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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门“叛徒”裘继戎

2018-05-14马程

博客天下 2018年6期
关键词:京剧院叛徒京剧

马程

“抽时间还要回来唱,你不唱,裘先生不答应,他在天上看着呢。”裘继戎还记得两年前,他跟着湖南卫视的纪录片拍摄团队回到北京京剧院,一个师哥告诉他的话。他苦笑一下,没接话茬。

那时,他已淡出京剧院的工作,很久都没演出了。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跨界舞台,巡演舞剧、出单曲,并因在《欢乐喜剧人》舞台上的一段演出而被人熟知。

师哥口中的裘先生是“裘派”铜锤花脸创始人裘盛荣,与马连良、谭富英、张君秋曾并称北京京剧团四大头牌。裘继戎从未见过爷爷,自从9岁父亲把自己的名字从“子干”改为“继戎”,他的人生轨迹似乎已被注定。

然而,爷爷的成就在成为家族荣耀的同时,也像一座山压在裘继戎头上。他背负着巨大的使命长大,终于有一天再也撑不下去。

2017年,裘继戎正式离开了工作近10年的北京京剧院。之后一年多时间里,他参与张艺谋导演的《对话·寓言2047》,登上央视元宵晚会,和叶锦添合作概念舞蹈《空穴来风》,为奥迪、尼康等大牌拍摄大片,策划自己的舞台剧《吾空》……

在京剧院工作时,裘继戎每天都会路过一楼大厅里摆着的爷爷雕像,偶尔会过去拜上一拜,“大多数时候没有感觉”。

离开京剧院后,他反而觉得离爷爷越来越近了。“裘派的精髓,就是叛逆和开创。”裘继戎对火星试验室说。

“就因为我姓裘吗?”

裘继戎出生时爷爷已经去世。他对爷爷的印象,停留在爷爷很少的录音、录像资料以及亲戚们只言片语的回忆里。

裘继戎最早感受到身上被赋予的巨大期待,是在10岁那年。他去戏校上学,第一次涂上花脸,戴上长髯,扎上大靠,站丁字步,架起山膀,还未开嗓,“旁边就有老师哭了”。

“他们觉得我扮上太像我爷爷了,甚至比我爸爸还像。”裘继戎说。

一年后,父亲裘少戎因病去世进一步放大了裘继戎身上的使命感——他成了裘家唯一的嫡系男性传人。

裘继戎自称小时候并不喜欢这门光耀了裘家门楣的艺术。两岁时,母亲抱着他去戏院后台,看到父亲的扮相,或许是被吓到,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后来看到一些三四岁的娃娃就能兴奋地唱大戏,我理解不了。”

父亲宠爱他,教他一句一句唱《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他跟着唱,心里却“想着出去玩”。

裘继戎少年时父母离异。父亲带着他组建了新的家庭,而这个家并不幸福。

“为我每天充满了争吵,我记得那时候爸爸总是一个人抽烟,抽得很凶,他喝酒,我没想到一般在电视剧里的故事竟会发生在我的身上,那么真切。”10年前,大学毕业的他在《写给天堂里的爸爸》一文里写道。

无奈,父亲把他送到了房山一个学生家里。他记得父亲每次去看他,都会抱着他痛哭。

父亲去世后,在木偶剧院工作的母亲把他接到身边,送他去上戏校。学校里,裘继戎说他把该吃的苦都吃了,“不能偷懒,必须比别人更努力,无数双眼睛盯着你呢”。

裘继戎曾自嘲:“父亲和爷爷没有给我留下什么遗产,除了裘派这块招牌。”

他忘了家族基因才是他继承的最重要遗产。过人的天赋加上勤学苦练,13岁时,裘继戎获得了全国戏曲小梅花奖。那一年,他录制了《盗御马》,涂上蓝脸,戴上红髯,演窦尔敦,一举一动,都形似录像里的爷爷。

然而,随着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他越来越清晰感受到身上被不断加码的压力。“我知道为京剧要付出艰辛,而对于我来说,我要付出比其他孩子多得多的艱辛,因为我姓裘。就因为我姓裘吗?”

“去找一条自己的路”

处在青春期的裘继戎,被身上的使命压得喘不过气来,加上16岁时进入变声期,功力停滞不前,这让他迫切想要逃离。

叛逆如期而至。他爱上了迈克尔·杰克逊,爱上了跳舞。第一次看到迈克尔的舞蹈,裘继戎“有一种内心的震撼”。

“那是我心目中最出色的艺术家,他有自己的魂,每个动作、每首歌都是魅力。”裘继戎说。

相比迈克尔的创意和激情,在裘继戎眼里,京剧更像“脑死亡艺术”,“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什么都不能动”。

对舞蹈的热爱一直延续到了他考上中国戏曲学院。

一边是专业遭遇瓶颈,各种烂熟于心的唱段让人生烦,因被过度期待而生成的压力却只增不减:另一边是酷炫自由的太空步、机械舞,和年轻人聚集的街头、社团。

裘继戎不难做出选择。

那段时间,裘继戎很痛苦,和家人冷战,一度想退学。“每天逃课,一个人跑到舞蹈室里,跳太空步,或者和朋友们一起练舞。”

母亲找他谈话,说要是不想干这行,可以选择别的出路。

“当妈妈说出这话的时候,我忽然很痛苦,我怎么不喜欢京剧呢?”裘继戎回忆。

最终,他还是回到了京剧的轨道上。

大学毕业,裘继戎选择继续唱戏。他被分配到了爷爷和父亲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北京京剧院。

这时的京剧院早已不是“梅尚程苟、马谭张裘”的时代,演出稀少,一个月也就一两台戏,大家平时大部分时间都在练功。

裘继戎常一心两用,早上开嗓练功,下午跑去练舞蹈,晚上演出前,勾好脸,趁演员走完台的间隙,跑上去跳一首《beat it》。

“舞蹈和京剧一样,对我来说,同等重要,是割舍不掉的。”裘继戎在纪念父亲的文章里写道,“这一点我和爷爷和爸爸都不同,他们的生活中只有京剧,而我在京剧中替角色作嫁衣裳的时候,我还有一个表述我自己的地方。”

过了25岁,裘继戎感觉对很多事情都有了新的认识。

他发现爷爷其实很有创新意识,唱过无数遍的选段,一招一式之间,都有爷爷对艺术的理解。

“我爷爷的艺术造诣并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清的,他是谁都不能代替的。就像梅兰芳先生说的‘移步不换形,外面的躯壳怎么换都可以,但内在的精神和灵魂不能换,如果没有内在,就失去了审美核心”。

他学着像爷爷一样少说话,多思考,为人处世没有了愣头青的冲动。

对裘派,他有了不一样的理解,认为裘派的精髓是就是创新。“每个唱腔一出来,就能听出和别人不一样。(爷爷)曾经花8天时间创出了一个新的唱腔,这就是他的能耐。”

他想“去找一条自己的路”,并隐隐觉得这是爷爷希望他做的事情。

悟空与紫金冠

裘继戎走向大众视野,缘于一次跨界演出。

2016年,《欢乐喜剧人》决赛阶段,开心麻花团队的艾伦和王宁邀请他做助演嘉宾。

剧情进入到后半段,灯光暗下来,伴随着背景音乐里戴荃演唱的《悟空》,裘继戎跳了一段京剧风格的街舞,独特的身体律动,引来一片喝彩,把小品里的情绪渲染到了极致。

裘继戎之前从未看过这档节目,和开心麻花也没联系,之所以接到邀请,是因为艾伦看到他拍摄的一组时尚图片,被他的悟空扮相吸引。

回想起那次演出,裘继戎轻声感叹,“命运让你走到了那一步”。他在录制前一天下午到达,没时间做准备,仅仅配合走了一遍台,对了下歌曲节奏,表演时大部分动作是即兴发挥。

裘继戎对自己的这段表演很有自信。“很多人说,你这个wave太有感觉了,舞棒的动作好难啊,这些都是童子功,我十三四岁就会了。”

之后2年多时间里,裘继戎曾多次扮演孙悟空。

与戴荃合作时,他是“战神”齐天大圣:与郎朗、莫文蔚合作时,他是《一生所爱》里的痴情悟空:与街舞选手肖杰合作时,他演绎的是嚣张的“真假美猴王”……同一个孙悟空,却有不同的化身,戴上紫金冠后,他状态立刻就不一样了。

“很喜欢那顶紫金冠的状态,收放自如,撒开就是张狂叛逆,收下来就是冥想和自省。”裘继戎说。

实际上,在这之前,裘继戎就已开始尝试走出京剧院,到外面寻找更多的可能。

2014年,《中国好舞蹈》节目现场,裘继戎一出场就让杨丽萍会心一笑。“他身上有一种很特殊的气质。”杨丽萍回忆。

后来看到裘继戎的《悟空》后,她总结道,“他们身上都有一种东方的阳刚气质。”

2015年,杨丽萍邀请裘继戎加入舞剧《十面埋伏》,很放心地让他自己编舞。

裘继戎在里面时而是萧何,时而变成韩信,时而成为项羽。念白用的是京剧唱腔念白,脚下呈现的却是街舞范儿的现代舞。“这个角色更像《孔雀》中的‘时间,是历史的见证人。”

演到一半,他扯下脸上的长髯,扔到一边。《十面埋伏》的舞台设计、奥斯卡获奖设计师叶锦添对这个动作印象深刻,他又在概念舞蹈《空穴来风》里用了这个桥段,热闹的舞台戏最后,裘继戎扔掉长髯,抹掉脸上的脸谱,一切归于沉寂。

“这个动作对于裘继戎的经历来讲,非常合适。和具象的京剧分离,去寻找一种更新的表达方式。”叶锦添对火星试验室说,“不仅是他,每个人在成长中,也都有这样的过程。”

这些跨界演出,让裘继戎收获了一些名气,却也为他招致了一些骂声。有剧评人称他“数典忘祖”、“出洋相”。

各种赞与毁之下,裘继戎酝酿着一次真正的“出走”。就像他经常扮演的悟空,他希望打破人们的一些固有成见——京剧并非只有在京剧院才能活着。

2017年,裘继戎正式告别北京京剧院,全身心投入到外界更广阔的天地。

“如果只是继续唱京剧,就不会有这么多人认识我。”裘继戎说。

“真正好的东西越走越远”

多年的京剧训练,让裘继戎不管站在什么样的舞台,都散发着一种强烈的CA气质。

挺直胸膛,背手站成丁字步,穿长衫,留光头,上台前用毛笔蘸上白色的颜料,在脸上勾画几笔花脸的纹路,这是他常见的舞台形象。

他已经很久没有再看到北京京剧院一楼大厅里的爷爷雕像了,但在心里,他觉得离爷爷更近了。爷爷当年穷尽一生,为的都是让京剧这门国粹得到更好的弘扬,而这正是他现在所做的事情。

他将京剧元素巧妙地混搭在了各种跨界舞台上。“他们也许根本没听过京剧,但是在舞剧里,也能看到一些京剧的魅力。”

2018年,裘继戎与张艺谋合作的舞台剧《对话·寓言2047》一度进入了春晚彩排。最后节目被毙掉,裘继戎在微博上开玩笑,“可能是太暗黑了吧”。

不久后,裘继戎出现了在央视元宵晚会上,配合变幻莫测的激光,表现了一段融合京剧和街舞的舞蹈。

演出的场地越来越大,他遭遇的赞誉和批评也一同被放大。有网友毫不客气指出:“裘派传人登上舞台,竟然全程不张嘴,丢人!”

面对质疑,他鲜有回应。杨丽萍告诉他,艺术创作要去寻找黑白之间的灰色地带,“你把东西藏在里面,观众隐约感觉还在,那种感觉就对了”。

裘继戎经常去拜访两位恩师,北京舞蹈学院戏曲身段老师刘序和画家李苦禅的儿子——清华大学教授李燕。

两位老师常给裘继戎一些创作上的建议。李燕提醒他,“创新不是无本之木,还是要背靠京剧艺术的精华”。

长期的跨界尝试,让裘继戎逐渐意识到自己早前的天真。外界对他的印象,大多都停留在“悟空”,并没有多少人会因此走进剧院看戏。

“真正好的东西越走越远,越来越冷。”他的语气里带着不平。

这个身上一度贴着“反叛”标签的年轻人,与身边的同龄人比,很多时候是保守的那个。

裘继戎的朋友娜哪妮告诉火星试验室:“他的很多想法,与一些老先生很像,总是看不惯这个,看不惯那个。”她记得,裘继戎有次听到一个师弟嘴里说了句“吓死宝宝了”,一个眼神瞪过去,告诉他不要再说这种话。

裘继戎至今保持着很多梨园的规矩,早起吊嗓子练功,站立和落座时,腰挺得笔直,约人见面,一定早到10多分钟等候。他不抽烟,偶尔喝点酒,不吃辛辣食物,“男京剧演员,一旦生活有一点不检点,哪怕只是熬夜,也容易中气不足,塌中,调门就没了”。

几个月前,裘继戎决定开始戒酒,一度痴迷的古董表也准备卖掉。

检讨自己过去一年的工作和进展,他希望做减法,简单生活,更多地审视自己的内心。他把这样的想法融入创作中,筹备中的舞剧《吾空》和《西游记》没有关系,倡导回归自我。

他甚至想过有一天把手头的事情做完,“就去隐居”。他坦言自己更喜欢《最后的武士》中的生活,几个人到山村里,每天练功、喝茶,不被打扰。

最近,裘继戎在北京舞蹈学院开设了自己的戎剧社,为学生们讲京剧,一起探寻唱念做打与现代舞的身法进行融合的可能性。這个名字来源于爷爷在世时创建的班子——戎社。

“给我五六年时间,看看能做出什么成绩。”裘继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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