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玉光

小 村人一般是不以先生称呼人的，称胡先 生是少有的例外。胡先生少时上过多年私塾，这在小村已经是凤毛麟角，小村人总是胡先生长胡先生短地叫着。

胡先生家有书，有很多很多的书，人们经常看到胡先生抱着一本本书有滋有味地看，书有厚有薄，有大有小，看到尽兴处还摇头晃脑地大声吟诵，吟的什么村人听不懂。

胡先生还穿长衫，是鸽子灰的那种，长至足跟。这点小村人倒不觉得奇怪，读书人嘛，自然穿长衫了。小村人见过的读书人不多，但在米镇的戏台上看到的戏中人物大多穿着长衫，还手拿一把纸扇。胡先生也有一把纸扇，一面画着画，一面写着字，一年四季不论春夏秋冬都把在手上，时不时扇扇，煞有介事的样子。只是扇面几处破损了，露出了扇骨，胡先生用毛边纸裁细蘸着饭浆粘贴，东一块西一块的，不那么雅致了。

胡先生很顾及自己读书人的身份体面。他在路上行，突然下起滂沱大雨，别人慌忙赶路避雨，他仍不紧不慢四平八稳地走着。人们大叫：“胡先生，下雨了。”他慢条斯理地回应：“不妨不妨。”任由大雨淋湿了全身。

从小村到米镇要经过一道山岗，山岗上有人种了一大片梨树，果子成熟季节，每当行人经过，口干舌燥时免不了摘个梨解解渴。胡先生不摘，哪怕嗓子冒烟了他也无动于衷，胡先生说：“君子不夺人之物。”

胡先生在米镇大街上走，摇着折扇，不疾不徐。地上有一块银元，胡先生看见了，他如没看见一般；别人看见了，赶忙捡起塞进口袋。有人问胡先生：“地上有钱你怎么不捡？”胡先生说：“君子路不拾遗。”

还有一件更有趣的事。胡先生年轻时处过一个女子，双方倒也情投意合，只是尚未娶进门。一天，这个女子和父母怄了气，只身一人来到胡先生家，窘得胡先生不敢在家待着，半夜了还在小村闲逛。人们问胡先生怎么不回家，胡先生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人们问哪里有危墙啦？胡先生说：“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便是危墙。”女子气极了，认为受了辱，便毁了婚约。过了好多年小村人说起这件事，还忍不住哈哈大笑。

胡先生一个人住着一所宅子，宅子前有个大院子，院子里种着三棵树，一棵是石榴树，两棵是柿子树，石榴树矮，枝繁叶茂；柿子树高，粗壮挺拔。开花的时候，一边是榴花似火，一边是黄白簇拥，把一个院子点缀得生机盎然。到了九十月间，果子成熟了，一边是鲜红欲滴，一边是金黄压枝，煞是诱人。这里是孩子们的天堂，孩子们一吃完饭，个个如小鸟归林般叽叽喳喳往胡先生院子里来，看花时节看花，吃果时节吃果，欢呼雀跃。这个时候胡先生是不会生气的，似乎还很欢迎孩子们来，他只端张竹椅在柿子树下摇头晃脑看书，任由孩子们玩闹嬉戏捉迷藏，只要不损坏他的东西，他是不会约束孩子们的。大人们也不会管，任由自己的孩子在那玩耍，也许心里想着还可沾点胡先生的书卷气呢——虽说胡先生的古板迂腐他们看不惯，但沾点书卷气他们还是乐意的。有人说：“胡先生，孩子们喜欢你那，你就多少教点什么吧。”那就教点什么吧，孩子们疯够了，胡先生就把他们聚拢前来，教他们：“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胡先生摇头晃脑，孩子们也跟著摇头晃脑，逗得大人们哈哈大笑。

后来，村里办起了学校，适龄的孩子们都进村小学了，来胡先生院子的孩子少了，胡先生也不教他们背天地玄黄了，大部分的时间他就坐在柿子树下闭目养神，看那三两个孩子玩捉迷藏。

多年后的一天，小村的人们发现，胡先生过世已几日了。胡先生穿戴整齐，外面一袭长衫，如熟睡一般，脸上盖着一本打开的书。有识字的说那是《论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