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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地居民

2018-04-09苏莉

民族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鄂温克驯鹿老师

我一直在想,土狍走的那天,刚刚入冬的阿龙山是不是已经很冷了?

我们在2014年8月份上阿龙山的时候,是大兴安岭最温暖的季节,但是气温最高不过20度,是我们心目中初秋时节的样子。

我们到达根河那天已近晚上八点,恰逢根河全年唯一一次全城停电检修,多亏闺蜜雪莲车技高超,带着我们一路摸黑进城,居然在从来没去过的情况下,顺利找到了在根河等着我们的宋仕华老师。我和宋老师的第一次见面就在这样的暗夜里,在这个北中国几乎可算是最北方的森林小城中。

第二天清晨,敖鲁古雅揭开它神秘的面纱,给我们呈现出了一个童话般的世界!这些使鹿部鄂温克人的定居点经过了重新改造,每家一栋二层木屋,漆成暗褐色,有芬兰萨米人住房的特色,据说是由芬兰设计师来设计的。昨夜我们居然就是在这样的木屋里休息的。芬兰的萨米人也是养驯鹿的民族,与萨米人保持如此的一致不知道是出于怎样的考虑,但是敖乡从此的确很有异域感。

空气是湿润的,散发着绿色植物的芬芳。在这个冷极的短暂夏日里,完全不适合任何粮食作物生长,所以人们任凭生命力旺盛的植物自由生发,随它们想把自己长成什么样呢。于是我还看见长得巨高的柳蒿芽在老乡们的院子里。还有他们晾晒的毛皮制品以及搭在院子里的帐篷,一下子就把他们与山林的关系展示得一览无余。

回想在敖乡的那几天,几乎每天都下一场大雨。每天早晨还都会有山雾弥漫,雾气中的大兴安岭若隐若现,那种来自山林的神秘气息至今萦绕着……

营地

从敖乡去阿龙山,也有近三个小时的路程,宋老师提前联系好了车,我带着女儿和同行的版画家山丹乌恩祺夫妇组成此行采风小组,向着我们倾慕已久的中国最特别的一个族群居住的角落进发。

在阿龙山上,那时只有八个猎民点了。因为上交了猎枪,确切说,这些鄂温克人应该算是牧人,放牧驯鹿的人。那些温顺的驯鹿却也有它们倔强的时候,它们只吃山上最新鲜的苔藓,因此它们决不妥协接受山下被饲养的生活,它们要自由地在林中穿梭,呼吸最清澈的空气。这些与驯鹿相互依存的鄂温克人,这些像驯鹿一样喜欢自由自在生活的鄂温克人因此选择留在山上,继续坚守着自己的传统生活。

据说这个猎民点是巴拉杰依和安道父女新分出来的,盛名已久的玛丽亚索他们的猎民点不在这里。我们去的那天,山上有安道、土狍父女,有柳霞、维佳姐弟还有柳霞现在的伴侣老翟。

帐篷里的规矩则一如既往,以炉子为中心,炉子后方左手边的床是玛鲁神位,是男人睡觉的地方,女人不可以绕着炉子过去,更不可以睡在那里,女人睡觉的地方是门口的两侧。打刀的男人在族群里拥有至高的地位,他可以睡在玛鲁神位,也可以躺在女人这边的床上,但是他躺过的地方女人不可以再躺了。对女人的禁忌还有,男人打刀的时候女人不可以到工作地点去,即便搬迁到别处看到林地里有曾经打过刀的地方,女人都不可以到那里去。

帐篷边上的货架子是他们传统的样式,顺着帐篷门从头至尾摆放,树根冲门的方向,树梢不砍干净,留着树枝,取生命力强、驯鹿健康兴旺的意思。

帐篷外面还有一个蓝色的棚子,算是大家的起居室,吃饭、会客。夏天的时候他们在外面搭的炉子上做饭,厨具、存放物品的桦树皮容器等生活用品都放在外面,两个狍皮垫子也那么随便扔着,下雨也不收回来,就那么随便讓雨浇着。

我从文学作品里所感知的敖鲁古雅可能更原始一些,但是当我亲身来到他们之中,发现改变还是存在的,比如他们的帐篷,不再是传统的样子。而且他们还有了太阳能,晚上的时候还可以看电视,给手机充电、照明、听音乐。只是手机基本没信号。仿佛与世隔绝。

据说他们用来烧火的木材也要报批林业部门,不是随便砍伐的。如果来客人了,没处坐,他们会抽出粗一点的木袢子起来当凳子用,只是这个“凳子”十分不稳定,维佳和柳霞喝多了坐不稳就会向后倒去……

旁边有个原始风格的绰罗子,里面存放着一些食物,不住人。因为里面不生火,可以保鲜。

从那只总来偷吃东西的林中小鸟上来看,这里平常的日子会是多么寂静。土狍在我们上山之前特意嘱咐宋老师带些瓜子来,为的是喂这些小鸟。她说,有时候小乌会直接落到她的手上取食。无奈我们到了山上,人声嘈杂,没能见到那一美妙瞬间。

土狍和安厘

之前听宋老师提起土狍,以为是个男的。后来在上山之前的清晨,遇到一个叫侯二的汉人,宋老师说,这是土狍的丈夫,才知道土狍是个女的。宋老师说,敖乡的女人嫁给汉人的也挺多,那些汉人也愿意娶敖乡的鄂温克女人,因为政府对鄂温克人的各种照顾政策也会惠及到他们。到了阿龙山上,见到了土狍,没想到竟是一个四十多岁妖娆的女子。带着一副夸张的红耳环,也很像个超凡脱俗的艺术家。

一起坐在外面喝酒、吃饭。土狍答应给我们唱歌,唱的是鄂温克民歌,好听!她后来和我说,她给她儿子小时候唱鄂温克歌,她儿子一脸茫然,说听不懂,妈妈。让她很沮丧。她的丈夫是赤峰这边的人,土狍说她实在不习惯赤峰这边的天气,太热了!大概从小生活在寒冷的密林中的人无法忍受凡俗人间的热度。

土狍的性格并不像她一开始看上去那么温柔,如果什么话刺伤她的自尊心,她立刻翻脸不认人,决不虚伪。但是后来她越来越喜欢我,说我长得特别像她的一个亲戚,她于是总过来抚摸我的头发,和我贴脸,亲吻我。我实在是没接受过这样的阵势,但是我小心翼翼,生怕让她感觉被冒犯。对于异于我们自身的文化,保持尊重是我们的必修课,决不可以以一己之见去评价他们。

土狍是道爷的女儿,也许,这个民族最后能够留下来的就是这种敢恨敢爱、最直白、最真挚的性格了吧。

安道,就是大家口中的道爷,是这个族群里最后一个会制作桦树皮船的人,也是最后一个会打他们狩猎用的刀的人。如果他去世,这门手艺就失传了。我后来在敖乡博物馆里见到了桦树皮船,像一把长长的弯刀,船身狭窄,仅容一身,想必是为了应对密林中的激流而有如此设计,实在很难想象它在水中行驶的样子。是否像一片落叶漂在水面?他们栖身的河流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激流河,这个河流的名字经常出现在维佳的诗句中。

道爷的汉语没有维佳他们那么好,多数时候就那样静默地拄着拐杖坐着。可能也是常年受林中风寒的侵蚀,行动不便。但是每当看到宋老师,他的脸上就会露出笑容,还和宋老师玩一种只有他们俩才会玩的碰胳膊的游戏,看了令人动容。

道爷也是这个族群里三个硕果仅存的老人之一,另二位,一个是百岁老人玛丽亚索,一个是芭拉杰依。

我后来在根河小城入口的大幅宣传画上看到了道爷,是道爷年轻时候的样子,背着猎枪,穿行在白雪皑皑的密林中,是那么的英姿勃发,我的眼眶忽然盈满泪水,一个时代,一种文化也许正在渐行渐远……

柳霞

在阿龙山巴姨猎民点,巴姨的女儿、柳芭的妹妹、雨果的妈妈、维佳的姐妇——柳霞,喜欢喝酒,因此喜怒无常。

柳霞没有牙了,柳霞喝多了就唱歌,唱着唱着就泪流满面……

我后来下山后,在顾桃著名的纪录片里得知了柳霞的故事,《雨果的假期》看得让人心酸,柳霞因为照顾不了儿子雨果,雨果被送到了南方的学校里住读。她想念儿子啊,想念的厉害了就一边唱歌一边流泪。顾桃拍得好極了,即便他们不喜欢他这么表达,但是时间会证明,顾桃的表达是对的,他记录了这个特殊族群一个时期里最真切的样貌。令人感慨万千,

柳霞把易拉罐装啤酒叫做铁罐儿,后来我们觉得这个称呼好极了,就都把啤酒叫做铁罐儿。

在那个蓝色棚子下面,我们和他们在林中共进晚餐,吃着他们特意给我们烤的马鹿肉和宋老师给他们带上山的各种食物,喝着宋老师带来的“铁罐儿”,夕阳穿过密林曲折地投射在我们的身上,炉子里的火散发着热气,林子里密集的蚊子攻击着我们,柳霞唱歌、流泪,喝得坐不稳当,直接从木桩式的凳子上倒过去,后来她现在的伴侣老翟把她搀回帐篷,我们看见柳霞走前麻利地把桌子上的一罐啤酒装进口袋里,让我们忍俊不禁。

土狍也唱歌给我们,忽然我就想起《爱丽丝漫游奇境》里面一个场景:疯狂下午茶那个章节,疯帽子先生那一段,仿佛正是此时我们的样子。

太阳落山,我们也准备睡觉了。

在林间土狍的帐篷里,我和女儿挤在一个床上睡,土狍和宋老师挤在一个床上睡,道爷睡在最里面那个最珍贵的床上,中间的炉火一直燃着,即便是夏天,森林里的夜晚还是很冷的。

我听她们一直聊着久不见面的话题,亲如姐妹,土狍看中了宋老师这次穿上山的一件衣裳,宋老师脱下来就送给了她。

林间的夜晚静谧无声,不知道有没有野物在远处窥视着我们?我因为疲劳睡得香甜。第二天早晨醒来,听早就起来在林子里转的山丹夫妇说,夜晚的星星特别美丽,让他们感到震撼,我觉得好遗憾,错过了如此纯净之夜的洗礼。

然后我们就发现昨天我们带上山的啤酒少了一件,他们说一定是更早起的柳霞把酒藏起来了。不一会儿,柳霞若无其事地来到我们的帐篷里给我们道早安,笑容可掬地说:“早上好!”非常亲切礼貌,样子十分憨厚可爱,与昨天晚上的柳霞判若两人,是更加本色真实的她。

柳霞对驯鹿的热爱真是让人动容,营地里留着一头驯鹿,因为脚受伤了,每天都是老翟给这头驯鹿治疗。可是那天早晨,老翟因为头一天晚上喝多了,一直没起来。柳霞担心着那头病中的驯鹿,她把注射用的药和注射器都拿出来了,让我帮她调药,帮她把青霉素溶解抽进注射器里,但是让我给驯鹿注射还是让我打怵,尤其是给动物用的注射器非常粗,我不知道怎么扎进驯鹿的身体里去。

柳霞一直说,它多可怜啊!

老翟终于起来了。土狍我们几个一起去鹿圈给那只驯鹿打针,土狍控制着它,老翟麻利地给驯鹿施治,我们看到那头驯鹿的脚肿得变形了,据说是在山上被偷猎的铁丝缠住了脚。我发现鹿圈里也烧着一盆火,问柳霞为什么,柳霞说是为了给驯鹿熏蚊子的。他们的确把驯鹿当做家人一样看待。

就在柳霞难得清醒的那天早晨,她在那堆要烧火的木材里给我挑了一张桦树皮,告诉我哪里像眼睛,哪里像云,哪里像月亮……

我后来千里迢迢带回了这张桦树皮,因为这是柳霞给我选的,她的音容笑貌就浓缩在这张桦树皮上。

维佳

在没有见到维佳的油画之前,我实在很难想象面前的这个酒气熏天的男人有什么了不起。他穿着肮脏的衣服,坐在那里总是问我女儿是男的还是女的?

我们上山之前,他们好像刚刚发生了一场“战争”,土狍对宋老师说维佳要打她,见到宋老师就抱住她哭起来,但是不一会儿就在宋老师的劝慰下,他们又和好如初了。

据说维佳身上的酒气可以驱蚊,没有蚊子或是其他小虫会咬他。但是酒还是损害了他的健康,好像他已经不能上山去驱赶驯鹿回家了。那天他也没有施展他诗歌方面的才华。也是的,谁会对刚见面的陌生人就来上一段诗啊。

疯帽子先生般的维佳和我们一起围坐在夕阳中的蓝帐篷下面继续喝酒,我时时会担心他会撒酒疯,因为我对我父亲当年的状态实在太熟悉了。

第二天早晨,宋老师说服已经清醒的维佳给我女儿画一幅画,说他昨天答应过给小孩画一幅的。维佳说,哪有什么小孩?我们找好了桦树皮,给了他一根碳素笔,他说,画什么呢?我们说,画驯鹿吧!

于是他惜墨如金地画了两只驯鹿。

后来在敖乡艺术馆,我们看到了维佳的油画,那种明净温暖,那种美好的情感,那种独特的魅力彻底把我们征服了。这个隐居在深山里的大师,他的作品简直是无价之宝。简直就是梵高再生。从他的画里,能够看出他对森林的热爱,对林中每一束光线的迷醉,对他们这个族群生活细节的准确描摹,在他的画中看到那个桦树皮船,在激流河中静谧的样子简直有如置身天堂,维佳懂得桦树皮船只有在大自然中才是具有生命的,与周围的环境容为一体的。我想象他从小生活在大自然中,那些独特的林地瞬间一一落入他敏锐的心灵,在他的心里发酵着,大自然选中了他为自己代言,为他的民族代言。于是他听从天意,把他的情感全部泼洒在画面上,以他天赋的才华描绘了他们这些林地居民在森林里不为外界所知的生活,这真是一个神奇的事情。

我后来从顾桃的纪录片里看到维佳更年轻时候的样子,他诵读他的诗歌,完全像是一个巫师在替神灵代言的样子,因为那样的流畅、不假思索仿佛并非出自他自己的认真构思,只是通过他的身体这个大自然的传声筒传达给了我们——

我记得幼时跟母亲沿敖鲁古雅河而上\骑着驯鹿来到了乌力楞\在那里我看到了姥爷和姥姥\他们把我举在半空中\不停地旋转

我记得那时候的人们\与大自然交谈\仿佛它也有灵魂

我还记得\他们向着东方火红的太阳\唱起了感恩之歌\歌声包括鄂温克语言的全部美丽

我还记得\我乘着桦皮船沿敖鲁古雅河而下\来到了激流河\激流河的两岸\一面日出一面日落\他们乘坐桦皮船赞美\东方的日出\西方的日落\他们用歌声赞美辉煌的宇宙\赞美大兴安岭的月夜……

后来得知他只去中央美院进修过一年的时间,学习绘画,但是因为无法适应城市及学院式的教学而返回山林,回到自己的族群里。多亏他离开了,否则我们想必看不到他的这些发自天性的杰作。

有关他的传说都十分经典,比如他也曾参加工作,做過狱警,然后他擅自把同族老乡放出监狱和他一起去饭店喝酒,比如收缴猎枪的时候,他不肯,一直逃一直逃,直到山顶无路可走的时候毅然抱着自己的猎枪跳了下去,多亏一棵大树接住了他……那是不是山神的护佑呢?比如也曾经有女子爱慕他的才华,把他接到海南生活过几年,最后还是因为他无法离开他的山林而放弃了温柔之乡……那是不是山神的呼唤呢?总之,一切的一切,都驱使着他成为这个族群的言说者,我敢于断言,维佳无论怎样生活,他的这些杰作都会以他的独特性在中国乃至世界美术史中占据一席之地。当年我曾经感叹,有谁来保护这个任性的天才?今年我得知他结婚了,终于老天又派了一位守护天使来到他的身边,但愿他一切安好。

当我们读到维佳这样的诗句,怎能不被深深打动呢?又有谁能够替代这个特殊的族群这样的表达呢?只有他们自己能够——

罐子里的北满森林\窗台上的几个烟头\枝叶上的几多花瓣\春天的雨不来夏天也不采\秋天的鲑鱼还怎么回来\我曾看见湿漉漉的鹿角上人群幽灵般闪现\带走了白桦\带走了北满的森林\如今我两手空空\长满了青苔\一只用未喂鹿另一只用来怀念\可是啊,阿玛\没有鲑鱼我们该怎么生存

——《北满》

今年四月无雪\扎喇吞枪自杀\过了五月才把酒喝完\六月下葬\挖坑掘折了腰刀\七月猎犬走了就没再回\八月无事\九月熊在地里掰苞米\十月去扫墓\烟头点着了扎喇\十一月女人们先哭了\十二月北边的亲戚来了\一月萨满唱起神歌\熊跑过来要酒\二月汉人过年\三月我们想念扎喇\四月有熊吞枪

——《扎喇》

柳芭

在敖鲁古雅,我没有看到一张柳芭比较清晰的照片,可是她的气息无处不在。在敖乡博物馆,我们看到了她创立的那门独特的艺术——兽皮画,不大,只有一幅,和她的自画像挂在一起。

有关柳芭的传说我得闻更多些,也更早些。她的经历无疑给这片森林带来更多神秘的色彩。她在世时拍过一个纪录片《神鹿啊神鹿》曾经给我极大的震撼。一个标准的天才艺术家无法适应现代文明而自我毁灭的故事。比如她曾经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曾经在出版社工作,她的作品曾经被大英博物馆收藏,可是世俗中的一切都让她无法适应,因失去爱人而崩溃,从此开始酗酒而无法自拔,无法工作。只好回到自己的族群里,回到森林中。在疗愈身心的过程中她从母亲巴姨缝制的皮制品中获得灵感,创作出了兽皮画,靠毛色的变化表现这个族群的生活样貌。被惊为天人。

她在世时身边的人都是知道她是天才这件事实的,也在尽全力保护着她,可是那种宿命仿佛任何人都是无法抗拒的,眼看着她滑向那片虚无之地而无能为力,在一个林中月夜,她不幸失足落水溺亡,想想也是十分悲戚的事情啊!

我后来在为他们姐弟专门存放作品的艺术馆,得以见识了柳芭的才华,她真的像一颗璀璨的流星划过夜空。不同于弟弟维佳的画,柳芭的画自带一股忧郁气息,画面偏蓝色,有着那种对外界事物的不安和悸动,但是那种独特又是无入可以替代的。她笔下的月夜散发着神奇世界的光,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一般。想必那些超凡脱俗的林间月夜无数次地诱惑着她,让她不断描摹并深陷其中,最后与这样致命的月夜融为一体。万幸的是她仙去之时留下了这些作品,为我们带来了仿佛另一个世界的消息。

想必这些作品一定可以代替她在这个世间活下来,或许永生!

柳芭留下来的,还有一个美丽的女儿。我们有幸和柳芭的妈妈巴姨和她的女儿一起吃了个午饭。看着她女儿,我不忍心多拍她,只用手机拍了几张,实在不忍打扰她难得的宁静。

我听说这孩子小时候经常呆在她醉酒后躺在大路上的妈妈身边,无能为力,只有默默等着妈妈醒来。很难想象这孩子的童年都经历过什么,也许,只有我这个曾经有过酒鬼父亲的人才能懂得。

巴拉杰依

巴姨的名字叫做巴拉杰依,大家都叫她巴姨。她是几个特别孩子的母亲——柳芭、柳霞、维佳。还有一个叫做果佳的,早夭。她现在还是使鹿部鄂温克人里硕果仅存的三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之一。每天,领导和名人还有游客走马灯似的来看她,大概什么大场面都见过了吧,因此刚开始接触她的时候觉得这是一个很骄傲的老人。

我不知道怎么和她交流,一开始我极力夸奖她那特别的挪威枕头,她说,谁来了都要和她的枕头拍照。

后来,我翻出刚在山上拍的维佳和柳霞的照片,面对她思念的儿女,巴姨渐渐露出属于母亲才有的笑容,很慈祥。

中午的时候,巴姨和柳芭的女儿过来和我们一起吃午饭,她穿着一件咖啡色的连衣裙,刚开始是不容易被人察觉的,仔细看,才发现那件裙子非常时尚,非常考究,她配了一双短靴,特别漂亮。我们才发现老太太的审美趣味真是不得了的,所以她才有这样不同凡响的儿女。

巴姨是他们鄂温克人里难得的非常智慧和充满理性的人,她的画也与众不同,很难想象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画的。她自己做的民族服装,也非常高贵漂亮。

那次听说她在撰写回忆录,而今年,这部让我们充满期待的书已经出版了。后来我才听宋老师说,当年巴姨特别想让我帮她做一下文字的润色,只是我那几年生活在巨大的生与死的挣扎里,宋老师没有忍心告诉我。据说巴姨为此对宋老师非常不满。我听说之后却感觉欣慰,没想到老人能够如此信任我。

驯鹿

我们上山那天,驯鹿不在家,柳霞说,它们吃粘坛子去了。现在正是粘坛子生长的季节,驯鹿吃了粘坛子会长膘的。

粘坛子是一种蘑菇,平常的驯鹿只吃长在石头上的苔藓。我们第二天去往岩画山,看见了这种植物,长得像地毯一样铺满了石头,踩上去那个松软绵柔啊!

看到岩画山这边这么多的苔藓,给我们带路的土狍说,明年把家搬到这边吧,但是她又担心苔藓多的地方偷猎的下套儿的也多,去年,她损失了三头驯鹿,现在,驯鹿一万多元一只,损失不可谓不大。现在家里就有一头脚受伤的驯鹿,无法和鹿群一起上山了。

我们去往岩画山的时候拉上了老翟和维佳,让他们去找鹿。鹿好几天没回来了。可是维佳在车上发现了我们带去祭祀用的酒,说笑间就喝了好几个“铁罐儿”,等到了岔路口,维佳已经又喝多了。老翟他们俩没能把驯鹿找回家。

我们从岩画山回去的路上,土狍突然发现了自己家的驯鹿,她说:“这不我们家姑娘吗?”我们急忙下车追赶,但是驯鹿不肯停下,只听得丛林里驯鹿脖子上的铃声悦耳,叮叮当当的,就是拍不到一个完整的画面,但是看到驯鹿像丛林里的精灵一般自由穿梭,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感动的感觉。

后来土狍用各种奇妙的叫声叫住了一头叫“月儿”的母驯鹿,那头驯鹿真温顺啊,可着我们拍照,被拍完它又去找它的同伴,一起在丛林里穿行去了。真像是家里的孩子正在外面玩耍,忽然家里来客人了,孩子被叫回来见客,一阵礼貌的寒暄完毕,孩子又回到自己的世界中。

它的脑门上有个月牙,因此而得名。

那些驯鹿都有自己的名字,土狍认识每一只驯鹿,听她谈起它们真像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最好玩的是他们给一头被白岩松喜欢并抚摸过的鹿起名“白岩松”,经常大叫:“快去把白岩松抓过来”。还有一头母鹿被起名叫“孙树文”,他们经常喊:“给孙树文挤奶吧”……孙树文是一个和他们经常来往的森林警察。

驯鹿走得极快,一会儿就消失在密林深处,所以赶鹿回家是个非常辛苦的劳动,翻山越岭地跟着鹿走并把一群驯鹿赶回家,必须几个人一起配合才能行,一个人是无法完成的。宋老师曾经跟着他们去赶过鹿,手上拉着绳子越过一个沟坎的时候摔倒了,差点被快步行进的驯鹿拖死,让她想起这件事就非常后怕。

我们最后下山的时候,看着空空的鹿圈,想象一群美丽的生物在里面的样子,真是美好!

岩画山

岩画山在距离巴姨猎民点50公里的密林深处,我们把维佳和老翟放下岔路口之后继续前行,路上总能遇到采山货的人,骑摩托的,也有开车的,他们这里把采山货说成是“采秋”。现在,正是野生蓝莓成熟的季节,也是松果、稠李子、牙各达、各种蘑菇成熟的季节,这些不辞辛劳的人们跑这么远来采山货其实真是不容易。原来会觉得蓝莓怎么这么贵呀,现在觉得真不贵了,要我跑这么远,采一点就累得不耐烦了,蓝莓还很娇贵,容易坏了。我原来计划采野果回去,后来决定不采了,买还是划算些。

岩画山的确非常有气场,是鄂温克人的祖先崇拜的场所。他们认为,岩画是他们的始祖留下的印迹,有着他们留下的讯息,通过这些岩画,他们与自己的祖先取得了联系。

我们遵照土狍的指导给他们的祖先敬献了酒、水果、水烟,还学着鄂温克语祷告,告诉祖先神,我们都是谁,来看望他们来了等等。然后我们开始看岩画,拿着带来的水泼向石壁,那些红色的古老的印迹开始显现。上面的图案被认为是画着驯鹿,爬到岩画山上面的一处夹缝里的岩画,描述的是狩猎的场景……

这些古老的印迹真是神奇!

我们又转到后山,我拍了一组照片,从照片上看,那奇伟的山好似一个健壮的人站在那里,周围还围着几个人,用肉眼却看不那么准确。特别像一个守护者,守护着鄂温克人的精神家园!

岩画山的色彩非常漂亮,山丹老师说,这天然的颜色直接可以入画了。

真是令人肃然起敬!

冷极、偃松林和敖鲁古雅乡

在去往阿龙山猎民点的途中,须经中国的冷极点。据说这里是中国的冬天最冷的地方,零下50度。那得有多冷呢?雪莲说她刚去阿里河的时候第一次在那里过冬天,穿着平常的冬衣站在外面,瞬间感觉自己是没穿衣服出来的!那是阿里河,这里恐怕比那里还要夸张。不亲身经历,真的很难想象。倒是现在全年最温暖的季节,这里白天的最高气温也就是20度左右,的确十分凉爽。

离冷极点不远,是一片偃松林,据说只有偃松才会生产松树子,也只有这么高寒的纬度才会有偃松生长。多么神奇啊,在长达半年之久的寒冷里,它们默默忍耐,积蓄力量,只在这短暂的温暖季节孕育出那样甘美的果实。这片偃松林因为在路边上,大概是为了游客欣赏方便,修了木质的栈道,沿著栈道前行,一片原始森林的美色,这是哪个公园都无法营造的林中生态。

林中还长着一种草,叫杜香科草,也叫平顶香,可以做香料。这是山里的鄂温克萨满熏法衣的唯一的香料。的确,那种清香十分浓郁,山上的猎民点周围都是这种草,遍地。想想山上的鄂温克人,在大自然最美好的馈赠里安然地、自由自在地生活,真好奢侈啊!

而在山下的敖鲁古雅乡,现在不只是原来猎民的定居点了,基本上是个旅游文化村,有博物馆,定居的猎民有的把这些政府分给他们的房子租出去,有的开个家庭旅馆,有的卖点山货,以及各种驯鹿皮、牛皮之类,据说基本上都是芬兰的驯鹿皮,因为敖乡鄂温克人基本不杀驯鹿。

每天早晨八点,都有一群牛出现在宋老师工作室边上的草场上,和干旱的锡盟草原相比,这里的牛是多么幸福啊!敖乡附近的小河清澈甘甜,这个世界上最寂静的角落,随眼望去,皆可入画,天地大美!从附近的小山俯瞰敖鲁古雅,多少神奇!这是我二十年里一直都想到达的地方,那年夏天终于得以近观其详。至今难忘。

在敖乡闲逛,看到土狍家外面随意摆放的茶壶,非常漂亮,看起来她的生活里其实不乏精致,但是,尽管敖乡如此美丽怡人,他们还是选择山上的日子,也许,那里有一种呼唤在他们的心里永不停歇。

宋仕华

我相信在这深山之中一定是有一种看不见的神秘力量存在,一旦被这股强大的力量选中了,一个人的一切就都被改变了。

我觉得宋仕华老师就是一个被选中的人。现在,我必须要说一说宋老师了。这次的敖鲁古雅之行如果没有宋老师,我们很难进入猎乡的深处。

说起我们的相识十分传奇,想必有缘人在机缘到来的时候会以各种不可思议的链接方式碰头。我们就是这样。

事情的缘起是我的一个大姐姐塔娜因为爱摄影而来到敖鲁古雅,又因为不认识上山的路就在路边随意找了个人问路,这个人就是宋仕华老师。宋老师送他们一行上了阿龙山,这样认识了。塔娜大姐回来后来看望刚刚出院的老金,说鹿胎膏对肾病有好处,说宋老师手里有最真纯的鹿胎膏,把她的联系方式给我了。因为买鹿胎膏而得知宋老师在做兽皮画,想起早年间知道的柳芭,我立刻对宋老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网上交流到最后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我们刚上山那天,宋老师先行一步去了营地,我们在路口等她时,柳霞醉醺醺地冲下来向我们吼着:“干什么的?你们怎么上来的?……”直到宋老师过来和他们解释、介绍,柳霞这才转嗔为喜,表示欢迎,并和宋老师拥抱在一起。

后来看到顾桃的纪录片才知道,当年,顾桃为了上山,在山下等了半个月,和这些鄂温克人交朋友直到取得他们的信任。他们对外来者不十分信任,总觉得这些外来者都是来这里猎奇的,回去后各种歪曲让他们很生气。

看宋老师空间里的一些生活记录,让人很是感慨,她在猎乡能取得这些鄂温克养鹿人的信任真是太不容易了!我看到她在猎民点上给大家做饭,各种饭,包饺子、擀面条、做馒头、烤列巴。干各种活,劈木头、锯木头、搬家、喂驯鹿、挤鹿奶,冬天的时候去河里刨冰取水……宋老师身材娇小,并不多么强壮,她只是在尽自己最大的诚意和猎民们相处。

她也曾经跟着男人们去找鹿,累到要虚脱。她是那么的热爱这些可爱的林中精灵,把她的热爱反复地缝进她的兽皮画里。

巴姨的皮活一流,用各种小碎皮做皮靴直接启发了她女儿柳芭制作兽皮画,令人惊叹。

然而,同样嗜酒如命的柳芭,没有能把这门她独创的来自森林的艺术继续下去就坠河而亡,这之后,没有人能够继续这门独特的艺术,因为它很考验一个人的艺术感觉,也很考验一个人的手工是否精细,更考验一个人的艺术想象力。

宋仕华原来做过很久幼儿园老师,心灵手巧,做各种手工不在话下。因为一直和孩子们在一起,所以一直保持着纯真的童心,这对搞艺术是很重要的先决条件。虽然她是汉人,但是久与鄂温克等少数民族接触也养成了直来直去的性格,尤其是宋老师对待朋友,几乎可以倾其所有的真诚。于是她被选中了,冥冥之中,她被一种力量呼唤,迷上了兽皮画。

巴姨说,宋老师做兽皮画不是她教的,说她一看就会,她只教了她怎么熟皮子。宋老师的兽皮画比柳芭的兽皮画更为开阔,她可以缝制一个庞大的迁徙场景,长达2.5米。里面有人、驯鹿、森林,甚至还有驯鹿背上的摇篮、女人,周围用黑熊的皮做边,令人震撼。

这些兽皮画都是用犴和驯鹿的腿皮缝制的,因为只有腿上的皮子才有变幻的色彩,而现在不允许狩猎了,这些材料很难寻找,宋老师有时会从网上订购芬兰的驯鹿皮,但是芬兰的鹿皮会经常没有腿皮。她一直在用她早年间一点一点攒下来的皮子做画,她的兽皮画经常因为没有材料而被迫停下来。由于材料的匮乏,她说,在她的有生之年能做五六张兽皮画就不错了。

除了制作兽皮画,宋仕华还独创了一种毛剪画,利用兽皮毛色的变化,剪出各种森林里的场景,描述使鹿鄂温克人生活中最常见的驯鹿、撮罗子、森林等等画面,极为生动,令人拍案叫绝。

一个被选中的人还有什么好说呢,她会千方百计地向着那个呼唤狂奔而去,百折不回,直到拿到她想要的,内心才会平静下来。所有的辛苦都成了回忆,所有的委屈都化作温暖,所有的感动都会从她的手中流出,化作人间的至宝震撼人心。

巴姨后来给她取了个鄂温克名字“讷克勒斯”,意思是最小的女儿。想必巴姨内心深处也希望自己能有一个这样的女儿吧。宋老师所有的作品都要被巴姨认可后才算完成,她们俩是亦师亦友亦母女的关系。巴姨在生活中也越来越依赖宋老师的照顾了。也有人质疑宋老师的身份,为她不是鄂温克人而排斥她。但是我理解她对鄂温克文化的那种热爱,和那种天注定的使命感,她就是被上天选中的人,她其实别无选择。无论会有多么艰难和委屈,她都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的。我知道。

我就是敬佩巴姨,不但她的儿女都是天才艺术家,收了一个这样的徒弟也成了世间最独特的艺术家。她简直就如天使一般。

边客

对于阿龙山的敖鲁古雅鄂温克人来说,我们只是过客。他们对我们的身份没有什么好奇心,什么作家、画家的不感兴趣。但是我们说自己是达斡尔人,是蒙古人,的确获得了直接的好感。想必少数民族,尤其是北方的少数民族还是有亲缘关系的,即便是完全的陌生人也会莫名地生出亲近来。尤其我们是宋老师带来的,他们对我们的来访还是充满了善意。

当三个艺术家——一个鄂温克的维佳,一个达斡尔的山丹、一个蒙古族的乌恩祺一起坐在蓝色的帐篷下面谈笑,是多么难得的相聚!围坐在一起吃饭,是人际交流最古老也是最有效的方式。也是艺术家们互相观察的最直接有效的方式。学着柳霞的说法,我们喝着“铁罐儿”,坐在圆木上啃着肉干,的确惬意。再呆下去,我们是不是也会嗜酒如命呢?

临行前的那次午饭,我们从岩画山上下来,都很激动。乌恩琪老师喝酒不再克制,尽情地表达着他的感受。土狍一下子和我们无比亲近,柳霞喝一点就醉了。

女儿穿上了土狍的鄂温克服装,真的像土狍说的特别像萨米族的小姑娘。

土狍给我用她手机拍了一张照片,似乎是我此去敖鲁古雅最美丽的一张留影,其他的都是一脸疲惫,土狍这个家伙真的很有艺术天赋。

然而乌恩琪毕竟是真正的艺术家,不久即露出他的赤子情怀,手舞足蹈起来。临别之际,他忽然向安道跪拜,眼含熱泪,令人动容!

这些碎片,在24小时之内匆匆而过,然而留下的烙印可能久久都不会消失。所谓因缘际会,也可能都是前世的安排。我们和他们相处的一天里,十分小心,包含着尊重和善意,但是到了最后离别的时刻,面对土狍热情的拥抱,我一下子热泪盈眶……我对土狍说,我会再来的!

临别之际,我看到土狍的披肩晾在林间,想起波兰诗人辛波斯卡诗集的名字——《万物静默如谜》和《我曾这样寂寞生活》……

结束的时刻

回来以后的秋天,我把在山上给他们拍的照片都发给宋老师,请她转交土狍他们。正好那天土狍下山了,就坐在宋老师身边。我至今记得宋老师传达的土狍当时说给我的一句话,她说苏莉不好好在呼伦贝尔呆着,跑通辽去干嘛?这句话一下子击中了我,忽然觉得自己这样背井离乡的意义何在呢?

不久之后,忽然传来噩耗,说是土狍在赶驯鹿回家的时候累死在了山里……

我实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难过了好久,想起土狍给我的拥抱,泪流不止。我为他们这个如此脆弱然而不无任性的族群忧心忡忡,也许我们谁都无法阻止某种宿命的行进的步伐,可是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呢?我们可以做些什么呢?

万物静默如谜……

责任编辑 哈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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