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幸安

遇见林俏时，许冽正上高中，作为成绩优异的贫困生，许冽受到了林俏爸爸的资助。学校要求受资助的学生给好心人写一封感谢信，由校务部统一邮寄。一向内敛的许冽说不出太多感恩戴德的话，只是将家乡的山水描绘在了信纸上，信纸背面写着——这里不仅有贫穷，还有美丽的风景。

半个月后，一个梳着马尾、穿着白裙子的女孩，拿着那幅画敲开了许冽的家门。彼时暑假刚刚开始，寂静的山间小镇里弥散着浅浅的雾气。女孩纤长的睫毛上凝着露珠般的光泽，说话时唇边旋出两个浅浅的梨窝：“我叫林俏，和你一般大，一直资助你的是我爸爸。我想亲眼看一看，这里的风景是不是真的和你画出来的一样漂亮！”

许冽默默接过林俏拿在手里的书包，小心翼翼地清理着溅在书包上的泥巴。很久之后，许冽突然开了口，清冷的嗓音带着山风凛冽的气息：“山里的日子可不好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想回家提前告诉我，我帮你买返程的车票。”

林俏笑着道：“只要你别冷冰冰的不理人，吃苦我可不怕。”

许冽很小就没了妈妈，爸爸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只有他和双目失明的爷爷相依为命。许冽把房间让给林俏，自己抱着被子去和爷爷一起睡。

山里的夜晚星辰满天，许冽打了热水，挽起衣袖给爷爷洗脚，林俏将毛巾润湿帮爷爷擦脸。老人笑得眉眼弯弯，不住地夸赞着“好孩子”。许冽借着弯腰的姿势侧过脸来看了林俏一眼，女孩梨窝轻旋的样子轻轻敲碎了他眉目间的冰雪。

在林俏的记忆里，那是个漫长而宁静的暑假。许冽爬到树上给她摘酸酸甜甜的野果。林俏自己先咬一口，觉得很甜，再递到许冽嘴边，永远板着一张面孔的少年突然红了脸颊。

每个周末，许冽都会到隔壁的小镇做兼职家教，赚些钱来补贴家用。许冽去上课时，林俏就留在家里照顾爷爷。山村的傍晚恍若诗篇，火烧般的云朵和连绵不绝的山峰融在一起，形成壮阔的云海。林俏恍惚地想，难怪许冽能画出那么富含生命力的作品，他生活的地方当真美丽得不像人间。

突然，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许冽的同班同学，宋苒。宋苒气息不稳地道：“许冽乘坐的大巴车翻车了。大家都去帮忙救人了……你快去看看吧！”

林俏瞬间面色苍白，沿着大巴车驶来的方向狂奔而去。风自耳畔凛冽而过，震荡起声势浩大的回声。林俏从天光稀薄，跑到夜色濃郁，直到最后一丝体力终于被榨干，踉跄着倒在路边。夜枭的叫声和鸟类抖动翅膀的声音弥散在夜色里，显得格外阴森可怖，林俏又冷又怕，对许冽的担心沉重地压在心头，她忍不住哭了起来。

突然，一束雪白的手电光照过来，然后，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走到她的面前。许冽拽着她的手腕，把她拉了起来：“告诉过你不要乱跑，你为什么不听话？爷爷眼睛看不见，你怎么可以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

林俏想说，我只想着要来救你，忘记了其他的事情。解释的话涌到嘴边，却在撞上许冽满是责备的眼神时烟消云散。林俏轻轻抹去眼角的泪珠，只说了一句：“对不起。”

许冽拿着手电在前面走，林俏低着头跟在后面。林俏揉了揉微微泛红的眼圈，再睁开眼睛时，看见许冽保持着背对着她的姿势将手掌递到了她的面前：“山路不好走，你拽着我的衣袖，不会摔跤。”

她小心翼翼地扯住他的衣袖。柔软的指尖轻轻撞上他微凉的手掌，掠起春风过境般的细碎温暖。她轻声道：“许冽，你到我长大的城市去上大学好不好？我们一起去同一所大学。”

漆黑的山路上，手电的光亮圈出一方小小的天地。许冽侧过脸轻轻微笑，那声“好啊”就哽在唇边，还来不及吐出，一声声急促的呼唤自山坡的顶端传来。

“许冽，你爸爸回来了！”

听到“爸爸”两个字，许冽眼中绽放出光芒。他握住林俏的手，道：“林俏，我带你去见我爸爸，他会吹笛子还会拉手风琴，你一定会喜欢他！”

许冽的爸爸回来了，只是躺在担架上，整个人瘦得脱了形，膝盖以下空空荡荡。村长告诉许冽，工地发生了事故，许爸爸被砸中了双腿。

今后的生活该如何继续，没有人能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工地的负责人带着慰问品和补偿款到家里探望许爸爸。林俏守在门口，不知道负责人究竟和许氏父子说了些什么，只知道送客人出门时，许冽的脸色苍白到了极致。

许冽避开林俏询问的目光，声音冰冷地道：“你该回家了，我有很多事情要做，没时间照顾你，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说完这句话，许冽转身进了屋重重关上了门。

第二天一早，林俏爸爸的秘书出现在许冽的家门前，身后停着昂贵的轿车，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许冽的脸色依旧苍白，只说了一句“一路顺风”，便再度走进屋里关上了门。

林俏愣在原地，既尴尬又难过。宋苒从围观的人群里走了出来，质问林俏：“你还有什么颜面站在这儿，你就不觉得心中有愧吗？”林俏不解地看着她，宋苒唇边浮起一抹嘲讽的笑：“村里都传遍了，你还不知道吗？许爸爸的老板就是你的父亲！是你父亲害得许爸爸失去了双腿，你难道不该愧疚吗？”

林俏震惊极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林爸爸按照合同规定支付了赔偿款并额外给予了补助，从法律层面上看，他没有亏欠许氏父子。但在情感上，他却间接让许冽陷入了更加深重的黑暗。

宋苒逼近到林俏面前，声音极轻地道：“林俏，你跟你爸爸一样，都是伪君子，都是假慈悲！”

听到宋苒侮辱爸爸，林俏脑袋一热，抬手重重推开宋苒，口不择言道：“你不过是个山里长大的野丫头，有什么资格侮辱我爸爸！”

宋苒应声摔倒的同时，身后门扉轻响，许冽拎着林俏的书包走了出来。他将书包塞进林俏怀里，一双漆黑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我也是山里长大的，宋苒是野丫头，那我是什么？”

宋苒的哭声适时响起，将林俏逼入更加尴尬的境地。她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什么，却无可辩驳，只能逃一般坐上那辆黑色轿车。车子驶出去很远，林俏才发觉怀里的书包沉甸甸的，看见里面装着一颗又一颗洗干净的野果。林俏将装满野果的书包抱进怀里，有什么东西掉下来，润湿了雪白的裙角。

一回到家林俏就病了，整日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半梦半醒间眼泪簌簌地落下来，一声又一声地说着“对不起”。

时间走得飞快，转眼林俏步入了高三，抱着书本背题背得天昏地暗时常常回想起许冽的样子。以前林俏的成绩一直是中等，班主任说，能考上个普通本科已经不错了。现在的林俏像变了个人似的沉迷学习，成绩上升得飞快。

林俏给许冽写了一封信寄到他就读的学校。在信里林俏告诉许冽本市最好的高校是哪一所，最好的专业是哪个，虽然成绩还差一截，但是她会努力地赶上来。她会在那里等着他来兑现承诺。

高考后不久，林俏收到录取通知书，本市最好的大学最好的专业。

九月新生报到那天天气格外好，报到处设在室外，几十把遮阳伞一字排开，每一把伞下都挤满了人。林俏一手拿着录取通知书一手拖着箱子，在人群中撞来撞去找了许久。各色陌生的面孔映在视线里，唯独没有她熟悉的那一个。

林俏微微有些沮丧，索性打开箱子，抽出一张白纸，重重写下许冽的名字，然后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林俏很快就成了校园里的一道奇观。学生干部闻讯走了过来，伸手就要夺林俏手里的“寻人牌”：“同学，想找人你可以去校务处咨询，不要这样举着牌子四处乱转。”

林俏刚要争辩，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格外熟悉的声音：“我的名字明明是两点水，你为什么总是写成三点水？”

那声音太过熟悉，熟悉到林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转过身就看见许冽站在那里，样子格外挺拔，像是街边清新的白桦树。林俏怔怔地盯着许冽，眼泪突然掉了下来，许冽连忙替她抹去眼泪，轻声道：“别哭，那个约定我从来没有忘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