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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工作

2018-04-19谭岩

芳草·文学杂志 2018年2期
关键词:镇里书记

谭岩

说真的,这个村书记早就不想当了。去年换届之前,专门跟镇里组织委员做了汇报,让他们另选高人,选年轻的有知识有文凭的,我这个老头子,也该退休了。组织委员说,你这事儿恐怕还要跟书记说。镇委书记刘均平,是前年从县里下派来的,斯斯文文的戴个眼镜,才三十出头,听说是前县委书记的秘书,前县委书记走时,把他提拔到了乡镇当一把手。人年轻,也没到基层工作过,突然从县里到了乡镇,自然开头也碰了不少壁,受了不少的气,在镇里工作了多年,想当一把手没当上的原来的江副书记,没少在大会上当着干部们的面给他难堪,驳他面子,出他洋相。可结果终究还是那位江副书记调走了,别的乡镇副书记调动,都是进了县城哪个局当个副手,可江是连城也没进,换到了另一个乡镇,还是个副职。事后都传说别看戴个眼镜,斯斯文文,可肚子里厉害。

我刚跟眼镜书记一说,他就拍了拍我的肩头,从那两块带圈儿的镜片后望着我:

老刘,你这是不是要拆我的台?

他才三十出头,我是快六十的人了,论年龄,不说喊个叔叔伯伯,也要叫声大哥吧,这无大无小的,如果换作我左家湾村的人,老子转身就会一巴掌扇去:你晓不晓得个高低倒正?你爹妈有没给你传教?!可人家是上级,是领导,我只能让这个毛头小子拍,让他老刘老刘地叫去。

我说老刘,是不是去年招乡镇公务员的事对我有意见?我也知道你德高望重,论能力,论资历,论水平,你都在全镇村干部中屈指可数。我为你的事儿,还专门到县里反映了多次,可上面有政策……

他是说去年招考的事儿。近几年县里出台了一个政策,原来当村干部当到老,老了退下来还是村里的一个农民,还是要攥锄头拿斧头,到田里去玩泥巴;现在只要在村里当干部当到了一定的年限,考核又优秀的,就可以招录为乡镇干部,当公务员,坐办公室,耍笔杆子,老了也可以捧着个茶缸子不愁吃不愁喝从村头转到村尾。可我刘义是个什么样的人,有几斤几两自己还不知道么,一个初中毕业,又年纪一大把了的无文凭无知识的老头子,还有什么奢望!不比那组织委员吴光富,以前也是村的书记,才搞了不到五年,就招了公务员又提了干。我真的不眼红人家,人家是县技校毕业,年龄也不到四十岁,有文化又年轻,我从来就没有跟人家比,真的是不想搞了。

还搞一届,怎么样?就算抬抬我的庄?再说,县里马上要对工作时间长的村干部,财政准备出钱买养老保险,解决村级干部的后顾之忧。你当村干部,当主要负责人也快二十年了吧,满了二十年拿养老金,对自己的后半生也有个交代嘛……

我不想什么这个金那个金,若真的是考虑到钱,不是吹大话,我早就发财了。这左家湾,大堰乡(那时叫乡,后来才改成镇),改革开放时,第一个贷款买拖拉机的是我,第一个掀掉土房盖砖房的也是我,可是自打当了村干部,在我后来搞运输搞建筑的,都发财了,办的这公司那企业,资产都是上百万,可我还是那幢老砖房,拿的也只是一年还不到一万块钱的村三职干部的工资。

刚过年,记得那天是正月初二,正收拾了准备去走老丈人,突然听见门外一阵小车喇叭声,接着听见有人进了门在喊:

叔叔在不在屋里?

我出了厢房一看,原来是镇委书记刘均平,正抱着一箱礼物,沉甸甸的酒跨进堂屋,后面跟着镇里的小车司机小张,小张怀里也抱了一个沉甸甸的水果纸箱子。

这是弄的哪一出?我老刘啥时又成了叔叔?正在诧异,见进了堂屋,放下了怀中一箱礼物的刘均平,对跟在我后面出厢房来的老婆江正芬,问,这就是婶子吧?呵呵,后来我才知道,我跟刘书记是一个祠堂的,论辈分,刘书记还是长辈,我今天是来跟叔叔婶子拜年的!

当了快二十年的村书记,头一次遇到镇里的书记上门来拜年。伸手不打笑脸人嘛,何况还是客人,我连忙招呼来客坐下,倒茶递烟。知道来拜年又自称侄子的人就是镇里大名鼎鼎的一把手,镇里的刘书记,老婆江正芬一时也手忙脚乱,忙着又是抓瓜子又是端水果,热情地说,那就在这吃饭!这婆娘就是这点好,为我长脸,当了这些年的村干部,碰上检查工作的来村说事儿的县里的镇里的,到了吃饭时间没少往屋里带,一年一头年猪也多半招待了工作上的客人,她背后也多次埋怨,说家里成了村里的免费招待所,可当着客人的面,从来都是笑脸相迎,热热情情。她已经换上了要回娘家的新衣服,见客人来了,就忙着抓起搭在堂屋杆子上的围裙,要去烧火做饭。

谢谢婶子,不用忙了!——听说了,婶子做的饭在全大堰可是头牌,改天专门来品尝婶子的厨艺,今天我的确还有事一

刘均平一口一个婶子,一边站起身来就要朝外走。我客气了两句,见他真要走,也只好送他出门。见离其他人远了,刘均平就一边走,一边面露难色地低声对我说,唉,过年就这几天,给领导们也要拜拜年,不是非要怎么巴结讨好,是对人家领导一种尊重……见我点头称是,他又一脸诚恳地对我说,您是长辈,我做的不周到不正确的地方,还望长辈您多原谅,多提出批评……

望着那小车走远了,我才回转进屋。老婆江正芬正弯着腰撅着屁股仔细地查看放在堂屋里的礼物,捏了捏那纸盒,忍不住一脸的喜悦:这么好的包装,怕是要值好几百块钱哟?

这个婆娘,就只知道钱。

过了年,就要开三级干部会,开完三级干部会,全年的工作就正式开始了。在开三级干部会之前,组织委员吴光富代表镇党委,专门来找我谈话,说镇党委开了会,要我继续留任村书记,代表组织来做我的思想工作。

你说我还搞不搞?我回了家,问老婆江正芬。

我管你的!

这个婆娘!看镇里书记送来几百块钱的拜年礼物,又自称是个亲戚,还说我搞完二十年村干部,就有退休工资拿,也不那么反对我当干部了。在此之前,可是跳起来阻拦的,闹得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不是怕老婆,有时表现得怕老婆也是讲究的工作策略,总不至于后院搞得失火才收手。这些年,村里工作越来越难,报酬低不说,工作还两头受气,村里的工作难于开展,老百姓们觉得你当个干部占了多大的便宜,有多大权力似的,鸡毛蒜皮的事都要找你,一桩事不解决你就是个狗鸡巴;上面的领导安排工作只说要搞,至于有什么困难有什么难题,从来不管,这个嘴一爹这样表态,那个嘴一奓那样表态,你腿子就会跑断。等出了问题去找领导,人家领导早调走了,换人了。新来的領导新官不理旧事,说,你那事儿怎么没听你汇报?反正一切矛盾都浪渣儿似的,都推在村里。我年龄大了,能奉献的也奉献了,要好好休息几年,也好做做自己的事儿。那天早晨出门,还跟老婆江正芬吵了一架。

原因是为自家的一件事儿,盖新房的事情。

现在住的房子,还是八十年代初自己开拖拉机搞运输时盖的,虽然也是砖房,但比起现在新盖的砖房,无论是设施还是结构,都是天上地下了。原来的房子没有设计洗澡间卫生间,晚上上个厕所,冷飕飕的还要趿着拖鞋披件衣服朝屋外跑,现在的新房是洗澡间卫生间一应俱全,啥时上厕所都方便;原来的砖房安装的是木窗户,风吹日晒早腐烂了,玻璃也掉了,窗口糊的是一张纸,一刮风直朝屋里灌,现在的是铝合金彩板门,拉拢来一关,不烤火屋里就暖和;原来地面只打了一层水泥,早起泡了,一扫一铣灰,现在的是地板砖,干净得照得见人影儿;还有什么埋线彩灯之类更不能比,屋里牵的电线像蜘蛛网,吊的是电灯泡。更主要的原因,是当时建房时拆的旧房建的新房,房子建在山灣里面,原来那屋场还住了好几户人家,还算热闹,现在搬的搬迁的迁,成了左家湾——哦,现在改名叫樱花湾,总是不习惯,到镇里开个会,也会受其他村的书记们的嘲笑:花书记来了——最偏僻最冷清的地方。

偏僻冷清,也不是什么坏事,看看这山湾,这树木,这泉水,柴方水便,空气也好,电视上天天报道这儿雾霾那儿雾霾,这里根本就不知道雾霾为何物,天上蓝得就跟那大堰水库里的水似的,又清又亮;用的水也没受过污染,那大堰水库的水,镇上用的水,都是从这儿流出去的。这几年,国家投资搞乡村公路建设,虽然路面窄,也弯,可是全是水泥路,出个门也方便。所以话又说回来了,房子旧是旧了点,可自然环境好啊,再说比起老辈儿住的四面漏风的土坯房,条件不知要好多少,也能住下去嘛!

但是别人不这么想,年轻人不这么想。

儿子谈了个女朋友,双方父母也见了面,女方就是山外头洋坪镇的,算是镇街上的。双方大人对这门婚事都满意,亲戚也过了门,这亲戚一过门,结婚的事也算定了下来。要准备拿结婚证了,女方的父母却提出一个条件,说要等新房盖起来了,再结。

盖新房本来是在计划当中,老婆江正芬的意见,儿子的意见,都想把新房盖到村口去,建到一进村的喇叭丘河。那地方有村学校,有村卫生室,村委会,那幢不用了的老乡政府的房子也在那里,人户集中,地儿也宽阔,还是两个村的入口和交汇地儿,从喇叭丘河的右边进,是进左家湾——哦,是樱花村!从喇叭丘河的左边进,是柳林村,两个村的人口在那里进进出出,也算是个闹市。

老婆江正芬的意思,儿子媳妇结了婚,就不再出门打工了,就在那地儿建一幢二层楼的新房,楼下开超市,开商店,楼上住人;女方的父母也举双手赞成,那女方是一个独生女,他们也不想姑娘结了婚还出门打工,有个病啊灾的,一个电话,两三个小时也可以赶到。

在村里当个干部,盖个新房,弄块地儿还是方便的。这事儿事先跟镇里报告了,镇里也同意,到镇土管所也说了,打交道了这么多年,他们也很热情,说,刘书记是应该盖幢新房了,我们先去给你放线,你先搞,哪天再来补办手续。

场子划了,线放了,就那个势头儿,墙角也砌起来了。本是要去镇土管所办征地手续的,可是赶在年底,村里的杂事儿多,这检查那兑现的,一拖就拖过了年。等过了年,再想去办手续时,手续却办不了啦。

新来的县委书记提出建设美丽乡村,搞全县全域景区化建设,把乡村建得更像乡村,建得记得住乡愁——我就不懂这乡村是个啥东西,村村建成旅游景点,我们这个村也是景区中的重点。左家湾不仅有一幢百年老宅院大花屋,还樱桃树多,房前屋后,田坡村头,大家爱种几株樱桃,一到开花的季节,到处花扑扑的。所以在景区建设中,被改名为“樱花村”,我老刘也成了伙计们嘴里的“花书记”。县委书记年前下乡来走了一趟,回去又有了新政策新规定:全县纳入景区规划的乡村建房重新规划;重点景点沿公路的农村建房一律停建,没有办手续的不得审批。

因为这个规定,我的新房就被“规”住了;砖,水泥板,沙石料,木料檩子,全堆在刚砌了一个墙角的地基上。

在老婆的催促下,我也硬着头皮找了镇里刘书记。他摇摇头笑了一下,咂巴了一下嘴表示惋惜,早干什么去了?怎么不趁热打铁把征地手续办了?如果办了征地手续,我去跟你说说还有个道理,可现在就是个无证建筑—一您回去跟婶子说,不是我不帮这个忙,新来的县委赵书记那是要当市长去的,这个事儿是她主抓的头等大事,大会小会都在强调,现在这个当口儿,谁去说谁就是把自己往那枪口上撞!——要不我跟土管所说说,换个地儿建吧?

说得轻巧!换个地儿建!那些已经砌下的墙角怎么办?就算亏几个钱,不在那里建,到别处建房,那建了新房又有什么意义?盖到喇叭丘河的目的,是不让儿子媳妇出门打工,找个事儿做,开超市的。

原本打算一开过年,就把房子盖好的,只要墙脚下好了,料子备足了,顶多也就两三个月的时间,就可搬进去住了。双方已经商定,五一节的时候,孩子们结婚。可这突然的一规定,眼看要树起来的房子就泡汤了。

可是那对活宝却不管这规定不规定,他们已经生米煮成了熟饭。早晨起来,听见那“媳妇”在呕吐,老婆进去看是怎么回事儿,过了一阵儿就急匆匆走出来,脸上又喜又忧,说那“媳妇”是有了!问我怎么办?

自从他们两个打工回来,一天到晚混在一起,今天一个摩托车去,明天一个摩托车来,问在干什么,说是在考察怎么办超市。这下考察得好!真是添乱。

还能怎么办?上医院打了。

这叫计划外怀孕,是国家计划生育政策不允许的。难道我当书记的能带头违反政策?

书记书记,你算个狗屁书记!房子房子不能盖,孩子孩子不敢生,当个破书记有个什么用?!

不与这婆娘计较,今天村里还有一皮条的事儿。赶紧扒了一碗饭,丢下碗到村委会去。

昨天接到镇里通知,县里召开全县全域景区化建设现场推进会——就是要看各村发展旅游搞景区建设搞得怎么样了,要到樱花村来检查,让我们做好准备工作。

到了村委会,主任、会计、治保主任和团支部书记都到了,打的打扫卫生,抹的抹桌子,烧的烧茶水,忙完了一阵儿,一看会议室墙上挂的钟,已经指到了十点,应该是快到了。

可是,到了十点半还不见那支检查的队伍来。正在疑惑,手机响了,一看,是镇的刘书记。

是刘书记吗?在私下场合,镇书记刘均平一口一个叔儿,在公开场合,从来就是刘书记。

不过这次刘书记的口气,听上去比往常有些生硬的严厉。

哦,刘书记!我是刘义!

你赶快到喇叭丘河来!

怎么,不到我们村看了?

原来接到的通知说,县里开的现场会是要看我们村栽的樱桃树,还有专家来考察那大花屋的。

哪还来得了!!你快到喇叭丘河来!-出事了!

接到镇里刘书记的电话,二话没说,我骑上摩托车就往喇叭丘河赶,几个村干部问是怎么回事,我说刘书记电话中没有说,只说让我赶到丘河去。你们在村里等着,我和黄大柱过去看看怎么回事儿。黄大柱是村里治保主任,他骑上摩托车,跟在我后面。

半坡上在修公路,拖料子的工程车从坡下的这条路走,前几年刚修好的一条进出村的水泥路,成了一条工程运输道,被压了个稀烂,又成了铺水泥路前那坑洼不平的路况状态。

在全县的全域景区化建设中,县里对樱花湾村下了大资本。樱花湾的百年大宅院大花屋,听说已经招到了商,要翻新建成鄂西第一古院落,搞开发搞旅游,配套的景点是把樱花村建成全国樱花第一村——现在什么都兴搞第一。旅游自然离不开交通,县里决定重新修一条宽敞的柏油路,替代村里的那条弯七拐八的鸡肠子水泥路。征地工作一结束,几个施工队便开了进来。施工队都是拖料子的重型车,一条小小的水泥道怎么经得起碾,早已轧成了这里一个凹,那里一块包,一段本可以二十分钟赶到的路程,却走了半个多小时。前天又下过一场雨,田里有了墒,油菜花倒开得一片片,可夹在油菜田中间的这条被轧烂的路却雪上加霜,泥泞难行,摩托车差点儿开到路旁边的水沟里去了,飞溅起来的泥浆也糊满了两腿和衣裳,脸上也沾上了泥,几点泥星子打在了我眉头上。管不了这些了,平时那刘书记打个电话也是斯斯文文,一点子事要交代半天,今天在电话里却是三言两句,很急迫的样子,听他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吵吵嚷嚷的,是不是今天路面状况不好,出了什么车祸?正想着,突然摩托车龙头不听使唤地摇晃起来,前轮子栽进了路边水沟里,好在及时刹住了车,人没跟着下去。下了車来一看,后面的车轮被扎了胎,瘪了。

我骑你的先去,你后面来吧。

我从冶保主任手上接过他的摩托车。

上了前面那个垭,垭下面就是喇叭丘河了。爬那个坡垭,又费了一些力,车轮打滑,打起的泥浆满天飞。左弯右拐,半骑半推,一边推一边想,外面进来的司机不熟悉这山道,肯定是出了车祸。把摩托车推上了那个山垭,站在山垭一看,山下面的那条进村的岔路口,停的小车、中巴像一条龙,龙头前面围了一大群人。果然出车祸了?可又不见救护车,这个时候,镇里的救护车也应该到了,咋没听见那救护车的鸣叫声啊。

等我走进一看,大吃一惊:人群围着的,堵着车的,原来是一群拦路上访的人!

完全是电影电视里那一套拦路喊冤的架势:领头的,很打眼地跪在那里,头上顶举着一块白纸糊的牌子,上面写着“为民做主”几个大字,跟在后面的一群人,有的坐的砖头,有的坐的石块,有的干脆坐的板凳,坐椅子的也有,还有人把茶壶水瓶也提在那里,清闲地坐在那儿喝茶抽烟,看样子是要打持久战的架势。这群人把一条进山的路堵得死死的,人像排蒜似的一个挨一个,脚都难伸进去,何况那些车辆。我看清了,拦路上访的都是樱花村的,领头的,跪在最前面吆喝的,是老上访户向先进。难怪要打电话给我。

刚把一身泥的摩托车停在路旁边,就听人群中有人说,刘书记来了!刘书记来了!

跪在最前面的向先进,扭过头来瞄了我一眼,又望着那些跟他一起拦路的人,故意高声说:

大刘书记我都不怕,还怕老刘书记?难道还怕他把老子的鸡巴扳个弯弯儿?

哈哈哈……围观的人群大笑起来。

不给我们解决,我们就不起来!向先进一边给那些人打气,一边高呼: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

那些上访的人,还有围观看热闹瞎起哄的人,也跟着喊叫起来。

看见我来了,向先进说的大刘书记镇委书记刘均平忙几步走过来,一脸不满,说,老刘,你是怎么回事?怎么才来?你看看这事儿闹得!县里这么多人都等着——这事儿出在你的地面上,你来处理!

我解释了一下来迟的原因,刘均平也看见了我身上脸上的泥巴,脸色稍有缓和。这才说,向先进纠集了一班人,趁县里主要领导来检查工作,专门在这里拦道上访,指名道姓要见县委赵书记,谁说都不肯来。本来赵书记是要参加这个活动的,可临时在半路上接到一个电话通知,要到市里开一个紧急会,就返转回了县里,指派县委张副书记全权负责这项活动。可是怎么解释,这个向先进都不听,反而说是领导故意躲了不见他。张副书记下车来劝解,做工作,说让车队先过去,有事可以再反映,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到县里去找他,可向先进两眼一横,说,谁知道你是张书记李书记,只怕你只是个秘书保安!我不管,今天我只认赵书记,赵书记不来,我们就不起来!你们说是不是?他回头鼓动那帮人说。那帮人就喊道:我们只见赵书记!让赵书记来!其他哪个也不见!镇派出的民警也来了,可是民警来了也束手无策,只能维持秩序,站在那里既不能动手也不能动脚,眼巴巴地望着向先进这一帮子人越闹越凶,不敢动他们一指头。

现在我们就是软弱!他们这已经是违犯公务了嘛,警察怎么不能抓?!看着那几个站在那里毫无作为的警察,我有些恼火地说。

已经请示赵书记了!可赵书记指示,不能激化矛盾,不能伤害群众,不能造成影响,这三条是原则。你说,这要我们怎么解决?工作做了快个把小时,其他领导不算,张书记,我,都亲自跟他们打包票,说他们反映的问题一定解决,可就是不听,喊着要见赵书记!刘均平口干舌燥,面露难色,看得出来他是真急了。他接着说,张副书记刚才已经跟他下达了指令,不能影响全县的工作大局,限他半小时内解决这个问题,否则,镇委书记就别当了。

您说怎么办?您快想办法,快去解决——别说喊您叔,喊您爷爷都行!

他把我扯到一邊说着,望一眼前面那堵在路那头的长长的车队,急迫地对我说。

那参与拦道的十几个人,我都看清楚了。我一步跨到路边的那块空地,那块空屋场,唉,这块空地就是我那停建了的宅基地,堆成尖的沙石料快成了平地,木板檩子,先前刨得白光光的,新崭崭的,可长期没有管它,日晒雨淋又变黑了。我从那水泥板里抽出一根木棍,又一步跨过公路边的水沟,黑煞着脸,径直朝那一帮拦着路的人走过去。

老刘,老刘!你可不要乱来!!

刘均平一见我这气势汹汹的样子,脸色都变了,忙来拉我,我肩头一拐,挣脱了,也不说话,继续拿着木棍黑着脸走过去。

走近那帮人,坐在里面起劲呐喊的一个年轻人站了起来,看见我的样子,有些胆怯嚅嗫道:

舅……

你在这里干什么?!谁要你来的?你知道不知道你这在妨碍公务,是要坐牢的?!你去坐牢了,你的妈怎么办?咹?!

看见我拿着棍子去了,领头的向先进马上喊起来:你们看啊,干部要打人了!书记要打人了!

人群顿时也跟着起哄起来。

我提着棍子扫了一眼那些瞎起哄的人,说:老子今儿不是干部!也不是什么书记!我是他的舅舅!明娃子,你跟他们说,我是不是你舅舅?!

舅舅,您——这小子有些难堪。他的妈也姓刘,是个家门,论起渊源来还是个远房亲戚,只是已经出了五服。这个出了五服的女人男人死得早,是个寡妇,又是长期的老病号,亲不亲的都姓刘,何况我还是个村干部,照顾村民也是应尽的责任。这家伙还小,没长成劳动力时,到了农忙季节,我自己的田不耕不种不收,也得先帮他们弄好了,再弄自己的。那个病寡妇很感激,有一年,又帮忙他们栽种完后,拉着这个当时只有十多岁的小子跪在我面前,要认我这个“舅舅”。

你们听好了!我是他的舅舅,舅比天大!我今儿就代替他的妈教训这个不孝的东西!

我说着,手中的棍子就挥了过去,那小子赶紧一步跳开了:舅舅您莫打了,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那小子从拦路的人群中跳了出去,走了几步还在回头,像在恋恋不舍,我又举起手中的棍子:你走不走?不走看我不捶死你!

那小子说,舅舅,那我们的补偿款补助钱,什么时候给我们?

他说的是修公路——就是半山坡上正在修的那条公路——占山林的补偿,还有发展种植樱桃树的补助金。他们主要是因为这事儿才受了向先进的蛊惑,跟来拦路上访的。一提起这事儿我就头大,我望了一眼旁边的镇委书记刘均平。刚开始,他是满脸的担心,后来,又是满脸的兴奋,大概是看我这样处理矛盾的方式觉得很新奇,可这时,却是满脸的阴笑,望着我,好像没听见我那个外甥说的款啊钱的事。莫不是他以为是我,鼓动他们闹的吧?春节前,正为这款啊钱的,还跟他争论了几句。你看他望着我的满脸笑里藏针的样儿。唉,不管了,以后再理论吧,眼下是把这根卡在喉头眼儿上的刺给拔了。县里几个领导也出了小车,站在远处望,看样子也急了。我继续马着脸对那个小子说:

不管什么时候给,政府说了总会兑现!难道只给别人不给你?!你不赶快回家去弄你那几筒食用菌袋料,再说混账话,看我不打你!

说着,我手中的木棍又举了起来。

这几年,家家户户利用木材资源发展袋装食用菌,也成了村民们的主要经济来源之一。春天气温升高,是容易烧袋的季节,要转袋透风。前天我还带着技术员到他家去过,嘱咐他要抓紧转袋。

好好好,我这就回去!说着,那小子果然骑上他的摩托车走了。

总算清除了关键的第一个;剩下的就是老弱病残了。见一个老婆子也坐在那帮人群中,怀里还抱着个火炉子,我就过去说,李婶子,您也在这儿?不怕冻感冒了?

刘、刘书记——见我来到她面前,她也从坐着的板凳上颤巍巍站起来。这是一个困难户,也是村里重点扶助救济的对象,一个老寡妇带着一个智障儿子生活。除了村里困难户所能享受的救助,有时也还特别照顾一下,中秋送点月饼啊,过年送送米肉啊,所以对我也很感激。年前检查困难户时,我发现她的几床被子垫成结了,凝成块了,又破又硬,回去就让江正芬抱了两床旧套来去给她换上了。虽然是旧的,但比她那成了碴儿的强百倍,也暖和百倍。年后县直各单位搞“三万活动”送温暖,搞捐赠,我专门叮嘱村妇联主任,留下那些新的好的,把她睡的盖的,还有那个智障儿子的,全换暖和了。

您老回去吧,啊,这天儿这么冷,冻感冒了难得上卫生室来打针!

刘、刘书记,你刚才说,说我们会坐牢?

是啊,你们这么搞是违犯国家法律的!你看看国家,看政府,对你们是多好!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不是政府给的,解决的。

嘿嘿,那是那是,感谢政府……

这个老太婆,也是因为修公路,占了她的几亩地山林,几千块钱没有发到位的。

好好,我听刘书记的,我回家去烤火,今儿是冷!这火炉儿里的火也熄了。说着,老太婆提起那个小罐子似的火炉,拄起了棍子,人们给她让开一条道,颤颤巍巍也走了。

看那让出的一条道中放着茶壶水瓶,我大声喝道:

这是哪个的茶壶水瓶?当门一泡屎!有没地方放?这是公路,不是哪家的院场堂屋!不拿走,我一脚踢了!

说着,我就做出要踢的架势,人群中立刻伸出两只手来:这是我的!是我的!

两个人也提着茶壶水瓶离开了。

这几个一走,坐在他们旁边的也站起来跟着走了,没走的,坐在那里还不动的,去劝说几句,也站起身来走了。

你们都走!老子就在这儿!看哪个能把老子怎么样!

看着一个两个在我的恫吓和劝说下,一群人都走光了,最后成了一个寡杆司令,向先进悻悻然啐了一口,觉得戏是没法儿唱了,也不学那电影电视里直挺挺地跪着喊冤的劲儿了,一屁股坐在路当中,头顶上一块喊冤的牌子拿下来夹在腿空中,望着我挑衅地说。

这样一来,刚散去的看热闹的人又都围过来,幸灾乐祸地望着我。

我掏出一盒烟来,点了一支,吸了兩口,走过去。

想当年,这向先进也是根红苗正,他也处处想当先进,这名字也是他给自己改的;他的爹原来给他起的名字叫向大富。只要是取名什么富,什么财的人,肯定是既致不了富也发不了财,而名叫什么贵的人,在现实生活中肯定也贵不了,不信你看看你身边的人,哪个名字有富的就是富人?就是老板老总?哪个名字有贵的,就能当官发财?都没有,反而比一般的人还穷、还贱。就是这么个怪世道,想富的人富不了,想不富的反而富了,富得让你意想不到;想贵的人,也贵不了,不想贵的却贵了,贵得吓你一跳。向先进的爹,还有他祖上,都穷,穷得连瓦片都没有,到了四九年解放,才住进了大花屋,有了几间像样的住房。几间像样的住房当然也不是他们的,是分的浮财,是原来大地主的,翻了身的穷人搬进那被镇压了的地主的大院里。在左家湾,新中国成立后住进那大花屋的,都是穷人,也只有穷人才有资格进那大院里住,去享受胜利果实。住进大花屋的穷人,有的从祖上就穷,比如这向大富后来的向先进,有的祖上富后来才穷,比如那木匠陈远大,解放前就有田就有房,后来是因为参加革命,卖了田,房子也被人烧了,住的草棚,到了陈远大父亲这一辈儿,解放了才搬进的大花屋。

不算祖上那一辈,当时搬进大花屋的,都要算是穷人,讲成分的时候是贫下中农,讲出身的时候是根正苗好,是革命政府搞土改要紧紧依靠的力量。所以,干部们下乡,多半也都住在那大花屋里,和那些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

生活在大花屋里的孩子,对那些到来的干部们,除了好奇,就是肃然起敬,因为他们都代表政府,都说一不二,好像整个村,整个世界都随着他们转;谁家里住了干部,干部在哪家吃了一顿饭,大伙儿都觉得无上荣光,跟同伴们说话的声音就比平时嗓门儿大,小腰杆子也挺得直。

伙伴们都在夸耀哪天家里去了哪个干部,是多大的官儿,来时是骑的马还是开的车,可已经十五六岁懂事很早的向大富却在暗中观察,怎么才能引起干部的注意,怎么才在哪一天,也当上受人敬重的干部:虽然有时也干干农活儿,但大多数时间穿着整齐,背着手在衬里指手画脚;尤其是一开大会,那些干部一上台讲话,个个嗓音洪亮,高音喇叭震得满山弯嗡嗡地响,台下坐的黑压压的一片,不说散会,一个都不敢走。

向大富就决定要引起干部们的注意,自己有朝一日也当干部,穿着四个衣兜的衣服一身整洁,胸口别着闪亮的钢笔威风凛凛,见人就指手画脚,上台就对着那个包着红绸子的麦克风高门大嗓,让高音喇叭把自己威严的声音传遍山坡山冈。

可是他家里太穷了,穷得一家人一人还不够一个碗,穷得根本无法弄一顿干部饭,一年盼到头,干部们也从不被安排到他家去吃一顿饭。要引起干部们注意的唯一方法,就是自己要表现突出,努力当上先进。

在收割后的田里捡的麦子,别人提回了家,他却交到了生产队的仓库里;早晨起来拾的牛粪,别人挑回了自己的菜园,他却挑到了公家的田头,堆成一堆,引人注目。有一年的早春,春天比今年还来得早,还要寒冷,都还穿着棉被,一块秧田的田堤决了口子,漏水,向大富毫不犹豫脱下了身上的棉被,堵在了那个缺口上。这事儿刚好被县里来检查工作的工作组看见了,人家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虽然冻得身子发抖,弯着个腰,牙齿直打架,见引来了工作组的向大富立即腰身一挺,说,我是向先进!——名字从此改了。随后县里的小报上发了一篇通讯报道,题目是“新时代的活雷锋——炸碉堡有董存瑞,堵缺口有向先进”。从此向先进出了名。

大家都在传说向先进,他的爹有一天问他,向先进是谁?他得意扬扬地说,就是我呀。他的爹登时就是一巴掌去:我看你有一天把姓也给老子改了!

成了向先进的向大富捂着脸瞪着他的爹说:你晓得个什么?现在不当先进怎么会富?

他的爹脱下鞋子就要铲他,他赶紧溜出了院门。

那个时候的读书上学,不是凭自己的本事考的,是推荐。这一推荐,就推荐到了向先进的名下,向先进就在大伙儿的一片羡慕下,喜气洋洋背着乡村们送的一床棉被进了县里的农技学校。别看是培训农业技术员的,可也是那个时代的培养干部的党校,两年读完回来,再当两年技术员,指导人们什么时间稻田打药,什么时候果树修枝,高粱植种油菜传花怎么授粉,让人们认认那高粱地稻禾田的蛾子虫子什么三代化螟四代化螟,提一个打药箱拿个长长的量筒,什么药水兑多少的比例,嘴巴子和能力就锻炼出来了,不是公社的副主任就是生产大队的大队长,就能上台对着那红绸子包着的麦克风气昂昂地说话了。

那个时候的干部比现在的干部容易多了,现在的干部越来越难搞,像我这个村干部,村书记,就是以前的大队书记,大队长,管着一大队几小队,一两千人一呼百应,谁敢不听,谁敢不从?不听就扣他的口粮,不从就开他的批判会!当个干部可真是一言九鼎。当初听说,上农技学校老书记他们推荐的是我,可公社县里不同意,说向先进觉悟高,又年轻几岁,更有培养前途。只是后来见他完全没有了培养前途,才又培养我,让我后来当了大队书记,后来是村书记。那时候,我的拖拉机运输生意搞的是多红火,唉,坚持不听老书记们的话,就开我的蹦蹦车,新房早做起来了,也不用现在老鼠子钻风箱,两头受气,上受镇领导的气,下受百姓的气了。

见我叼支烟走过去,向先进也掏出烟来,左右朝大伙儿撒了一遍,那是在拉统一战线,然后自己也点了一支,抽起来,脸别向一旁,望着四下的人笑着,一脸你们看他把我怎么办的架势。

当然,我不会把他怎么办,我只想跟他说几句话。他听话就会起来,他不听呢,就随他,可我知道,我的话不可能是耳旁风,他不可能不听。

以前在大队当书记,那时候,说一句算一句,一说大队部,硬抖抖的,没有哪个敢不听,可后来政策下放,到了当村书记,说话就不怎么灵了,你说村委会,软塌塌的,像一泡稀饭,没有哪个认账。为什么呢?老在想这个问题,一直到后来参加了一次县里的干部培训,说到村级组织软弱无力,说到懒瘫散软,一位组织部部长讲的话让我茅塞顿开。那位组织部部长也是长期当基层干部干起来的,有经验,也有水平会总结,关键也还是敢讲,敢说,他说,以前我们当干部的手中握有几把米,一唤,鸡就会来了,围着你转,现在,我们是手中什么也没有,任凭你怎么唤,那鸡也不会来。

可不是!以前是计划经济,老百姓的吃穿用度,全在干部们一把儿捏着,记多少工分,分多少粮食,年底分红多少,甚至有招工,招兵,招干,子女上学,一家人的前途,全在干部的手上,说出来的话就是钉就是铆,既可以一把把你捧上天,也可以一把把你拉下地,就像我那年轻时,各方面都好,也可以上农枝学校,说不定也能像那个组织部部长,坐在党校的台上对着全县几百干部做报告搞辅导,可是当时的领导不同意,我就没有了化龙上天的机会。人生失去了重要机会,当干部当一辈子至多也就只是个村干部。什么叫生杀大权?这就叫生杀大权。可是计划经济一结束,一进入市场经济,自由经济,不管什么权都没有了。田农民自己种,粮农民自己收,钱也是自己挣,自己花,上头有什么政策,什么补助,消息又灵通,政策又透明,农民比干部还清楚,干部只不过过过手,你过慢了,他还有意见。你就只是个管家,连管家还不如。空着两巴掌,想指挥人做事,自然是难度大。可是上面的领导,今天想这样搞,明天想那样搞,所有的想法都要实施,所有的指示都要落实,可到了基层,到了最基层的村一级,几个村干部蹦去跳来,跳破卵子,也没几个人听。还有,上面领导让你搞事,要调动你积极性,也会当面表态,胸脯拍得呼呼响,可胸脯拍过之后,不是人调走了,就是政策又有了改变,村里向老百姓说的话根本兑现不了,乡镇干部可以说走就走,可村干部还往哪儿走?就如今天这事,那镇里刘书记一哦,我也姓刘,也大小是个书记,为了区分开来,镇是刘书记就是大刘书记,村里的我就是老刘书记。本人岁数一大把了,总不至于叫小什么的吧。当初也是表的有态,我们才奔脱胯子拼命地搞,征地修路,发展樱桃树,都走在全镇的前面,可后来跟老百姓说的政策兑现不了,才有了今天这个结局。唉,不提了,一提起这事儿头皮就是疼的,还是处理眼前的事儿,让那个向先进早点儿爬起来让路,让县里现场会的车队早点儿过去吧。我抽了几口烟,脑子中想着对付这个泼皮的办法,朝坐在地上的家伙走过去。

向先进本来是前途远大,眼看就是要踏上与村里的同龄人不一样的阳关道儿的,可没想到,他去了县农技学校不到半年,就又回来了。为什么回来?有的说是他自己退学,有的说是被开除,还有的传言更离谱。

那学校好好的,你怎么回来了?也有人当面问过他。

天天都是扛着锄头开荒种地,我在家也是种,为什么还跑到那儿去种?!向先进说。可是大伙儿都不信,不信问题就这么简单。

向先进说不想种田,想当脱手干部,那倒是真的,退学回来,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就进了公社的中学,当教师自然是没那个文化和资格,是搞杂务后勤,到了时间就站在学校的大门口的屋檐下,拿起吊着的那棍小铁棍,敲打同样吊在那屋檐下的铃,不同的时间敲打出不同的节奏和声音。他成了全村唯一一个走出村去,虽然是敲铃打铃却是拿工资的民办教师。

后来这个民办教师结了婚,结婚时从镇中学回到了村小学。为什么从镇中学回到了村小学,他对外人说是为了照顾家庭,可真正的原因村里只有我知道。那时我正接手当村书记。回到村学校,他不再敲铃,那个时候已经有了电铃;他就在学校食堂帮忙。那时的左家湾中心学校管着附近三四个村,有四五百名学生,还设有初中部,自然还有不少住读生。几乎每个星期,到了星期天下午,都有学生提着粮油回学校,有的提着一袋米,有的提着一瓶油,充作这一个星期或者一个月的生活费。向先进的工作,就是提着一杆秤,给这些学生过称记账;他虽然不是干部,可仍过着他梦想的日头晒不着,野风吹不着的干部样的生活。当然,那是坐办公室的镇干部,县干部,不是我们这些个还天天跟泥巴打交道的村里的家伙。对我们这些村干部,他是瞧不上眼的。算了算了您儿们另请高明——还参加竞选!让我当我都懒当的!有一年村里想选他当村会计,可他摆着手连声说,像扇蚊子苍蝇似的。目的达到了,说话做事早不再先进了。

可过了不到一年,向先进的干部一样的生活就结束了。他从村中心学校被“清退”,回到了大花屋,重新参加农业劳动。他梦想一生都当个“干部”,一生都不再与泥巴打交道,可他终究是自己不争气,回到了田地里。至于“清退”的原因,对外说是精简,而真实的原因除了当时的镇主要领导和村里当书记的我,谁都不知道。

那时候,镇里正调集民工修大堰水库,每一个村要组建一个民兵连,我这个当书记的理所当然是民兵连长,带着百十号人上了水库工地。向先进正当壮年,没有理由不上工地,他也成了那百十号人中的一員。

有一天,在劳动休息的时候,他见左右没人,就对我说,你当连长,能不能给我个——不说排长,班长当当?真是想当干部想疯了。我望着他那嬉皮笑脸的样儿,实在有些恶心。在这之前,说实话,还有些佩服他,虽然差不多是同龄人,可人家懂事早,想得远,人生有目标,比我们这些只顾眼前的人强多了。只是后来在村学校出了那件事,对这人的印象就彻底改变了,一见到这副嘴脸就起恶心。我抽了一口烟,指着旁边的一块石头说,干部干部,先干一步,你有本事把这块石头掂到石坎儿上去,我就让你当。

向先进望了望那块石头,比一盘石磨还要大,显然是没那个能耐。我知道他这些年养得细皮嫩肉,根本干不了力气活儿。他不甘心地说,难道你就行?

我也不答话,丢了手中的烟头,走过去,蹲下身,踩稳两脚,抓住那块石头,两个膀子一用力,一块石头就举了起来,举到了道坎上,嵌进那个豁口。

这显然出乎向先进的意料,他以为当干部的都只是用嘴说说。他准备离开,可走了两步又回来,说,刘义,你别看我栽了跟头,别把人不当人,我们骑着驴子看唱本——走着瞧!

好啊,我是巴不得你好!我说。

可就在那次说了大话不久,向先进又使出假先进的伎俩,见有县领导来检查工作,大伙儿休息他也不休,拼了命在那里挖土石方,创进度。他是听说了水库修成了要招水库管理员,水库管理员属于县水电局管,也算是拿工资的干部。他是盯好了这个位子,要创出些条件去竞选。

有一天中午吃饭,突然听见工地上一声炮响,不该响炮的时候响炮,这绝对是个危险的信号。我丢下饭碗就跟大伙儿忙朝那响炮的地儿去看,果然见有两个人埋在泥土中,一个是放炮手,一个是向先进。原来是向先进为了赶进度,撺掇放炮手来给他放炮的。由于没按规定操作,放炮手被当场炸死,向先进却侥幸逃过一命,只是一只脚受了伤,被石头砸断了两根脚指头,并无大碍。没事时,走路跟常人没什么两样,只是找村里要救济,要补助,后来到镇里县里上访,说是要定工伤时,就拄着棍子,成了残疾,成了跛子了。这一次大花屋要征收,要改造成旅游景点,召集住户开会时,向先进说,同意!我举一百只手同意!不过,他敲了敲临时拄起的棍子说,要把我这只腿的问题解决了再说。

这一次,我不跟他说腿,我要跟他说别的事儿。

他见我走过去,扭过头来挑衅地望着我,说,怎么,就跟你吓他们那些人样,说我拦在这里妨碍公务,要把我抓进去坐牢?

抓不抓你坐牢,我没有这个权力,那是警察的事儿。不过,你的有些情况,我倒可以反映反映,看看司法部门怎么处理,是坐牢还是判刑。你懂法律,那应该还没过诉讼期吧。

听我这么一说,正扬头正角的向先进就一愣。他想了想,盯望着我,说:

难道,那些东西你还留着?

你看着办吧,是你起来让开,还是我让开,回去拿东西?正好这些警察都在,省了我跑一趟路。

向先进想了想,最后站了起来。好!算你狠!——都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你——他两眼充血,那样儿像要吃了我。

当时我也说过,要看你的表现嘛。

我表现还不好吗?你看我这腿这脚是怎么伤的!他站起来,夸张地展现他那一条残疾的腿,眼中突然掉出两颗泪来。

这个家伙,显然是戳到了他的痛处。

回村里去!什么事儿回村里不能说!?我丢了烟屁股,绷着个脸继续说道。

向先进低了一会儿头,想了想,只好爬起来让开路。他大约意识到人们都在看着他,拄着棍子走时,故意丢给人们一走一拐的背影,我望着只觉得好笑。

最后的一个路障也清解了,问题得到了解决,那些等候在路旁边的干部们纷纷钻进车去,一时马达轰隆,沉静已久的车队流动起来。站在不远处的镇委书记刘均平虽然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但是他看见了我跟向先进的交谈,这时走来,脸是仍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问我:

呵呵,这不会是您刘书记的大作吧?

这个混蛋!竟然以为我在跟向先进唱双簧,是我唆使他们搞的,为补偿费的事在向镇委镇政府施压。

我跟他解释了一通,他仍然将信将疑。刘均平问,你跟他说了什么?怎么他听你说了几句话就让开了?

也没说什么,是他自己看别人都走了,他也想通了吧——我掩饰道,一边站到路旁,让开现场会的车辆过去。可刘均平非要刨根问底,还说是要向我学习农村工作经验什么的。见几辆档次较高的黑色小轿车正从身边一晃而过,知道那是县里领导乘坐的,就对粘住我不放的刘均平说,张书记已经过去了,刘书记您是不是要去打前站哟?

呵?哦,也是!小王!刘均平放开了我,赶紧朝停在不远处的镇里的那辆吉普车招手。

向先进拦路的事情并没有结束。

县委副书记张书记带队来检查全域景区化建设,参加的人员不仅有乡镇长和乡镇党委书记,县直各个单位的一把手,还带了几个说是从北京请来的专家。其中一个身穿军大衣,胡子拉碴,长相像个农民的汉子,介绍说叫钟教授,约莫五六十岁的样子,是那专家队里的头儿,也好像是这所有人的领导。他穿着一件军大衣,两手插在衣袋里,走在所有人的前面,听紧跟其后的县委张书记介绍情况。一行人走在山沟儿的水泥道上,张书记指着山上正在修的公路,路边田地里新植的樱桃树林,或是山下的那些老房子做着介绍,那份热情,谦逊,还有恭敬的态度,倒像个下属在给上级领导做汇报。难怪听人说,广州人的钱多,北京人的官大,县委张副书记在县里也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也是说一不二受人景仰的,可到了这个北京来的农民样的专家面前,也一下像个秘书了。那个北京的专家只是听,只是看,两只手插在军大衣的衣袋里,听了看了也不指手画脚,一句话也不说,陪同的人就更恭敬更谨慎,因为不说一句话的人,你就不知道他到底有多深。只见跟在他旁边的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姑娘,介绍说是那教授的助手,听了张书记的话,一手托举着一个笔记本电脑,一手啪啪地敲打着键盘,比我们的村会计陈桂林拨拉算盘珠子还灵活。

看完了公路,樱桃树林,张书记带着那几个专家说要去看大花屋,那个专家张教授带的团队,主是要为设计开发这个大花屋来的。

说起这个大花屋,也是头皮发麻的事儿。左家灣村改成了樱花村,成了全县全域景区化建设的示范村,我们这个示范村建设的两大看点,一是樱花,二就是明清时的老房子大花屋。大花屋这个景点建设,现在成了县里的重点,听说,县里已经招商引资到了一家大公司,愿意开发这个景点,已经先期投入了部分资金,听说那修公路的钱,有一部分就是那公司投的。县里给镇里和村里下达的工作任务,就是尽快把住在大花屋里的住户搬迁出去,好全面勘测,动工维修。还听说愿意开发这座老房子的公司,提出的要求只有一个,就是全面恢复大花屋过去的老样子,全部用木板木榫,青石青砖。县里的一家建筑公司已经拖来了好几车木料,青石了。

大花屋虽然是县级文物保护单位,但是房产权却是这现住在大花屋里的十多户人家。这十多户杂姓人家,一家也不是这大花屋的老主人,全是四九年解放后,土改时没收地主财产,分配给贫雇农时,拖儿带口搬进来住的。这住的时间一长,就算成了他们的了。一九八二年,国家进行农村住房房产登记时,村委会还专门讨论过,这土改分配的房子,所有权到底是村集体,还是分配给的个人?讨论还没有个结果,上面催办农村住房所有权登记、办证的进度,一落后就要拖全镇全县的后腿,没办法,还有争议的事情也只好视同农民自建的,给办了住房产权证。再说,大花屋被县人民政府授以“县级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也是八二年后的事情,否则,不管是谁都不敢把一个公家的文物分摊给私人的。没想到,房产证一发,后面的麻烦事情就跟着来了。

既然房子不是政府的,不是集体的了,是个人的,私人的,那这个县级文物的大院房,就是人家私有财产了,就只能按私有财产来对待。

搬迁大花屋的住户,镇里和村里商量后做出了两套方案,一是租赁,租期三十年或者五十年,按一年给多少钱付租金,房子交由开发商来开发、使用,租用到期,再行商量续租;第二套方案,是收购,请有关部门来评估,按评估价收购后交给开发商开发。为了不影响工程进度,镇村投资,已经把原来建在喇叭丘河的老乡政府的房子整修后,先让住在大花屋的人搬到老乡政府的房子里去住。

可是事情不是想象的一厢情愿。除了住在这大院里的一两户做通了工作,愿意先搬到那老乡政府的房子里去住,其他的不是认为租金太低,就是认为购买价达不到自己的愿望。现在的这些人就是这样,他的东西没有人要,就是一泡狗屎,他自己也认为是一泡狗屎,是个负担,一旦有人要,一泡狗屎就成了一坨金子,就指望这砣金子发天大的财,喊出来的价不怕不把你吓个半死。原来住在这里的有一两个户,已经建了新房了,这房子已经好几年都没进来过了,听说政府要建设,开发商要征收,一天几趟往这老屋里跑,满是蛛网的房子又打扫干净,又支上床,搬回住在这大院里,生怕是谁突然给他拿走了;有两户,前些日子还在找村里反映情况,说那老屋住不成了,要村里给批地基建新房,现在你真要给他批地基建新房,让他搬出大院来,他声也不吭了,见了面就躲。还有的,是要以这次搬迁为砝码,要挟政府,以满足他们并不合理合法的要求。比如这向先进,说要解决他的“工伤”问题,好月月找政府拿补助,还有那个陈远大陈木匠,是要划一块好地基,屋要盖到公路边上,那显然是不行的;还有,那住户冯正林提出来的就是一个天价,按那个数字,不仅是她姑娘日后读书的钱够,甚至出嫁的陪嫁也够了,足够到县城去买一幢房子了!

带着专家团和县里的领导们一行数十人跨进大花屋,几只受惊的鸡斜着身子从那石大门飞跑出来,大约是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空中飘着几根稻草鸡毛,那个拿着笔记本电脑的年轻姑娘捂着鼻子在脸上扇了扇,那个农民模样的北京专家却视而不见,一跨进大门,就显示出浓厚的兴趣,一改听介绍听汇报时的漠然姿态,一直插在大衣荷包里的手伸了出来,这里探手摸一摸,那里蹲下来看一看,还嘱咐他的手下人又是拍照又是测量的,几个人不停地本子上记着什么。得知我是这村的村书记,就把我拉在他的旁边,边看边问我一些情况,问修建的具体年代是什么时候,这板壁墙是怎么的布局,被拆掉的那一部分,上面绘的是什么图案。住在大花屋的住户,见一下涌进来这么多人,也觉得很好奇很新鲜,都出来观看。专家问的很多问题我也是啰里八嗦答不上来,隔了一个天井,瞅见陈老头儿叭着旱烟管,透过那进天井的两道大门,正好奇地望着这些不速之客,我招手让他过来,回答专家们的问题。

这个大院的住户,搬迁工作最好做的是这个陈老头儿。他一听我们说明情况,当时就表态,说我同意,没意见,领导们怎么安排怎么好。只是我又是牛又是鸡的,突然搬到那乡政府去住还是不方便,先要在这大院里住几天,等这房子要修了,你们头天通知我绝不拖到第二天。他好像在让那个陈远大在打什么家什,天井两边全是木板木头,见我们走来了,拿起放在凳子上的一盒纸烟来敬客人,县里镇里的领导没有一个接他的香烟,抽烟的也摆着手说不抽。反而是那个农民样的专家,接过他递来的一根纸烟,啪地点燃,与这陈老头儿攀谈起来。

刘书记,今天的队伍怎么这么庞大?

把北京的专家和张书记一行引荐给那陈老头了,我闪到一边去喝水。从喇叭丘河到现在,忙得一口水也没顾得上喝。嗓子早干得冒火星子了。我倒了一杯放在凳子上茶壶里的水,仰起颈项两口咕了下肚,突然听见有人给我搭话。

望校长?你怎么在这?

村中心小学的校长望汗青拿着一个本子,正在记着什么。

我正在找陈老头儿采访——县政协要个材料。

哦,想起来了,望校长还是县政协委员,原来是望委员在视察工作啊,呵呵。

刘书记莫塌挤我——哪天还要找下刘书记问问的。

正跟小学校长望汗青开着玩笑,突然听见里面天井里有吵闹声。

我放下茶杯,连忙几步跨进去。

又是那个向先进。

这大花屋分七进天井,前后八层。专家团的人一进院子就一边拍照,一边测量,已经到了最里的一个天井了,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回到家来的向先进,却坐在那个天井大厅的门口,拦在那里不让人进去。

向先进!你这又在搞什么名堂?进门就是客,这些客人接都接不来,你拦在这里像什么话?

坐在天井门槛上的向先进瞅了我一眼,歪着头偏着脸说:

切!是你刘义的客,不是我向先进的客。这就不是在公路上,这是我私人领地。私人财产受法律保护!

这个家伙,还跟我讲起法律来了。

没有哪个说不是你私人财产,可你也别忘记,这还是国家文物!

向先进听我一说,一下从那门槛上跳起来:

这时候是国家文物!当初我修房子,要你们给点补助,你们那时怎么不说是国家文物?!

前年因为房子漏,向先进请人整修过一回房子,他找到村里,说房子不仅是他们的住房,还是政府的文物,要政府给他补助。一是从来就没有这个先例,二是虽然挂了个文物的牌子,可县里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资金扶持,委托的是村里代管。村里本就是七个盖子八个坛子,正当紧的要用的钱都不够,哪还有钱给他补助整理房子的钱。找县文物管理所的曾所长说了几回,他说在向縣里争取资金,可一直没落实。没想到,被这家伙抓住了把柄。

人家不就是看看嘛,你就让人家进去哈。

他的老婆望忠菊站在他的身后,望着来的有熟悉的村镇干部,脸上挂不住,也劝他说。

头发长见识短!你晓得个什么?!

向先进呵斥着他的老婆。望忠菊脸一红,一扭头,往里屋去了。

小学校长望汗青也跟了进来,他是向先进的小舅子。这时见他的姐夫当众呵斥他的姐姐,就好像是巴掌扇在他的脸上,脸也气得发青,又不好发作,寻找交流似的望着众人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愤愤不平的声音,也只有身边附近的几个人听得见。

我正要走上前去与向先进理论,突然身后有人拍了拍我的肩:

不用看了,院落的结构我都清楚了!

张教授站在我后面,解难似的笑着说。

县委张副书记带领全域景区化建设推进会的检查团出了大花屋,离开村的时候,把我和镇里的刘书记叫到了一边。

你们俩说说,那个叫向先进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钟教授说,他都了解了,房子不用看了。我忙解释说。

不是说这个事!是他拦路的事!

呵呵,到底是县里的领导,沉得住气,事情都过去大半天了,要办的事都办完了,这会儿提起来。我说,向先进主要是想申请工伤补偿,那还是大集体时遗留下来的事儿,修水库时伤了一只脚。为了这个问题他成了老上访户。我们也问了民政和人社局的领导,都说国家目前还没这个政策,伤残等级也不够。他挑头闹事儿,主要就是为这个问题。

张书记听我说着,眉头皱了起来。他的问题说到底,不就是要补偿吗?我看你们做工作也不要太呆板,砍倒树儿捉麻雀,可以通过别的渠道嘛,比如,如果他家庭困难,可以列入特困户低保户进行补助,这个问题不就解决了?你说呢,刘书记?

张书记说着望着站在一边的镇委书记刘均平。

嗯,是个好办法!还是张书记您农村工作经验丰富,领导水平高!我们都要向您学习!刘均平头如鸡啄,一脸恍然大悟和敬佩的样子。

不用你给我戴高帽,我不是要听你表扬的话的!你们说,除了这个向——哦,向先进,还有那么多群众,他们反映的那两个问题,修公路占山林的补偿和栽种樱桃树的补助款,又是怎么回事?

我望望镇委刘书记刘均平。虽然话涌到了喉咙,但我一想到要学人家领导样沉得住气,就把话头儿堵回了肚子里。我知道话一出口,矛头就会指向他,指向镇里的领导。为这事儿,上午还差点儿闹误会。

刘均平也没料到张书记会问这个问题,一时脸上有些尴尬,赔着笑脸说,张书记,钟教授们已经上车了,不能让客人等我们,上了车我再给您详细汇报。

刘均平你不要打岔!今天你们两个给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还闹起了群体上访!——当着我们请来的专家的面,这是多大的影响你们知不知道?!

请张书记批评!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到位,给县里的领导抹了黑,下来后我们及时整改,保证以后不再有类似情况发生!镇委书记刘均平一脸的诚恳,背书似的做着检讨。

张书记听了,先是点了点头,然后抬起左手,用手指点了点刘均平,脸上的表情一时很复杂,是你狠,你厉害,你不认账,你嘴硬,你狡辩,总之什么意思都有。然后再盯着我们俩:不是工作没做到位,怕是资金截留了吧,啊?

刘均平仍旧像个坦白痞子,嘿嘿地笑着,我却笑不出来,把脸扭向一边。为这兑现补助款的事,我没少夹在两头受气。镇里领导说我没大局意识,不体谅镇领导的工作,村里群众说我说话还不如放屁,臭都不臭,还有说要到镇上去告我贪污了群众补偿款的。好在我老刘这么多年来行得正,不占公家一分,否则真还撇不清了。

你们不要搪塞我!出了这么大的事,晚上回去赵书记肯定是要过问的!我已经找林业局,交通局,全域景区办的问过了!接着,这张副书记如数家珍般,说修公路占了樱桃村多少户,多少面积的林地,樱桃村为发展樱桃种了多少株樱桃苗,涉及多少户,应补偿、补助多少钱,县里应该补偿补助多少,镇村两级应该配套补助资金多少,什么时间县里下拨的资金,拨了多少,竟然弄了一个一清二楚!我张大了嘴巴,惊奇这位张书记怎么这么快就把事情搞得这么清楚,不是看着他一直在陪着那钟教授讲话,介绍情况的吗?

刘均平见搪塞不过去了,这才承认了补偿没有到位,说不仅是樱花湾村,还有其他几个涉及到正在旅游开发建设的村,都有类似问题。

已经补偿的到底占多少?张书记紧跟着问。

我望了望刘均平,见他点了点头,我才说了实话。

这个细节被张书记看见了。他调侃我说,我们的老刘书记还是蛮有组织原则的啊。

刘均平嬉笑着说,那是!那是!正像我在张书记的领导下也很有组织原则的一样!

张书记没理他,只是严肃地问,你们给我老实交代,县里拨下的这笔钱,你们弄到哪儿去了?不会是私分了吧,啊?

刘均平马上严肃地说,中央有八项规定,县里有九条纪律,镇里也有十个原则,就是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这您放一万个心!接着又皱着眉头说,张书记您是乡镇工作的老前辈,也在乡镇当过领导,这乡镇工作的难处您比我知道的还清楚。上面强调,这资金要专款专用,可到了下面,用钱的口子比那蜂眼还多,哪一项不要用钱,怎么专得了!还有——刘均平说到这里,放低了声音,捂着嘴凑到了张书记的耳边。

真的?!

跟您张书记我哪敢撒半个字的谎!——您不相信,可以这就打电话问,若不属实,我甘愿受组织处分!

我才懒管这些事!当务之急,你们抓紧把今天拦路上访群众反映的问题解决好。樱桃村的建设是全县全域景区化建设的重点,不能让群众有任何不满和敌对情绪。这也是县委赵书记关注的重点,樱花村还准备当作全县的示范点来抓。

是,是,是,我们一定抓紧解决好!面对张书记的指示,刘均平忙着表态。

什么時候解决?张书记紧迫一句。

就这周内吧。刘均平说。

你还这周内?!!给你们三天时间,给我解决好!全部补偿兑现到位!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就算在我这儿过了关,在赵书记面前也过不了关!会议你就不要参加了,先留下来解决这个问题。这一二十万块钱,我想还不至于难倒你这个镇党委书记吧?……钱从哪儿来?不管你从哪儿来,我只看结果。张书记说着,一抬手腕,看了看手腕上的表:你下午六点钟以前把资金打到村里来,事情办完了给我回话。县委赵书记今天晚上七点半要听汇报。村里三天以内把这些该发的款发放到农户——刘书记,没问题吧?张书记望着我。没想到,磨了多少嘴皮子的钱一下就到位了!我笑得合不拢嘴,也不望那刘均平一脸牙痛的狼狈样儿,忙对张书记说,张书记您放一百个心!只要钱到村里来,保证不过夜就放到农户手里去!

刘均平愁眉苦脸在一旁说,张书记,这三天时间实在太紧,能不能多宽限几天?

不行!我晚上回去就要跟赵书记汇报——这一把草还胀得死羊子?

我听了心头乐呵呵的。到底是在乡镇干过的,张书记的话就是接地气,听了爽。

张书记指示完,要走时,主动对我伸出手来:老刘,要辛苦你了!农村工作什么时候都离不开像你这样有经验有能力的老同志,县委是不会忘记你们的。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刘书记,我,还有赵书记都是你们的坚强后盾!

刘均平见张书记给他下了最后通牒,皱着的眉头就一直没放下来,估计是在脑子里转着怎么弄来那一二十万块钱的主意,这时听张书记又提到他,也望着我皮笑肉不笑地笑笑。我知道他这个书记也当得很吃力,大堰镇也没什么资源,财力也很薄弱,当个家也很不容易,也常常是八个坛子七个盖子的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他刚才跟张书记说的悄悄话,肯定还有更多不能对人道的难处,听说也是县里的某领导“统调”去支付县里的一个大工程去了。没办法,老百姓的钱不能不给,也不是我刘义有意为难他。

老书记啊,这大花屋农户的搬迁工作,县里可是全指望村里了,村里可要加紧做工作啊。张书记用力握着我的手,我顿时感到那一分力量传达到我的身上,似一下压上了两块大石头,身上沉甸起来。

有没有什么困难和想法?张书记最后问。

我突然想起我那做了一半的新房子,很想问问张书记能不能通融下,让我把那房子盖了。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这时说实在是不合适。我真后悔,自己年前态度不够坚决,没有把村书记辞掉,否则当一个什么也不是的老百姓,房子做了一半儿继续做,也没有谁敢来掀来拦,没过门的媳妇怀了孕也不会要去打掉,更不会碰见搬迁这些要老命的事儿。

随着一阵喇叭声,那一辆辆的小车开动了,田道上像爬着一条条虫向前蠕去。镇委书记刘均平站在田道旁,挥了挥手,送走了张书记一行和那些专家,往停车的大花屋的院场走时,见旁边没人了,就对我说,叔儿,这张书记的话您也听见了,钱的事我负责,你让会计随时听镇里的电话,可搬迁的事儿,您可要抓紧,最好是先把搬迁合同签了。人手不够,镇里也可以派人来,司法,民政,派出所,还有驻村干部,组成一个专班,你看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这又不是打群架,要闹那么大的声势干什么?说得通,两三个人就能把工作做好,说不通,就是弄三十人,三百人来都不起作用。

刘均平走了,我听见大花屋里又响起砍劈木头的声音。那是木匠陈远大在做活儿。他也是这搬迁的钉子户,长期在外面打工,给他的老婆做了几次工作,他老婆都推说做不了主,要陈远大回来说了才算数。打了几次电话,陈远大说工地上事忙,脱不开身,又说回来一趟要好多好多的路费。眼见搬迁的日期一天天逼近,没办法,说村里答应给他报销一趟往来的车费,他这才回家来。

看样子,他是在给陈老头儿做什么家具。这下午半天反正是干不成什么事了,不如进去看看,探探这个木匠的口风,看看到底是什么態度,底线是什么。

每一个钉子户说到底都有一个目的,都有一个小九九的,只要满足了他们的目的,解决了这个小九九,就像解开了扣子拉拉链一样可以一拉到底。可是这些目的,这些小九九,却不好解决。比如那向先进闹去闹来,就是要评一个工伤,让民政月月给他发补助,圆他年轻时候就想拿工资当干部的梦;花正林是想弄一大笔补偿款,供他那会读书的姑娘将来读大学读研究生,在他丧失了劳动能力的时候,姑娘的学费生活也有保障;还有的,老房子是不卖的,政府安排的老乡政府的房子也是不住的,想趁机再建一幢新房,可是现有住房,再建新房,一户有两套房子,也是不符合国家政策。而这个木匠,从他老婆的口气中,好像这几种情况都不是。

走进大花屋时,随着斧头的砍劈木板声,一阵烧焦的肉烟味儿从天井里飘出来。

一只蓬松着羽毛的母鸡咯咯叫着从我身边跑进院门,快速跳上天井角落的鸡窝,看样子是在孵小鸡。

站在天井里的木匠陈远大,正举着斧头砍一块木板,砍碎的木屑飞了一地。木板是陈年的旧木板,早干得嘣嘣响,架在木马上,一砍发出很响的声音,像敲打着梆鼓。看样子还是一宗大家具?陈远大的老婆正在天井阶沿的煤炉子上烧着一块腊肉。火钳夹着的腊肉冒着肉香味儿的浓烟,烧滴出的油在浓香中燃出几点蜡烛似的火苗。陈老头儿提着几截熏香肠出了厨房门,一见我,把几截香肠丢进煤炉子旁边的篓子里,说刘书记来坐。

晚上有客啊?我笑着问道。只有来了客人,大家才舍得烧腊肉洗香肠的。

要说客也是客,我请远大在给我做事——难得碰到,晚上就在我这儿吃饭?

陈老头儿热情地走过来,远远地伸来一支香烟。

我点燃了烟,望着陈远大的老婆望春花烧着的一块香喷喷的腊肉,开着玩笑说,是好久没有吃到大厨师做的饭了。

望春花是这一带有名的煽匠师傅,左邻右舍有个红白喜事的,都请她去当大厨,人也豁达,人缘儿也不错。可这次在搬迁的事儿上,不像以往爽快,拿不准他们心里到底是在怎么想。

好啊,那就请书记大人品尝批评啊。那忙碌的女人抬起头来打着哈哈。

哦,没有这个口福,晚上回去还有事。

未必比人家习总书记还忙?吃个饭也没时间?

呵呵,你说的是实话,下面的是比上面的忙——

还没说完,那女人扑哧一声笑了,还直起腰来笑得前仰后合的。这个婆娘肯定是想偏了,不与她玩笑了,一则说下去占不了上风,二则旁边还有长者,说那些玩笑话对老者不尊重。做着活儿的陈远大听了他老婆的话,也低着头闷着笑。我望着陈远大砍着的那块大木料,问陈老头儿准备打什么家具。

现有的就用不完了,说不定哪一天就拱进土了,还打个什么家具!是打两口方子。陈老头儿说得轻描淡写。

方子?做寿器?还两口?我很奇怪,这天井门背后不就有一口塑料盖着的棺材吗?听说早就准备好了的嘛。

我的是有了,打的是——唉,什么寿器!订两个木盒子罢了。

见我更加不解,陈老头儿这才说到修路的事儿,修公路挖出了不少的尸骨,他是准备弄去装他亲人的骸骨的。

我听了更是吃惊:可是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您老还能分得清哪儿是哪儿?

陈老头儿点点头说,我晓得。

我们村是有名的苏区,大革命时期死了不少人,听前任村书记和老辈子们讲,临沮县发生的最大一次农民暴动,就在大堰,我们这个村是农民暴动起义的中心。起义失败后,被灭门的就有三十多户,在战斗中牺牲和被杀害的起义军战士、群众达一千多人。贺龙的红军也把这里当过根据地,消灭的大刀会、白匪军、还乡团也不计其数。总之,这地下都是尸体,都是骸骨,有些田都不能深挖,一挖就是骨头。有些地方,地下的骨头比石头还要多。这次修公路,工人们挖出来不少骸骨,开始的时候还顺手埋一埋,后来多了,埋不过来了,就像挖出的树枝、石头到处乱丢,也沒人管。说起来,我们村倒有一半是烈士,不是烈士,也是烈士亲属,只是年代久远,人死了也少有后代来管,有的是根本没有了后人,一家家的被灭门,这里埋了几具,那里葬了一窝。像陈老头儿这样能准确说出大革命时期自己的先人埋在哪儿的,全村估计也找不出第二户。不管挖出来的是烈士的,还是当时的还乡团反动派的,尸骨总不能暴尸荒野,到处乱抛。我也跟那修公路的包工头秦老大说过几回,秦老大总是伸出两根指头儿,说,钱?钱呢?我的刘大书记,你给我们开工钱?这些见钱眼开的家伙,跟他们说就是白搭。

这件事想管也管不了。管不了就不管。哪天有机会还是要跟镇里领导反映反映,看上面领导怎么处理吧。当务之急,还是要处理好搬迁的事儿。

抽了一支烟,喝了两口茶,就对陈远大说,村里通知你回来,还是说搬迁的事儿的。这屋里也没有什么外人,我想听听,你们到底是什么态度,有什么想法?

什么态度?什么想法?我们不搬!燃着腊肉的望春花刚才还在开着玩笑,可一说到搬迁就变了脸,突然顶来这么一句,好像蛮有气的样子。

这蛮不讲理的样儿,一时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以前态度不是这样的嘛,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有什么处理得不好,得罪他们了?我脑子里快速转动着。

搬迁的事情,也不是我的决定,村里的决定,是镇里,县里领导定的。

那好,你去请镇里县里领导来跟我们说!

望春花气呼呼地说道,陈远大只当没听见,只顾砍着他的木头。

在一旁替陈远大打下手,搬着木板的陈老头儿,这时开口说:

春花,有话好好说。人家刘书记上门来,你们有什么想法就直说嘛。

到底是以前当过干部的!我感激地望一眼这个陈老头儿。陈老头儿年轻的时候也当过村干部,当过几年贫协组长,民兵连长。他没有后代,老伴儿多年前就去世了,现在是个鳏寡老人,这陈远大是他的亲侄孙。要说亲人,这陈远大陈木匠算是他的亲人了。好在老头儿身体好,八九十岁的年纪了,还耳聪目明,种田砍柴,喂猪放牛,农活儿样样能行,平时也没见有什么病。要说烈士家属,他是地道的烈士亲属,大革命时他的父亲参加过农民暴动,当过农民自卫团的中队长,农民起义失败,他一家七八口在国民党还乡团的清剿中只逃出了两个人,他和当时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弟弟,即陈远大的爷爷。每年村里慰问鳏寡老人,贫困户,别人愁怕东西得的少了,他是什么也不要,是唯一一个都不要村里照顾的人,总是说这也有那也有,让村里把慰问品慰问金发给其他需要的人。

是啊,有什么意见,村里做得不对的,就直接提嘛。我感激地望着这个通情达理的老头儿,接过话头儿说。

会哭的娃子有奶吃!凭什么人家一闹,樱桃款山林款,就一分不少,我们老老实实,是话不说,就拖着不兑现?!

谁说的?全村的政策一视同仁,要兑现会一起兑现,绝对不会厚一个薄一个!刚才张书记走时,还跟镇里刘书记说了,就在你们大院的稻场上说的,樱桃弯全村所欠的植树补助款和修路点占的山林补偿款,过几天就全兑现!我在你们这儿喝茶,就是在等镇里电话,好让会计直接到镇财政所去划账的。

你说的是真的?真是全村都还没发,哪个还有意见!那女人听我这么一说,气消了,将信将疑地说。

肯定又是受了哪个的鼓动!我想。那会是谁呢?肯定是向先进,——这个坏蛆!

我端起茶杯喝了几口水,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刘义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那女人盯望着我见是认真的样子,就笑了一下,说,刘书记,听说县里在发展旅游,将来我们都是旅游区?杨树洞也要开发?

她所说的杨树洞,离村不远,是个大溶洞,县旅游局正在派人勘测,准备把大溶洞和大花屋连成一条旅游线。

是啊,将来我们这里就热闹了,——工作还是要大家来支持嘛。

我们肯定支持啊,不支持我们远大能这么远跑回来?女人说着望望木匠,木匠笑了笑。我知道他们这家里,当家做主的还不是这个会做木活儿的木匠,是这个会做饭的女人。

不过刘书记,让我们搬出大花屋,我们没意见,也支持村里发展,可是给我们划屋场子做屋,能不能划离公路近点的?还有,现在都在鼓励搞农家乐,我们明儿能不能也开一个,也请政府补助补助?

这个女人这么一说,我算是弄明白了。他们看准了将来旅游的发展,想做新房开餐馆,开农家乐,这厨师都是现成的,能当煱匠当大师傅的,自然开得了餐馆。农村的餐馆现在不叫餐馆,叫农家乐;开了农家乐的,旅游部门验收上了的,一年还补助一万块钱。呵,莫看是农民,看得比我们当干部的都远。我还只想到喇叭丘河去开个代销店,卖卖小东西,没想到他们已经想到前面了,想到几年后的事情了。

摸清了这家人的底细,我起身往大院里面的天井里去。

向先进住在里面的天井,他应该还在屋里。县委张副书记走时说的那个方案,我想先去找他谈谈。

走过两个天井,一进向先进的门,先是闻见一股酒味儿,接着真看见向先进坐在桌子旁边翘着二郎腿在喝酒。

哟,这么早就在吃晚饭!

向先进的老婆望忠菊看见我,马上站起来:书记来了?坐。哪是晚饭哟,是早中晚一起吃!

是了,这向先进领着人一早就去拦领导的路,想必也是空着肚子去的,中午专家团来看房子,他忙着在那里阻挠,是没有时间吃饭。见那桌上摆了四五个碗的菜,我说,生活过得不错啊!

望忠菊递给我一支烟,又倒来一杯茶,说,书记若不嫌弃,坐过来和老向喝一杯?我再去炒两个菜。

我一听,忙拦住说,难为你了,你坐下吃你的,我说两句话就走的。

向先进见我进来,坐在那里屁股都没挪一下,自顾自吃自己的喝自己的,望春花见状脸上有些不过意,就显得特别热情,还要拉我到桌边去坐,又拿来了筷子碗。这时听我这么一说,那向先进抿了一口酒,对他老婆说,你莫献殷勤了,人家大书记,这小饭小菜的,能吃得下去?!接着又乜斜着一对酒精烧红的小眼睛,望着我:

怎么,来找我算账的?!

找你算什么账?我觉得奇怪。

向先进端起那酒杯又抿了一口,筷子伸向那桌上的一盘花生米,在盘子里挑去捡来,一边说,我拦路设障,是妨碍公务;聚众闹事,是破坏和谐;不准专家进门,是阻碍旅游事业发展——干脆,你把我抓进牢算了,你不是一直就盼着我去坐牢吗?看见了吧,我这是在吃坐牢饭!你带了手铐没,来,把我铐走。说着,他放下筷子,向我伸出两只手。

向先进!你说话可要凭良心!我怎么就盼着你去坐牢?真要是这样,你今天还能坐在这里喝酒享福?至于你今天的事情,领导也是宽大为怀,已经说了,只是教育,并不打算追究你的责任——

他的老婆望忠菊显然也在为他今天的事情担心,见我这么一说,也松了一口气,忙提着水瓶来给我续水,真是难为刘书记了——

给老子滚一边去!爷们说话你插个什么嘴?!

望忠菊放下水瓶,似乎没听见他男人的话,对我说,刘书记,您对我们的好处我会记得的,他个酒疯子,您莫见怪。说完,端起碗出门去了。

望着这女人的背影,想到一朵鲜花怎么就插到了牛粪上。忆起有关他们结婚的一些传闻,心想这个向先进还真不知道害了多少人。

你不要把人都想得那么坏嘛!政府也都唯愿老百姓好!俗话说的,锅里有了,碗里才有,国家发展了,老百姓才富,这些大道理,我想你比我更懂。我今天来,是传达有关领导的指示,你反映的要求定工伤补助的事儿的。

说着,我把上级组织考虑到他的特殊情况,准备把他纳入到村特困户行列,进行补助的意见跟他说了。特困户补助,也要经过村民代表的同意,还要公示,如果他果真要作为“特困户”,估计还要做村民代表们的工作,也要向村民们解释,也是很麻烦的事情。但是进入了特困户补助行列,虽然钱不多,但在乡下,一月的两三百块钱也够他喝酒吃肉的了。

听我说完,向先进放下了酒杯,也放下了筷子。

我向先进,是个特困户?特困户,能天天这么有酒有肉?他偏着脑袋望着我,又望望那一桌的盛席。

我不解地望着他。

他接着像在自言自语:我向先进,在你们领导的眼里,就是一个只钻钱眼的家伙?就真的是一个下三烂?不是个人?

接着他的举动让我大感意外,他一下掀倒了饭桌,哭着喊道:

不!我也还是一个人!是人!

那些修路占山地的补偿款,还有鼓励栽种樱桃树的奖金,在县委张副书记的督导下,总算从镇里划到村里来了。镇委书记刘均平打电话通知我,要村里会计去划款时,又诉了一阵苦,告诉我说弄这钱是如何如何的难,是他钻天拱地,凭他私人关系,从一个包工头那儿借的。他的意思我明白,他在这兑现的事情上使了力,那搬迁的事儿村里就不能落边,甩责任。真是奇了怪了,那钱本来就是我们村,就是各家户的,只是从镇里财政口上走了一趟,就成了镇里了。挪用了一年多不说,嘿,现在倒反过来,还要村里感谢镇里了。心里是这么想,话却不能这么说。说也只能说感谢的话。就脸上挤上了笑,对着电话说:

感谢刘书记了!请放心,该村里做的工作,我们一定会使出十二万分的干劲!

打完了电话,觉得真好笑,人隔得那么远,搞得还像在眼前似的,弄得一副感恩戴德的相,就是哭丧个脸又怎么样了?!嘿,还真不行,哭丧个脸说出来的话就是个哭丧腔,难怪好多的人打个电话,举着个手机一个人在那里说得手舞足蹈,远远地看,像得了神经病似的。

第二天,我们就开始通知农户来村里领钱。向先进也有好几千块钱的兑现。他那天发了酒疯,见到人却没有一点儿难为情的样子,又是玩世不恭的痞子样儿。他拿到钱,说,刘书记,村里拖了我们这么长时间,算利息也有百把块吧,怎么就这么算了?至少要请我们吃一顿馆子才行。

他这么一說,那些领钱的也七嘴八舌响应起来。

中央的八项规定天天在讲,你们没注意听吗?你是想要我们村干部顶风犯错误?

正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笑着,手机响了。

哦,秦总!有什么指示?

是修公路的包工头秦老大打来的。

你的村民破坏全县的旅游事业,阻挠公路建设,你管不管?电话里,声音大得震耳朵,简直像在吼。

呃,秦老板,话不能这么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请说清楚再说嘛。

听得出来,那家伙是很心急。

你赶快来!你不来我就找镇里,找县里!

一听这话,我就不高兴了。一些人一有几个钱,就财大气粗,都快粗到天上去了,别人都不是人养的,就他老子天下第一?哦,别人都没事,就他有事?就得像狗一样,一唤就到?好歹我也是一级政府,容不得这些暴发户吆三喝四。我们是人民的公仆,但绝不是这些个暴发户的奴隶。我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

秦老板,请您把话说清楚,到底是要让村里来解决,还是要去找镇里县里的领导?

我这么一说,正高声大嗓的土财主也一下愣住了,电话里一时半刻再没吼半句出来,大概他没料到我会来这么不硬不软的一句吧。就是要杀杀这些有了几个钱就不知道高低的土财主气焰。有几个钱怎么了?还不是讨了国家政策的好嘛,政府的好嘛。

那还是请刘大书记来处理吧?!我知道,强龙也压不过地头蛇哟!

听听这家伙的口气!我更不高兴了,说,咦,秦老板,到底哪个是龙哪个是蛇?话可要说清楚哟?

电话里传来秦老大的几声干笑,哈,对不起,我是蛇,您儿是龙!请您快来——我这儿请的挖掘机,您也晓得的,一小时就是多少钱!

看这家伙改变了态度,我也不再跟他较真儿,答应马上就去。

嘴上虽这么说,村里的工作我也得安排好了才去。我村委会不是他的下级,更不是他秦财主的奴才,不是他的狗,一唤就到。让他急急。唉,这么做也不是很地道,可是他仗着与镇里书记刘均平是同学是朋友,自打修公路进了村,从来就不把村委员当回事儿。也不是说我村委会有多大的了不起,可以后他修路同村里打交道的事儿还多,起码要有一个相互尊重嘛。我这也是教训一下他,让他长长记性。

正跟村里会计和几个支部委员交代发放补偿款的事,安排没接到通知来领钱的要分头送上门去,镇委书记刘均平又打来了电话。原来,这包工头见我老不到场,电话又打到镇里去了。

……那鹰嘴崖的工地是怎么回事?我还没跟你说,你们村里的补偿款我就是找在承包鹰嘴崖路段的秦总借的。工作要相互支持嘛,你赶快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哦?好,我马上去!

我放下电话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这个土财主,如果他还认识省里书记,中央的领导呢,那不是要把两个眼睛戳到了天上?我给村里其他干部交代了两句,骑起摩托车就朝鹰嘴崖赶。

骑着摩托车奔跑在油菜正在起苔开花的田野,四周飘来暖和的油菜花香。春天了,季节到来了,如果不是修路搬迁,遇到一些心烦的事情,春天的季节还是怡人的。望着山的半腰正在修的那一条公路,感觉就像山脉被拦腰砍了一刀。唉,也但愿这条公路修起来,村里旅游发展起来,我们的烦心操劳不白费,大伙儿的生活真正好起来。

好,刘书记来了!你看怎么办吧!——我看他是个老头子,不然,哼!

到了工地一看,两拨人正在对峙,双方是剑拔弩张的样子。包工头儿秦桂民带一帮修路工,拿着铁锹钢钎站在挖掘机下,见我来了,就从那群人中走了出来,身子靠在挖掘机上,掏出一支烟来叼在嘴角,斜眼望着我看怎么处理。挖掘机前是一排三口棺材,陈老头儿拿着一把铁锹,横站在棺材前,拦着挖掘机。他的侄孙子陈木匠也拿着锄头站在棺材旁边。小学校长望汗青,还有大花屋的冯正林,站在两拨人中间,劝解着。

那个小学校长望汗青,怎么跑到工地来了?他胸口吊着个照相机,敢情是到工地来采个什么访吧。听说他在为政协写个什么史料。

前几天见陈老头儿他们在打棺材,还以为是陈老头儿给自己准备的,没想到一弄就是三口,还抬到了这里来。说是棺材,要比正常的小一倍,订的是个棺材样子,只是看上去要比正常的棺材轻得多,也单薄得多。棺材两大一小,也没有来得及刷油漆,是几口白棺材。

原来是陈老头儿请了几个人,弄来装他亲人的尸骨的。

不是早通知迁坟了吗?怎么非要等施工施到面前来了,才来移坟?我弄明白了矛盾的原因,问陈老头儿。修公路之前,镇政府就下了迁坟通知了,那些告示至今还贴在石板上,大树上。

陈老头儿气得发抖,横拿着一把铁锹说不出话,他的侄孙子木匠陈远大走上前来说:

先前尸骨上面有一块大石板,昨天修公路炸开了,这才抬了棺材来收骨骸另葬的。

我一望,果然先前的一块大石板已经碎成了好几块,被挖掘机推在一边,露出了里面一层润湿的红沙石土。

一问才知道,这红沙石土下,也是一个被集中屠杀的尸骨坑;陈老头儿要收殓埋在这尸骨坑里的亲人的遗骸,可施工队请来了挖掘机,自然是不能等陈老头儿在这儿慢慢腾腾地清理尸骨,要两下推平了继续朝前挖,矛盾就是为这档子事儿引起的。

我掏出一盒烟来,给拿着铁锹气得发抖的陈老头儿敬:大爹您消消气,先抽支烟,有什么话跟我说。

陈老头儿气抖抖的手指指着包工头儿那些人说:你说他们像什么话?……没有以前那些人,哪有他们的今天!

切!还当真像个老革命的样子了!冷眼旁观的秦老大,吐着烟圈儿,不屑一顾地说。

我掏出打火机,给陈老头儿点上烟,让他有话慢慢说。望汗青也趁机接过老头儿手中的锹,把他从挖掘机下拉出来,拉到路旁边的一块石头旁边坐下来。陈老头儿抽了几口烟,才道出事情的原委:

那一年,他刚满七岁,大堰乡农民暴动失败,还乡团和国民党大肆屠杀农会干部和自卫团家属,喊着“杀人一个,赏钱五串”的口号,到处“斩草除根”。陈老头的爹是农民自卫队中队长,是起义军的骨干,也被列入斩草除根之列。得到了消息的一家人连夜出逃,要逃出村,逃出还乡团的围捕,必须翻过这鹰嘴崖,才能逃进深山老林。正要翻过这鹰嘴崖时,被还乡团发现,追赶不及的团丁,就在大花屋前的大院场,架起炮轰。除了他和一个四五岁的弟弟——就是陈远大的爷爷幸免于难外,他的婆婆、妈、三歲多的妹妹全部死在这里,被从山顶落下的一块房子大的红沙石压在了土坑里。现在得知修路炸开了大石头,他这才让他的侄孙子陈远大打了三口白棺材,来收殓的。他不准挖掘机挖,要自己动手刨,是怕弄断了尸骨。

死都死了,现在还要让他们再成残废啊?

讲完了,陈老头愤愤不平地指着包工头儿们说。

以前隐隐听说过,陈老头儿一家是在大革命时期被灭了门的,他是逃到深山一个亲戚家才活下来,这么详细的情况还是头一次听说。望汗青如获至宝,一边在本子上记着,一边还在问这问那地打听细节。可我没有那个政协委员的好奇的心思,只感觉到心情异常沉重。怎么说,这陈老头儿的家人也是当过村干部的,村农民自卫队中队长,也是相当于现在的村民兵连长吧;他的那些死去的亲人,是村干部的家属,更是烈属。他的父亲陈正轩,也是在那次暴动突围中,为掩护他人战死的。尸骨在哪儿,至今也不清楚,反正是在左家湾大堰镇这一带。我望着起伏的群山,这过去的苏区,那苍茫和苍翠中,掩藏着多少故事,埋藏着多少尸骨!挂在这工地树枝上的一面红旗,在风中正呼啦啦地招展。听说,这是修路的工人们自发张挂的。修路时一挖就挖出了许多白骨,让人腿肚子打战,心底发怵,同时挖出的尸骨乱丢,也怕遭报应,民工们不知听谁说了,张挂红旗可以辟邪祛灾,挖到一处大坟坑,就在旁边松树上挂上一面红旗,以求心安、平安。这新修的公路在山间盘绕,常见那山坡山坳飘动着一团火似的红旗,那不用问,那个地方一定是埋着一具具的尸骨。

听完陈老头儿讲述,望着路基旁边的树上挂着的那面红旗,我有了主意。不就是等陈老头儿他把亲人尸骨挖出来再动工吗?不就是耽误一下时间吗?说到底,不就是耽误了工,损失几个钱嘛!损失由我村里来承担!我吐掉嘴里的香烟头儿,扭身去找包工头儿秦老大。

秦桂民先是吊儿郎当的样子,嘴里叼着一支烟,一只脚踩在挖掘机的驾驶踏板上,手肘撑在斜挎着的腿上,大伙儿都望着陈老儿讲着,他却脸撇向一旁,不屑一顾地自己抽着烟。后来听着听着,慢慢才转过脸来,放下了挎在挖掘机上的腿,和大伙儿一起认真听起来。

我向秦桂民走去,正要开口,秦挂民却先走了过来,走到了陈老头儿面前,掏出一包大中华的香烟,撕开来,给老头儿敬上一支:

老爷子,你怎么不早说!看不出你还是个官二代啊,要是你那当中队长的老爹不死,现在肯定是个将军了!林彪那时也不过才是个连长!中队长跟连长差不多吧,还是不是要大一级?

我见他说话不着调了,但态度已经大大改变,双方不再是剑拔弩张,就趁这缓和劲儿插嘴说,秦老板,那你看这事——

秦桂民挥了挥手,好说好说!一切以老爷子的大事为主。我看这样,老爷子也年纪大了,我的工人都去帮忙,先把尸体——不,应该叫遗骸吧,挖出来,帮忙埋了再说。这样也可以节省我施工时间。说着,他望一眼停在一旁的挖掘机,露出一脸无奈的神色,有些悲壮地说道:就算我也为先烈们做个贡献!说着身子一挺,啤酒肚往前一冲,像兵痞样对那坟坑敬了个礼。

好!好!胸口挂着相机,后来真说是来采访的县政协委员、小学校长望汗青,带头鼓起掌来。

我也心头一喜,正愁即将发生的开支不知从哪里支付,没想到这个铁公鸡破天荒地拔了毛。看来这个民工们说的黑包工心还不是那么蛮黑,还有点人性,懂得识个大体。赶紧也拍了几下巴掌,笑着给他敬上一支烟去:

那我代表全体村民,谢谢秦总啦?

场面一下轻松起来,那些站在一旁拄铣拄锹的工人们听说不影响收入,也相互开起玩笑来,说说笑笑越过棺材去帮陈老头儿的忙,跳下坑去刨起尸骨来;秦桂民把我敬的一支烟夹在耳朵上,对那些工人们说,你们动作都给我麻利点儿,弄好了就赶紧开工修路。说完去开他的那辆皮卡。本来刚才我对他的印象一时变得蛮好的,还准备说几句恭维的话,可他掏出车钥匙,一面上车,一面对我说:耽误半天就耽误半天,只当是出了什么事故,陪了几千块钱的——呸!

我一下愣在那里,接着哑然失笑,摇了摇头,望着那辆颠颠簸簸的皮卡车,像一条打断了腿的悻然离去的狗,沿着新修的高低不平的路基,左歪一下右歪一下地开下山去。

處理完修路工地上的纠纷,又马上赶回到了村里,看那些没有来领栽树苗的补助款和修路占地的补偿款的农户,督促村里几个干部分头上门去兑现,我也去跑了一户,去送款。按理说,已经通知了,不来是农户自己的责任,再说村干部家里田里都有事,不是脱产干部,不能像机关的干部样天天守在村委会里坐班,他今天不来领,明天来了,或者后天来了,没有人,领不到钱,就又有话说,又要扯皮,反映上去,又说没有按时兑现。上面的领导有时只听半边之辞,只要群众一反映,肯定又是下面干部的问题:钱给你们了还不能弄到位?!我们这些干具体事的伙计们又要挨宰。领导们也有难处,要建和谐社会;村民在规定的时候不来,他们也有难处,田里的,栏里的,坡上的,总有事情赶在那一天。总之最没有难处的,就只有村里的几个干部!为了少些矛盾,为了工作,我们情愿自己多跑路,多费些时间。

我去的一户是那个跟着向先进起哄,去拦路时抱着个火炉子,拄着棍子的李婶子家。党员跟困难户结对子,我结的是她家,规定结的对子至少一个季度要上门一次,今年还没到她家去过,趁这送钱的机会,算是也完成一次上门了解情况的任务。

这个困难户家里的两口人,一个都不是健康的。当母亲的长年多病,一个药罐子长年不离身,当儿子的身体倒好,可神智不是太清,快五十岁了,也还是光棍一条,只能做一些粗活儿,砍柴,挑水什么不动脑子的,其他煮个饭,不是生的就是稀得可以照见人影儿,炒菜不是忘记了放盐就是咸得难以下咽。

见我去了,那个傻儿子正抱了一大抱柴进来,看样子准备烧火做饭,嘭的一声一抱柴丢在了灶门口,过来望着我嘿嘿地笑着,搓着手。

你个憨儿!莫说去给书记泡杯茶?!他那拄着棍子的老娘见了我,指责儿子说。

傻小子倒也听话,忙去泡了一大缸子茶来。我揭开盖子一看,茶叶放了大半缸子,这倒不说,茶缸周围一圈黑黑的,不知是糊的什么。虽然有些干渴,但实在让人难以下口。我装着怕烫,揭开盖子吹了吹,又盖上了。

李婶子,这是你占山林地补偿的五千块钱。我拉开包,把款递过去。

快些请书记帮我收着!还有事找书记帮忙!那李婶子推回我递给的钱,说道。

原来,她是想请我给他傻儿子找一门媳妇。

我虎子只有这个样儿,您看看哪儿有合适的,管她麻的丑的,能说话不能说话的,只要脑子好,腿能动的就行。这几千块钱算是给女方的见面礼。我还活得几年?我死了,他没得个人照顾,怎么行?

说着,老妇人抹起泪来。

我又同情又好笑。哪有这么容易的,这几千块钱在这个穷困家庭眼里自然是个天文数字,可她哪知道现在结个婚找个媳妇的行情。我一面把钱递给她,让她好生收捡好,一面安慰说,有了合适的,一定会给她留心,介绍。好说歹说,总算把那钱收下了。

出这户人家的门时,天已经黑了下来,远处听见有下山的羊铃声。这几年,放牛的除了陈老头儿,都把牛卖了,耕田都是拖拉机机耕。放牛一是没有人天天来守着,牵进牵出要占个人手,二是现在的人都吃不起苦下不起力,犁耙耕田都不会了,情愿出几个钱请拖拉机机械耕。喂牛的少了,倒是有几户养起了羊,靠卖山羊赚几个钱。放眼望去,暮色四合,烟雾似的朦胧里,一群羊在头羊的带领下漫下山坡,像飘动在暮色里的几团白棉花。一想到棉花,一想到那种柔软,就想扑到床上好好休息一下,睡个好觉。真感到好累。上午去鹰嘴崖工地处理纠纷,中午回到村里检查核实领补助金的事儿,几件事情一支,也没顾得上吃饭,到这时水也没有喝一口。胃里像一把稻草在擦着,隐隐地疼痛。李婶子倒是要留我吃饭,让那傻小子从楼板上取下了一块腊肉准备去烧,可是一想起那黑茶缸,再饿也没有食欲了。况且,虽然不是说得那么廉政,可吃饭也是要分场合,分人家的,一要没什么负面影响,二也是要看家主弄得干净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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