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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昼

2018-03-21刘威

鹿鸣 2018年3期
关键词:科长副局长局长

刘威

妻子起来了,窗外一片灰蒙蒙。妻子要去天天超市买鸡蛋,鸡蛋五毛钱一斤。沈欢知道这是商家惯用的策略,以此笼络顾客——你知道价格的商品都便宜,而你不知道价格的商品,张着血盆大口等着你。他说给妻子听,妻子不屑一顾,说他消极。

这是妻子对他的口头禅,估计也是妻子在单位对下属的口头禅。他现在只是个副科长,过一个星期就是科长了,但就算他是科长,还得遭妻子的训斥。妻子是一个相当精明的人,他刚认识她时,觉得她还只是有一点精明,更多的是单纯、幻想,和时不时说一些疯话的小丫头,他一想起那个小丫头心就疼。可现在呢,他越来越不想和妻子做爱了。妻子的身体是一块纯度越来越高的钢,里面塞满了单位的风浪险滩,社会的流行意识,还有商品条码。他做不动了,而妻子好像也不想和他做爱了,妻子的情欲好像被别的东西掏空了,占据了。她越来越不是她自己了。

他本想堵她,家里又不缺买六块钱一斤鸡蛋的钱,到嘴边又硬生生地自己咽了回去。他知道妻子会冷着脸说,你对生活的热情哪里去了?这是态度问题。

妻子临出门时,冰冷的目光犹疑地扫视了一下还团在被窝里的沈欢。沈欢被扫得心一阵慌乱。他怕妻子看出点什么来,但妻子一扭头走了。他竟然瞒过了目光如针的妻子,她的心思不在他身上,起码这会儿没在。他心里一阵轻松,又一阵失落。

天透亮了,沈欢才起来。吃完早饭,他坐上5路车奔单位去。今天是星期六,车里的人很多,但他是在接近首站的地方上的车,所以有一个很舒服的位子。5路车是慢车,车里的人脸一片灰白。一个老太太颤巍巍地挤到他跟前,他犹豫了一下,起身让座。老太太一脸惊讶与迟疑,望着他慢慢坐下。他注意到周围投射过来的一片片灰白的光,他的心一阵虚。

沈欢下了车,来到单位,里面一片死寂,如黑洞洞的坟墓。收发室老头如鬼魂般钻了出来,吓了他一跳。老头说了些恭贺他升迁之类的话,他应付了几句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刚坐下,神还未定,电话便像炸弹似的响了。是妻子打来的。妻子没打他手机。妻子入的联通网,信号不太好。他问妻子有什么事。妻子说没什么,然后突然挂断了电话。沈欢一看电话上的通话时间,刚好五十九秒。这一刻,他对妻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门开了,门轻轻被风推开了。沈欢望着吱吱作响的门,恍惚看到了一脸慌乱的罗小萍。那是六年前的罗小萍,單纯、羞涩,有着一双梦幻般眼睛的罗小萍。他望着她,用一双心动的眼睛沉静地捕捉着她。她像一只落网的鸟,慌乱并且安静。这是六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的一幕。他记忆犹新。

罗小萍是从文化局调来的,年轻,漂亮,新婚不久。沈欢是副科长,刚刚升上来的副科长。他帮她熟悉业务,她很上进,事事听他的。他和她对桌,一抬头就能看见她。她还是羞涩而慌乱,并且已学会了对别的同事变得镇静和漠然。他看出她也对他有心,上班变得美好起来,所有的枯燥和厌烦都被他们不被察觉的默契所代替。他每天第一个上班,最后才走,她也是。他们心里充满了浪漫与幻觉。他没有约她出去过或吃顿饭什么的,他们所有的交流仅仅停留在办公室。他害怕以后,害怕事情的深入会冲淡彼此的感觉。

只有一次,他们加班,已经很晚了,他想送她。她犹豫了好久,还是拒绝了。他们站在街上说着话等车。那晚的月亮很亮,像她的一双眼睛。当罗小萍要搭乘的那班车快过来时,他内心一阵冲动。他抱住了她,吻她的唇。她的嘴唇很软,慢慢有一种凉凉的东西淹没了他。他看到了她的泪水,忧伤的泪水。她在他怀中颤栗。他一阵愧疚,他伤害了她,他请她原谅。她还是哭,直到下一趟车开过来。第二天,一切如常。她没有暗示过什么,好像对现状很满足,他也是。

局长开始光顾他们的办公室。虽然公务繁忙,但局长总有合情合理的状况出现在他们办公室。局长对他很器重,也很关怀,简直让他受宠若惊。局长有时也顺便关怀一下罗小萍,她开始很慌乱,但后来局长过来的次数多了,她也便慢慢恢复如常。局长对他们科的情况不是特别清楚,老记不清,老是要问。有时还把他叫到自己办公室里去问,问他的时候多,间或叫一下罗小萍。沈欢很感动,为有这样的领导。他是小领导,局长免不了要体谅维护他,于是罗小萍越来越多地被局长的电话叫走。局长真是体谅他。

她的目光散乱起来,像有人往里面丢了沙子。他感觉到了,用关怀的眼神细瞅着她,关切她,询问她。她更慌乱,更不安。有一段时间,她心乱得厉害,双目虚光,魂不守舍。一天下班,等别的同事都走了,他担忧地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望着他真诚的样子,眼睛里开始有点点泪光,但她又笑了,抓住他的手在自己的胸前晃动。他隐约感到那儿的弹性,忘了自己刚才问过什么。她说,家里有点小事,不值一提,她会处理好的。他只看到她眼里有条小蛇,一闪,就不见了。

她恢复如常。仅在他面前慌乱,有时又安静得有些意味深长。他有些懂,又有些不懂。他知道他在退步,在丧失一些直觉,他得努力,去体味那些细节的变化。他很累,但也很快乐。在幻觉中,他成了另一个人,仍然没能全部弄懂。

科长退了。局长找他们每一个人谈话,多么认真负责的领导啊。局长找到他,一顶又一顶的帽子给他戴。他激动得不知所措。局长突然说到罗小萍,说她的干练,说到底有他的直接领导和悉心培养。沈欢脑子一片恍惚,都是罗小萍温馨的影子。然后局长问他谁当科长合适。罗小萍。他几乎冲口而出。说完他自己吓了一跳。但局长立刻顺着他的话说,你真认为她当科长合适吗,虽然有的同事也说她不错,但她是不是年纪轻了点,阅历欠缺了点,工作经验少了点。他的脑子一闪,他想让她当科长,想让她欠他点什么。他要让她也不懂,让她继续充满慌乱惊讶与不解,让她成为另一个人。他突然被这种想法折磨得激情四射而又悲壮万分。下定决心后他开始意志坚定地向局长举荐罗小萍。局长几乎就快被他说服了,局长还惋惜地说我本是想让你当科长的。他坚定地摇头,继续搬出理由说服局长。局长最终被说服了似的,他激动地出了一口长长的气。局长也叹了一口气,比他的还长。

罗小萍真当科长了。

他有点说不上是难受还是失落的感觉,但很快就过去了。罗小萍确实嫩了点,工作上直来直去,不懂领导艺术。同事们不服她,她自己说话也没有底气,好在他是副科长,和她一条心,竭尽全力地帮她树立威信。罗小萍进步很快,变得干脆、严厉,说一不二,周身如有一层冰冷的隔离罩。同事们更不满意她,但也越来越怕她。随着时间过去,同事们慢慢开始服这个新科长,她的变化让沈欢目瞪口呆,自叹不如。

他的对面变成一張白墙,他不习惯抬头看不见那张脸,但得慢慢适应这种变化。罗小萍在里面的套间办公,一个人一间。他频繁地出入,只想看看那张脸,但那张脸始终平静。他知道她有顾忌,怕外面的同事突然闯入。他隐隐能看到她眼里的慌乱,如一滴水,然而他从一滴水看到了大海。有一次,同事们都走了,她脸发红,开始暗示他。他听懂了,但他委婉地拒绝了。他希望她看出他对她的纯洁,看出他柏拉图式的情怀,看出她对他而言是一种安静的享受,是美,是真。她懂了,目光里充满羞愧与不安。她哭了,哭得毫无节制。

他开始听到局长和她的风言风语。他不信,不仅仅因为他仍然能从一滴水中看到大海。她把所有有油水的事都交给了他,你看,她没忘记他,她一点也没有忘记他。所以他不信,一点都不信。他只是感觉自己有时有点累了,她眼中的水珠越来越少,成了一层朦胧的水汽。他成了一个穿越沙漠的跋涉者。

时间真快,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副局长退了。所有的科长都红了眼。她也去竞争。他觉得她还是嫩了点,年龄,资历,经验都不够。局长在会上讲话,讲任用干部的新政策。大家的思路扭转过来,目光都转向了她。她年轻,能干,有学历,并且还是女性。她自己也进入了状态。不怒自威,自信沉着。他觉得她像副局长了,有了副局长的气势。下面的评议上来了,上面的评议下来了,她得分最高,理所当然地成了副局长。他目瞪口呆,觉得一切都在意料中,又觉得一切期待成空。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忽略了什么,他开始相信那些风言风语。

她当副局长那天,他感到天都要塌下来了。

有人敲门,他缓过神来。他注意到阳光扫到西窗上了,已是下午。他不明白时间是怎么消磨过去的。敲门声又响了,怪风把门关死了。他知道是她,她其实有办公室的钥匙,但她知道他在,在等她。他打开门,她一脸温暖的笑,但那些温暖的笑高高在上,让他触手难及。他一直在犹豫是不是应该感激她——她当副局长了,科长的位置空下了;然而他没有当科长的自信了,世事难料,一个科长同样有许多血红的眼睛盯着呢。他没给领导送过礼,连马屁都没怎么拍过——世道变了,他当不上科长才是情理之中的事,但他当上了。他知道是她帮的忙,她虽然什么也没说,但他知道。局长来找他谈话,同事们开始向他祝贺。同事们说你真是要好好干呀,才不愧罗副局长对你的栽培。他们的眼里都是暧昧,话语另有所指。他笑不出来,心里一片茫然。他还是无法感激她。

她坐下来,开始向他一件件交接待办的工作。她的声音很温情,也很动听,一点没了往日的冰冷,但他依然感觉遥远。她交接得很仔细。一件,一件。他不断点着头,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把自己那个漂亮的口杯留给他了,还有她绣着花边的坐垫,好像想把自己心爱的东西都留给他。她的目光很烫,死死盯着他。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抖。终于完了,她轻轻出了一口气。他也出了一口气,很重,像一颗炮弹没有完成使命掉落在地上。她站起身说到外面坐坐吧。他站起身,窗外一片黯淡。太阳已经落下去了。

他们出来,一前一后。他们站在路边打车。一辆红色的桑塔纳过来了,他们坐进去,都在后排。她紧挨着他。他闻到她洒的香水味儿了,头开始发晕。他问,去哪。她微笑不语。

她把他带到一家很上档次的酒店,雅座。他看出了她的轻车熟路,一瞬间他想局长是不是经常带她来这儿。她点菜,下单,不便宜。菜上来了,她殷勤地给他搛菜。他感觉自己像个乞丐。她的脸一片绯红,仿佛酒精在她体内跳跃不止。他细瞅着她,开始有一种曾经熟悉的感觉。他的局促与木讷,她并不介意,好像她知道他一直都这样。她仍然对他微笑,给他搛菜。她几乎不吃,他中午就没有吃饭,却也不觉饿。他非常困难地消灭她给他堆起的一个又一个堡垒,感觉不到胃的边界在哪。

从酒店出来,天已经黑透了,迷离的路灯像充满暧昧的眼睛。她抓住他的手,很紧,像一把铁钳。他在心里判断着这究竟是不是她的手。他感到了恐惧,一些分辨不清的东西缠满了她的手。她招手,又一辆红色的桑塔纳过来了,她几乎是把他拖进了车内。他又闻到了她的香水味,他的眼前一闪一闪的,六年前的她开始晃动,慌乱,安静,散发着青草的气息。

她打开门,轻轻地把他推了进去。这是她的家。

他第一次来。四处看了看,好像很不错。他的眼睛又落在她的身上微笑,但这次意义明确。他预感到将会发生什么,他好像也一直在冥冥中期待这样的机会。这么多年了,这种念头一直或粗或细地缠绕着他,他一直都在压抑着对她肉体的欲望。她撇下他去了卫生间,浴室里响起水声。水声如火,在一点点地燃起他恍惚迟钝的知觉。她出来了,穿着白色的吊带睡裙,出水芙蓉般清新。他感到了她的变化,也感到了自己身体某一部分的变化。她让他进去洗洗,口气坚决,不容置疑。她命令的口气伤害了他。他进去了,胡乱地洗,心里温馨的感觉在一点点消失。他知道她是无意的,但他不想再理解原谅。

刚从卫生间推门出来,他便被她拉进了卧室。她吻他,积极主动。他无法适应。他一直以为应该是由他来吻她。他恨她这样,一种失望与愤怒的情绪上来了,如被魔鬼操纵着。他恶狠狠地扒了她的睡裙,她的身体很美,但激不起他丝毫的怜惜。她像感知了他被附体,对他的粗暴感到兴奋,也很快活,毫无节制地呻吟。

他突然感到不对劲了,似乎他并不在她的上方。他看到局长在她的上面,而她在他的上面;局长的背后黑洞洞一片,一个更加凶猛的魔鬼张牙舞爪,相比之下他的那个攻击力太弱。他做不动了,她的身体如一块铁,让他感到恐惧。他喘不上气,感到心里有块疙瘩越来越大,越来越疼。他真的不行了,坚持着又动了几下便瘫软在床上。他没有听到她欢快的叫声,他没有高潮,她也没有。他的虎头蛇尾是对她极度的蔑视,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样子。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失望和愤怒,她觉得他骗她,连带以前都一直是在骗她。他不敢看她,尴尬得无地自容。卧室里一片寂静,他们几乎都无法忍受,那些曾经的温情都哪里去了,他们眼睛里一片荒芜。那个疙瘩的体积还在不断地壮大,他疼得深深弓着腰,借助这个姿势让自己好受点。

电话铃响了,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拿起了电话。她像是受了惊吓,但很快镇定下来。她开始飞快地穿衣服,并告诉他她丈夫要提前回来了,就是现在。他爬起来穿衣服,突然心里一片轻松。临出门时他跟她招呼了一声,她正忙着善后,没听到,或者是听见了但就是不想理睬他。他把门重重地关上,知道他们之间彻底算完了。那个慌乱、安静的罗小萍彻底死了。下了楼,他跑了起来,就像逃亡。

他跑得气喘吁吁,一种欲望升腾起来。他醒过来了,他发现他这时才醒了过来——在她那里,仿佛只是乐章刚开了个头。他又摸到了心里的那块疙瘩,越来越敏感,把他所有的痛感神经都绞在了一起。一切都会好起来,他坚信。因为他看到了那个闪着梦幻光芒的酒吧。蓝梦酒吧。

一个星期前,就是他得知她要当副局长的那天,他来到这间酒吧。他从来没有到过这种地方,确切地说,他都不知道这里是干什么的,可以干什么。但他走不动了,当时羞辱吞噬了他唯一一点精力,他更加不想回家,他怕见到妻子后会彻底疯掉。他急需一个陌生的地方让自己彻底释放出来。他知道这里有酒。有酒就行了,他几乎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

他坐下来喝酒,一杯接一杯,喝了一阵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清醒。吧台里坐着一位姑娘,很年轻,一脸纯情,衣服暴露得恰到好处。她盯着他看,像旧相识。他傻乎乎地对她笑,她非常有把握地坐了过来和他聊天。他没有拒绝,他现在正想找一个什么人说说话。他们聊得很疯,无话不谈,天南地北。最终,他们都讲起了各自的往事。姑娘的目光变得忧伤起来,像一块布满裂纹的玻璃,他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们继续聊,边聊边盯着对方看。她安静,坚定,眼里充满了对他的真诚和情义。他想哭。

当酒吧快关门时,他发现自己爱上了这位姑娘。姑娘愧疚地说,真不好意思,我是这里的工作人员,陪客人聊天是要收费的。如果有什么别的需要……他不等她说完,就把钱包掏了出来,把钱都递给她,兴奋得像个孩子。她目瞪口呆,但反应很快,像一只兔子窜出酒吧。他没想到她会这么羞涩。他追出去,想追上她,再谈点什么。她向他笑,不想让他追上。他看不见她了,心里并不失望,知道反正在这里可以找到她……

他进去,看见她正同客人聊天。他要了一杯啤酒坐下来,另一个姑娘走过来想要搭讪。他摇头,姑娘悻悻地走了。他们好像聊得还挺热乎,沈欢听到她发出的哧哧地笑;不一会儿,他们起身往外走。沈欢付了账,也跟了上去。他们上了一辆出租。他困惑了,立马也招来一辆,他让司机跟紧前面那辆车,司机不情愿。他急了,说给双倍的车费,司机不叽歪了,死死咬住那辆车不放。

那辆车在一个偏僻的巷子停下来。沈欢也飞快地从车上下来,他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他在脑海里猜测那个男人的身份。他们往巷子里走,巷子深处一股垃圾腐败的味道,灯光支离破碎。没走两步,那个男的像是急不可耐地突然侧过身搂住了她,她还是哧哧地笑,男人把手伸进了她的裙子里,她还在笑。笑声如同一柄明晃晃的刀。沈欢坐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好久他才反应过来,她是个妓女。他摇摇晃晃地往回走,一遍遍问自己,难道在这个世上,他只配爱一个妓女……

到家了,妻子已经睡下。他洗了洗,躺到床上。他睡不着,盯着天花板,时间流动如欲结冰的水,到天快亮了他才有了睡意。妻子推他,让他去天天超市买鸡蛋。他机械地爬起来,听妻子在耳边唠叨,天天超市的鸡蛋促销,五毛钱一斤,得抓紧去,不要磨蹭。快点啊,要不没了。到了天天超市,他发现一大群人在那里排着队候着取号。他站着眯了一会儿便被吵醒,睁开眼睛看见开始领号了,他赶紧挤上去拿。他讨厌在人堆里挤,更讨厌妻子的腔调,所以他宁肯挤挤。还好他拿到了最后一张,第100号。一些没领到票的人悻悻地走了。他又开始打盹,迷迷瞪瞪的睡意最香甜,等他再睁开眼,鸡蛋已经搬了出来,队伍开始涣散变形。他没想到买个促销鸡蛋如此麻烦,他强忍情绪耐心地等。像半个世纪一样漫长的时间过去了,排在身前的人还是那样多。他突然受不了了,快疯了的感觉。他大声吆喝道,我不排了,我不要鸡蛋了,你们谁要我的票,我白送。无数只手向他伸了过来,粗糙的,细腻的,肥胖的,瘦骨嶙峋的……他手里的票没了,手背上被抓出一道血痕。

从天天超市出来,沈欢在外面地摊上买了两斤鸡蛋,六块钱一斤。贵了十几倍,但他一身轻松。

街上的人多了起来。又是崭新的一天。他抬头看了看天,太阳是白色的,他一直以为这个钟点的太阳应该是蛋黄色的。阳光很亮,亮得他看什么都像不存在一样。回到家,妻子正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她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把鸡蛋买了回来,转头对他绽开一个满意的微笑。沈欢觉得妻子已经很久没这么朝自己笑过了,宽容和知悉一切的笑。他一呆,手中提着的鸡蛋掉在了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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