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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的烟火气

2018-03-07杨庆祥

西湖 2018年3期
关键词:科幻文学人类

谢尚发:关于科幻文学,以“从可能性眺望未来”为主题,我主要说四点,也是四个疑问。

其一,谁的科幻?谁的未来?在阅读科幻作品的时候,那些荒诞不经的故事、离奇诡谲的情节与科学理性的演说,看上去仿佛存在于另一个世界。但实际上,那其中的理念、普世价值,甚至是所塑造的一个“乌托邦世界”,却仍旧束缚于现存的种种学说,提供出来的仍旧是被争执许久的理论。在阅读的设计中,科幻文学所眺望的未来,更多地属于“有闲阶层”,变成他们生活的调味品,代表着中产阶级的审美趣味,以及旧世界的政治理念和伦理关怀。这尤其体现在《去死的漫漫旅途》中。

其二,从现实到科幻再到未来,到底有多远?在阅读飞氘和夏笳的作品之时,我产生疑问的主要原因就是,怎么阅读都觉得“不像”科幻文学。这些小说太过于“现实主义”,倘若剔除其中的“科幻元素”——机器人、不死人等等,恐怕和“非科幻文学”并没有太大的差异。在作品的科幻世界里,处处留存的都是现实的踪迹和气息。虽然这也是其特点之一,是可能性之一,但是却总在追踪现实的过程中,迷失自我。

也因此,其三,科幻文学的问题自觉何在?能否在叙事体征、内容设置、思想更新等方面,形成独具一格的、辨识度更高的特色?由此,能否形成一整套科幻文学的叙事成规,不是刻板的类型印象,而是特征鲜明的科幻文学的个性?“从可能性眺望未来”,其所说的,正是科幻文学提供的迥然不同于当下文学的存在特性。

最后,如何从科幻眺望文学发展的未来可能性?什么样的文学的未来可能性?这奠基于科幻文学对现有文学观念的更新,对文学套板的打破。这也是第二和第三个问题之所以会被提出的原因。那么从可能性眺望未来,我们如何去设计我们的未来,是漫无边际的遐想,还是进行天马行空的虚构?重回宏大叙事之后,给我们一个未来的指导,那么我们要不要警惕那种“本质主义”的错误?科幻会不会是“第三次启蒙”,以未来的世界作为乌托邦的想象,从而对现实形成启蒙?我们在书写科幻的时候,是不是在抱着一种启蒙的意识进行写作?那么,科幻会不会掉进,或重回我们当下文学写作的困境之中去?也就是说,科幻文学是否会落入这样一种逻辑之中: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我以为,从这些疑问中,科幻文学恰恰可以大有作为,给文学的发展提供全新的未来可能性。虽然任重道远,但是意义重大。

其实,我的疑问是我对科幻文学的期待,呼唤一种能够刷新我们文学观念、思考方式与知识更新的文学类型,借此来重造我们的现实。

沈建阳:我和发哥有很多地方看法不一样。刚才发哥问什么是科幻文学?我觉得这和“什么是文学”这个问题一样是个“天问”,不太容易说清楚。最早鲁迅在和“革命文学”倡导者论争的时候,他们说鲁迅是“封建余孽”、“二重反革命”,他有一个回应,说了一个冷笑话,我只是引述来说明问题,没有挖苦的意思。大致意思是说,有几个人站在一座新起的房子前,房上挂了一块匾,但看不清是什么字,争论了半天也没有共识。这时候,房子的主人出来说,匾还没挂上去呢。我们评论文学的难度就在于,一个文学现象是在一个形成的过程当中,我们要把它说清楚,其实很困难,这个“匾”将挂未挂,但是我们要去讨论它。包括刚才有老师提到的“纯文学”的概念,它本身是上世纪80年代以来形成的一个概念,而且真正的命名是在90年以來有关“底层文学”的争论中被追认的,再拿来讨论2016年的文学现象,就会有很多话语在其间交叉冲突,不太容易说清楚。

读了夏笳老师的作品之后,我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比如《铁月亮》这一篇,我特别关注了一下时间,可以说它是没有未来的科幻,有一百年前的上海,一百年后的现在,十年前的纽约,1862年、1909年、1989年,唯独没有一个未来的维度,基本都是站在过去来看现在,这本身就是一个很有症候性的表现。再比如刚才发哥提到的“穿越”,像电影版的《盗墓笔记》,它里面有日本侵略者、有“文革”、有知青、有寻根的叙述,自由地在各个时代之间穿梭,随意地征用各个时代的资源,本身并没有一个十分清晰的时间观念,但有一个越发清晰的当下意识,这本身就是很有意思。

科幻这种文体其实有自己的问题意识,刚才也有提到,它主要是通过建立一个未来的维度来关照现在,那自然就有两种态度,一个是批判的,一个是类似梁启超那样的对着未来唱赞歌。就像杨老师提到的科幻文学的三个阶段:晚清的科幻文学、80年代的科幻文学和当下科幻文学,如果把它们问题化,每个年代的科幻文学带出来的问题其实是不一样的。拉长来看,如果我们把民国时候的“科玄论战”,后来“十七年文学”《小二黑结婚》里的“二诸葛”连起来看,为什么在乡土社会土生土长的小二黑等年轻人会觉得父辈“二诸葛”可笑?把这些和整个科幻文学的发展联系在一起,应该会有很多有意思的发现。

杨庆祥:我还以为你后面有一个特别重要的结论要讲,正在兴头上,你就停下来了。每个时代的科幻文学肯定有自己的问题意识。但是,你讲的这点我赞同,就是夏笳,还有飞氘、刘洋、陈楸帆,郝景芳就更不用说了,包括刘慈欣都有一个特点,就是他们的当下意识特别明确。他们所有的汇聚点其实是当下,从当下生发开来。我去年在研究生课堂上讲到一篇文章,我用了一个短语就叫“越科幻,越现实”,越是科幻文学的,越是现实主义的,这一点特别有意思。以前我们认为科幻就是未来;现在的科幻回到过去了,最后科幻回应的一定是现实的问题。

陈若谷:我来回应一下尚发师兄的发言。我想直接坐实刚才尚发说的科幻文学昭示的新的可能性,我觉得这个“可能性”其实就是“生产性”。在我看来,科幻小说至少先告诉我们一件事情,科技能推进人类的思维意识和人本性的,科幻小说就是一种有生产能力的东西,至少对我个人而言,它把我从阅读八十年代以来的殿堂文学中解放出来,那些小说大部分都会给你一种熟悉的疲惫感,“历史的终结和最后的人”,我觉得这种任务已经在传统的经典文学里得到了完成,我们的文学本身和它所体现的世界都是一种“have been doing”的状态,有的时候会让读者非常灰心。比如《炸裂志》,本来讲述的是发展,一个小村庄和一群村庄人经过一系列的整合,最后发展成了一个巨大的都市,然而到最后,作者集结起一支规模宏大的军队,还要全体炸裂市市民出征美国,最后的结局就是“嘭”的一声毁灭世界,在西方现代主义作品中,世界的终结在于“嘘”的一声,反正无论怎样,历史难逃一劫。endprint

但是科幻小说却可以给我们另一个方向——新的历史空间的开启和“最新的人”,我看见刘慈欣给飞氘老师的《去死的漫漫旅途》这本书的推荐语是“机器人是最有可能替代人类的物种……”机器人怎么可能替代人类呢?他们应该是和人类完全不同的文明,可是在这部小说里,机器人似乎真的只有诞生方式与我们不同,他们从国都一路行进,到达一个城邦然后定居,这就是一个重走人类文明的过程,他们也经历了人类的思维框架和意识结构的发展,比如劳动对于社会的意义,马克思主义对于整体的认识,甚至在寻死的过程里他们不得不要为自己的生存与死亡负责,这就具有了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意味。用机器人的钢筋铁骨套用人的思维和历史,在人类已经对自我绝望的地方,机器人重新出发了。

《一览众山小》则是一个与机器人完全不同的文本,它能够给读者的阅读空间以更大的拓展,小说里有一个司空见惯的场景,一个老人(孔子)在质疑现代科技,他沉思着说:器物高妙了,那人心呢?这也是我们文学研究特别容易找到的落脚点和话语增殖点,但是后来飞氘老师并没有真的围绕着这个可能的矛盾来写,孔子在8800年后的时空中醒来的时候,他周围的世界充满了花鸟鱼虫,特别有古意,而不是我们所能设想到的如何快捷的交通工具,或者他处在一个怎样的地球村的环境里,作者直接避开了这种技术化的处理,也避开了对于传统的科技与人心,肉体和精神,正义与非正义二元对立的探讨,他讲述的是一个更大的问题,所谓时空流转和人类生存空间的问题。这是不是在要求读者也要有更大的视野去容纳这种极为高远和根本性质的文本,这是我们读者去再造自我意识和反省精神的一个机会。

夏笳老师的小说是更关注人类的日常感受和细腻情绪的,《铁月亮》是一个很感人的文本,一直以来,我们都是在利用医疗仪器和医药手段减缓痛苦,更有人用科学技术让自己获得感官的极大享受,投入到一种沉醉的状态,夏笳老师却让主人公利用科技手段把痛苦落实到身体的切实感受之上。在看到“light,heat,power”和车水马龙的大上海时,我还以为这是一个披着科技外壳的呼应30年代“新感觉派”小说或者“左翼”小说的文本,看到后来我发现这是一个进入人心的幽微空间,把同理心扩展开,并且将人的德行传承和扩散的一个充满了“善”的文本。所以我觉得科幻小说是在帮助我们开启一个更大的历史空间和最新的人的一种文体形式。

杨庆祥:若谷刚才说的我想稍微纠正一点,我觉得不一定是“最新的人”,可能是已经有一些新质,但是不一定就是最新,可以说是“全新的人”。我知道你是为了对应刚才的“最后的人”的发言,这样表达很好。《童童的夏天》里最有意思的是,外公完全摆脱了老年人的病症,比如说孤独啊,病痛啊,这真的是一个全新的人。但是后来我觉得稍微有一点遗憾的是,刚才我们说了,越科幻越现实,所以我意识到,我们还是被现实这个东西束缚得太紧了。外公这个人物没有更进一步,也许可以更新,可是他还是一个老年人,这又回到了一个日常的写实的书写。所以我想年轻的科幻作家是不是可以更天马行空一点,可以让外公有更多的变化,让他成为我们当代文学里还没有过的一个人物。他都可以通过科技与人下象棋,那有没有可能通过科技谈恋爱呢?超越自己的生理年龄,让他的思维发生变化,这样一直往前推,我是觉得要一直前推到人类的伦理和意识的最尽头,再来看,就可能会出现一个新的世界。这是科幻小说最有意思的地方。对伦理的突破其实是对作家一个特别重要的考验。

樊迎春:我自己冒昧地总结了科幻小说的两种面向,一是改良这个星球,二是为加快我们离开这个星球的速度。先说第一个面向。其实不管加入多少科幻因素,很多科幻小说的结构和内容始终伴随着对今天社会的诸多的讽刺,就是天成刚说的“伪科学”。典型的是夏笳老师的《2044年春节旧事》,对娱乐至死对功利至上甚至对信息技术的讽刺,这种讽刺也就自然建立在对部分人性的厌恶之上。身处其中的我们每个人又都不是无辜的,所以虽然有很多创新之处,有不少科幻因素,这类作品还是在一定程度上类似传统的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但所谓爱之深、责之切,在另外几篇作品中,我们还是看到很多不同的东西。《童童的夏天》、《铁月亮》就更明显地存在着对历史的、合目的性的现代性的追求。《晚安忧郁》则又充满了对人工智能优劣的探讨,这也会让我们更多关注到人类终极的孤独、忧郁问题。所以普通作家写作也可以写讽刺写厌恶,也在找寻出口,但他们除了用魔幻的写法之外并没有更多的路径,而且也似乎看不到真正的答案。但科幻小说不同,科幻可以用自己的科学元素作大胆的想象,给出理想的答案,或者说起码是给出找到答案的可能。科幻小说本身赋予读者的希望和想象空间是其他任何一种小说无法比拟的。所以这类作品或许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人类厌弃自身,从而追求改良自身,且让我们看到改良的可能性。我个人希望科幻写作者能一直保持这种“厌弃”,进而才有人类进步的可能。

再说第二个面向。我在科幻小说中也读到了哲学思辨,比如我最喜欢的一篇飞氘老师的《去死的漫漫旅途》。文中的故事架构其实很简单,就是我们常用来调侃我们中国乒乓球运动员的那句话:无敌是多么寂寞。所谓盛极而衰物极必反,我的一个感受是不管多么复杂的政治学、经济学,或者物理学,尽头似乎都是哲学。这群不死战士在我看来类似某种隐喻,随着科技发展,人类的肉身可能也会在某一天真的实现不死,或者至少实现几百年的寿命,那么到时候对如何去死的探讨就成為终极的追问。这篇小说中对人类的厌弃依然很明显,或者说借“非人类”的不死战士来控诉人类的背叛、任性、贪婪与冷酷,但既是非人类,不知生焉知死,他们在那个小城里对生和生活的那些探讨我觉得非常好。但略有不满的是,最后代表着终极答案的他们只陷入一场与人类的庸俗战争。对人类的厌弃应该有两个终点,一是毁灭,二是超越。这两个终点的结局都是离开地球,或者说变成地球生活的新物种。但小说最后的那场庸俗战争却以人类的胜利告终,那么之前小说中建构起来的不死军团存在的哲学意义便也随之消失,我觉得这非常可惜。人类如果没有毁灭,那应该有“超人”的出现,而不是让“超人”的可能性化作尘土,与大地同在。这种浪漫的结局降低了这篇小说本身的格调和面向。endprint

这是我对科幻小说的一点粗浅看法。我读出的关键词就是厌弃和超越,说到底,这本身还是非常真诚的人文关怀。于我而言,科幻小说正是承担了这样的角色。在我们对物质的和精神的双重现代性感觉迷茫虚无的时候,科幻小说为我们提供了想象的空间,寻找出路的空间。换句话说,我觉得科幻小说在完成自身的逻辑自洽后,更精彩的部分正是自己的人文追求。

邵部:徐刚老师说,科幻界讨论的话题和我们不一样。我想何止是不一样,我们甚至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不知道他们是谁。当然,这只是一种夸张的说法,我的意思是,我们对科幻文学的了解其实是有限的,并没有把握他们创作的丰富性。听大家的发言,我发现我们所关注的作家、作品不外是今天到场的飞氘和夏笳、刘慈欣以及《北京折叠》。他们的作品具有共性,都有很强的人文关怀,但他们所代表的或许只是科幻文学中的一种风格,一种写作方式。还可能存在另外一类科幻作家,他们更多地关注技术层面的问题,认为纯粹的技术、公式、模型本身就特别“美”。现在我们在谈论科幻文学时,就只是面对了其中的一小块领域,带有片面性。这可能是我们今天存在的一个问题。

科幻文学本身对我而言是很陌生的,之前只读过刘慈欣。因而在阅读飞氘和夏笳时,我有意摒弃前理解,保持一种有限定的、相对纯粹的阅读。所以,和大家的着眼点不同,我只准备就作品谈一点阅读感受。

《去死的漫漫旅途》是一篇能让我安静下来的小说。这与飞氘沉稳醇厚的文笔和他在叙述上的选择有关。它的语言清爽、内敛,叙事有节制而不放纵。虽然有对马尔克斯和卡尔维诺的致敬,但小说还是采取传统的线性叙事,没有加入现代小说中常见的倒叙、插叙等新颖的小说手法,避免了读者在阅读中思维的闪回,使得故事很流畅、耐读。除此之外,如果抛开科幻文学这一类型概念不谈,从主题学的角度来看,《去死的漫漫旅途》其实是一篇很有特色的成长小说。说它有特色,是因为它不是讲一个人以及他所从属的群体对某种理想、信念、品德的追求,而是通过表现一群并不能称之为“人”的不死者对于形而下的“死”,即对一种实体的追求,来探讨形而上层面的“生”与“死”。在这一过程中又兼及对“人”这一概念本身的思考。这一点在大家的发言中已经阐释得很充分了。至于《一览众山小》和《蝴蝶效应》,我认为二者不免带有一点油滑的色彩。

夏笳的作品中我特别喜欢《百鬼夜行街》。小说有一种非常浓厚的女性气质,细腻、温柔、恬淡却又流露出一种悲伤,能够打动人。最主要的一点是,虽然小说写的是“百鬼”的生活,但在所有的作品中,还当推它有着最为浓郁的人间的烟火气,充盈着生活的质感和情感的温度。《晚安忧郁》也是一篇很好的作品,我在其中读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这种孤独感还让我想到了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这都是难得的能够将这种情绪、感觉很透彻地表达出来的作品。相对而言,我并不喜欢《2044年春节旧事》,这几则小故事斧凿的痕迹太明显了。

章洁:这是我第一次集中地读当代科幻小说,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构建起对科幻小说的认识的。我认同尚发师兄所说的,要提高科幻小说的辨识度。“何为科幻小说”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科学的幻想是科幻小说不可或缺的元素,但不是我最为关注的方向。我想,科幻小说不是去描述和呈现已然的历史与此在的生活,它是构造一个世界和社会的方式,是提供新的认知与叙事角度的方式;科幻小说最核心的内容,是在科幻背景之下,看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展现了哪些我们紧贴现实时所看不见的东西。

回到小说,飞氘的作品具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它有哲学的意味,触及生存、天道等形而上的命题,但可能有的地方缺少了坚实的质地。我最喜欢的是《去死的漫漫旅途》,不死者追寻死,是一个新奇的构想,而作者很快将“寻找死亡的旅途”转换成“探索何为生的旅途”,不死者更在探寻“生”的过程中学会了帮助人类去“生”。唯有明白何为生活和生命,死亡才具有真实的意义。这样的立意架空了时空与历史,选择了保留人类原始文明特征的城市卡波诺进行展开,将人类作为一个群体进行观照。这也是刘慈欣曾提出的科幻小说中的重要形象“种群形象”。而不死者作为一个洞悉了人类历史与文明的群体,以高于人类的视野在看他们。于是我们看到了卡波诺的历史闪现出人类文明史上的诸多瞬间,与此同时,小说也别有怀抱,呈现了人类文明的另一种可能,比如卡波诺在商业与欲望的洪流席卷而来之时,保留了固有的安静与清醒;在战争迫在眉睫时,上校力求规避人类常见的杀戮与流血。

上校,作为不死者,正是在参与卡波诺文明发展的过程中,了解了人类的死亡、脆弱、情感,明白了生命、自由与尊严的意义,成为一个理想的英雄主义者。这两个种群在共生中互相促进和完成。而不死者“走向”人类,最终的落点还是人类文明本身,并且人类仍在原地。小说触及的问题并不轻松,但它依然好读,因为它有趣,有惊喜,有自己追寻的价值与理想。在很多当代小说中充斥的男女情爱、尘世繁琐让我感到重复与压抑,我很久没有这种宏大、纯净与悲怆之感了。我们可以读紧贴着现实的灰头土脸的作品,也可以在这种带着我们飞翔的文字里去探索我们的世界。因此,科幻小说有理由从边缘向我们靠近。

如果说飞氘的作品有诗性的飞扬,那么夏笳的作品是着力于生活的。作者怀着强烈的现实关怀,通过生活中的小故事思索科技对生活的入侵、科技发展与伦理道德的边界,在科幻的视野下,这些思索与问题呈现得更加清晰与生动。夏笳的作品有自己对科技的期待,科学不单纯是技术,不是猎奇、冰冷与残酷的,而是为了人类更好地理解与融合,帮助人们更紧密、更自由地生活。

上世纪初,清末的小说家把科幻視为启迪民智的途径,百年以后,夏笳、刘洋等作者流露出对科技发展的审慎,对人类傲慢的反思以及呼唤对自然的敬畏,在一种科幻的视野中,去剖析匹配式的爱情,网络与私人空间,程序化的人生等现代社会已经露出端倪的重要生存问题。这百年变化,正体现了科幻对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参与的反思。

杨庆祥:谢谢章洁。说得非常细致,很有自己的洞见,也有一个很大的视野,提出了很多问题,作家可以择要回答。你刚才的判断和我是一样的。每天都有大量的杂志来到我这里,随便一翻,很多小说写的都无非是“男欢女爱”,好像除了这些事情我们就没有别的,没有一些对于人类的终极、对世界的原理等问题的思考。你写男欢女爱也可以,但需要写得好,大部分写得很“狗血”,是一种剧情式的写作。endprint

章洁:男欢女爱似乎不是科幻小说的主题,比较少见。

杨庆祥:男女情爱关涉的现实问题特别多,在科幻的世界里,可能有一个不同形态的表现和模式,需要在科幻小说中被塑造出来,不是这种男欢女爱、你恨我怨的情感模式。

刘启民:我对于夏笳老师几个小说的理解比较深,可能是因为我跟夏笳老师对于科幻小说的理解比较像,我觉得它们很像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问题小说”。因为那个时候同样是一个社会大变革的时候,问题小说可以成为一个击中现实的东西。时过境迁,现在的社会环境改变之后,科幻小说也能够在目前的时代环境中击中社会的诸多问题。夏笳老师自己在后记中说,“现实生活中的iPhone、iPad这些东西,其实已经潜移默化地在改变我们整个文明的存在方式”,那这种方式也必将改变人与人之间的伦理关系。比较典型的文本就是《2044年春节旧事》,它触及到的是婚丧礼俗这样的伦理事件所发生的巨大变化。还有《铁月亮》,这个我感触很深,因为它的故事其实在说明,技术是一把双刃剑,当它与现代商业结合的时候,它导引出来的,究竟是人类的善,还是人类的恶,这个还是值得讨论的。夏笳老师也在后记中说道,“这些东西究竟能够把人类文明塑造成什么样子,这其中充满了变数,不能说好,也不能说坏”,那夏笳老师在小说当中展开的,其实就是这样一种“变数”,它会在人的现实生活中造成什么样的改变。但是我还是有一点不满足,就是对于这种“变数”的描绘,人性在科技环境下能够展现出怎样的善恶忠奸,没有让人感觉到非常震撼。夏笳老师自己也提到一个BBC短剧,叫《黑镜》,我能够感受到夏笳老师创作的小说受到这个短剧的影响,那个剧当时对我的冲击是很大的,它的想象力、它触及到的伦理边界,确实非常震撼。所以我也希望科幻文学能够在想象力方面给读者带来新的惊喜。

我不是很同意“科幻文学是一种边疆文学”的说法,因为科幻的确已经来到我们这个时代了。互联网必将改变传统行业的存在方式,普通人的生活与人和人之间的伦理关系必将被重新塑造。所以科技与伦理的关系,对于它的讨论,非常重要。我觉得如果像我们这些受到过人文主义教育的人都不守住伦理这块的话,未来的世界也是非常可怕的。

杨庆祥:启民刚刚说到的问题小说,我觉得倒是非常像。尤其夏笳的那个系列作品比较集中于家庭,集中于家庭中的伦理跟情感。科幻小说在现在的环境之下一定是有一个强大的问题小说的背景,这个是很有意思的。

赵天成:我补充一个问题,就是刚刚大家讨论的男欢女爱的问题,我很感兴趣。我刚才看到飞氘老师新书里的后记,写到他生命的不同时期,如何用他的才华和创作来取悦喜欢的女孩子,包括夏笳老师在《铁月亮》中写到的爱情也很动人,我就想问两位老师,你们对于“爱情”在科幻小说中的位置怎么看?

杨庆祥:好,下面我们就进入答问环节,请两位作家挑选你们最感兴趣的一两个问题回答就可以。

飞氘:我就不具体回答某一个问题了,讲一下今天参会的感受。其实我来参加这个活动也是非常的惶恐,因为平时的会议都可以有一个走神的环节,不是每个人的发言都和你有切身的关系,可今天每个发言人的内容都与自己有直接的联系,所以今天我的状态一直非常炸裂,因为要不停地处理大家输入给我的信息。所以非常惶恐,尤其是刚才还突然补充了一个问题,说我后记的问题,突然之间就想不起来自己在后记里写了什么,看来以后后记也不能随便写。

我觉得今天科幻文学的讨论有一个比较有意义的问题,像有的老师也提到过,这个和国家的主旋律也是有关系的。虽然我们不一定用崛起这个词,显得自我感觉良好,但是它一定是和这个国家命运的动荡有关系。比如为什么我们在一些文化上处于弱势的国家里看不到引人注目的科幻作品,它们很难进入我们的视野,而美国就有很多科幻文学作品,日本也曾有像阿童木这样的科幻人物?处在一个动荡的为自我求生的时代,这样关于未来科技的,关于人类的宏大思考才会出现在文学里,所以我觉得在今天,中国科幻终于有了一些值得大家关心的,至少是一些有轰动效应的新闻事件,比如说获得世界大奖、提高世界声誉也好,大众的关注度也好,这让我们有机会来一起交流以前大家关注比较少的问题。

今天我觉得特别好的一点是,虽然大家说了很多客气的表扬与鼓励,但是也并没有把科幻作品说得特别的重要,好像科幻性就代表了文学的新的方向,大家都提到了一个词,叫作补充,对于我们已经很熟悉的文学领域的一个补充,我觉得这个定位是非常准确和客观的。很多朋友初次读到科幻作品感觉有新鲜感,看见在男欢女爱之外还有一些别的可写,这是与大家交流时会经常听到的一个说法,那么,时间久了,兴奋感过去之后面对一个审美疲劳的问题。我们也发现科幻文学的很多问题。刚才很多老师提到,科幻文学要向经典文学、向写实文学学习很多,比如细节的支撑,有时候想法很好却没有从文学角度像讲故事那样叙述出来,很多人都说很多科幻作品很伟大,其实重要的命题常常出现在日常描写里面。这样看来,文学院办一个讨论会,让科幻作家过来作为一个被讨论对象,这也是一个双向的过程。

我补充一个细节,中国科幻其实有一个对于人物或者系列的布局,有过这种尝试,不过比较少。刘慈欣之前还有一个文化巨星一般的科幻作家,那就是叶永烈老师,他就写“小灵通”这类的人物形象,他还写过侦探系列。刘慈欣的《三体》里那个科学家丁仪,也是在他的其他科幻小说里出现过的。重要的作家可能都有这种谱系构建的意识,更好地让人记住自己的作品。

其实我觉得最重要的,是通过庆祥兄组织这样的活动,迫使大家读一些科幻作品。尚发说读得很痛苦,我也很抱歉,作为作者也负不了这个责任。我们可能也有一种情绪,长时间地被主流文化所忽略,慢慢地形成一种团体的感觉,这种心态很需要反思,我们需要倾听批评的意见和学习重要的资源。批评和写作之间的互动,说到底是一个文本的再创造过程。比如说《北京折叠》,有的人批评说完成度不够高,但在那篇出來之后,很快就有一个北大的同学,写了一个《北大折叠》。我认为好的作品的一个标志,就是激发人写一个新的东西的欲望,所以《北京折叠》即便有某些缺陷,也能引领别人去做新的创作。我们是年轻的作家,当然处于一个未完成的状态,我们的作品当然不是多么了不起,有很多比我们好得多的作品,比如说刘宇昆的一篇作品,夏笳老师已经翻译成了中文,叫《终结历史之人》,是一个关于731部队的科幻小说。大家如果去看一下这部作品,就会发现夏老师所说的,打破疆界,探索新的生存空间的可能性,非常有意思。而且这个作者本身是一个精通汉语、但是在美国长大的美籍华裔,作品又涉及到美国、日本、中国三方的问题。我觉得这样的作品,可能会让那些不满足的老师和同学找到科幻文学神奇和震撼的地方,科幻就是提供这样的可能性的。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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