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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之声
——杨鸿年指挥艺术浅议

2018-05-10赵越胜

人民音乐 2018年4期
关键词:合唱队合唱团音乐

■赵越胜

杨鸿年和孩子们在舞台上

2016年8月,杨鸿年先生的合唱团获圭多·达莱佐合唱比赛大奖。这个合唱比赛是世界顶级合唱比赛。1996年杨老师的合唱团已经获得过童声合唱第二名,这次他们夺得“总冠军”奖,可见这几年杨老师培育的合唱团在技术和艺术两方面愈臻完美。2013年我曾去听过合唱团30周年纪念音乐会,那时我就想找个机会谈谈杨老师的合唱指挥艺术。关于声乐艺术在音乐中的地位,也是音乐学家争论不休的问题,这和音乐美学有关。这几天稍得清闲,就借这个由头聊几句。

还记得那天的纪念音乐会,杨老师拄着手杖上台。他走得很慢,稍显步履蹒跚,但站到合唱队前,却若古松临崖,沉静却有飞动之势。他凝视合唱队,不过一瞬,刹那间似乎凝聚起一个气场,蓄势吞吐。他慢慢抬头示意,手臂轻扬,指示一个弱起,孩子们银亮的歌声便漫天泼洒,一片光斑。杨老师瘦弱的身躯,清癯的面容,迟滞的脚步,在歌声响起的一刻,化作瑰丽的青春,轩然霞举。我曾见过一个类似的场面,是霍尔绍夫斯基在阿尔伯特音乐厅的演奏会,那年他91岁。老钢琴家也是一步一挪地走向钢琴,短短几步路,仿佛走了很久,简直让你担心,能走到吗?但他坐在琴前,双手下键,琴声霍然勃发,是巴赫《c小调帕蒂塔》(No.2),剔透的声音自天而降。那清晰的结构,自如的呼吸,透亮的音色,一派青春的律动。第三阙courante,在他手下,竟有“迸泉飒飒飞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的意境。眼前杨老师抬手唤起的“春潮”正是献给春天的。生机洋溢的春潮,要冲破苦寒的冰封,拉赫马尼诺夫依邱特切夫的诗行“填曲”,以慰籍自己远在异乡的寂寥。那一刻我竟有些不能自已。

2017年5月15日,“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期间在故宫为各国来宾演出

我知道杨老师的名字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1975年,我在清河小营北京机械学校内的哲学班读书。校办工厂的穆学乾师傅是个很好的男中音,也是个声乐迷,我们常有往来。一天他带给我一卷开盘磁带,上面录着《塞维尔的理发师》选段,演唱费加罗的那位男中音声音辉煌,尤其是那首“费加罗的咏叹调”唱得让人绝倒。我问老穆,这是谁唱的,他说带子是中央乐团的杨鸿年给他录的,他要去问杨老师。后来他告我,演唱者是保加利亚男中音吉奥洛夫。这是我第一次从杨老师受教,但我们彼此不相识。

80年代中,我觅得一张中国唱片公司出版发行的唱片“森林童话”,是杨老师指挥中国少年活动中心合唱团录制的,其中大半曲目是由杨老师自己改编或者配伴奏。这张唱片给我崭新的聆听感觉,因为我们早已忘记什么是对美善的讴歌。现在杨老师把它带回家,像给我们送回了失散的亲人。我常听这张唱片,那支“迷人的维尔姆兰”旋律多简单,当杨老师牵着丝绒般的衬腔融入主旋,你也被带到维尔姆兰的原野,柔风拂衣的黄昏,野花干草芳香四溢。我们知道,声音作用于感官,只是瞬间之事,但这些孩子们的歌声,却似乎悄悄藏到你身上,留在你心间,带你到诗与梦的田园。

当时我手头已收有两张维也纳童声合唱团的唱片,是DECCA公司录制的。两相比较,杨老师的这张唱片从演唱技术上竟是不遑多让。合唱队的孩子们呼吸自然流畅,换气不着痕迹,吐字清晰圆润,尽得“连珠叠顿”之妙,对音乐所要求的情绪也把握得妥帖准确。要知道维也纳这个童声合唱团已有五百年历史,海顿都在里面唱过。杨老师真是神乎其技,他怎么调教出这么美妙的声音?后来我知道,杨老师苦心钻研多年,推出“杨氏合唱训练法”,为迅速提高孩子的演唱技术提供了极佳的方法。但我更知道,只有心底纯净,心怀高远的人,才能唤出动人心魂的歌声,他期待着“一个石头也会开花的世纪”。

我们去听音乐会时是建团三十周年,转眼间合唱队已是三十五周岁,算来杨老师的合唱团1983年就成立了。那时,“文革”凶焰刚息,“拿起笔作刀枪”的杀伐喧嚣犹在耳边,杨老师便来收拾家园了。而家园何其破败,这个民族在暴力血腥中已沉沦十年。这十年,没有诗,没有歌,没有美善,满目铅字印出的颂圣谀辞,满耳音符标出的豺狼之声,被践踏的生命和尊严,滞塞着民族的呼吸。噩梦初醒,该做些什么来救赎我们苦难的灵魂?杨老师想到了歌唱。他要教孩子学会真正的歌唱,唱那些真正的歌。他相信,孩子的心灵在未被毒化时,最适宜播种美善的种子。他最爱说的一句话是:“唱歌的孩子不学坏。”这个想法勇毅又谦卑,他不存挥舞大旗的雄心,只是躬耕陇亩,整饬田园,也借此安顿自己“精神性的生存”。我猜想他那时心中回荡的一定是莫扎特的《安魂曲》,他也一定相信《诗篇》中的祝福:“流泪播种的必欢呼收割,那带着种子流泪出去的,必要欢欢乐乐的带禾捆回来。”

不用细数耕耘的艰辛,“筚路蓝缕,已启山林”,尤其在百废待兴的时候。四处寻找排练场地,靠举债出国演出,把自己菲薄的收入投到合唱队的日常开支中……但合唱队活着,成长着,一批批孩子怀着憧憬走进来,又汲满甘露走出去。一次次国际演出成功,一次次国际比赛获奖……这些辛劳收获,人神共见,不需我们再说。

2011年我去中央音乐学院,碰巧赶上杨老师的合唱团排练,排练场在音乐学院一座简陋的二层小楼里,他们称它“小白楼”。那时,妮妮已经加入合唱团,受杨老师调教好几年了,她曾送给我几张CD,这些新录音中,纯熟的演唱技巧,深入的音乐诠释,精心选择的曲目,显示出杨老师的合唱团无疑具有世界一流合唱团的水准。这些年,我在国外也收集过不少童声合唱的资料,听过一些童声合唱团的演出,但杨老师训练出的声音总格外打动我。碰到有机会,便想亲眼看看杨老师怎样训练他的小歌手。

1989年6月在北京音乐厅演出

我悄悄进去,坐在合唱队旁边。一会儿,杨老师进来了,刚才还在叽叽喳喳不停的孩子们,一下子安静下来。一眼望去,孩子们脸上没有丝毫回课前的紧张,却洋溢着兴奋和期盼的神情,似乎在等待一场刺激迷人的“游戏”。没错,是“游戏”,康德这个词用得准确极了。我们从杨老师和合唱队员的关系上,能体会到席勒后来所说的“美是游戏的内在驱动力的对象”,杨老师站在合唱队前,脸上满是慈父般的微笑,这笑容来自心底涌上的慈爱,既有亲和力又带着威严,让孩子们无法不爱他,又无法不听他。我不由想起勋伯格笔下记述的那些指挥。其中有一类被他归为“暴君”,他们视乐手如仇敌,至少也是要严加管教的调皮鬼。他列举了斯彭迪尼“绝强的控制欲”,托斯卡尼尼的“火爆脾气”,韦伯的“自以为是”。据勋伯格说,库塞维茨去看望一位因病不久于人世的乐手,竟听到一阵发泄,这个乐手大骂他是“暴君”“独裁者”“专制者”。可杨老师的孩子却说他像只“老绵羊”,这倒绝佳地描绘出杨老师的温和敦厚。但他轻轻一抬手,这老绵羊就变成了老狮子,他和队员之间饱满的张力能擦出火花。

1983年演出剧照

我已记不清那天排练的曲目,只记得杨老师指示一个结尾保持音的呼吸支持。他左手轻轻托起,右手放在胸前几乎完全不动,只用手指开合来控制合唱队的呼吸,让歌声飘飘渺渺,绵绵不绝,突然手指并拢,乐句戛然而止,收得极干净。还有一支情绪欢快的曲子,他并没有挥动双臂去打拍子,而是把右手放在腰间,仅用手腕的动作控制速度,带动乐队。队员们激情迸发,节奏铿锵。杨老师消瘦的身躯里,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似乎都能提示歌唱的要求。他浑身上下都是音乐,能以全身的律动带领歌手,而无需一板一眼地打拍子。他对音乐的要求,透过内心辐射给歌手,歌手接收到他的感觉,跟着走,就能有完美的音乐表现。这让我想起塞拉芬评价玛丽亚·卡拉斯的演唱:“她只需在台上四下一望,观众就已经抓狂。”

1997年香港回归《天地人》的演出

康德拉申总结一个好指挥必要具备的素质有三:敏锐的和声听觉,高超的力度听觉和造型能力。同时他还感叹说,还得有双好手。可见并非每个指挥都能有一双好手,这几乎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儿。在西方指挥家中,人们公认最优美的手属于克莱伯,他的手势能让乐队着迷。杨老师就有一双神奇的,会说话的手。这双手极富表现力,从指尖到手掌、手腕,能以各种表情启发演唱者的情绪,或幽婉绮丽,或豪放洗练,但总是纤相宜,疏密适度,适应不同的音乐诉求。在一部纪录毕加索绘画艺术的影片中,毕加索曾隐身在黑暗中,用一支光笔,在漆黑的背景上勾绘,只见一条亮线上下飞动,突然定格,黑色背景上留下一头西班牙斗牛,栩栩如生。看杨老师指挥,我眼前总出现毕加索在黑暗中手持的那支光笔。有趣儿的是,那天听姐姐讲起,一次合唱队排练中,突然停电,杨老师点燃一支香烟,用烟头那点红亮继续指挥。孩子们在黑暗中随着红点的飞动,捕捉着杨老师的提示,圆满地完成了排练。让我惊奇的是,这种巧合,全然不是刻意造成,而是冥冥中浑然天成。在艺术的至高境界,神灵相遇真不是传说。我总觉得,杨老师面前的合唱队宛若一幅巨大的画布,他用双手在上面勾勒、着色,有时是清远的写意,有时是酣畅的泼墨,有时像油画,色块斑斓炫目,有时是水彩,轻涂淡抹。但这一切都基于音乐的要求,手的表现力其实来自内心对音乐的深刻理解,来自杨老师以旋律、和声、节奏、音色为材质的造型能力,更来自他对艺术,对美“衣带渐宽终不悔”的执著。以手应心,焉得不美?

杨老师的指挥动作含蓄却意味饱满,他提示合唱队时,总是潇洒出尘,神态优雅。有时你几乎看不到他在打拍子,明示节奏,控制速度,但合唱队却完全依从他对音乐的解释,跟着他一起走。他与合唱队之间的关系,完全没有康德拉申所说的那种“把乐队挂在手上”的感觉。也就是说,合唱队不是杨老师手上的提线木偶,拉一拉动一动,而是他与合唱队融合无间,共同推着音乐走。甚至有时你会感到,他在那里“听”合唱队,而合唱队却在这个“听”里汲取动力,仿佛自发地创造出一件完美的艺术品。我的这个感觉在勋伯格那里得到证明。他引用E.Devrient的话说:“大部分人指挥的时候,会把拍子从头打到尾,但是Felix(门德尔松)只要大段进行顺利,他就会放下指挥棒,带着天使般的快乐感觉去聆听,时而用眼睛或手去示意。”再有,1951年,刚被洗刷清白的富特温格勒在拜罗伊特指挥“贝九”,据当时现场报道称,在演奏到合唱乐章时,富特温格勒几次放弃指挥,手扶谱台和歌队一同歌唱。我完全相信这个报道,你只要听听这场演出的现场录音,就能觉出乐队、合唱队已全体陷入迷狂。和那些站在指挥台上大汗淋漓地打拍子的新秀相比,杨老师的指挥凭的是内功,音乐已化在他的血肉中,所以他是完全“自由的”。同时,他把这自由,一种创造的自由给了合唱队。这就回到我们前面提到过的“游戏”一词。杨老师和歌队的关系,恰是席勒所精彩论述过的美学教育的原则:“美学教育的内在驱动力,神不知鬼不觉地建造着一个愉快的第三王国,即游戏和表现的王国。在这个王国里,美学教育的内在驱动力,解除了人的一切关系的束缚,把人从物质上、精神上,所有强迫性的东西中解放出来……在美的环境中,在美学的国度里,他们彼此只能作为形象出现,只能作为自由游戏的对象互相对立,通过自由给予自由是这个国度里的根本法则“。

我在前面提过,杨老师最爱说一句话,唱歌的孩子不学坏。这是他心中一个坚韧的信念,也是他以歌育人的初衷。三十多年,他慈爱的目光和美妙的歌声,使怯懦的孩子勇敢了,腼腆的孩子自信了,木讷的孩子敏感了,懵懂的孩子聪慧了。在他心目中,孩子的心田就是播种的土地,他要在上面栽培香兰蕙草。他有一句话看似简单,其实有至高的含义。他说:“社会大环境会有影响,我就是要在这块地方培养一方净土。”纯善之心通常是不看污秽的,杨老师就是这种纯善之人,所以我想给他稍作补充。我们确实见过受了蛊惑的孩子,他们带上党卫军的标记,成了会唱歌的暴徒。格拉斯《铁皮鼓》中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奥斯卡,耳边总听到一群热爱元首的人唱歌。“文革”中那些荼毒师长的红卫兵多么爱唱歌,“拿起笔作刀枪”“天大地大”“就是好,就是好”,唱得豪气干云。所以唱歌的孩子未必不学坏,而是唱好歌的孩子不学坏。那么什么是好歌?

依照汉斯里克,音乐的美“存在于乐音以及乐音的技术组合中”。嵇康断言,“声音无关乎哀乐”。这恐怕是形式主义美学的极端了。但他们仍然承认“美的最后价值,永远是以情感的直接验证为依据”,承认“哀乐自当以情感而后发”。我们先人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不足故歌咏之“,说的大致也是这个意思。在日常用语中,凡我们谈及情感,大半是指称对人性的感悟和表达。由于人对美丑善恶的判断,通常不是首先来自于理性,而是来自于情感,来自于当下直觉,所以它和人的基本道德感相关。在情感的背后,是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在比喻的意义上,我们把人的内在精神和情感世界称为灵魂。在道德的意义上,魔鬼没有灵魂。

评判一首歌的优劣有许多角度,但是从本质主义的角度看,一首好歌有几个基本要素是不可或缺的。首先,它是诸音乐元素的完美集合,也就是说,它在形式上是美的。其次,它所表达的情感出自人性中的善美,或能唤起人性中善美的感觉。再次,它要有益于净化、提升人的精神世界,使之趋向普适的善好。最后,它不能违背美是自由的形式和象征,这个艺术品内涵的最抽象却最重要的品质。也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黑格尔才可以说:“如果我们一般可以把美的领域中的活动看作一种灵魂的解放,而摆脱一切压抑和限制的过程……那么,把这种自由推向高峰的就是音乐了。”也正是在音乐使灵魂自由这个意义上,老黑格尔接着指出:“人的声音可以听得出来就是灵魂本身的声音,它在本质上就是内心生活的表现……在人的歌声里,灵魂通过它自己的肉体而发出声响来。”

建团三十周年纪念集《我们的歌》,记载了合唱团三十年的足迹。8张CD,120首歌,都是童声合唱作品的精华。杨老师选这些作品,称得上是披沙沥金,首首都是“灵魂通过它自己的肉体而发出声响”。这套录音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杨老师亲自改编的合唱曲,一首耳熟能详的歌曲,在杨老师巧妙的改编下成为一支精巧的童声合唱曲,给人以新的欣赏维度。例如,舒伯特的《致音乐》,费舍·迪斯考、翁德利希、费丽雅都有精彩的演绎。再听杨老师改编的童声合唱,感觉大不一样。由于童声与成人声音的本质不同,它有成人声音所没有的天然的纯净,音色晶莹剔透。此外,合唱特有的“泛音共鸣”效果,又显出歌曲织体的丰厚。加上杨老师对速度的控制有独特的处理,所以歌曲的音乐表现更舒缓沉静。此外,这支曲子用中文演唱,却觉不出语言变化影响了音乐表达。舒伯特用德文诗行来谱曲,给德文演唱者天然的方便,用另一种语言来唱难免格不入,这是演唱翻译歌曲的难题。但在杨老师手下,孩子们用中文唱得玉润珠圆,无丝毫滞碍。想想也不奇怪,杨老师从来都对语言和合唱的关系格外上心。前几年我读他的《童声合唱训练学》一书,就注意到他说:“歌唱艺术在某种意义上是语言的美化与夸张,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无词歌除外),歌唱就是音乐与语言的结合体。”杨老师的童声训练方法,对语言和歌唱的关系,有深入的讨论。他确立起音节、音素、词组的框架,再细分声母、韵母的发声方法,条分缕析,极其仔细。其实,我们古人倚声填词,对发音就极讲究。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论唱词之法,就有“当使声中无字,字中有声”的说法。他还提到“凡曲只是一声,清浊高下如缕萦耳,字则有喉唇齿舌等音不同,当使字字举本皆轻圆,悉融入声中,令转换处无垒块。”杨老师是融汇中外古今于自己的艺术实践中了。

我极喜欢杨老师演绎的柯达伊的《在山顶》。杨老师提示这支曲子:“给人以丰富多彩及宽阔的想象空间”。在我们的聆听中,可以想象这首三部曲式的作品,表现的是时空的绵延与转换,A段夜色初退,晨曦微露,薄雾自山脚下缓缓升起,山林隐没,至B段展开,时近中午,天光大开,艳阳照彻深谷,繁枝密叶,金光灿烂。此刻加入的女声,以渐强的力度,带来天空舒云翻卷和光彩的变幻。A部再现,已是天色向晚,岚气飘渺,宿鸟归林,只有深邃的夜幕上寒星数点,向群峰告别。

我们听熟了亚历山德罗夫红旗歌舞团的《春天来到我们的战场》,再听杨老师的孩子们唱这支歌,忍不住要比较一番。亚历山德罗夫手下的汉子们气足声高,唱得雄浑有力,它给人力量和决心。而杨老师的孩子们却用曼妙的歌声把人带到硝烟甫落、氤氲缭绕的林野,都是为了让结束搏杀的战士入睡,要夜莺不再打搅,但听起来,一个在要求,一个在请求。要求带着急切,惊走林间鸣禽,请求带着体贴,唤起无声的春魂,让浸满鲜血的焦土青草萌生。姑娘的歌声,摇曳在缀满露珠的蛛网上,战士们的沉睡会充满梦想。这林野是普里什文笔下的林野,那“鸟儿不惊”的地方。亚历山德罗夫的歌声震撼人,杨老师的歌声感动人。在震撼和感动之间,音乐展示出宽广的想象的地平线。

唱片集中,有四首圣母颂和数首宗教题材的歌曲。杨老师选这些曲目,说明他深知合唱这种艺术形式的根基在哪里。合唱来自基督教的宗教仪式,来自信众对神的赞美与感恩。它的追求正是P·朗所说:“新的观念和生活理想开始出现,它倡导一种抽象的宗教超越性的生活哲学,将其置于现世存在的物质享受之上。”正是合唱这种形式,为有共同宗教信仰和价值追求的人,提供一种可能,使孤独的个体团聚起来,隔绝的心灵彼此敞开,让市廛的喧闹不再入耳,只有一方净土容纳尘世的救赎和天国的恩宠。在这方净土上,只有爱的彼此给予。所以当杨老师说,他就是想要培养一方净土时,他道出了合唱的本质。这个想法简单,却是至高无上的追求,它是合唱艺术的起源和归宿。再往远一点考虑,Chorus这个词源自希腊悲剧中的Khoros,它特指希腊悲剧中那一组载歌载舞的人,他们在一出悲剧中担负着提示、导引和评判的任务。没有它,就不能完整地展现悲剧的线索,不能清晰地揭示悲剧的意义。后来人们把它称作合唱队,其实它的作用更像指挥,调度和指引着悲剧的进行。所以我们知道,在合唱的源头,歌队和指挥是浑然一体的,这也正是格利高里圣歌的歌咏方式,而不像现在我们已习惯的歌队与指挥判然两立。因此我才会说,指挥和歌队融合无间,才是合唱的至高境界。杨老师和他的歌队就能创造出这种境界。他的艺术实践,就是要给孩子们提供那种“超越性的生活”。所以听杨老师录制的《圣母颂》,能感觉他不是在“指挥”孩子唱,而是在“祈求”孩子唱。因为指挥只能调动技巧性的外在感觉,祈求才把自己融入其中,而唤出天使之声。在这一刻,杨老师不是一位一般意义上的指挥,而是一位以身说法的启示者,以自己坚实的信念祈求孩子们的声音,揭示超越性的生活深藏的意蕴。他更是一位虔诚的香客,栉风沐雨,艰辛跋涉在顶礼神圣之美的途中。

说杨老师的艺术实践立于合唱艺术的源头,这个判断看起来是站在古典主义的本质论的立场上。凡我们谈及古典,正是谈及那些人类初入精神殿堂时一眼看到的问题。这些问题最单纯,也最具根本性。所以,我们谈论艺术实践,存在论的分析方法是有意义的。海德格尔在分析艺术作品的起源时,曾以一座屹立于岩之上的神殿为例,指出“这一作品开启一个世界,同时又返置这世界于土地之上,而土地也因此才始作为家乡的根基出现”。他进一步阐明,一件艺术作品能展开一个世界,甚至世界是以艺术品而建立起来的。贝内特·雷默从他作为音乐教育家的经验中体会到这一点。他以为,音乐教育的核心就在于“声音将意义并入躯体的力量,给予意义肉体的实在性”。这意义所获得的“肉体实在性”,在宽泛的意义上,是“诗意存在”的显现。我们可以说,声音作为音乐的质料,是因歌唱而显身。只在歌唱中,声音才把诗带入音乐,“去为人之本质,寻觅居留之所”。

所以,我不能同意汉斯立克所说的:“凡器乐不能做到的,我们就绝不能说音乐能够做到”。他甚至认为:“音乐这个概念,并不适合于为语词文本所谱写的作品”。这样他就把声乐艺术完全排除在音乐之外了。但是,谁能否认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合唱乐章、马勒第2,4,8交响曲和《大地之歌》是伟大的音乐作品?谁能否认奥尔夫的“Carmina Burana”,理查·斯特劳斯的《最后的四首歌》是伟大的音乐作品?谁能否认巴赫的371首四声部众赞歌是伟大的音乐作品?在这些作品中,席勒、克洛普施托克、布伦塔诺、李白、钱起、黑塞的诗歌,博伊伦手卷、路德的赞美诗,在音乐作品中起的作用,和汉斯立克的结论恰恰相反。正因为器乐做不到,歌唱才能做到。A·瑞德莱称汉斯立克的音乐观是“火星音乐”,因为他“试图把音乐整个孤立起来,硬要去除音乐本身所具有的语境关联”。

确实,当我们在语境关联中体会杨老师的创作,比如听他的《引子与托卡塔》《翠谷双回声》,单纯的聆听就会转化为更深入的“存在体验”。当下的人类存在,正经受“技术”前所未有的挑战。几十年前,海德格尔就感叹,人已进入了“不思”的“技术”时代。今天,我们惊异他的洞见,又知现实的状况更加恶劣。技术已侵入一切私人空间,以方便的名义给社会控制提供了无比的便利,单面(one dimension)的社会、单面的人,在60年代,还是马尔库塞抨击的目标,现在却已成为常态,人们都懒得再提它。人已麻木于“神人背弃”“被抛于世”的境况,甚至为此沾沾自喜。街市上,焦灼挂在脸上,贪欲露在眉间,自然中,山川疮痍,家园荒秽。不愿与世沉浮的人无处逃遁,特立独行的精神无家可归。这时,杨老师带着他的歌声来了。这声音至微,起于清萍之末,又至宏,沛然莫之能御。

杨老师说,“我就是要在这里造一方净土。”他女儿说,“他这是在给予爱”,还说,“这是他的权利”。给予爱是一种权利,说得多好。这权利神圣却无我。能给予爱,是因为有内在的慈悲。一次合唱团去智障学校演出,杨老师对合唱队员说:“今天不论台下多乱,我们都要尽百分之百的力量,不要看不起人家,他们和我们一样热爱音乐。”马勒曾就他的《儿童魔号》说过一句话:“孩子会告诉我们,这意味着什么。”杨老师的孩子已经作出了回答。“这儿,是一方纯化心灵的净土,这儿,是一个收获幸福的家园。这儿,是一座庄严的艺术殿堂。这儿,是一个美好的家”。在这个家的门口,杨老师张开双臂,迎纳我们,以他的宽厚、慈悲、睿智,引领迷惘的,安顿漂泊的。他用音乐建起这个家园,让灵魂向肉身展示尊严,未来给当下提示路径。他使存在者“如其所应是”,并使这“所应是”永葆其真。从而,杨老师创造的《引子与托卡塔》,让我们听到浩渺湖波上,孤舟羁旅枕边的雨滴,田田荷叶间,踏水采莲顽童的欢笑;《翠谷双回声》,让我们听到翠谷中,密林深处荡漾的隐约回响。它把本真的存在召唤到场。杨老师终给我们造就了一方净土,容我们“诗意地栖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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