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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洋 还是一张白纸

2018-04-25张宇欣

南方人物周刊 2018年10期
关键词:保民

张宇欣

一颗定心丸

电影公司的大会议室里,演员宋洋站在房间尽头给一叠海报签名。他身子微微前倾,手腕高悬,如同握着一杆狼毫。开始采访前,助理递来一盒水果,那应该是他的晚饭,不过盒子最终没被打开。两个多小时里,宋洋几乎没怎么动弹,腰背挺直,讲话语调平稳,给人感觉也很放松。

“变稳当了”,这是旧识对宋洋的评价。前一阵,他去重庆拍戏,和十几岁上煤矿文工团艺校时的同学喝酒。同学说,以前这情景,他早就嗨起来了,但现在开心得“很收”。

宋洋承认,这几年他的生活状态是“沉下来”的:比如不管几点睡,早上8点必醒。说话写字都求克制,因为“现在觉得精炼的东西很有魅力”。看到有报道对他的“就是”“但是”这类口语不加处理,他会想修改得再言简意赅一些。去年夏天,他把六百斤的器材扛进家,每天起床健身,几分钟一组,歇一会儿再加有氧。“体型美是对人对己的尊重。”他郑重写道。

采访中,宋洋反复提及徐浩峰对他耳濡目染的影响。“整个人格局上都有一个变化。”宋洋演了徐浩峰的三部武侠电影:《倭寇的踪迹》《箭士柳白猿》和《师父》,合作过程中徐浩峰“就像一位大师,打通了(我的)任督二脉”。他写过几本民国背景的武侠小说和武行前辈的口述史,讲解角色时每每像“说书一样”谈武林的阶层、规矩和轶事。宋洋从此被那个“准确到你都认为可能是众人不见、惟他独见过的那么一个世界”迷住了。

《箭士柳白猿》(2012)的主角柳白猿是个射艺高超的武行仲裁人,师父教授他,“射箭之先,需行端、志正、凝神、静气,心止如水”,这話宋洋记下了。拍戏间隙,就找地方挂上泡沫靶子,一箭一箭射。如此四个月,大拇指上箭身擦过之处反复结痂。

也许正是这些经历令宋洋后来拥有了“让人放心”的品质。2016年,导演忻钰坤与宋洋合作电影《暴裂无声》,冬天的一个傍晚,剧组正赶拍他与一位替身滚下山坡的戏。俩人出画后,替身手里的不锈钢箭不慎掉落,宋洋正脸被砸中,一时失去痛感,血流进眼睛又流出鼻孔。进医院后,他的眉骨缝了13针,鼻子断了,还得回北京手术。

宋洋想,事情大了。“即使我的眼睛没事,那治疗要花去多长时间?剧组的行程很紧,剩下的戏都是我们三个人的群戏,没我不行。马上就要大雪封山了,拖下去恐怕要到来年春天,那整个预算都会大大增加,档期怎么办?”他在过往报道中讲过自己的忧虑。

事发时,忻钰坤看到宋洋满脸是血,吓得腿软,那晚也焦灼得紧:宋洋生命安全会不会出问题?会不会毁容了?如果提出以后拍不了戏了怎么办?他到医院探望,宋洋脸上绑了厚厚的绷带正在休养,说了一句:“导演,你放心。只要我痊愈,马上可以回去工作。”忻钰坤顿时感觉,“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相信了,就不“演”了

宋洋在《暴裂无声》中饰演的张保民是个倔硬好斗的农民,曾因打架咬断了舌头。忻钰坤第一次见宋洋,看他阳光挺拔、皮肤很白,与想象中殊异。电影开拍前十几天,宋洋问:“导演,你确定我行吗?我总觉得好像有很多戏没概念,到底这个人物要不要这样演?”忻钰坤回,“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但其实忻钰坤一度“心里也不是很有数” 。

《箭士柳白猿》

两人第一次见面后,宋洋就开始蓄须,试镜前一晚没睡觉,反着穿了件旧T恤,憋出邋遢劲儿。试的第一场,背景是矿工张保民赶回家,听老婆说起孩子丢了。宋洋自带了一罐酱豆腐和一个馒头,边吃边回看了老婆一眼。拍了两条,忻钰坤说,这一眼看得有点重,眼神里还有爱;农村夫妻,左手摸右手的关系,应当如同看陌生人。宋洋想起自己的爷爷奶奶,在家也不互相看对方一眼,“我跟你说个事儿就走了,你答应不答应(我也不关心)。我突然觉得,哇,这一点我太有体会和感悟了。由此延伸的话,你看张保民从头到尾都是硬邦邦的,就像再早个几十年的乡村里的一个直男,其实他有柔软面,只是呈现方式不同。”

“他会觉得可能有些很外化的东西能够表现,那我觉得可以往下收,不要给我那么有力的东西。”忻钰坤回忆,有一处后来没剪进成片,是张保民抽烟的时候思考了一下的细节。“就特别像一个深思熟虑的人。张保民在戏里有非常多需要思考判断的时刻,但这个人真的会这么心思缜密吗?我觉得不会,希望能再鲁莽些。但我没有告诉他,我怕他觉得,导演你不靠谱啊,(笑)我就偷偷地改。”忻钰坤说。

忻钰坤明显感觉到宋洋对角色领悟的深入。一次拍张保民在山顶上找孩子的戏,宋洋已经走了很久。忻钰坤认为主角应该有泄气、苦恼一类的情绪点抛给观众。拍完后,宋洋提出,要不换一种让角色更沉默的表现方式?“因为我后面那个镜头很快就拍到了一个特别大的矿区的坑,他觉得如果这时候情绪太强烈可能会误导观众之后对这个事情的理解,我觉得有道理,我可以保一个。”忻钰坤剪辑时发现,那场戏的戏核确实在“坑”上,宋洋是对的。

真正进入规定情境后,宋洋感觉自己松弛了。“你相信了,就不‘演了嘛。”这种松弛影响了他后续生活中的心态:因为左眼皮有点耷拉,之前宋洋拍戏必须给左眼贴双眼皮贴;还拿睫毛膏刷有几分白的胡子。但拍《暴裂无声》后他觉得,胡子白,太好了,两只眼睛不一样,也太好了。

电影里有个大全景,是张保民到集市散发寻人启事。那天剧组找来一批群演,机位对好后从两边放人进片场,大家好奇地四处找搭戏的明星。张望中,有人递来传单,群演随手一拿,也没注意发的人是谁。一场戏就这么拍完了,宋洋犹如赶集的农民般不显眼。忻钰坤越来越笃定,“宋洋是最好的选择。”

悲情到极致

张保民一角给宋洋带来了澳门国际影展最佳男主角的荣誉。但这个角色对他来说最大的价值在于,第一次知道可以在表演中“把自己完全打破、扔掉”——他视之为脱胎换骨的标志。

导演忻钰坤在拍摄现场给宋洋讲戏

从电影学院毕业出道后,连续几年,宋洋演的多是与自己年纪相仿的俊朗小生,在舒适区里划水。其实他没多少选择权,老演古装戏是因为只有这个剧种演员需求量大。“那时候听到的很多话都是,你慢慢磨吧,别着急,你这样能演什么呢,男主角的儿子?”

2011年是他人生中重要的节点。宋洋一直感激,“浩峰导演如神一般在我生命中出现。”不过有个被媒体报道过多次的故事可以消解这份回忆的神圣性:第一次见徐浩峰那天,宋洋穿衬衫马甲,留着长刘海,徐很不喜他“典型港台偶像派的范儿”,只委婉夸他声音好听;宋洋也只是怀着想演一部胶片电影的朴素想法,去碰碰运气而已。

《倭寇的踪迹》(2011)里那个以传承戚家军刀法为使命的侠客梁痕录没有让宋洋在大众视野里一炮而红,宋洋不在意,他说自己是害怕成为焦点的人,但毕竟很多电影圈中人因此认识了他,忻钰坤是其中之一。2016年,《暴裂无声》剧本定稿后,忻钰坤开始物色饰演张保民的演员。有人提起宋洋,他一下子想起《倭寇的踪迹》海报上那手举长刀、神色淡漠的剪影,和倔强的张保民迅速贴在了一块儿。

好像顺理成章似的,宋洋成为徐浩峰的御用男主角,并沉浸在虚构的、已逝的武林当中。徐浩峰对他意义重大,是“两眼一抹黑看到的灯塔”,让他极有依赖感。徐浩峰在一次采访中也开玩笑,将来在自己的最后一部电影里演个反派,被宋洋打死,也算死得其所。

直到拍完《师父》(2015,宋洋饰演拜师学拳的脚行小痞子耿良辰),某次路演途中,徐浩峰突然向宋洋“云淡风轻地、随意地宣布了一件大事”。“他说,导演确定下自己的类型非常宝贵,要坚持走下去,但演员这样会很危险。他给我举了一些例子,比如日本剑戟片盛行时代,某著名大导和某著名演员,他们一生牵连。但是大导演去世之后,男演员基本上就陨落了。我们应该暂时分开,他说。”宋洋很失落。

他迄今为止最满意的表演状态还是在《箭士柳白猿》中。他演的柳白猿心地單纯,被动地接受命运交给的重任,献出真心又遭受背叛:“把悲情浪漫主义真的发挥到了极致。我本身骨子里随这个东西,所以我就沿着这条路,一去不复返了。”

为了刺杀一个下野政客,柳白猿长期窝在一家水果店。休息时,宋洋常坐在那几筐梨前,戳箭入地,把弓搭上去转着,独自发呆冥想,“灵魂出窍,浸入得非常彻底。”电影拍到一半,柳白猿被抓,敌人告诉他:“你看上的女人,十年前我叫她师娘。”宋洋听演员赵峥说完这一句,心疼不已,眼泪直流,徐浩峰赶忙喊停,让他把情绪收一收。

等到拍柳白猿酒馆独醉那场戏,宋洋事先得到徐浩峰的准许,可以哭。他喝了瓶红星二锅头配两瓶啤酒,现场太冷,酒劲下去了。又喝了一斤牛栏山加两瓶啤酒,醉到十成。成片中,柳白猿趴在桌前,无声无泪。但当晚宋洋断片了,后来听徐浩峰形容是“稀里哗啦,凄惨无比”。宋洋第二天醒来,助理告诉他,当时徐浩峰没让收工,站在他身后默默抽烟,众人也好久不敢动。

宋洋非常享受那段日子,徐浩峰宣布“杀青”的一刻,他“哇”地哭出来。“在他的世界里头,我很沉浸、很舒服,他的一切喜怒哀乐我都能感受到。突然告诉我结束了,这很残忍。我下一个要面对什么呢?”

三年后突然的“出师”令宋洋再次需要克服伤感的情绪。他往安全区外挪了点儿,挑了中国版的《深夜食堂》肃杀冷漠的黑社会大佬阿龙一角。接着是《暴裂无声》的哑巴矿工,他向忻钰坤表露了强烈的合作愿望:“我真的从来没有尝试过(这种角色)。我是完全陌生的,还是张白纸。”

杨逍还是尹志平

为了找孩子不惜拼命的张保民击中了宋洋心中隐藏的英雄情结。四五岁时看87版《西游记》,“三打白骨精”演一回他哭一回。他穿着爷爷奶奶给缝的“虎皮裙”,套件黄毛衣,舞着“金箍棒”,在家指天呵地,不亦乐乎。

可惜宋洋的人生路并不像开了挂的英雄般一帆风顺。初中不爱学习,家里人觉得,“那就搞体育呗,为国争光。”他参加了市运动会短跑项目,没拿名次。因为变声早,一个做器乐的远房亲戚夸他中低音难得,就去煤矿文工团艺校学唱美声。到毕业演出,老师给的评价是“声带条件有限,在团体里难有独唱机会,未来只能做个合唱演员”。于是又去北京电影学院上了两年表演课。

少年宋洋狂热痴迷金庸,梦想成为杨逍那样武功高深、放荡不羁的男人,可现实留给成年宋洋的角色是猥亵小龙女的尹志平,他还演了两次(分别是《射雕英雄传》与《神雕侠侣》)。兴趣是最不要紧的事,偶尔演员之间会无聊地讨论“自我定位”,“就犹如今天问‘你的梦想是什么一样”,宋洋说到这里头一歪。在当年,“这是个很荒唐的问题,有什么方向不方向的,你有方向怎么着?方向以外你不接了吗?”

回首当年事心情是坦荡的,但还是可以看出宋洋有过纠结和自我说服。拍完《神雕侠侣》,他自费捯饬了部微电影,自己写剧本,把尹志平的污点解释为自己和心魔之间的斗争,演小龙女替身的演员来帮忙。“算是为这个角色做了点什么。”他说。

磨炼演技也走了很多弯路。演电视剧那些年,宋洋吸收了很多良莠不齐的表演经验。有的导演会坚持给他们灌输“戏这样演才是对的”:“比如说你在考虑事情,你就正常地想,但他可能就会说,‘演呀,不会演戏啊?最后就发现,你想事一定要动动眼睛,听人说话一定要动动眼睛。”过了很久,宋洋才发现,“这可不是惟一的标准。”

审视一段不够顺利的过去,宋洋并未显示出任何负面情绪。“一些偶然都必然是以前的积累。”这是他的逻辑。2011年那次不顺利的面试后,徐浩峰看了宋洋的打戏,才又给了试戏机会,描述一个动作,还没让武指示范他就能比划。这可以和往事相联系:中专二三年级韩流来袭,他“跟着飘了”,不务正业地想搞组合,学跳了几种舞,“现在看对我未来的动作戏其实也有潜移默化的作用,它有基础的协调性培养。”

再比方说,宋洋现在看到很多年轻粉丝给他留言,“《明珠游龙》真的好看,怎么没红啊?”这是个讲明熹宗朱由校成长故事的轻喜剧。他释然,“我觉得也挺好的,如果那时候就因为这样的戏和这样的表演状态到了一定的位置,我的生活被保护了起来,各方面优越了起来,那我可能就没有今天了。可能我就是需要积淀、需要厚积薄发的。到我准备好的时候,这个年纪质感也出来了,正好那些机会就来了。”

“逆袭的代言人”,他至少两次这么形容自己。不仅指演艺生涯从电视跨到电影,还有随着演技提升而来的自信。去年有几个月,他在温哥华拍一部好莱坞小成本文艺片《TWO ONE》,演一个失去激情的都市上班族,一开始,导演评价“A little bit”,还有一点儿不自然,之后渐入佳境。“以前碰到的最大问题,是在表演上呈现出来设计感。我去那儿是让一个全美的组来给我审核一下,发现成功了。”宋洋很满意。

他也想把励志的心态传递给陷于困境的人。他从不回复粉丝评论,交流限于大年三十在微博群里的聊天。明年交流的主题先定下:“你们这一年的收获,不管是成绩,还是你的人生有什么进步,都可以在这个群里面分享。”他在群里说。

有时看到粉丝的留言过于真诚,宋洋会发一条“鸡汤”状态作为鼓励。他珍视所有观众,西班牙电影《看不见的客人》在内地票房过亿,他开心地发微博“为中国电影观众鼓掌”。“这是好事,整个大的市场上去了,哪怕你的这个方向是小的,即便跟整个大环境来说可能九牛一毛,你也会受益。”

如前所说,宋洋不在乎“红与不红”。他希望自己的状态像崇拜的演技派一样,藏起来,“在生活中是没有色彩的。”这与他对表演的期许一致。拍完《暴裂无声》,他一直忐忑。以前那些有把握的角色,机位一对准,他就知道自己在镜头里的样子,但他对张保民没有概念。2017年7月末的FIRST影展上,宋洋第一次看到成片,提心吊胆,生怕有一点刻意的地方。看完松了口气,他很高兴,“这个人不是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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