿 意真的相信,“神山的问题是吓唬人的。”他 下了山。

两位藏族向导来康珠仓酒店结算工钱, 以及那头牛的钱。他们要求猎陨队付全部的 2000块,银河不同意,明明说好向导出买牛 的钱,我们吃多少付多少,一共就拿了两条 后腿,1000块也够了。团队里的人都聚集在 305房间,讨论要从哪里匀出这1000块。银 河侧卧在床上,越来越愤怒,连日来找不到 陨石的气馁和平素相处的积怨,都在这个房 间里爆发了。梁飞你跑得比兔子还快,有问 过大家的意见吗?你还买了那么多零食,有 问过大家的意见吗?银河说,我们根本就不 是一个团队。

那现在怎么办?梁飞问。我还垫付过车 费,有找大家摊过吗?银河继续说。

讨论僵持了一个晚上,直到向来少语的 黄海强突然发怒,拒绝付钱,大吼了一声, “这是原则问题!”

最终每人还是拿出300块,补全了此次 上山的全部亏空。但团队的分歧已不可调 和,梁飞决定明天立即出发,寻找一个新的 坐标。他们一行四人早上8点钟就走了,没和 银河告别。这个因天价陨石而聚集起来的小 团队,在半个月后因为一头牛宣告解散。

藏族向导们解释,他们在白色佛塔旁听 到,团队之中有人说,牛这么便宜,我们就全 买下来吧。这头牛的一条后腿至今留在山里 木屋的门上,剩下的肉被带回瓦卡镇,但被 同样愤怒的向导们连夜扔进了金沙江。

7.心里的石头

被迫下山的那天,我回到 酒店无所事事。大概五点半,我准备下楼,看 见楼道里站着一个只穿了一件背心的男人。

扎西眼神茫然,不知所措。他是青海的 藏族人,做虫草生意,中途加入陨猎团队,一 向安静,是团队的隱形人。怎么了?我问。他 普通话不好,嘴里嘟嘟囔囔。我听了半天,他 说的是“毛台要杀我”。

“像这样,”他用手掐住了老板邓珠的脖 子。我扶他到饭厅,邓珠闻到他身上的酒气, 倒了一杯热茶。扎西努力要说些什么,说不 出,只能一遍遍掐住邓珠的脖子,“毛台眼神 都变了,要这样掐死我。”

我在巴拉格宗捡了一块石头,扎西断断 续续地说。那块石头,是从一个大石头上敲 下来的,我想可能是陨石。那个石头我一直 背了好长时间。我在喝酒的时候,毛台无意 中发现了,后来这个石头不见了。毛台他必 须拿出来。那个石头,几千万。那个石头,我 照片都有。就在这个地方!毛台把我—一

他又用手掐住邓珠的脖子。

哥哥,我要是说错话,就从巴拉格宗的 神山上跳下去。扎西说。

正说着,毛台走了进来。他是新疆的哈 萨克族人,身材不高但壮实,留着胡子,有些 凶相。“你,你,”毛台的普通话也不好,努力 挑选措辞。他最终也选择了手势,用小拇指 指着扎西,“你给我等着。”

邓珠看到冲突一触即发,急了,“你们两 个再闹我马上喊白手套把你们带走!”

梁飞也在场,他光着脚,正晾着脚上的 伤口。“在藏族的地方不要搞事情,”他没办 法站起来拉架,“给哥哥个面子。”

邓珠让扎西坐在最里面,拿身子挡住 他,其他人拉开了毛台。扎西的声音低 了下去,“陨石可怕的……”

“老天啊,”邓珠双手合十,祈祷着, “如果真的捡到陨石的话,这些人会杀 人的。最好不要捡到陨石,希望全世界 的人都不要捡到。”

扎西第二天一大早就离开了瓦卡 镇。在他走之前,我希望能和他厘清一下 究竟发生了什么。扎西酒醒了,但仍然说 不清楚,只是反复说,石头,他喝醉了把 那个石头装了拿下去了。毛台也好,谁也 好,现在都要远离一点儿。

我问了在场的目击者。那天中午他 们三个人喝了六瓶青稞酒,毛台看到扎 西包里有块石头,问了几句,扎西说毛台 私自拿走了石头,上去就给了毛台两拳。 但毛台没有还手。

那块从巴拉格宗撿到的、有着黑色 外壳的小石头,也一直在扎西那里。我 回到北京之后,他托我寻找鉴定机构, “科学仪器化验我才信。”

刘杰文已经离开了两个星期。他本 应该制作收山货的视频,可他每天早晨 六七点起床,开始写陨石的故事。他找 信息,看坐标,翻阅过分析1976年吉林 陨石坠落轨迹的学术论文。在他写故事 的时候,这些陨猎者又回到了他眼前, “每个人都相信这一场梦,很认真地在 做这一场梦。”但这个梦还没完,故事还 没到终点。

有天他去东旺乡,看到公路上有一 个大窟窿。在以往任何时候,他都会认 为这是横断山区常见的塌方,那天他却 抬头看了看山,想着是否有陨石撞击的 痕迹。他甚至想爬上去看看。一位路人 告诉他,这个窟窿几个月前就有了。

“我放不下这个故事,我想知道它 的结局,”11月3日,刘杰文决定重新开始 寻找陨石,“我不只是要知道它的结局, 我要参与并知道结局。”

我想起在康珠仓酒店,一位学修车 的年轻学徒一直安静地听着我和银河 聊天,银河说要回家,但提起某个疑似 陨落点又要去看看。学徒最后笑了笑, 说,“你心里的石头还没放下。”

8.群众路线

“发动群众是最好的 办法”,刘杰文在进山的路上说。他为此 次归来做了不少准备,有 一个明确的搜索范围。香 格里拉陨石的飞行速度 为14.6公里,空爆点距地 面37公里,按照视频资 料,刘杰文估计入射角为 25度,它可能落在了距离 空爆点79公里的地方。考 虑到误差,他在地图上画 了一圈,东至稻城亚丁, 南至小雪山垭口,西至泽 庸村,北至大雪山。这么 大的范围,靠几个人搜寻 是徒劳的。

这个圈子里散落着 二三十个村落,来年春 天,藏民要上山挖虫草, 如果他们能顺便找一下 陨石,那么就多了成千上 万的专业搜索队员。

悬赏是必需的。“就跟古代捉拿鲁智 深—样,这样一悬赏,大家就会把它当成 一个话题。”刘杰文说。当地一个家庭的 年收入约三万,悬赏金额被定在了十万。 这不是一个会让人“发疯”的价码。

在翁水村村口的小卖部门口,刘杰 文贴下了第一张悬赏告示。他连夜写了 两个版本,一个是公文风格的“陨石悬赏 公告”,一个是“大家—起来找陨石,10 万元收购”。考虑到方便村民理解,行文 必须简洁,“类似于打土豪、分田地,大家 —看就明白”,他选了后者。告示上特意 做了科普,拿新鲜牛粪的照片和陨石做 对比,讲解二者外表上的异同。

悬赏告示红底白字,十分显眼,很 快有村民来围观。一位村民问,“这个是 什么石?”刘杰文说,“念yun,陨石。”他 唯独没想过这个问题。

此后一个星期,我们整日穿梭在大 小雪山之中,把告示贴在沿途村落的小 卖部和村委会门口。小卖部是人群聚集 的地方,快到年底,村子要开年终总结 会,所有人都会去村委会。同行的春批 是藏族人,负责翻译和解释,并帮助取 得基层党组织的信任。

11月9日,我们开车去一座矿山,这 是搜寻版图中最西边的位置,也是最后 —站。地图上没有矿山的名字,路上可见 “雪域公司”的招牌。车子驶进一条 曲折的土路,扎进雪山深处,路过因 采矿而造成的、堆积成山的落石。再 往前,是一片蓝宝石—样的湖,山上 的树映在其中,好像湖底长出了森 林。路上的积雪越来越深,车子打滑, 我们在一个拐弯处停了下来。前方有 从山上垂下的巨大冰柱,碎掉的冰粒 不时哗啦啦落下,风非常大,吹得人 要倒下。

不能再往前走了,刘杰文说。虽 然转过前面的山,再走一段路,就到 了此行的尽头,但必须要返回。他把 一张告示贴在矿山的铁牌上,“陨石 搜寻算是正式结束了。”

当晚,刘杰文去翁水村找梁飞, 准备分享自己这几天的进度。梁飞一 行也在大小雪山做最后的搜寻。刘杰 文兴冲冲地跑上旅馆二楼,推开门, 看到梁飞和5个队友在炸金花。房间 很小,床并在一起,被子上到处散落 着扑克,一叠100元、一叠20元的人 民币垒在一旁。来了啊,梁飞抬头看 看刘杰文,又投入到牌局上。

“梁哥,我今天贴完了告示,雪 太大了不好搞。”刘杰文说。

屋内的人埋头玩牌,说没事,反 正我们订了回去的票。刘杰文又待 了十分钟,说我先回去了,大哥注意 安全。

大家从床上起身和他握手。刘 杰文看了一圈,这些面孔以后几乎 不可能再见到了。

回去的路上,刘杰文一直沉默 地开车。他一向善谈,整日开七八个 小时的车,话也没有停下的时候。

“梁飞这个状态不对,”刘杰 文终于说。“我希望咱们做最后一 搏……但我觉得大家都懒洋洋的, 炸那个金花去了,去赌起来了,这个 什么意思?”就像踢球,0比3落后, 还是要跑步,抢回来,“一个团队不 应该是这样的,到最后我们一起找, 找不到没关系,咱们笑一笑事情过 去了,多好。但是如果你说大家垂头 丧气,球也输了,等着那个口哨声响 起,等着终场声太难受了。”

“我知道是找不到的,”刘杰文的声音逐 渐走高,双手握紧了方向盘,“我们是奋斗, 明知道胜利无望还是要奋斗……奋斗的一 生才值得度过。生活本来就无望。”

天完全黑了,车灯只照到前面几尺的距 离,有一两只兔子仓皇逃走。

9.故事的终点

银河是真名。他看起来 完全符合这个颇有户外感的名字,穿一身迷 彩服,皮肤晒得黝黑,缺一颗门牙,开口就是 一个黑洞。初二那年,他因太调皮被母亲送 去武校,在胳膊上文了“少林”两个字。现在 他用一条龙盖住了那两个丑丑的字。

他与搭档非哥都是温州人,做饰品生意, 读书不多,在一个地方待不住,总是要走。他 们在—年前迷上了石头,这一 年就基本在外面。老婆问什么 时候回来,他们安慰几句,拖 延几句,还是要找。刘杰文觉 得自己与他们有共同点,那种 “男性的、自由的东西”,说发 财总是容易被人理解,可类似 于骑马一样的体验难于解释。

“一个人总要留下什么 东西,”非哥这样说,“我觉得 我想留下故事。”

11月9日晚,银河给刘杰 文打电话,他退了机票,准备 再去一个疑似陨落点。刘杰文 刚刚离开梁飞的牌桌,立即答 应了银河。虽然银河要找的地 方根本不在他的搜寻范围,但 他还是要去,“支持—把,愿意 跟他一起体会”。想留下故事 的人遇到了想记录故事的人。

我在想故事应该在哪里结局。或许在 发生车祸的时刻。银河去了他想去的那座 山,不出意外,没有发现陨石的痕迹。第二 天,我们返回香格里拉,各自回乡,正式告 别。途经尼西乡路段,一侧是金沙江,一侧 是陡峭的山体。

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经过一个转弯的 时候,看见前方路面有一摊深色的液体。突 然间,车子的右轮几乎腾空,右半边飞了起 来,前窗视野内的大山迅速右移,金沙江猛 地出现在眼前。开车的非哥一个急转,强力 扭过车头,硬生生把车扳到路上。但车尾撞 到护栏,车子朝着山的方向弹射了过去。大 山重新出现在眼前。再一个急转弯、急刹车, 几声凄厉的摩擦声后,车子终于停了下来。

路上留下一条长长的S形痕迹。那摊深 色的液体不是水,是机油。

车的保险杠扭曲,左后车灯破碎。让我 们5人侥幸逃生的除了非哥22年驾龄积累的 车技,还有纯粹的幸运,离事故点不到一米 的地方,就有一段护栏缺口。如果事故发生 得早一点儿,我们就会冲下急流的金沙江。

这看起来就像一个必须离开的信号。藏 族朋友说,老天在告诉你们要走。

4天前,梁飞得到了同样的“信号”。他 们一队去稻城,车子前方突然滚下一块约有 数吨重的落石,砸断了整个路面。如果开得 再快一点儿,多走十几米,这块同样从天而 降但却不期而遇的石头将直接砸在他们6个 人的头顶。这是梁飞这个月第二次接近死亡 的时刻。

但对于陨猎者来说,这都不是故事的 终点。梁飞一队在事故的第二天再次进山。 “即便现在是中途,这样有了一个危险,我 该找还是会去找。”刘杰文说。它只是刚好 发生在结尾。

故事或许结束得更早一点儿,在我们最 后一次进山却被抓的时刻。徒步了12个小时 后,我们躺在地上,入夜后的山里完全没有 光,森林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天上繁星拥 挤,似乎能发出叫喊。该走的路已经走了,该 打的仗已经打了。

回到山下的村子,我们的车子被几块木 料堵住。“和我们走一趟。”几个村民说。

村口,一个年轻的藏族小伙子在等我 们。“这片山是白马保护区的核心区域,进 山必须进行行政申请,”小伙子拿出笔记本, 登记我们的职业和身份证。“希望检查你们 的背包,如果发现任何动物皮子或者保护植 物,我会立即打电话给森林公安,”他说,“当 然,开包看你们自愿。”

我们打开了所有的行李,敞着口堆在 路边。

“这是什么?”一个村民从车上拿出两 根削成拐杖形状的树枝。另一村民仔细看了 看,“是红豆杉吧?”

在山上的时候,非哥看到一棵疑似红豆 杉的树。银河拿着藏刀,砍了—根两米多长的 枝干,后来劈成两半,作为两个登山杖。红豆杉 是国家—级保护植物,他们本打算带走。

银河

护林员凑近看了看。一阵几乎窒息 的沉默后,他说,“应该不是。”

“我们不是私人行动,”银河忽然 说,拿出一张“陨石专业委员会”的会员 证,递给护林员,“我们是中科院的。”他 指了指我,“还有记者。”

小伙子反复看那张证件。一个山区 的护林员无法确定会员证与中科院的 关系,其实“陨石专业委员会”隶属于中 国观赏石协会,是社会组织,与中科院 无关;他也并不知道,这张证件来自早 已将银河除名的机构。刘杰文给林业局 的熟人打了电话解释情况。护林员本来 决定每人罚款500元,作为私自进山的 惩戒,但后来不了了之。两根细长的、被 削尖的树枝,被村民留下了。

我们离开了村子。“我觉得我没做 错。”银河在车上说。愤怒和沮丧淹没了 我所有结束搜寻后的轻松感。他们最终 找到了自己认为珍贵的东西,以自己的 方式获得又失去了它。

有出版社找到刘杰文,希望他能把 找陨石的故事写下来。冬日事闲,他开 始重新审视这个故事,跳出来看太荒诞 了。就像他6年前放弃上海程序员的工 作、放弃了房子和家庭,来藏区做山货 贩子一样荒诞。当时他30岁,喜欢写 作,喜欢户外,却一直在给手机做导航 系统。一次来云南旅游的时候,他跟随 一位藏族向导去了梅里雪山深处,后来 他留在了那里,写了许多关于藏区的故 事。现在,他又找到了新的故事。

10.那一瞬间

在北京的一家咖啡馆 里,我见到了张宝林。他退休前在北京天 文台工作,退休后经常去各个目击陨石的现 场。他说,香格里拉陨石大概三到五公斤,云 南地形复杂,找到的可能性很小,“三江汇合, 高山密林,民族地区,地广人稀,大海捞针。”

但他不愿意得罪别人,“上去我要劝大 家说别找了,赶快回家,那是多不道德的一 件事,大家兴头上,都想发财。”他知道刘杰 文在找,托人带去过铲子和书,“你以后找了 东西给了国家,凭什么呀?你们客气过吗? 给点儿小礼物,这叫礼貌。”

50年代生人的张宝林把陨石看作“群 众工作”,80后的张勃没那么客气,“愚昧”, 他总结不顾一切去陨猎的人们。他参与寻找 过许多次陨石,包括去年获得国际命名的班 玛陨石,在香格里拉陨石之前,那是国内最 新鲜的目击陨石。

“有些人怀揣着一夜暴富的梦想,有些 人可能觉得借这个时机要炒作……还有些 人真正就是愚昧了。”他坐在自己在上海的 一家陨石坊内,周围全是他的藏品,大的如 桌面,小的像吊坠。他没有给梁飞什么“内 部资料”,所有的判断都来自公开信息。

张勃今年没有去香格里拉。在海拔四千 多米的无人区寻找一块直径约20厘米的石 头,毫无疑问,是“浪费时间”。我们聊了两 个多小时,他对陨石的知识如数家珍,认为 自己和那些盲目上山、缺乏常识的陨猎者们 没有任何共同点。

“你明年会去香格里拉找吗?”我问。

他停顿了一下,说,“我可能会去。”

“找到陨石一定是运气,”张勃说,专业 知识、野外能力和预先的工作能帮助划定范 围,但真正找到陨石的一刹那就是运气,“没 有一块陨石我100%知道它在这里。”要去 找,才有运气发生的可能。况且,“当所有人 没找到的时候,(我找到)才更能体现价值。”

火流星在空中最后一段旅程是无光飞 行。找陨石要靠耳朵听,去问当地人,有没 有聽到撞击的声音,很脆,“咚”的一下,而 且只有一下。

发现它的那一刻最刺激。在野外瞒天昧 地地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偶然一 个回眸,或者金属探测器给了反馈,你心脏 加速跳动,血液加速脉动,但只有几秒钟的 时间。你发现之后,又恢复平静,这个40亿 年前形成的东西就像认识很久的朋友一样, 没太多惊喜。张勃说,“就是那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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