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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的名字为什么不叫阿廖沙

2018-05-07徐逢

高中时代 2018年2期
关键词:阿廖沙伊万兔子

徐逢

1

1952年春天的那个上午,姚树勋在楼房后院的两棵树下找一只兔子。准确地说,是等。

槐树高大茂盛,桂花树还是幼苗,在两棵树之间的泥地上,有个洞。 几天前,树勋看着那只兔子钻进洞里,此后再也没见它出来。

起初,树勋还听到外婆在喊他的名字,后来,他只听到外婆与房东伊万比拼音量高低,中间掺杂着翻译瓮声瓮气地说话,隔着前厅后房,一声声,清晰无比。

每到月末,伊万老头就来找他的租户们讨房钱。树勋的外婆总要他降价,伊万却总要涨价,一个讲俄语,一个讲上海话,外婆只肯付跟去年一样的房租,伊万死活不肯,下一次来,还带了个翻译,说要跟外婆对簿公堂。

树勋皱着眉,耳朵里没漏过一句吵闹声,眼睛却死死盯着兔子洞。 一团人影覆在泥地上。树勋猛然扭头,那悄无声息走近他的人,是阿廖沙。

“你躲在这里干什么?”这白俄男孩会说流利的中文,语气里全是指责和疑惑。

为什么?为了逃避。

父亲去世后,树勋立刻成了母亲、外婆、弟弟妹妹们眼里的大男人。没人问过他的意见,树勋自己也觉得理所当然。只是有时,他害怕,夜里做梦常常回到从前,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在梦里,父亲会出面对付伊万。十三岁的姚树勋天性温和,生活却希望他一夜之间变成英勇彪悍的男子汉。

树勋没来得及回答这多管闲事的家伙,阿廖沙眼睛一亮,指着地上轻呼起来:“看!”

一二三四五,五只初生的小兔和那只失踪的兔子赫然出现在树勋眼前。阿廖沙蹲下身,盯着兔子们看了一会儿,忽然记起他来找树勋的本意。

“嗨!那个伊万,眼睛里就看得到钱,也不算算请翻译打官司的成本,用屁股算也知道比房租差价多。”阿廖沙握握拳头,“你是勇敢的男人,讲不过他,还有这个。”前厅已经安静下来,伊万老头走了,只有外婆走进走出忙着张罗午饭的声音。树勋心里涌出一股愧疚,不禁学着阿廖沙的样子,握住了拳头。

2

阿廖沙是二楼新搬来的白俄家庭的孩子。“在俄罗斯,列宁格勒区的森林里,有一座小岛,岛上住着一只兔子。四月的一天,它还在灌木丛里晒太阳睡觉,第二天,身上的毛全都湿了,它才从梦里醒来。猜,为什么会这样?”这是阿廖沙在那个上午问树勋的一个问题。

“因为四月的苏联,积雪消融,河水上涨,淹没了兔子睡觉的地方。”阿廖沙讲的是俄罗斯童书《森林报》里的一个小故事。碰巧,通晓俄语的父亲曾给树勋讲过这本书里的几个章节,包括了这一段。男孩蓝色的眼珠闪闪发亮,过一会儿又黯然了。在中国出生的第二代白俄,对故土的了解并不比中国少年多,这发现让他沮丧。

“听我妈妈说,很多人都回去了,你们早晚也会回家的。”看到一个大块头在自己面前垂头丧气,树勋好气又好笑,“刚刚是谁说的?男子汉,要勇敢!”

阿廖沙的确勇敢。不,是莽撞再加上热情。他总要教树勋打勃克星,还拉着这栋楼里唯一跟他同龄的中国男孩去他家,请他吃母亲做的半生的牛排和地道的罗宋汤。勃克星就是拳击,吃牛排才能长力气,不过树勋只爱吃罗宋汤。牛肉、土豆、豌豆、卷心菜、番茄酱,混合在一起的浓汤,那香味是阿廖沙留给他的一个印记,从此再也没从他的记忆里抹去。

七月来了,白天黑夜都让人热得喘不过气来。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刚刚安睡,忽然被铁器碰撞的巨响声惊醒。噪音制造者是楼后印染厂的两个印度门卫。树勋的母亲和邻居们分别去同他们交涉过,那两人佯装听不懂中国话,没半分收敛。

又一个这样的夜晚,铁器刺耳的刮擦声止了,树勋迷迷糊糊重新入睡时,后窗有人在敲玻璃。他惊了一下,立刻认出月光下那笨大的身影是阿廖沙。“走!我们去教训那两个印度阿三。”

印度人在解放前的英租界多半在巡捕房當差,跟人说话喜欢以“Isay”打头,神色傲慢,所以上海人送了“印度阿三”的称谓给他们。树勋觉得这称呼很不礼貌,但那两个门卫的做派,实在也配。

阿廖沙说,我把他们引开,你去门房里搞点破坏。

不知阿廖沙对着铁门小窗说了句什么,说完拔腿就跑,两个印度人勃然大怒,哗啦一下开了门,大吼大叫地追了过去。树勋顾不得担心阿廖沙会不会被追上,悄然溜进门房间。门后竖着两根铁棒,树勋一望便知,这就是制造噪音的罪魁祸首。他一手一根,把铁棒拖出门,一鼓作气奔到厂外的河边,把两根铁棒扔进了河里。

过了很久,树勋才在楼房黑魆魆的后院与阿廖沙会合。“你没事吧?”两人同时发问,又同时难以抑制地笑成一团。

“你比我更勇敢!要是他们转头冲回去,你就死定啦!”阿廖沙毫不吝惜地赞美树勋的勇气和机灵。

此后回想起来,树勋总觉得,在那个与阿廖沙一块儿恶作剧的夜晚,他不再惧怕面对父亲已经去世的现实。他,姚家的长子,就是一名真正的男子汉。

据说,假如两人共同经历了一件危险的事,就会对彼此产生亲近感。树勋和阿廖沙,从那个夜晚开始,成了最好的朋友。

3

秋天开始的每天每夜,都有鸟儿踏上越冬的旅程,大多数鸟儿飞向南方的法国、意大利、地中海、非洲,还有一些鸟儿向东飞,经过乌拉尔,经过西伯利亚,飞到印度,有的甚至飞到美国。阿廖沙最爱给树勋讲这些俄罗斯森林里的故事。

“看,那只笨熊像不像我?”凡是跟森林有关的,阿廖沙都喜欢。看完电影,他指着礼堂前厅挂着的一幅油画笑开了花。阿廖沙说,那是他最喜欢的俄罗斯画家希斯金的《松树林之晨》。树勋笑得前仰后合。这世上还有人拿笨熊自比!然而画中那几只憨态可掬的狗熊,其中一只笨笨的小熊,还真跟阿廖沙有几分相似。

冬天是猎熊的好时机,但是一定要穿上滑雪板,带上猎狗。阿廖沙戴着帽子,在雪后的街道上做着滑雪的姿势,幻想他是一名猎人。

猎熊的季节过去,春天来了。

1953年3月的那个下午,整个上海汽笛齐鸣,市民们都跑到街上低头肃立,为了向斯大林去世表示哀悼。阿廖沙站在树勋边上,忽然笑出声来,“嘿,知道吗?我们要回去了。”

多年以后,树勋研读俄罗斯历史和政治时,才能大致了解阿廖沙当时的心情。同一件事,每个人立场不同,解读方式不同。在那个严肃的时刻,阿廖沙想到的是他们回国的可能性变大了。

果然,没过多久,在上海的最后一千多名白俄基本上都回了故土,其中包括树勋的朋友阿廖沙一家。那没心没肺的少年,只顾着沉浸在回国的快乐中,在一个清晨笑哈哈地跟他的中国朋友挥挥手,从此消失在树勋的生活中。

姚树勋爱做罗宋汤,喜欢大自然,喜欢动植物,这些都跟阿廖沙有关。姚树勋个性温和,对人坦诚,可是,千万别以为他软弱可欺,他比任何人都有勇气。人们说,这是因为他年幼丧父,很早就担负起男人责任的缘故。

树勋常常想起阿廖沙,尤其是近几年,在他陪着孙子看小熊维尼的动画片时,他总是想起希斯金的那幅画,心里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为什么小熊的名字不叫阿廖沙呢?

去年深秋,树勋听说旧居那栋楼即将拆掉,立刻带上相机回到杨树浦拍照留念。

槐树已被移走。桂花飘香,沁人心脾。当年的小树苗已然是树龄半百的大树。一名不认识的年轻人帮树勋与楼房、树木合影,听说他的名字后,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

“上个月,有位块头很大、人很精神的外国老头来这儿找姚树勋,难道,他要找的人是您?”

树勋眯着眼睛微笑。他知道,那是阿廖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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