郇岩

2015年10月底，睢县县委决定派王志杰到睢县白楼乡金西村任驻村第一书记，上午通知，下午召开誓师大会，次日到岗。此事之突然，让他瞠目。

百度搜索金西村的位子，县城西南，距城35公里，地图显示所辖村委是全县乡村当中之最偏远的。

去与不去，都让王志杰纠结。去，困难一大堆，爱人在某乡政府工作，聚少离多。他若再驻村，8岁的女儿谁来照顾？其二，父母已进京伺候刚生了一对龙凤胎的弟媳，若让他们其中的一位回来照看这个家，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况且年迈的父亲一辈子不会做饭，照顾女儿的吃喝拉撒岂不让他老人家作难？想到此。他有苦难言地摇了摇头。于是，他想去找上级说明情况，希望领导能网开一面。可是，走到部长办公室，他却张口说一切听从领导的安排。

2015年11月2日，天出奇的冷，肆虐的北风刮了一夜，直到天亮都没有消停的意思。王志杰早早把女儿送到学校，然后交待邻居，回来晚时，先让女儿在他们家弄点吃的。随后他将铺盖与生活有关的家什放到他那辆破车上，就这样上路了。

北方的冬天，一切都显得萧条，光秃秃的树干上几片枯叶在风中摇曳，乡间的土路偶有车辆经过，荡起的尘土打了个旋儿又撒着欢儿穴到另一个低洼处，王志杰手握方向盘，心里却是一片茫然。车子七拐八绕，临近中午，终于开进了白楼乡金西村，村主任把他迎到家里。

没有应酬，没有欢迎仪式，村主任热了壶自酿的酩馏酒，炸了一盘花生米，两人边喝边聊，从村里的产业经济到婚丧嫁娶，从孤寡老人到留守儿童，从东扯到西，从头说到尾，似乎憋在心里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发泄口，竹筒子倒豆子，痛快淋漓地把村里的情况抖了个遍，说到难处，年近五十的汉子竟哭得像个孩儿。

两个大老爷们儿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着，交流着，酒酣耳热，王志杰被村主任的言行激得热血沸腾，他仰脸将杯酒倒进肚里，声声脆地朝着村主任立下誓言：“既来，则干，三年不脱贫，我给自己免职。”

我是党员，我很荣耀

话撂出去了，至于下一步怎么走，王志杰心里没底，可开弓哪有回头箭？第一天开党员及支部大会，与大家见个面。通知下去了，下马威也跟着来了，租用的村室里一把破椅子上落满了厚厚的一层灰，更别提一条像样的板凳。

开会不能站着吧。于是，他与村主任找来几块木板用砖头垫垫，算是解决了坐的问题。一切就绪，约摸等了半个时辰，几个陌生的电话打了进来，有的说“赶会”去了，有的让人带话说家里老人病了。一时间，现实摆在眼前，难堪已成定局，他傻眼了。

开，还是不开？俗话说，头三脚难踢，如果第一脚都踢不开，下面的工作怎么进行？事已至此，他没有拍桌子打板凳。而是把手机一关说了句：“既然来了，来几个算几个，开会。”于是大家坐下来一起讨论眼下这个支部及村委班子其他成员开会来与不来的问题是怎么产生的，下面的路该怎么走？话音不高，但每句话都掷地有声。会上，他认真听取每个人的意见，充分调动班子成员工作的积极性，形成一个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的坚强战斗集体。严格支部组织生活，引导党员亮身份、做表率，确保“三会一课制度”、主题党日等制度上墙明示，明确村干部职责分工，激活各村党支部组织活力。

过了响午，会议才结束。会后，党员李统堂说：“以前很少有活动，几乎都忘记了我还是个党员，王书记以后让党员戴党徽，让党员觉得自己是党员，我很荣耀。再不带头好好干怎么行？”走出村室，王志杰让大家相互通知下午三点开个村民会。

更让他想不到难堪的场面又出现了，从下午三点，村里的大喇叭喊了一遍又一遍，村支书又提着高门大嗓从村南喊到村北，从村东喊到村西，大概四点多左右，参会的再加上村委一班人及驻村干部总共不到30人，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若无其事叼着烟，喷着空，有一搭无一搭地闲拉呱。留守妇女倒是饶有兴趣地对这个刚刚到来的第一书记品头论足，说他戴着个眼镜，看着像个大学生，文质彬彬的，一看就不是个干事的人……

一张张冷漠的脸，一双双猜疑的眼，一时间，他的心彻底凉了，想卷起铺盖打道回府。可领导的期望及庄严的承诺都让他骑虎难下。第一书记往大说，是个“官”，往小处讲，是帮助村民脱贫致富的“官”，无论大“官”小“官”，身上的担子可谓不轻。

喊破嗓子不如甩开膀子。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一个字，干。一句话，拼上性命也要干。“干”，怎么干？“局”，怎么破？“石”，往那儿投？躺在村室临时搭起的木板床上，王志杰心绪难平。天未亮，他穿衣起床想去村里走一走，看一看，正洗臉时，一个蓬头垢面的村民没打招呼便破门而入，上气不接下气地一把拉着他就往外走，王志杰吓了一跳，忙问发生了什么事？村民急急地说，俺几个合养的肉牛死了，您快去看看该咋办？王志杰二话没说，一溜小跑与村民来到他的养牛大棚。眼前的一幕让他惊呆了，不大的牛棚里横七竖八、四蹄朝天的几头牛死的死，亡的亡，他硬着头皮摸了摸正挣扎的一头小牛，随着“哞”的一声长鸣，便口吐白沫，瞬间没了气息。村民媳妇扑通跪在牛犊边爹一声娘一声哭得撕心裂肺。想想也是，一家人一辈子挣的辛苦钱，眨眼的功夫打了水漂，搁谁身上都心疼。王志杰一边劝着女人，一边给蓄牧局的同学打电话，让他带着技术人员来现场把脉问诊。随后脱去外套，一边打扫着地上的牛粪，一边问起肉牛死亡的原因，村民傻了似地一问三不知，只说别人养他们也养，本想着一年下来，能挣个五六万的，年底娶儿媳的钱也有了，没想到牛会死。说到这里，几个汉子像泄了气的皮球蹲在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叹气。愚昧无知、盲目跟风让王志杰气不打一处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因愚致贫”看样子不是一句空穴来风，遂想一走了之，可转念一想，他走了，几个养殖户的天岂不塌了？这不仅牵扯着一个小家，而是关联到他今后的工作怎么做？

这一脚不但要踢，而且还要踢得精彩。于是，他一边帮村民收拾着残局，一边从肉牛的习性、环境、经验技术及肉牛的销售到养殖扶贫贷款，老百姓所应享受到的各种补贴，甚而聊到成立养殖合作社的发展远景，几个人从早上到中午再到太阳落山，一整天的时间，就这样推心置腹、贴心贴肺聊着、说着，没想到越聊越对脾气，越聊话题越多，越聊心贴得越近。聊到激动处，村民的脸上竟露出少有的笑容。不知不觉，牛舍干净了，心结打开了，他们的气消了一大半。临走，王志杰从衣袋里掏出500元钱塞给一村民，推搡再推搡，村民说啥都不要，他媳妇也哭着拽住王志杰的胳膊不让走，非让他留下吃顿饭。那个真诚劲儿，让过来帮忙的左邻右舍都为之动容。

刹歪风，树正气

“只要一碗水不端平，俺生不养，死不葬。”村民王二妮狠狠地撂下一句话，扭脸走了。一时间，烟雾缭绕的村室里没有一个人说话，良久。王二妮的公公咬牙吼道：“砸锅卖铁也不能让小儿子打光棍。”这句话，是王志杰进村入户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因婚致贫”成了村里的一个普遍现象，女方的彩礼要得越来越离谱，多则二三十万，少则十来万，外加一动不动（动的是车，不动的是房）。一辈子从土里刨食的村民扎住脖子不吃不喝也挣不来几十万。为娶媳妇逼着爹娘外出打工的现像比比皆是，攀比风越来越严重。村民李某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已结婚好几年，眼看小儿子到了结婚的年龄，女方突然提出要男方拿出十万元的上车礼，否则，这个婚就别想结。眼看娶到家的媳妇就要吹，李某立马东凑西借准备排排场场地送去，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大儿媳妇儿不愿意了，因为他们结婚时，彩礼给得少，非逼着两位老人在这两天内拿出同等的钱补给他们，理由也很充足，手心手背都是肉，如不给，生不养，死不葬，话已说绝，于是就出现了开头的一幕。李某媳妇哭得泪人似的，李某是一根烟接着一根地抽，一言不发。逼急了，他一跺脚，头一拧甩出一句话，大不了把我逼死。一说这话，他媳妇哭着絮叨着，节俭办吧，怕别人瞧不起，东磨西借鼓着肚子也得撑。人活一世，谁不想活得体面？谁不想活得有尊严？可唾沫星子能淹死人。

话已至此，总得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无疑，要想打羸这一仗难度可想而知。难，也要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儿结婚，全家致贫”的恶习一定要刹住。不然的话，前边有车，后面有辙。“因婚致贫”而逼死老人的现象随时会有发生，大要彩礼、不孝敬公婆、不尊老爱幼、攀比之风就像野草一样蔓延，甚至疯长。于是王志杰与村委班子研究决定，召开村民大会，成立易风易俗红白理事会，让中华民族几千年的孝道文化不仅学，而且还要传承下去。同时，又聘请专业书画家在村里的大街小巷的墙上书写孝道古诗词及绘风景画，并义写孝道春联，让“孝”道真正深入到每一个村民的心坎里。不仅如此，还让村里的每一个村民参与评选好媳妇、好公婆，凡被评上的五好家庭不但悬挂“十星级文明户”金匾，而且还是重奖、特奖。一时间，歪风刹住了，争当好媳妇、争做“十星级文明户”蔚然成风。

今年春天，因爹娘死得早，从小与姑姑相依为命的孤儿李丙川，凭着自己的努力在外打工不仅挣了不少钱，而且还找了一个外地媳妇，经家人商量，想回家乡风风光光地办一场婚礼。并撂下话，凡参加婚礼的村民一律发红包，啥都不图，就让以前瞧不起他的人看看，我李丙川已不是当年的李丙川了。王志杰听说后，觉得这事不但会给村民带来一定的影响，而且攀比之风会愈刮愈大，于是亲自来到李丙川家，先做他姑姑的思想工作。让她明白，如今家乡变了，人的观念也转变了，孤儿并不孤单，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与李丙川促膝长谈。随后上跑县妇联，下联系集体婚礼策划人，让他们参加县妇联举办的集体婚礼。脚磨破了，嗓子说哑了，一家人的思想工作終于做通了。2017年5月1日，一场生动的、别开生面的集体婚礼在睢县恒山湖畔如期举行。

傻子都知道他是个好人

村委会没有村室，上千人的金西村竟没有群众一个活动的场地儿，这话换谁都不信，甚至说出去都是笑话！每每想起这些，王志杰心里都是一个结。长期租赁别人的民房作为村室终不是长久之计，在村“两委”会上，他提出要在村里后街废弃多年的大坑上建村室及文化广场的想法，“烟”一撒出去，瞬间成了村民的笑柄。但凡金西村的人都知道，那个长年废弃的坑早就成了一个垃圾场，逢阴天下雨，猪屙羊尿都流到那儿，一到夏天，蚊子嗡嗡叫，苍蝇满天飞，说句难听话，胃浅的人都能被熏死，路过的都是蒙头掩面，周围的农户有能耐的都搬走了，剩下的都是些没地儿去的留守老人。如今要在这个垃圾场填坑建房谈何容易？资金从何而来？劳动力从哪儿出？再说占用周边村民的地皮如何补偿？一时间，看笑话的、出难题的、提条件、要补偿款的蜂拥而至。

坑，在村民眼里就是坑，可在王志杰眼里就是一个“聚宝盆”。没想到，变废为宝怎么这么难？一时间，王志杰蒙圈了。一碗水泼到地上，想收回来真的不易。于是，他顶着压力，通过关系请省里某设计院设计图纸，策划方案，使出浑身解数，跑乡政府给领导汇报建设计划，跑宣传部让单位领导亲自帮助协调，跑职能部门要项目款。磨破了嘴，跑细了腿，脸晒黑了，人累瘦了，终于，没让百姓掏一分钱，几人深的大坑填平了，村室建起来，文化广场上的五星红旗高高飘起来了。昔日无人问津的垃圾场如今成为村里老百姓休闲、健身、娱乐的场所。村室搬迁那天，王志杰请来县豫剧团在村里唱了四天三夜大戏，远亲近邻都来了，用一句上年纪人的话说，金西村几十年都没这么热闹过。

村室、文化广场与相距不过百米的嘉鸿鞋业扶贫车间遥相呼应，抱小孩的老人及穿着彩服的妇女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地指着那个漂亮的厂房说以后咱也可以在家门口打工挣钱了。

说话间，看似一位与常人不太一样的妇女，一身花花绿绿的打扮，嘴里哼哼着一扭三晃地走过来，看见王书记，就傻呵呵地笑，并一个劲地叫着哥、哥。村里人都知道，她前年脑外伤落下后遗症，老伴去年春上又得了偏瘫，俩闺女都出嫁了，剩下两口相依为命，谁看见谁可怜，为这事，王书记没少往他家跑。先是给他家免费安装了自来水，还给他盖了两间新房，又给他申请了1000元的养殖补助。傻人有傻福，她丈夫的话她都不听，就听王书记的，村里人都说，傻子也知道谁是好人啊。

柏油马路两旁白墙彩画，成了金西村的一张名片，行走在宽敞的马路上，呼吸都是顺畅的，走路都是带风的。接送孩子的村民与王志杰打着招呼，小孩子看见他则调皮地唱起“王志杰，真牛气，金西百姓都服你，好事做了一桩桩，生活犹如在画里”。童谣渐渐远去，等我回过神来，王志杰的眼里却闪着泪光，问起原因，他摇摇头，在我的追问下，才道出看见这些孩子想起他八岁的女儿前些天被疯狗咬的事，因为没能及时回去，女儿至今都不肯接听他的电话。正聊着，他的手机突然响起，听声音，是视频聊天，是女儿！他激动地慌忙接听，手机的画面上，一个漂亮的小女孩露着两个可爱的“玉米”牙，浅浅一笑，喊了一声“爸爸”，王志杰对着视频慌乱且惊喜地应了一声“诶”，“ 俺想你了”，听到这句，他的嘴张了几张，失控地对着手机泣不成声。都说女儿是爹娘的贴身小棉袄，都说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小情人。此时此刻，女儿的一句真情流露竟让这个不轻易落泪的汉子泪流满面。他的第三脚还没踢开，竟“败”在了女儿的一声思念里。

脱贫不是目的，发展才是方向

夕阳西下，暮色已笼罩大地，记者随王志杰走进他的金西村，走进他一手扶植起来的牛棚，此时，村民李义坤正往牛槽里撒着饲料，见我们到来，一把拉住我的手激动地要与我说道说道：“俺现在养牛养上瘾了，下一步准备再发展200头，成立养殖合作社嘞。说着，他给我算了一笔帐，8000块钱买头牛，十个月出栏，一头能卖到一万五六，除去成本大概一头就赚取二千元左右，我这一年下来轻轻松松可挣十来万元。要是当年没有王书记的支持，真不敢想象今天过的啥日子。”说话间，他媳妇将刚刚蒸好的一筐子馒头送到我们面前，王志杰二话没说，随手抓起一个就往嘴里塞，那架式，像在自家的锅篦子上抓窝头。见王志杰被烫得左手换右手，他媳妇笑得合不拢嘴，“俺儿子年底要结婚娶媳妇儿，王书记可是证婚人，到时候你可一定要来”。

见记者采访，村民李海义也便凑来，过去在外地打工；现在他是村里唯一一个养蚂蚱的能人。

说起这次回乡创业，他无限感慨。“王书记为我们回家创业创造了这么好的条件，不仅帮我申请养殖补贴，还帮我在原来的村头荒地上建起了蚂蚱棚，养蚂蚱不费成本，只要掌握住蚂蚱的习性就行了。”他告诉记者，2016年，他建起了两个养蚂蚱棚，一个棚按6千元计，一年的收入是一万多元。他计划明年再多弄几个，让闲散劳力都能成为发家致富的能手。

“实现脱贫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激发村民的创造力，进行自主创业，变输血为造血，才能让他们在致富路上稳健前行。”..

“百姓谁不爱好官， 你把百姓放在心里，百姓就会把你含在嘴里。在奔小康的道路上不让一户贫困户掉队，要让老百姓活得更体面、更有尊严。”这是王志杰的原话，也是千千万万个普普通通的第一书记的共同心声。

月亮升起了，文化广场上锣鼓家伙已敲响，村民们从四面八方朝这里涌来，一时间唱的、蹦的、跳的、扭的，好不热闹。行走在宽敞明亮的金西村的街道上，那首老百姓自编的歌谣又由远而近地在我耳畔响起：“王志杰，真牛气，金西百姓都服你，好事做了一桩桩，生活犹如在画里。” 是的，生活犹如在画里……在梦里……仰望明月，我喃喃地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