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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张床到一个家

2018-03-21周欣袁斯来

第一财经 2018年8期
关键词:江涛吴昊房子

周欣 袁斯来

01霍志勇:与马术俱乐部比邻而居

霍志勇的家是在一个听起来很有“贵族气质”的地方:贝晶国际马球俱乐部。这里靠近798艺术区,有一大片草场,环绕着几栋西式建筑。偶尔,霍志勇会看到外国人在草场里打马球。但大部分时候,这里几乎荒无人烟。

事实上,霍志勇和哥哥住的是马球俱乐部里的一个酒店式公寓,40多平方米的房间每月的房租要4500元。哥哥是电影剪辑师,负担了所有的房租,但平时忙得基本不着家。

2017年夏天刚刚大学毕业的霍志勇,还没完全褪去学生气。现在他在一家杂志社的童书部当编辑,因为住的位置比较偏僻,每天早上要先走半小时到公交车站坐车去最近的地铁站,到达办公室单程需要的时间接近两个小时。但霍志勇说他能接受这样的挑战,来北京工作是因为有哥哥在这里照应,让他可以更容易在这个大城市里立住脚,从这一点来说,霍志勇已经算是个“幸运”的北漂。

平时霍志勇会选择错峰出行,但有一次不小心在地铁上坐过了站,等他返回去时,碰巧遇到了一拨下班的高峰人流,让他终于体会了一把在北京挤地铁是什么滋味。

“那是我第一次挤地铁,觉得特别夸张,我马上就联想到有一段日本人挤地铁的视频,一排排不慌不忙地往地铁里挤,外面还有人拼命往前靠……当时一下子就有了自己生活在一个大城市的感觉。”霍志勇说。

霍志勇的上一份工作也是在一家出版公司,但并不算顺利。这是个讲究作者资源的行当,霍志勇这样的新人工资拿到手也就4000元,还好有哥哥负担房租,他压力才不算太大。后来那家公司经营不善直接倒闭了,让霍志勇经历了人生第一段失业。

他花了一个多月,终于找到了现在的工作,平时不算太忙碌,偶尔加班。晚上回家晚一点,从车站到公寓的那条小径总是空无一人,也没有一盏路灯。“我习惯走黑漆漆的夜路了。”霍志勇说,他倒是还挺喜欢这么走路的。

霍志勇的本科专业学的是光电信息科学技术与工程,现在的工作显然和专业搭不上边。平时下班回家既不打游戏也不喜欢追剧的他,倒是喜欢写写网络小说。用他的话说,“这是一份体力活儿”,有时候每天晚上都要更新5000字。最近刚刚结束更新的一部,是和北漂主题相关的网络爱情小说,据说读者还不少。

霍家兄弟二人更早还住过附近城中村里的一处公寓楼,条件比现在差一些,但胜在便宜—3400元就能住上一个五六十平方米的套间,卧室、客厅、厨房、卫生间一应俱全。刚搬进去时,房间里还显得空空荡荡,不像个家,兄弟俩买了些二手家具才让这里看着有了些人气。

2017年冬天一场全市范围内以查处安全隐患为目的清退违建公寓的行动,让那里变得不再宜居,大批年轻租客纷纷散去。带着很多家当突然面临限期找房搬家这种事,着实也让兄弟二人心烦意乱了一阵,最后他们索性决定就近解决新住处,赶在最后的截止期搬离了城中村的公寓。当时那里已经没水没暖气,原本住了20多户人家的公寓里基本已经人去楼空,公共走廊上到处都是零碎的垃圾,但仍有一个女孩还在坚守着,霍志勇很纳闷,不知道她的生活到底是怎么维持下去的。

新家与之前租的房子比起来,装修确实好不少,但这个价格对于哥哥来说却是不小的负担。所以哥哥有一个想法,想等天气转暖后就重新搬回之前住过的那个城中村,等到了冬天需要住有暖气的房子时可以再搬回来。他和霍志勇商量,觉得这法子虽然折腾,但好歹能省下几千元钱。

霍志勇倒是挺满意现在的条件,他觉得需要改变的地方是自己现在不用承担房租的压力,这让他工作起来都没什么动力。所以下一步他想出去租房独立生活。对于刚刚24岁的他,既然已经选择在北京这个大城市打拼,还是希望能有一個真正属于自己的开 始。

02江涛:从租房到买房,他“步履不停”

2007年江涛从山东一个并不富裕的县城,考到北京服装学院学习平面设计。如果从那时算起,他在北京已经生活了超过10年。这些年在“住”的问题上所经历的种种折腾,以及由此让他在心态上发生的巨大变化,某种意义上对江涛也是一种锻炼和成长。

刚毕业那会儿,他在一家私人工作室做平面设计,月收入4000元左右。这种经济条件也只能让他“就想租个特别便宜的地方住”。他在单位附近的旧小区里转了一圈,给自己租下了一个700元/月的单间。然而只住了3个月,房东因为要卖房,江涛被迫搬家。

第二次找房,江涛是通过中介,最后定下了一个朝北的12平方米单间,租金1200元/月,但小区的环境并不理想,江涛还记得“里面有各种黑中介,非常乱”,但从价钱来说,他只能接受这个选择,因为“没有更便宜的了,总好过同学在住地下室”。

在这个地方,江涛一住就是两年,直到他2013年换到了一家薪水更好的大公司工作。第三次搬家,身边朋友都推荐江涛通过自如租房。很快,他确定了北苑嘉园的一个单间:12平方米,1690元/月,朝西。“住了两年朝北的房子,再也不想朝北了。”这是当是江涛最明确的一个愿望。在朝北的卧室住了两年,他很长一段时间都睡不着觉,加上看不见阳光,更加深了这种抑郁。

后来有段时间因为谈恋爱,他和当时的女友整租了一个4000多元的房子,但感情不如想象中稳固,3个月就分手了,又得各自单独租房。加上搬家还弄丢了工作用的笔记本,这段折腾让江涛难免感慨生活波折。尽管他对住房环境其实不算挑剔,但毕业没几年已经搬了5次家,于江涛而言,每一次搬家其实都是一次消耗。

自打2013年换工作,江涛开始有了为买房攒钱的意识,“攒到10万元的时候,想过在家乡买一套,等攒到20万元的时候,就开始在北京看房了。”江涛回忆说,2015年股市大跌那会儿,猜测房价可能会涨,他便赶紧把钱取出来,又找家里人借了30万元,决定在北京买房。

他开始看了一套挺满意的小一居,结果出了趟差,房子就被别人订走了。这件事情给了江涛很大刺激,意识到买房也得抢,于是出差回京后迅速行动,和中介迅速敲定了另一处房子,可是就在准备签约的前一天晚上,户主变卦又要涨价,终止了交易。

江涛只好继续寻找,并且一再降低预期。后来,他遇到一套格局很差、装修也破但起码坐北朝南的房子,位置还算优越,也纳入了考虑范围,但第二天去中介公司居然同时遇到三拨买房的人,在其中一家有点犹豫之时,江涛抢先下定决心—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这套了。

“房子破也是可以拯救的。”他立马交了5000元预约金,排号与业主详谈。一天之后就签订了预付合同,交了2万元定金。

但房子从预付到真正办完过户,江涛又等了半年时间,期间这房子周围的房价已经从170万元涨到了270万元。这让江湖很焦虑,生怕又遇到房主毁约。好在最终一切顺利,江涛则趁这段时间又努力攒了10万元,一次性付给了对方60万元的首付款。现在每个月他只需要用公积金来偿还剩余房贷,压力并不算大。

以前租房住的时候,江涛怕搬家麻烦,不愿意买很多东西。买房以后,江涛最大的变化是“爱花钱了”。为了装饰自己的小家,他先是买了很多涂料来刷墙,尔后又重新更换了木地板,并在书桌和墙角等地方,放上了很帅气的复古音箱及绿色盆栽。

买房这件事,给江涛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由此反观,他甚至觉得自己在买房以前“状态从未好过”。有了自己的房子,他心里一下子踏实了,在这个城市有了扎下根的感觉,甚至是去离家很远的地方也不会觉得特别远。

不过,他也自嘲说,在依靠固定资产给人带来幸福感这一点上,自己也许表现得“过于世俗了”。他承认,这一路走来,自己受到社会以及周围人的影响有些大,比如也有同学在刚毕业时靠着家长的帮助就直接买了房子,这种事情会让他感到莫名焦虑。不过现在,他也并不想用自己的案例去劝说别人应该要攒钱买房,觉得“这样的心态很 怪”。

而未来,围绕在这个大城市里怎么才能住得更好的问题,一定还有很多会让人焦虑的事情发生。这种思考是折磨人的,最终江涛决定还是不再思考这些了,他告诉自己:应该慢下来,好好享受当下才对。

03王子豪:难道非要留在北京才叫有热情?

26岁的王子豪来北京两年,已经换了两份工作,搬了三次家。2017年过去的这个冬天,他说自己终于想通了,“家里也有更好的机会,何必非要留在北京发展?”2018年春节之后,他果然没有再回到北京。

两年以前,因为酷爱游戏,又觉得首都机会比较多,王子豪和朋友从家乡江西萍乡来到北京,先是合租了一个3600元的自如单间。当时,新媒体创业遍地开花,王子豪很快找到了一份游戏类账号的运营工作,实习期每个月能拿到手的工资有4000元。那个时候,他仍然觉得闯荡北京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苦”。

但生活的现实让他很快发现,面对平摊到头上的1800元的房租对应于那时的收入水平还是太贵了。在同事的推荐下,他搬到了北六环东沙各庄的一栋公寓楼。这里是一个聚集了两万多名外来务工人员的城中村,而王子豪租住的公寓没有洗衣机也叫不到外卖,但他觉得这样的住宿条件还能接受,因为最重要的是价钱便宜,一个月最低只需要400元房租,即便加上暖气费、网费等等,也花不了1000元,而且只用押一付一,这对当时的王子豪来说,无疑是性价比很高的选择。

住在这里,上下班的交通是最大的难题。每天上班他都要先坐4站公交赶到一个地铁站,然后再坐12站地鐵到公司,单程最快也需要一个半小时,意味着每天有3个小时要花在路上。所以现在回想起来,王子豪觉得自己那个时候还是“挺能吃苦的”,有时晚上加班,常常要一路飞奔到地铁站,就怕错过换乘末班公交车。

在地铁和公交里被挤得很难熬的时候,王子豪心里有一万种理由想辞职。直到回到住处,感受到暖气,吃完饭躺在床上,才能长舒一口气,然后慢慢打消这个念头,开始重新思考明天的工作、收入、情感,也包括未来。“有时候也不敢想未来,就睡觉了。”王子豪 说。

这样的生活状态对王子豪来说,一切只能算是“维持”,他根本找不到“生活在北京”的任何感觉。“这应该就是很多年轻人刚到北京时的样子吧。”王子豪这样劝慰自己。

半年后工作转正,工资涨到了每月8000元左右,让王子豪终于有条件升级一下住房搬到了天通苑南的蛋壳公寓,这里室内装备齐全,装修也好很多,还有人定时清洁,当然月租也跟着涨了不少,每月要2600元。

曾经因为住得差而吃过不少苦的王子豪,收入稍稍稳定后首先想到的就是在“住”的问题上对自己宽容一些,“反正房租都很贵,平时少吃几顿饭,住得好一点,图个省心。”天通苑一带交通便利,而且生活服务设施比城中村又好了很多,王子豪这次搬家总算是“离北京又更近了一步”。

这也是他在北京最开心的一段时间—工作收入可以,居住环境不差,周末还可以约朋友一起吃饭看电影,分享生活中的趣闻或压力。但是对于年轻人来说,住得舒适与否,有时候除了会受薪水影响,还要面对生活中的种种变数,比如跳槽。在第一家公司干了8个月后,王子豪觉得每天做“文字上的搬运工”没有前途,就转去一家视频创业公司做游戏类自媒体的运 营。

新公司在东五环外,不想再次为上班奔波的王子豪选择了第三次搬家。新住处的面积比从前缩了一半,只有12平方米,用他的话形容,“有时候衣服丢在地上,站脚的地方都没有”,房租却没有便宜多少。好在王子豪也欣然接纳了这次住宿“降级”,因为他在新工作中看到了奔头。

然而正当他以为在北京的生活会越来越稳定的时候,他工作的这家创业公司因为融资问题突然撑不下去了。之前还一起加班、赶制片子的同事,纷纷离职各奔前程,王子豪也不得不在2017年9月离职。有人鼓动他创业,自己做一个自媒体,但尝试之后,王子豪意识到组建团队并非想象中那么容易,“大家心不够齐,好像只有你真的想做这件事”,这也让他对继续做自媒体有些心灰意冷,怀疑自己缺乏天赋。

有一天晚上11点赶地铁末班车回家,王子豪忽然觉得八通线“人挤人,怎么这么可怕”。两年前刚来到这座城市,面对同样的场景时,他只是觉得“人有点多,没有想象中那么苦”,很显然,那时候他对留在北京发展还充满乐观,所以一切困难仿佛也都是小问题。但现在,他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原点,并且感到在这座城市似乎已经找不到自己的成长空间。

一想到如果再找一家公司上班,又要经历长达半年的见习期,薪水或许低到只能住回城中村,他开始怀疑这种留在北京“勉强支撑”的生活的价值到底在哪里。

“跟同乡比,你觉得自己很强,见过世面,接触过互联网,工资比他们高,但其实不然。除去生活成本,可能你还没你那些同学赚得多。”王子豪最终也承认,包括自己在内的很多年轻人常常“实力配不上野心”。决定离开北京回家发展之后,他的心态反而比之前积极了很多。“难道非要留在北京才叫有热情?”他甚至觉得留下来继续过这种挣扎的日子才叫堕落。

04吴昊:年薪50万元的佛系青年

吴昊在一家互联网公司上班,年薪50万元,却是一个标准的“佛系青 年”。

28岁的他看着还像一个无欲无求的年轻学生,说话不紧不慢。尽管几个月前才经历过一进家门就看到“工人拎着大榔头正在拆墙”的惊悚一幕,聊起“住”这个话题,他最爱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没有那么焦虑”。

来北京前,吴昊跑过不少地方,他老家在山西,高中是在天津读的,上大学又去了重庆。他性格随和喜欢社交,当时碰巧遇到大学附近的酒吧老板打算转行,吴昊和他挺熟悉,干脆就把店给盘下来继续经营,生意还挺不错。

所以2011年大学毕业后到北京发展的吴昊,已经算是一个不差钱的“有产阶级”,也因此没怎么吃过租房的 苦。

最初他在中关村还不错的位置租了个一居室,和女朋友一起住。当时女朋友也是在附近做留学教育咨询,两个人上班都挺近。虽然刚开始的工资收入并不高,但两人在生活品质上倒也没怎么将就,还养了一只狗,小日子就这样过起来了。

后来吴昊换工作,工资水涨船高,他们又把房子升级成了两居室。租房这么多年,吴昊租的房子始终没离开中关村,上班通勤的时间没超过半个小时。“我不愿意把时间都花在路上,这不符合我的生活节奏。”说到底还是经济实力不错,吴昊当然有条件为自己这么打算。

此后他又换了几次工作,经历过不同的岗位,他做过商务、写过代码、还做过产品运营,好多东西都得新学才能渐渐上手。“都是逼出来的。”吴昊对每份新工作适应得还算顺利,并没觉得有多辛苦。此间,当年的女朋友也变成了现在的妻子。

如果不是2015年年末要做爸爸,吴昊也没想过买房的事。他们夫妻在北京租了4年房子,终于打算安一個自己的窝。他们兴致勃勃地在北五环外看了不少楼盘,最终相中了橡树湾的一套报价570万元的二手房。那套房子不管是物业还是格局都挺符合吴昊预期,旁边还有一个购物中心,生活挺方 便。

尽管两个人年薪加起来已经有七八十万元,但当时面对300多万元的首付款,最终还是让这对年轻夫妻对这套房子望而却步。在2016年春节前后的一个月里,这套房子竟然涨了100万元,而且房东要求全算到首付款 里。

“感觉像是白白扔了100万元。”这大概是吴昊来北京后第一次为住的事情为难。夫妻两人一商量,决定让妻子一个人先回自己的老家成都生孩子,吴昊则继续留守北京赚钱养家。他们很快就在成都最好的地段之一—城南二环买了套140平方米的房子,首付很轻松,贷款也只有100多万元,首付余下的钱还给妻子添置了一辆车。当时成都这套房子均价也在3万元/平方米左右,但吴昊觉得这个价格“相比北京的房价可温柔多了”。

如今,为了孩子成长考虑,夫妻两地分居已经快两年了。吴昊每隔两个月回成都看看妻子和儿子,在北京工作的他继续租房住。2017年,他搬进了由一套两居室的客厅改造的单间,屋子朝南还带阳台,白天能晒到暖洋洋的太阳,这一点令吴昊很满意,不忙的日子有时候早上可以睡到9点多才收拾收拾出门,开车到公司只用20分钟,天气好时他还愿意骑电瓶车上班。

然而2017年11月的一天,吴昊上午刚出完差回到家就接到要求搬家的通知,下午紧接着就有人拎着大榔头出示了一纸文件后直接拆了他家的墙壁,因为他租住的房子属于违规改建的隔断房。对此,吴昊倒是很快就收拾起了心情,把砖头碎块归置归置,拉着帘子将就睡了一晚。但是一篇《一个年薪60万的朋友,刚被砸了家》的自媒体报道又让吴昊无意间成了“名人”。

事实上60万年薪的说法并不准确,但无论外界怎么喧嚣,吴昊觉得这些事并没太影响到自己的心情。事后他和同事合租了一套两居室,每个月分摊4000元的房租,生活又重新回归平静。他挺满意现在的生活,不算太忙,回家后他有时还会玩玩直播,讲讲经济知识,他因此还有了几个固定的粉丝,每天等着看他的讲解。

有车有房的代价是两地分居,这自然谈不上是完美的生活状态。但谈到未来,吴昊确实没想那么多。“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现在焦虑太多也没什么用。”吴昊说得倒是坦然。

他暂时还没法扔下北京还不错的职位,回到成都去和家人团圆,因为靠着在北京的薪水,每个月除了还房贷车贷、给孩子请保姆以及日常的一些开销,他还能攒些积蓄。这样的薪酬水平也只能在各种互联网明星公司聚集的北京才能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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