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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注时代转型期人物的命运

2018-03-09孙颙王雪瑛

上海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知识分子现实文学

孙颙+王雪瑛

王雪瑛:在当代文学研究中,有学者将改革开放以来的三十多年文学,划分为新时期文学、1990年代文学和新世纪文学。相对以前的阶段,这三十多年的划分比较细致。从上个世纪的八九十年代到新世纪和当下,中国社会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中国当代文学也经历着从摆脱“假大空”到回归文学,从形式创新、文化寻根、新写实到文学的总体性发展;全球化、全媒体拓宽了文学的传播途径,网络文学、类型文学、微博和微信等的流行,使得文学的传播、交流和互动更为便捷,文学的价值观念、审美形态更为多元。回首四十多年的创作历程,写作对于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文学的内涵是什么?你的文学理念有变化吗?

孙颙:生活节奏变快,社会演变加速,文学的“时期”自然缩短。跟随走了四十多年,一成不变,无法想像。“知青”年代,或者说写作初期,我回答现实问题,大约是考虑作品的出发点。到1990年代,以写知识分子为主要内容,对中国百年历史及其与知识分子命运的关联,是思考重点,多了明显的历史感。这些作品,整体内容与社会意识形态的关系比较紧密。到本世纪初,我通过系列长篇随笔,对自己的思想做了全面整理,有了自己的思辨能力,这以后的创作,“个性”更加突出,是在我独特的观察与思考基础上形成的作品。尽管还是直面现实的写作,但不是简单回答现实问题,而是着力于关注人物的命运和内涵。

王雪瑛:你以明晰的语言概括了创作历程中的三个阶段。评论家贺绍俊指出,孙颙是一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也是一个面向未来的现实主义者,他对现实中的那些新人物、新现象充满了热情,他更愿意去发现指向未来的积极因素,在新世纪以后的小说

创作中,你的这些特点表现得尤为突出。你是一个直面现实的作家,而现实在时空中既连接着过去,又通向未来。纵观你的创作,特别是你的长篇小说,你是一个历史意识很强的作家,你笔下的现实维系着历史的根脉,又流动着新鲜的血液,你的中篇,有伸向未来的萌芽。在你的创作中体现着对历史、现实、未来的相互渗透和血脉相连,这是现实主义关照现实社会的方式,这是你对现实主义创作手法的一种理解和实践?在时空中呼吸的现实,复杂的现实,也体现着一个作家知人论世的成熟。你如何理解作家的成熟?

孙颙王雪瑛

关注时代转型期人物的命运

孙颙:作家是否成熟,有许多指标,重要的一条,是不能人云亦云。至于模仿抄袭,那就不是成熟与否,而是另外的问题。就我个人而言,我思考历史是为了分析现实,因为我基本认定,太阳底下无新事,至少可以说,没有彻底的新事。但是,我确实不想止步当下,我努力注目明天。也许可笑,因为明天是很难预见的,想想无妨吧。

王雪瑛:在上个世纪80年代,先锋派小说,现代派、意识流等文学观念和创作形式,曾经风靡一时,直到新世纪以来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重新成为当代文学的主流。在中国社会面临着巨大转型和复杂变化的进程中,现实主义创作手法有着旺盛的生命力。你在近四十年的创作实践中充分地感受现实主义的生命力?

孙颙:在1980年代的写作中,我尝试过各种形式,主要是在短篇创作中尝试。《幽灵》《新桃花源记》,这样的篇名,听着就觉得不是现实主义的。但是,写长篇,我一直以现实主义为本,我喜欢托尔斯泰的风格,也喜欢18世纪欧洲作家们的作品。但是,我不排斥其他的风格,我会穿插引用意识流的甚至荒诞的、黑色幽默的手法。

王雪瑛:诗人、作家赵丽宏,提出过小说创作中写实与虚构的问题。读着你虚构的小说,他感到十分真实的境界。历史中真实的人物,陈独秀、周恩来、陈毅等,和你虚构的人物一起出现在你的小说空间里。阿列克谢耶维奇获得2015年度的诺奖,让文坛关注非虚构的写作方式。《雪庐》当然是虚构的小说,而你对真实历史材料的运用,与虚构人物和情节的融合,这是你当年对现实主义创作手法的拓展?

孙颙:我喜欢大环境真实,具体故事人物虚构的形式。特别是写到复杂的社会历史变迁,你没有比较真实的场景感,容易失之轻飘。但是,完全按真实的人物故事写作,那是纪实文学,受到许多限制。《雪庐》确实是有意在这些方面尝试。

王雪瑛:看现实堤岸上的上海如何飞扬着历史的烟尘,看历史的长河如何冲击着现实的堤岸,在《雪庐》《烟尘》中,你为小说的人物命运的演绎提供深度空间,为对人性的探究提供复杂的境遇,历史成为你深入认识现实的通道,成为你小说创作中的重要向度。

孙颙:如果长篇小说没有历史的深厚背景,我怀疑作家如何能堆砌起大楼?现在的青春小说,读者主要是少男少女,他们欢迎愉悦的阅读,对抗应试教育的压力,比较少见历史的参照。随着年龄的增长,必然会不满足过分轻松的内容。小说以现实生活为主要舞台,也必须搭建在历史的厚土上,这是我的信念。且太阳底下无新事,我们的欢乐、困惑与痛苦,前辈十之八九都品尝过。

王雪瑛:文艺评论家钱谷融先生指出,现实主义是一种有着顽强生命力的创作手法,现实主义是一条广阔的道路,作家要在这条道路上驰骋,绝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要求作家有更多方面的准备,做到主观的真诚与客观的真实相统一的时候,才有现实主义,二者缺一,或者二者割裂,都不会有现实主义。你四十多年的写作经历一定对此深有体会吧,你怎么认识当代作家面临的考验和挑战?你经常考虑的问题是什么?你如何看一代作家的局限?

孙颙:曾有一段时期,现实主义被误认为没出息的过时的表现方法,那是因为“文革”期间的“假大空”是以所谓“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名义大行其道,让读者厌烦了。钱先生提出主观的真诚与客观的真实相统一,是深思熟虑的结论。过去,有的作者误入歧路,是在片面强调主观真诚后形成的。知識分子强迫自己改造,明明看到现实是另一种样子,还在怀疑自己的内心有问题。这种“主观真诚”写出的现实,常常是伪现实。至于根本不愿意去了解现实真相,凭自己想像胡编乱造,那又是另一种歧路。当代作家面临的最大难题,在我看来,是社会变化过于迅速,理论解释不清,作家也往往看不透彻。心里不踏实,所以面对现实写作,对于当代作家来说是考验。endprint

王雪瑛:从新世纪开始,你暂停小说创作,在写作中开辟新路径,开始文化思辨散文的写作,发表了《强盛的秘密》《发现的秘密》《金融的秘密》《语文的秘密》《生存的秘密》《思想的秘密》《人性的秘密》《命运的秘密》等长篇散文,视域宏阔,涉及历史、文学、科学、宗教、哲学、音乐等,思接千载,心游万仞,表现出很强的思辨能力。你看了很多书,你的思路洒向不同领域,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孙颙:我喜欢阅读,从少年时代开始,一卷在手,喜上心头。过去可以读的书少,进华师大学习,阅读面宽起来。后来,我搞出版,找书看,太方便了,真是不亦乐乎。我向来不偏文科,小时候更喜欢科技,玩电器,还想自制天文望远镜。后来的工作环境,要求我读得更多,与科技社或者搞经济的出版社讨论选题更有专业性。新世纪开始,我决定暂停长篇写作,阅读的时间充分,就产生了系统整理几十年阅读心得的念头。这就是那些长随笔的来源。

王雪瑛:文理兼通的知识储备是你的优势。你是在世纪的转折点上思考,也是在自己创作的转折点上思考,评论家贺绍俊说,你要为自己的小说写作建造一个自己的“思想库”。这些散文创作对你来说是一种积累和准备,应对一个全球化和互联网的时代,建立自己的思想高地,穿越过多资讯的干扰,认识纷繁复杂的现实,这是你创作上另辟蹊径的必要准备,超越自己的重要保证,你完成自己预期的目标了吗?你对自己有怎样的评价?这些散文集结时,为什么用《思维八卦》作书名?

孙颙:贺先生对我鼓励多多。坦率地说,那八篇长随笔,对于我厘清自己的思考,形成较个性化的思维能力,十分有益。我很自豪的是,许多思考被时间所验证,站得住。写于金融危机前四五年的《金融的秘密》,关于衍生交易的风险,关于美元特殊地位造成的麻烦,与后来发生的情况相似。为什么用《思维八卦》作书名,有好多朋友感觉奇怪。他们说,你的思考很严谨啊,一点也不八卦。其实,我正是反对把古人的“八卦”理念,关于天地人关系的思辨,用来演绎和指代家长里短的七拉八扯。单讲那符号,长线短线,构成了巨大的表现能力,以后被欧洲人电报的编码借用,进一步,启发了电脑0和1的语言,几千年前中国古人的智慧何等高超。

王雪瑛:当你完成这批文化随笔后,你的小说告别了《雪庐》时代,开始了《漂移者》时代。你开始了超越自我经验的小说时代。你的小说开始面向这个新时代,展开对新时代的发现。塑造这个时代中的新新人类,如《漂移者》中的马克,《午夜交易》中的外省青年小艾,《拍卖师阿独》中的阿独。

孙颙:你说得不错,当我重新进入小说创作时,我决定与过去熟悉的内容告别,力争表现当代生活中的新鲜人物。《思维八卦》所思考的大量问题,是我的底气,我敢于面对当代令人困惑的生活。

王雪瑛:真与假是泾渭分明的吗?谁可以一生守真,绝不作假?《拍卖师阿独》(《上海文学》2010年第6期)是一部可读性很强的小说。真与假,这真是一个值得追问的命题。它是商业运作中无法绕开的问题,也是现代社会人与人关系中的关键问题。小说开篇明义直接点明了小说主人公的身份,对于拍卖师这个职业来说,一口真与假,分量越千金。你塑造的阿独,犹如一张试纸,你将他插入滚滚红尘,试验着在熙熙攘攘的利益往来中,他到底可以保持多久的真?他是你对真善美寄予的理想,他也是你对人到底是不是可以完全恪守真的疑问?

孙颙:本世纪恢复小说创作之后,我给自己三条简单的追求:一、人物新鲜些;二、内涵深一些;三、故事有趣些。这三条要做到,其实不容易,或者说,要符合一般读者和文学界的不同审美标准,很难。《拍卖师阿独》,也许多少达到了。发表出版七八年后,还有人努力地在改编电影和滑稽戏。现实生活中,当然有不少追求真善美的人物,否则我们的社会早就垮了,只是他们不被看成主流而已。我相信,几千年来,哪怕在历史上最荒唐的年代,人类也不乏坚守文明的一群。当然,阿独他们,被视为眼下的异类,活得艰难。

王雪瑛:拍卖师阿独,有人物原型吗?塑造这样的人物,可以直击商业社会的本质问题——诚信,诚信的缺失,虚假的蔓延,你以此为关键词,揭示现代商业时代,价值多元的中国社会的主要问题:“修为无人见,存心有天知”的自律自省还能留存在我们现代人的心中吗?

孙颙:阿独,是多个人物的重合。最早的启示,源于多年前一次访美,那是我和出版界朋友们的团。有华人富翁请我们吃饭,他是大收藏家。饭后,要我们去看他的藏品。当时,我们明白了,这顿饭,是瞄着我们团里一个艺术家兼艺术品鉴赏专家的。富翁家那一大平层的藏品,足以装备一家中型博物馆,大的如皇帝龙椅、唐三彩之类,小的则是众多字画玉器瓷器。我们那位鉴赏专家,看了一两个小时,不管主人如何眉飞色舞地介绍藏品来历,只是“嗯嗯嗯”地应付。告辞出门后,我问,你怎么只有一个“嗯”?他反问,你要我说真话还是假话?说真话,那上亿的收藏,除一点瓷器是真货,其他大部分是假的,我说了,他不跳楼?说假话,我又不愿意,所以只能“嗯”。后面,他又详细讲了判断众多假货的理由。我构思此作品有十来年后才动手。

王雪瑛:你在创作谈中说,这篇小说难以结尾,我为此苦恼了很久。“当阿独,决定以自我放逐作为惩罚的时候,我才松一口气,写下了最后几段文字。”为什么?一个执意与“假”划清界限的文化人,最后为了帮助被骗得倾家荡产的恩人,不得已也做了假,你对笔下的人物,突破了他自己的底线,感到难以接受?你坚守,诚信是人与人,是健康社会关系的底线。小说让我想到了苏童的话,“所有的写作,最终都一样,必须用最世故的目光去寻找最纯洁的世界。”我感觉对小说而言,尤其如此。你怎么看?

孫颙:在一次读者见面会上,善良的读者表示不满意《拍卖师阿独》的结尾。有一位老人说,你把这么好的人放逐,太狠心。其实,我要的就是这结果,大家同情阿独的结局,说明世道人心,公理未失。小说不可能解决现实生活解决不了的难题,硬去添欢喜结局,就是虚假。小说能够让读者关注主人公的命运,有所同情,有温暖和盼头,就不错。endprint

王雪瑛:《午夜交易》描写了一个外省青年小艾,大学毕业后留在上海,青春的热血在午夜激荡着,他每天出现在一家代理个人外汇交易的公司,进入属于他的玻璃空间中,这就是他的工作,夜夜在此参与惊心动魄的全球外汇交易。除去纽约和伦敦的金融市场休市的日子。靠着他的数学和金融的天赋,三十出头就已经摆脱了贫穷,获得了财务自由。然而他辛苦挣来的钱却被代理公司洗劫一空,他又跌入了命运的谷底。通过他命运的起伏跌宕,小说关注了现代化的城市中新型的职业、青年的命运和心灵世界。对于小说家来说,现代化、全球化不是一个个概念,而是与之息息相关的人物命运。对于作家来说,以虚构的故事和塑造出来的人物,去揭示我们这个时代的内核,这是创作的目标,也是写作的快感。今后的小说创作中,你还是会关注现代化城市新的脉动?

孙颙:《午夜交易》是本世纪回到小说创作后的第一部。从人物和故事上讲够新,目标是达到了。我不满意的,还是在小说的结尾,依旧想解决现实中无法解决的问题。我会一直关注新的社会脉动,但是,绝对牢记,不试图用作品代替生活解决难题。

王雪瑛:代理外汇交易公司总经理卷走全部资金,预示着现实的波诡云谲,风险随时会淹没奋斗的果实,围棋老赵的出手相助则显示着世道人心中还存着温暖和善意,这也是你对这个飞速变化的时代、现实世界世道人心的理解?

作家二月河说,“我觉得文学应该是寒冷和温暖都要书写,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寒冷也有温暖,反映这样一个真实的世界,人们才会感受到你是一个生活在人间的作家。”你怎么看?

孙颙:进入市场经济之后,中国人普遍感到的是社会少了温暖,多了争夺和欺诈,我承认现实的严酷。文学作品表现寒冷是生活的反映。但是,温暖始终在你的身边,你可以看到,也可以视若未见,二月河的话在理。朋友批评过我,说我笔下多了点理想,少了点尖刻。我认真思考过这批评,也有意识地增加了对社会负面的关注。我不愿意把人生看得過于黑暗。我坚持对人性的分析,一半天使一半野兽。文学作品可以对兽性无情鞭笞,但更要敢于发现和张扬人性中的美。

王雪瑛:《哲学的瞌睡》(《上海文学》2016年第2期)一语双关,关注了高校的文化生态。从学术大家名师古教授弟子们的不同选择中,呈现当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形态,是坚守学问,还是经商从政?当然小说没有停留在人物选择的不同,而是深入挖掘他们的内心世界,中篇的容量中已经涉及了这些问题,因为小说专注于写人物,写出人物的心态和校园的氛围,让小说超越了一般的问题小说。小说为什么选取古教授的女弟子、报社记者的视线来展开小说情节?

孙颙:从艺术结构和作品内涵上讲,《哲学的瞌睡》比《拍卖师阿独》更好些,但是,前者的影响主要是在文化界,一般读者未必欣赏。作品对当下知识分子的困境,特别是高校知识分子的表现,也是我多年关注的结果。不是在形式上选择经商或从政,而是知识分子的道德文章、灵魂良心。知识分子的矮化,是民族的危险。你提到一语双关,很确切,我的意思可能更宽广些,不仅仅限于高校的文化生态。我的感觉,不该瞌睡的地方,浑浑噩噩的瞌睡虫太普遍了。至于选取女弟子兼报社记者的视角来展开情节,仅仅是结构的需要。有女作家说,我写的女记者不够女性味,也许写女性是我的弱点。

王雪瑛:校园生活相对而言是平稳有序的,而《哲学的瞌睡》以戏剧性的情节来展开小说,哲学家古教授在他的八十五寿辰即将到来之际,在学校准备庆祝他从事教学和科研六十周年,举办国际学术论坛即将揭幕之时,却选择离家出走。小说在戏剧性的冲突中塑造人物,重点刻画了古教授和他的两个大弟子,一个是选择从政,成为校长的莫名,一个是坚守学术研究,成为德国著名大学的教授郭文,还有就是小说的叙述人“我”,报社的女记者。这四个人物从不同性别、不同职业、不同个性与为人,构成了对比的关系,丰富的人物层次,在有限的中篇构架中,涉及更开阔的生活维度,展开了你对知识分子的认识和塑造。请说说,你对这些人物的看法。

孙颙:你说校园生活平稳有序,是我们的理想。1982年从华师大毕业时,我的第一志愿是留校,原因自然是喜欢大学里的书卷氛围。后来,因种种原因,我不得不离开母校,这是我长远的遗憾。现在的大学,比之社会上的官场、商场,也许依旧比较简单,但是,已经离我们的期望相距甚远。你说它秩序井然,恐怕表面成分多些,学生们依然是到点去教室听课,老师依然是准时踏上讲台。从深处说,学生求学的纯真,老师教学的无私,与我们在校时,很不一样了。我一直想写一部反映知识分子在商业大潮中异化的小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角度。《哲学的瞌睡》,是我酝酿很久,构想出的框架。有人问,你为啥不写《中文的瞌睡》,拿我们哲学开涮。我得声明,我对哲学非常尊敬,历来崇拜。但是,我需要一种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强烈对比,拿哲学说事比较合适。因此,古教授与他的两个大弟子,是结构的必然。其中,最让我费心思的,是古教授的活动,正面表现优秀老教授的作品不少了,很容易写得一般或苍白。小说结尾,古教授似乎妥协、实质并未妥协的瞌睡,自我感觉是构思时的得意之笔。至于莫校长,这种知识分子出身而在官场中忘乎所以的蜕变角色,并不鲜见,我没有刻意渲染他的劣行,而着力于他内心晦涩的表现,也是想区别于一般的暴露官场的作品。第一人称的女记者,写女性,非我所长,但增加色彩,古教授的弟子们,清一色男子汉,似乎枯燥,何况也不符合当今文科中性别比例的现状。

王雪瑛:知识分子是你的小说创作中关注和塑造的重要形象,你的长篇小说中塑造了几代知识分子的形象,涉及了不同的历史时期的中国知识分子,而《哲学的瞌睡》中,你重点聚焦于当代知识分子,通过这些人物的塑造,体现了你对当代知识分子的剖析。当代知识分子的价值取向、心灵历程,标识着当代人的心灵世界和精神内涵,在以后的创作中,你会重点关注吧?

孙颙:关注知识分子题材,与我的生活经历相关。除去下乡当知青的十年,我的主要生活场景,一直与知识分子有关。从小是家庭家族的影响,大学之后,是在出版圈和文学圈工作。与家族有关的故事,我在上世纪末的三部长篇小说里大体写过了。最近,我写当代人生活的几部中篇,以知识分子为主要对象的,是《拍卖师阿独》和《哲学的瞌睡》。前一篇,似乎是知识分子中的另类,但确实是商业大潮中很值得关注的部分。文化收藏,文人历来所好,眼下商业价值巨大,情况肯定变得复杂,《拍卖师阿独》发表多年了,一直没有被忘记,今年还有人想改编为滑稽戏。比较而言,《哲学的瞌睡》,更加符合知识分子题材的常规。今后,我还会继续写知识分子的生活,但是,一定要找到比较特殊的人物和故事,才会动笔,以免重复自己前面的作品。endprint

王雪瑛:有评论家指出,中国当代小说应该是属于世界文学的组成部分,因而在人类性、民族性、审美性上如何契合全球化语境,也是作家不得不深入考虑的问题。你对这些问题怎么看?

孙颙:中国经济已经汇入世界大潮,文学似乎也必然如此,自我欣赏,自己玩自己的,显然不可能。但是,你不得不承认语言的障碍很大,至今,中文的翻译,主要是文学语言的翻译,还是艰巨的课题。好在年轻一代的学者和作家,通几国语言的越来越多,西方人学中文的积极性也日益增加,以后的情况会越来越理想。至于各方面如何切合全球性语境,是双方面的问题,我们需要全球视野与胸怀,海外也需要理解中国文化的特别意味。其中的关键,是要有更优秀的中国作品来吸引普遍的讀者。在《百年孤独》等一批作品出来之前,对拉美文学的熟悉与阅读,肯定也不是大众的事情。

王雪瑛:你不同于专业作家,先后担任过出版部门和上海市作协的领导工作,同时始终坚持文学写作,你身处社会实践的一线,在被工作占用大量时间的同时,也获得了在工作中认识现实、观察社会的各种机会。你的小说有着开阔的视野和鲜活的现实。这样的人生经历对你的写作有着直接而重要的影响,是不是成为你拓展自我经验,积累素材的方式?而拓展经验、认识经验、处理经验的能力,意味着一个作家的创新能力,持续创作的能力?

孙颙:因为工作而不能全身心投入创作,实在是很苦恼的事情。我安慰自己,工作可以提供别人难以直接观察到的问题的机会。我常常在晚上写一千多字,不敢多写,因为明天一早要上班。这个进度写长篇,真是苦。我被迫养成想多写少的习惯。在落笔前,要写的东西,我已经想得很熟悉了。

当然,我处于社会实践的一线,经常处理比较复杂的问题,主要是各种人与事的矛盾,对人物命运及其性格脾气的观察了解相对深入,这对于写作自然不无好处。麻烦也有,像《哲学的瞌睡》出来,若干朋友问,那个大学校长原型是何许人?哪有原型,仅仅是对众多从政的知识分子做了抽象概括而已。

王雪瑛:这说明你人物塑造得逼真。有评论家指出,如何书写现实,如何找到揭示现实和疑难的方式,这是当代作家面临的困境和挑战。从你的近作《哲学的瞌睡》《不可逆》来看,你以中篇小说的方式直面现实,直面当代人在时代转型期的人生状态。中篇小说适合你与转型的时代短兵相接,捕捉和传递时代的气息?

作家常感叹短篇之难:在一个逼仄的空间里,讲好一个故事不易。中篇是不是从容些,写好一个中篇的挑战是什么?

孙颙:我曾经想以长篇直面现实生活,也做过若干尝试。可以写,但很难,做得好更是异常吃力。中篇小说似乎不苛求历史的深度,生活场景的广度也可随意,因此适合表现比较贴近的时代。短篇,当然也是表现当下的好形式,那就看你选择的题材和角度,究竟适合中篇还是短篇。我给自己的标准,包括人物、故事和内涵这几个方面,写短篇往往不容易充分展开,所以我写中篇顺当些。如果碰到特别精致的构思,我还是会写短篇,最近手头未完成的作品正是短篇。

写中篇小说的挑战,我最近的感受,尤其是收场。《拍卖师阿独》《哲学的瞌睡》和《不可逆》,最不容易写好的是结尾,结尾要画龙点睛,要余音缭绕,实在煞费苦心。

王雪瑛:现代高科技的发展快速地更新着现代人的知识结构,也挑战着作家的知识结构,影响着作家对人与未来的思考和认识。刘慈欣的《三体》获得世界科幻最高奖项雨果奖,引发了读者对科幻文学的关注,你对科幻作品或者对高科技含量的文学作品关注吗?

孙颙:我没有写过科幻小说,但是,我一直是跟随新科技前进的。《门槛》中的故事,涉及基因科学的前沿,《缥缈的峰》对黑客和反黑客的问题做过相对深入的了解。我的长篇随笔《发现的秘密》集中讲科学发现的难题。可以说,我一直喜欢科学知识,阅读相关书刊也不少。我觉得,当代作家,特别写当代社会,难以回避科学的长足发展,同时也不能忽视科学飞速发展可能带给人类的麻烦。

王雪瑛:在《人机相较,价值观是优势》一文中,韩少功以幽默的口吻,探讨着互联网时代的重要命题,当化身为Master的人工智能,完胜当代人类围棋高手的时候,高度发展的人工智能将如何影响人类的未来?将对文学和写作造成怎样的冲击和影响?

孙颙:生命的世界,是非常复杂而自然的体系。优胜劣汰,是保证其丰富性和不断进化的基本法则。用非自然的办法,干预其进化,导致的结果,可能比我们可以想像的要严重得多。

我是围棋爱好者,对人机大战当然会关注。我知道,在围棋规则不改变的前提下,机器战胜人类的趋势难以阻挡,因为它不但有远远快于人脑的思考分析速度,而且精确,不会犯错,即使是围棋职业高手,在整盘棋中不犯错的概率也极小。你注意到,我加了个“围棋规则不改变”的前提,因为一旦改变,机器就要重新学习。这个事实说明,机器所有的本事,来自学习人类已经做过的事情。人类尚未做过的,它就得等人做了以后再学习。所谓的大数据采集,必须是对已经有的东西的采集,所谓推理,也需要在已经验证过的逻辑基础上进行。机器再聪明,完全“无中生有”的事情,似乎还做不到。我注意到,关于围棋机器人的升级,最近的媒体报道,它的学习能力大大提高,已经可以不依赖人类曾经获得的经验。我反复思考,尚不能赞同媒体宣传的意思。在我看来,它还是在人类划定的框架内活动,仅仅因为它的计算速度大大快于人脑,所以它可以涉足人类来不及探索的范式。说它可以离开人的大脑的创造力的拐杖,是高看了它。文学的最高境界,是创造,“前不见古人,后少有来者”的作品,那才是佳作。因此,我不担心人工智能可以完全取代作家,它大约可以在流水线生产的文字制造方面部分代替人脑,这是我的基本看法。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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