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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晚餐这么丰盛(短篇小说)

2018-03-22田兴家

广州文艺 2018年3期
关键词:酒楼主管女朋友

他微低着头快速往前走。在没有人的路段小跑起来。看到有人撑伞走过,他便停下来摸自己的头发。似乎是在转移别人的注意力,掩盖刚才的失态。他认为自己跑起来的样子很难看,原因是臀部太大而又穿着新款的牛仔裤。他曾尝试着穿宽松的服装,但那样的打扮很显老,花一千多块钱买来的全套只穿了一次就没再穿。县城里最好的那家服装店卖的新款牛仔裤都是紧身的,每次老板娘都对他说,不胖,男人就应该像你这样,太瘦了不好。可回到家用镜子照臀部,歪着头看了半天,觉得还是胖了。于是把镜子扔在桌上,坐在床上发呆,要是再瘦一点就好了。有一段时间,他还真瘦下来了。在瘦下来之前,老板带他去办健康证,医生面无表情地问他喝酒吗,他说偶尔喝一点,医生说以后最好别喝了,当时他就被吓着了。过后他瘦了将近十斤,不知是被吓瘦的还是暂时性戒酒而瘦的。没维持多久,他便把医生的告诫忘在一边,又偶尔吃点夜宵喝点啤酒,体重又上升了。雨不是很大,但路有点长,头发还是湿了。走出酒楼的时候他想打车,经过的出租车都是满客的。回去跟同事借一把伞,想想还是没有去。走了一半路程时看到空的出租车,可头发都湿了,没必要再花钱。十多分钟后终于到了楼下,他捋了捋淋湿的头发,拉了拉贴在背上的衣服,走进电梯。

到家时母亲正在客厅切西瓜。都十点钟了,他们还不睡觉,还在吃西瓜。母亲喊他吃一块,他说不想吃,然后走进卧室。关门的时候,他看到父亲拿着一块西瓜咬了一口,眼睛没有离开电视。他把门关上,电视声音小了一些。外面下雨大吗?他似乎看到母亲站在他的卧室外,边吃西瓜边问。不大,他说着把衣服脱下来,顺便擦头发。淋湿了就快去洗澡,母亲说。他应了一声“嗯”,然后听到母亲走回去坐在沙发上。

父母都是退休教师,一直以来日子都过得非常平静,有时候他觉得平静得淡然无味。不过这样也好,虽然不富足但也不至于挨饿。从记事起家里的饮食不错,为他现在的厨师身份提供了条件。父母退休前一直住在学校的周转房里,他仍然记得那栋青砖的楼房,楼梯间总堆满煤块,弟弟总捡煤块在墙上写写画画。父母退休后,存款加上公积金,再东拼西凑,在开发区买了一套商品房。那栋青砖周转房要被拆除,可是挖掘机只挖了一半就走了,至今没再被动一块砖。现在这套房子的房产证是他的名字,他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父母给自己买的,因为以后父母养老送终的事情都得靠他。弟弟在外县工作,是一名高中老师,估计在那边定居,以后根本就没多少时间照顾父母,因此弟弟没有资格跟他争财产。自己的房子就自己做主,他把本该属于弟弟的那间卧室打造成书房,一面书架上摆满每年“双十一”从淘宝上买来的书,定做的一张长桌,一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另一半放着笔墨纸砚。一张折叠床靠在桌下,弟弟每次回家都只能睡折叠床。他小时候和弟弟睡在一起,自从意识到自己梦遗后他似乎有了秘密,吵着和弟弟分开睡,父母只好给他买一张床。后来弟弟考上大学,再后来弟弟参加工作,他们很少见面,生活圈子以及阅历的不同,致使关系不再像小时候那么亲密。

父母还在看电视,讨论着某件国家大事。他们的观点很容易就能合到一块,怪不得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没吵过架,偶尔的不愉快几个小时后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不是那家人不进那家门,他想。这是当地人常说的一句话,含有贬义。他笑了一下,怎么能用这句话形容自己父母呢。这时候他突然想吃一块西瓜,但不好意思回客厅拿。拿出手机看时间,已经十点二十分。他去客厅里给自己倒一杯水,看到垃圾桶里有几块西瓜皮,桌上是空的,估计母亲把剩下的西瓜放进冰箱了。快去洗澡把头发吹干,母亲说。他“嗯”地应了一声,倒了一半热水一半冷水,回卧室。打开微信。同事们又在群里抢红包,信息接连不断,小小莉也在参与。他返回到通讯录,在“星标朋友”中找到小小莉,给她发了一条信息:还没睡么?他很少在群里面聊天,因为不知道怎样融入大家的快乐中。小小莉没有回复他,依旧在群里面嚷着要主管发红包。他放下手机,拿起睡衣走进卫生间洗澡。

他盯着镜子看了半天,确实老了不少。两年前他到酒楼应聘厨师,老板娘看了他一眼,说了句好小。她那表情好像在说,这娃儿能炒菜吗?他心跳顿时加快,脸上热辣辣的,赶紧介绍说自己高中毕业后去广东打工,在酒店里跟高级大厨学了三年炒菜。试用了一个月,彼此都还算满意,最终老板把他留下来。酒楼里的厨师和服务员换了一批又一批,而他一干就到现在,跟刚开始时相比,工资加到了两倍,容貌也老了两倍。母亲一位同年退休的同事喜欢过来串门,她每次都问,老大找到女朋友没有?母亲说,暂时还没有。她说,可以找一个了,老李家有个姑娘。母亲问,哪个老李?她说,以前和我们一起代课的那个老李呢,后来卖假烟发财了。几乎每次的话题都从他开始,然后转到广场舞上。最近几年母亲学了广场舞,天气好的时候就会去万豪广场上跳,有时候父亲也跟着去,但他不会跳,都是过去看热闹而已。水温始终调不好,不是太热就是太凉,最后他直接关掉热水,洗冷水澡。

吹干头发,换上睡衣,走出卫生间。母亲已经睡觉,父亲还在看电视。父亲喜欢看新闻频道,电视机里传来的经常都是官方语言。他很久没看电视,也很久没有打开电脑了,因为手机已经能够代替这两样东西了。回卧室看手机,小小莉依旧没有回复他,群里面又有了很多信息,他懒得看。进朋友圈,有小小莉的一条动态,文字是“哈哈,抢了一个大红包”,配图是一个六十六块钱的红包截图。他想评论点什么,但还是没有评论,因为不知道说什么,而且也不想让同事看出他喜欢小小莉。

小小莉刚开始是叫小莉,因为她是酒楼里最小的工作人员,才十五岁,主管便叫她小小莉,久而久之大家都这样叫她了。她好像也喜欢这个名字,把微信名改成小小莉。小小莉刚来上班的时候,称他为叔叔,吃饭的时候给他让座,说,叔你坐,逗得主管差点喷饭。后来熟悉了,叔变成了诶,趁他玩手机的时候说,诶,微信里有零钱吗?给我交十块钱的话费。他查看零钱,发现不够,有些难堪,小小莉倒不在乎,缠着别人去了。有一天他喜欢上了小小莉,原因有二,一是那位三十六的她让他觉得无趣,二是纳博科夫的《洛丽塔》让他想尝小女生的滋味。表面上这一切来得很突然,实际上却是情愫在心里面長时间积累的结果,只是在那一天爆发了出来。小小莉虽然才十五岁,但已经发育成熟,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绝对不亚于任何一个女人。他找一切机会盯着小小莉看,几次以后小小莉发觉了,也盯着他看。两个人的眼神碰到一起时,他的心好像颤动了起来,直到小小莉先移开眼睛或者他先移开眼睛才恢复平静。原来眼睛会放电是真的,他想。小小莉就像是一个鲜嫩的水果,他一直想抱起来咬上一口。他想象过很多二人场景,他和小小莉互相爱抚互相融化。但一段时间过去了,他们依旧这样对望着,没有任何进一步的发展,连话都没好好说几句。在酒楼里,小小莉总跟其他人打成一片,他干坐在一边羡慕嫉妒恨;在微信上,小小莉很少回复他,偶尔的回复也不痛不痒。

手机响了一声,他以为是小小莉回复了,赶紧打开。空欢喜一场,是那位三十六岁的她发来的语音:现在才忙完,你睡了吗?他关闭微信,打算第二天早上再回复。

去年她也在酒楼上班,也许是因为年龄相差十岁吧,他们平时都没说过几句话。有天晚上下班后,主管组织大家去烧烤店喝酒,每个人喝了两三瓶啤酒,都没多少醉意,但主管让男士送女士回家,指定他送她。他问她,我们打车吗?她说,慢慢走回去吧。也许是喝酒的缘故,他们的话多了起来,而且谈得很投机。走到环城路时,她抬头看着前面说,万绿城酒店,我还没住过酒店呢。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万绿城酒店”五个字闪着轻微的白光,他不知哪来的勇气,说要不现在去住。说完心跳加快,等待着被拒绝。可她却笑着说,你请我住呀?他心跳更快了,说好呀。她看着他说,你敢吗?他一把拉住她的手,往酒店走去。刚走进大厅,他就知道刚才她是在说谎,她看起来已经住得很有经验。她坐在休息区,等他去柜台开房,然后挽着他的手走进电梯。刚一进房间,他们就开始了,连洗澡刷牙都免去了。他在此之前仅有过几次性经历,而且隔了很长时间,因此显得很生疏,她则娴熟地吸引着他指导着他湿润着他。其间她的电话响了,他们停下来,她在衣服里翻了半天才找到手机,是主管打来的,问她到家没有,她说到了,匆匆挂了电话,然后又继续。结束后躺在床上休息,她开始说她的过去。她前年离婚了,原因是经常遭到老公的打骂,她净身出户,一个姑娘和两个儿子留给老公。她说着说着哭了起来,他紧紧地抱着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哭累后她说,我们去洗澡吧。洗澡的过程中,她说,其实我是个坚强的女人,这是我离婚后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哭。他没说话,看着她有斑雀的脸,下垂的乳房,有赘肉的肚子。她问,你会和我在一起吗?他说会的。她说,你不要骗我,他说不会。她问,你嫌弃我老吗?他说不嫌弃。嘴上这样说,但心里面却深深地明白在一起是不可能的。这以后他们一个星期开一次房,有时候也开两次。他只是为了解决生理需求,而她呢,估计是排解心中的孤独吧。有一次他没忍住射在了里面,他一阵害怕,说明天吃药。她说不吃。他说,怀孕了怎么办?她说,我生下来。他说,你疯了,你现在是享受生活的时候,不能再让一个小孩子拖累你。她说,我享受什么生活?我现在这么孤独。他说,不是有我陪你吗?她说,我知道有一天你会离开我的,我把孩子生下来,想你的时候就看着孩子。他由害怕变得有些生气,推开她说,你生吧,以后我懒得管。她看出他生气了,笑着说,逗你的啦,明天吃药。他开始思考,这样下去不行,光开房就花了不少钱,而且性生活没有带来他想要的那种感觉,得想办法分开了。有一天趁高兴的时候,他说,我们分开吧,她脱口而出,好吧,我知道有一天你会离开我的,因为我配不上你,所以我们一直地下恋,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接着他们说了一些祝福对方的话,就算分开了。过后不久她离开酒楼,去万绿城酒店上班,也是当服务员。他知道这一切的时候笑了笑,觉得好戏剧性。一个星期后小小莉来到了酒楼上班,他的目标慢慢地转移到小小莉身上。

客厅的灯关了,他听到父亲走回卧室的声音,回过神来,再次打开微信。群里面已经安静下来了,小小莉依旧没有回复他。他又关闭微信,走进书房。把所有书瞟了一遍,取出纳博科夫的《洛丽塔》。这本书他已经读了两遍,现在打算开始读第三遍。“洛丽塔是我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同时也是我的罪恶,我的灵魂。”读完第一句他吓了一跳,以前怎么没注意到这一句呢,看来读得不认真。小小莉会不会成为我的罪恶?他想。他之所以一直没有和小小莉进一步发展,是因为他们的年纪相差十一岁,而且小小莉还是未成年人,这让他有些畏惧。算了算了,怕到最后她像洛丽塔一样成为罪恶。他没心思再往下读,把书放回原处,想写几个毛笔字。他翻开《全宋词》,找到苏轼的一首词写起来。这是他的习惯,喜欢抄宋词。可写到“春衫犹是小蛮针线”,就找不到感觉了,放下毛笔,把写过的宣纸揉成团丢进垃圾桶。他又把这首词看了一遍,然后回卧室休息。刚开始睡不着,一直想着小小莉,想得下身有了反应。他下意识地伸手下去,但随即起床做俯卧撑,直到身体软下来后才睡去。

他做了一个梦。有个姑娘趴在他的书桌上,背影看着像小小莉,他一阵欣喜,走进书房。姑娘被吓了一跳,猛地站起来,不是小小莉,而是弟弟的女朋友。他有点尴尬,笑着说,是你?她点点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时候弟弟走进来,似乎没看到他,径直走过去抱住女朋友。手从女朋友的腰部往上移,移到胸部后,解开衬衣的纽扣。弟弟的女朋友对他笑,笑脸慢慢地变了,变成小小莉。小小莉没穿内衣,一对饱满坚挺的乳房弹出来,接着被弟弟的手覆盖住。他脸上热辣辣的,用力把书房的门关上,响声让他醒了过来。类似的梦他做过很多次,已经习以为常,动了动身体,换了一个睡姿,不一会儿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已经八点半。他打开微信,给她回复:昨晚上睡着了,现在才看到,早安。又躺了几分钟,起床洗漱。父母正好锻炼回来,买了豆浆油条,问他要不要吃一点。他很少在家里吃早餐,很多时候都是去酒楼吃,酒楼每天早上八点半提供饼干牛奶,九点钟准点收回。现在赶去酒楼已经错过早餐时间,在家里吃一点吧,已经好几年没吃过油条,可是父母只买了两份,他想算了,对母亲说,我去街上吃。

走到党校门口,看到那个姓高的老者提着鸟笼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他从小就在心里把他称为高老者,带着怨恨之意,因为高老者曾经害过他家。那是父母转正的时候,因为名额有限,很多代课老师面临竞争,高老者也在其中。平时同事之间关系都很融洽,在这个时候却紧张起来了。他的父母小心谨慎,但最终还是被高老者暗中上告,说如果他们转正后就算是超生户。眼看转正的希望就要落空,父母整天郁郁寡欢,校长对他们说,先考试吧,考好了就有希望。父母平时工作很认真,他们都当班主任,所教的学生考进市重点高中的不少,在当地是出了名的。轉正考试的成绩下来了,父母排在前面,校长想留住他们,那段时间每天晚上都带着他们去找相关领导。也许是校长的关系过硬,最终他们转正了,而高老者却因排名靠后离开了教师队伍。不久后高老者出车祸,腿瘸了,后来又生一场大病,说不出话来,脑子也不好使了。高老者走到他的面前,对着他“呀呀”地叫,嘴角流着口水。他点点头,看了高老者的鸟笼一眼,里面没有鸟。随着时间的流逝,小时候的怨恨淡了,现在他突然有点可怜高老者,儿子十多岁时打架被杀死,他和老伴就一直住在那间黑黢黢的房里,靠老伴起早贪黑卖炸洋芋为生。走远后他回头看,高老者已经走进党校里,把鸟笼挂在桂花树上,吹着口哨逗笼子里的“鸟”。

万豪广场有人在搭建舞台,看横幅上的字他才知道今天是六月六。六月六是布依族的节日,近年来政府好像对民族文化这一块比较关心,每年都把活动举办得很隆重。他不是布依族,没怎么关注。广场边的小摊上有豆浆油条,他看了一下时间还有十分钟,决定过去吃一点。味道不好,令他失望了,他连一根油条都没吃完就结账了。走出小摊时,他看到小小莉正从万绿城酒店走出来,他身边跟着一个男的,那男的正好是他的同事,酒店的厨师长。他突然间愤怒起来,但随即又平静下来,站在原地等他们走远,才跟着走过去。

老板站在台阶上对大家讲话,看着老板油亮的背头,肥胖的脸,他一阵恶心。小小莉站在第一排,看着她扎得松垮的辫子,他又愤怒起来,深呼吸一口气,转移视线。厨师长站在最后一排,他回头看一眼,没看清楚。老板说些什么他完全没有听清楚,机械地跟着大家喊口号,只喊了一句就没再喊,而是张着嘴配合着,紧接着他连嘴都懒得张了。喊完口号,老板娘正好骑着电动三轮车买菜回来,大家各就各位,择菜洗菜切菜,把当天的菜全部准备好。他切菜的时候,一会儿故意用力切得菜板直响,一会儿又故意放松,两刀才能把菜切断,而两刀的位置又不在一起,使得切下来的菜很难看。菜完全准备好后,开始炒菜吃饭。他们通常是在十点半吃午餐,然后忙到一点半才能休息。黄瓜炒猪肝、芦笋炒虾仁、红烧茄子是他负责,这些小炒都是他最拿手的菜,特别是红烧茄子。在炒红烧茄子的时候,他趁其他人不注意,往锅里吐了一口口水。吃饭的时候,小小莉抬着碗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坐在红烧茄子的前面。他站在一边,恰好能看到她的乳沟,他想起昨晚的夢,似乎看到一对饱满坚挺的乳房撑破衣服弹了出来,一个服务员不小心撞了他一下,他回过神来,赶紧到对面坐下。厨师长走过来坐在小小莉旁边,小声和她说着什么,她点点头。他一边吃自己的饭,一边斜着眼睛看有没有人夹红烧茄子。还真有,一个,两个,三个……他的心突然加速,小小莉的筷子准确无误地伸过去,夹起一块茄子放进嘴里,接着扒拉碗里的饭。他又一阵恶心,起身把碗里的饭倒进垃圾桶,把碗扔在大盆里,然后跑进卫生间,干吐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吐出来,镜子里的自己满脸通红。他洗了一把脸,取出一张湿巾擦净,整理了一会儿情绪才走出去。

一整个上午,他没跟谁说一句话,默默地炒菜。有人问他什么东西在哪,他也懒得回答,用手指过去。忙完后回宿舍准备休息,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电话。母亲说,你弟和他女朋友下午要回家,今天恰好是六月六,你看能不能请假,回家来做菜。他说好的。母亲又说,菜我已经买了,你就直接回家来吧。挂断电话后,他握着手机坐在床上发呆。同事们陆陆续续回宿舍休息,厨师长也回来了,掏出一包福贵烟,给大家散。散给他的时候,他摇摇头,厨师长还是把一支烟扔在他床上。他没有看一眼,起身去主管办公室,主管没在。他想了想给主管打电话,说下午要请假。主管说,今天不能批。他问,为什么不能批?主管说,今天是六月六,到处有活动,大家都想请假去看,如果我批你的假了,那其他人怎么办?如果来一个我批一个,那酒楼还运转不?他说,我不是去看活动,我是家里有事。主管说,家里没出大事就不能请假,要请假也可以,那就永远请。今天主管到底怎么了?说话的风格跟以前相差这么大。他赌着气说,那好吧,我辞职。主管说,辞职去找老板。说完把电话挂了。他无声地笑了笑,去老板办公室。老板和老板娘正在算账,抬头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我要辞职。老板和老板娘都诧异地看着他。他说,我下午家里有事,和主管请假,他说想请假就永远请,所以我只好过来辞职。老板说,把辞职申请写来。他在心里笑道,你以为我不会写申请吗?曾经有一个干活非常踏实的服务员要辞职,老板喊她写申请,她不会写,拿不到押着的工资,于是就留了下来。他带着笑意说,好,明天早上交给你。老板说,写来了再说。老板说完继续算账,他看了老板娘一眼,走出办公室。

回家的路上,他又遇到了高老者。高老者依旧提着一个鸟笼,站在一个大型的垃圾箱旁,向他挥手,嘴里“呀呀”地叫着。他不理高老者,径直往前走,却斜着眼睛偷偷地看。一辆装垃圾的车开过来,停在高老者的前面,按了两声喇叭,高老者没让。从副驾驶位上下来一个清洁工,他提着洋铲朝高老者打过去,高老者被吓得后退几步,扔下鸟笼跑了。

回到家里。母亲正在客厅切西瓜,喊他吃一块,他拿了最小的一块。父亲拿起一块西瓜咬了一口,眼睛没有离开电视,又是新闻频道。母亲说,我还以为你不能请假。他说能请的。他没有把自己辞职的事情说出来,打算明天办完手续后再说。对于这突然的辞职,他显得很平淡,反正有手艺在手,到哪儿都不怕的。况且辞职对现在的他似乎有着好处——可以远离小小莉。是的,他已经决定要远离小小莉。母亲边吃西瓜边说,你要赶紧找个女朋友,只要她心好就行了,长得不漂亮也不要紧,你再不找,过几年就难找到了。他没有回答母亲,匆匆吃完了西瓜,去了书房。

弟弟先后带过两个女朋友回家,而他这么多年来一直没带过。他有过女朋友吗?算是有过一个吧。在广东打工的时候,他和一个广西妹谈过一段时间的恋爱。广西妹是酒店里的一个服务员,认识他后就不停地追他,有点投怀送抱的感觉,这让他有点受宠若惊,就答应了。广西妹问他,你想学厨艺吗?他说,想,但没人教。广西妹说,告诉你个秘密,我姐夫是酒店里的大厨,你跟他学吧。学了一段时间以后,广西妹跟姐夫回广西了。厨房部主管觉得他还不错,于是安排他跟另一个大厨继续学。广西妹回去不久,打电话给他,说自己要结婚了。那天晚上他接完电话,一个人跑到天桥上,流了很久的泪,那一刻他感到自己真的是一个孤独的人。“你是一个孤独的人。”这是有一次广西妹和他做爱以后对他说的。

现在再想起这些事,他不禁有些伤感。他和广西妹早就没联系了,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呢?估计都有孩子了。唉,自己依旧孤独地生活着。是的,他承认自己是一个孤独的人。很多个孤独的夜晚,他都要读一遍加缪的《局外人》才睡去。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局外人,孤独的局外人。有时候他认为自己更喜欢这种孤独的生活,甚至不想找女朋友结婚,只是难以忍受生理的需求和别人异样的眼光。每次去参加同学的婚礼,看到到场的同学都是成双成对的,他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同学问他怎么没带女朋友来,他说没找到,同学说抓紧找一个吧。每当这样的时候,他就打开两罐啤酒,说很久不见,我们干一杯。他总是以这种方式来缓解在同学面前的尴尬。

他趴在书桌上,不知不觉睡着了。一个外国小姑娘从书架上跳下来,坐在他面前。他问,你是谁?小姑娘说,我是洛丽塔。他看着小姑娘,她慢慢变成小小莉的模样。他说,你是小小莉。小姑娘说,不,我是洛丽塔。她又慢慢变成外国小姑娘的模样。他说,你真的是洛丽塔?小姑娘点点头,流着眼泪说,你帮我去杀了他。他有些惊讶,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答应,突然间醒了过来。是被母亲喊醒的,母亲说,快四点钟了,估计你弟要回来了,可以做菜了吧。他手有点麻,甩甩手,迷迷糊糊地走进卫生间。

洗漱后坐在沙发上休息了一会儿,他走进厨房戴上围裙开始做菜。虽然他的职业是厨师,但只有重要的节日或者招待重要的客人父母才让他做菜。父亲午睡去了,母亲过来给他打下手。母亲边忙边说,你弟的这个女朋友谈得差不多一年了,今年过年就喊他们把婚结了,你弟结婚后,我就只操心你了,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找到女朋友。他不回答,只顾着清理一条鱼。在换水的时候,他看到母亲捡起两个茄子放进菜盆里。他想到早上在酒樓炒的红烧茄子,又一阵恶心,但是忍住了。他说,妈,不做茄子了吧。母亲说,买来了就做吧,留着干什么呢?他说,我和我弟都不喜欢吃茄子。母亲把茄子捡起来说,那好吧,等你们不在家了,我和你爸再吃。

从小他和弟弟的身材就往两个极端发展,弟弟偏瘦,他偏胖。亲戚们来到家里总会开玩笑说,还是老大得到宠爱,吃得白白胖胖的,老二被虐待了,瘦得跟猴子一样。弟弟的女朋友更瘦,他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心想要是她在街上遇到大风估计会被刮倒在地。虽然长得瘦,却是一个非常开朗的女生,看到他满屋子的书,便对他弟弟说,你哥一定比你有文化。弟弟笑着说,不一定,我上过大学,他没上过。她说,你大学是混出来的,还是跟你哥好好学学,多读点书。说着她取下《百年孤独》,清了清嗓子说,加西亚·马尔克斯。当天晚上,他换了床单和被套,说自己睡书房的折叠床,把房间让给弟弟和女朋友。弟弟带着女朋友出去走走,一个小时后打电话说在同学家玩,不回来休息了。其实他明白的,弟弟是怕给他添麻烦,便带女朋友出去开房。那今晚他们还会不会去同学家玩呢?他想。

做好第二道菜时,母亲的电话响了,是弟弟打来的。母亲一接通就说,你们到哪了?我和你哥已经做好菜了,就等着你们回来。紧接着母亲惊异地说,怎么又不回来了?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母亲说,那好吧,你们有时间再回来。挂断电话后,母亲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兴致,说随便做点就行了,他们有事情回不来了,做多了吃不完。已经午睡醒来的父亲也探头进来说,那就随便吃点算了。

做好第三道菜时,母亲那个老同事来了。她一进门就高兴地说,今天是六月六,学校请几个退休的老同志吃饭,打算请我们编一本校志。母亲说,你来了正好,我们做了几道菜,在我家吃吧。老同事说,还是过去吧,他们一片好心,已经打电话来催两次了。父亲说,这不太好吧,请吃饭怎么临时才打电话?老同事很抱歉地说,前天就邀请的,喊我给你们打电话,我老年痴呆症又犯了,把这事忘记了,今天接到电话才想起。母亲说,还是在我家吃吧,马上就好了。老同事过来拉母亲,笑着说,我是真的忘记了,所以今天亲自上门来给你们道歉,还是赶紧过去吧,人家一片好心。软磨硬泡,父母跟着老同事出去了,回头对他说,你不要再炒菜了,快点吃吧。这时候,他已经炒好了第四道菜。默默地想了一会儿,他决定还要煮一个汤。

清蒸鱼,糖醋排骨,杏鲍菇炒芹菜,西兰花炒虾仁,西红柿鸡蛋汤。四菜围着一汤,颜色搭配很好。吃下这一餐会胖多少斤呢?他想。去卧室拿出手机,换了几个角度,最后拍了一张照片发在朋友圈里,配上文字:一个人的晚餐。刚放下手机,微信响了一声,又赶紧拿起来。那位三十六岁的她评论道:这么丰盛。他回复了一个笑脸表情,无声地笑了笑。

“一个人的晚餐这么丰盛。”他在心里默念道,拿出碗舀饭。他打算吃饱后就写辞职申请书。

责任编辑:姚娟

作者简介:

田兴家,贵州安顺人,生于1991年。作品散见于《山花》《西部》《山东文学》《黄河文学》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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