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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淹没了大多数(短篇)

2018-03-07修新羽

西湖 2018年3期

修新羽

那场初雪日期竞猜里,我和陈恕谁也没猜中。那年的冬天又干燥又冷。

我搓着手在校门口等他,他刚开完课题组例会,在从实验楼往这边赶。像他这样的工科生,总是分秒必争,投身于能影响全人类的伟大工程。而像我这样的文科生,就只能等。

我们去看电影,电影里是两个朋友反目成仇。

看之前我没想到它会拍得如此真实,以至于我会不断想到陈恕,想到我们那些争吵。黑暗中他浑然无觉,坐在我旁边吃爆米花,随后悄无声息地睡着,仿佛什么都没有看懂。某些时刻,他会有种孩子气的无知。这让我觉得他蠢,又让我总想和他待在一起。

或许他太累了。或许这是他排解压力的方式。或许阳光,微笑,爆米花,睡眠就是他想要的一切。或许他只是装作没看懂。散场的时候灯亮了,我们一同起身,在回去的路上没有讨论这场电影,一句话都没有。我们并排骑着电动车,车灯光柱穿梭在寒冷夜色中,像怪兽的目光那样穿梭在夜色中。

陈恕所在的专业,全称是环境科学与能源工程。他们分析那些很容易被忽视的琐事,用数字来给人的体感舒适度分级,详细规定出怎样是冷,怎样是热,怎样是刚刚好。这些陈恕跟我讲过很多次,他说,指标由大多数人对热环境的平均投票值决定。大多数人、平均投票值,这样比较高效,从某种角度说,也比较公平。

那段时间里,陈恕总在谈论自己的专业,主要原因是和学长学姐聊过后,发现毕业后真的赚不到什么钱。没有钱,支撑人走下去的就只有热爱了。所以我们谈论节能减排,谈论环境保护,谈论人类对这个世界的爱。陈恕说,能源早晚会枯竭的,能做的不过是让枯竭时刻尽可能来得迟一些。

楼房建筑像灌木,像柏树,拔地而起,越长越高,然后灾难。然后重新变低,变成紧紧附在地面的苔藓。只需要一点点养分就能生活的苔藓。

“枯竭之后呢?”我问。苔藓也会枯萎的。

“要不然人类就灭绝了,要不然人类早就灭绝了。”陈恕说,“肯定会有战争。”他悲观而笃定,宛如先贤圣哲。而我一言不发,像并不虔诚的信徒那样用沉默来附和。

我们一起参加了上善塔的项目,那时才刚认识不久。它被叫作塔,实际上是座楼,只不过像塔一样越往上就越窄。整个外墙都是自由流转的弧线,在塔底才交叠在一起,拼成规整图案。学校里有教授参与了设计,特意发起参观活动,每个系分下来几个名额,想让学生充分感受现代科技与现代艺术的结合。

导师不想打扰手里的博士,就派我这个保研的大四生充数。他从本雅明开始,讲了半天建筑是社会意志的凝结、寄托精神的居所,可我被骗来才知道,这边不过是缺几个文科生帮忙写宣传文案。每周都要有稿子,配图,在公众号上推送。这就是我的任务。

陈恕就比我更专业一些。他能听得懂专家介绍给他的楼内空气循环系统,能提出点儿想法,还能兴致勃勃地小声解释给我听。塔里灯光温柔,空气新鲜。按参观领队的说法,塔里空气的湿度、温度、含氧量、流通速度,一切都是最合适的,让人如沐春风。按陈恕的说法,让大多数人如沐春风。然而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俗套且差劲的比喻。

在这座城市里,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喜欢过春风了,春风里满是尘埃。

那年冬天,拖到考试周才终于下雪。陈恕在宿舍里跟我打电话,说快去阳台。于是我裹紧大衣站在阳台,朝着博士生宿舍所在的方向,隔了小半个校园望着他。

陳恕是那种对寒冷特别敏感的少数派,我也是,这让我们在逐渐入冬的时候形成了某种默契,莫名变得亲近起来。

“这雪积不起来。”他说。

“空气变干净了。”我说。雪像小虫子一样地飞,有些落在人皮肤上,很快化掉,带来隐约疼痛,像被小虫子叮了一口。

“我可以跟你打赌,积不起来的。”他说。隔着听筒,他的声音低沉模糊,要很用心才能听清楚。可那天晚上雪越下越大,第二天整个校园都变成了白色。雪花飞,雪花从不同方向飞向不同方向,雪花乱飞。

我第一次这么讨厌下雪。因为混乱,因为泥泞,因为它让陈恕的话全都错了。

我们约在图书馆自习,他再次迟到:导师临时有事,让他在办公室里汇报进展。没什么办法。这都没什么办法。起初我有点儿生气,可在见到他的时候,又不由自主平静了下来,仿佛有潮汐从心里慢慢退去。那年冬天雪是白的,天空也是白的,谁也想不到世界能白成这样。陈恕低着头,继续去写实验报告,字并不好看,只是煞有其事地工整。我倒着看他写,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进展良好”。在特别专注的时候,我能听到他呼吸时发出的声音。潮汐涨落,缓慢,永无止息。

那年冬天,人们呼吸,人们把雾霾吸进肺里。

雾霾越严重,陈恕的专业越受重视,毕竟他们不仅研究空调,还研究空气净化器。陈恕说,宿舍面积不大却四处漏风,再好的净化器也就是那么回事了,可以随便买个用着,权作心理安慰。这话说得直接一些,约等于劝人等死。

我倒也没那么怕死,只是讨厌空气中的苦味,只好在室内也戴着口罩。上课时就有很多同学在猜测,他们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殷勤,有些觉得我感冒了,有些觉得我花粉过敏。陈恕每次见到我的时候,也都盯着口罩看。

“没事的,”后来他说,“没那么严重的。”我点点头,从包里掏出一个新口罩,帮他戴上。他反抗的方式是皱着眉看我,仿佛我正处心积虑地暗害他。

“我最近想换研究方向了,研究PM2.5。”后来他说。

那段时间里,周围人总在猛烈咳嗽,一个个都像得了痨病,可世上哪有那么多灵丹妙药人血馒头。我捏紧口罩上面的鼻夹,喉咙发痒。

陈恕说,他最近在做新课题,要发明一种装置,功率很大,成本很低,安装在建筑不受日照的北立面,利用风压,不用换滤网,可以源源不断地,源源不断地过滤雾霾。这是个大课题,国家基金委的项目。

“要研究很多年。”陈恕说。很多年。很多聪明的人,很多钱,很多失望,很多希望。endprint

或许这是他做过的最浪漫的事。或许这和浪漫全然无关。

所谓参观,其实只有七天,连续七周的周日,带我们从餐厅走到电影院到监控室再到教室的每个地方。与我搭档搞宣传的新闻系男生话很少,总在队伍最后的位置玩手机。他负责给微信推送排版和起标题,而我要写宣传稿,还要拍照。

陈恕想表现得绅士些,主动要求帮我拎单反。作为报答,我也主动给他拍了很多照片,以便那些小姑娘在看到推送后能喜欢上他,帮他早日脱单。他穿着麻灰色连帽衫,在不看镜头的时候显得尤其年轻,像十七八岁的高中生。

“陈恕,笑笑。”我说。他就抬起头来,困惑地笑笑。

我把快门按得太早了,只留下虚影。“陈恕,再笑笑。”

他终于表现出抗拒,故意侧过脸去不看我。我把手伸过去,故意捏他的侧脸。“我又不是什么声控触控的玩具。”陈恕说。他不配合也不反抗,只是专心致志地,用发下来的宣传材料折纸飞机。那种工序最复杂的纸飞机。

那天的讲座上,我边看他叠飞机,边听,边用电脑写新闻稿,记下来人们说的那些话。他们讲上善塔所具有的时代意义,讲每个学生分享到的教育资源,讲最先进的培养体系。经管学院的教授说,教育是最划算的投资,是在投资整个世界的前程。坐在前排的领导跟着点头,多数人都在鼓掌。陈恕转过脸来盯着我的屏幕,小声说:“全他妈是真诚的废话。”就连骂人的时候,他的语气都一本正经。

他离我很近,睫毛微微颤动着,让人想要伸手去触碰。叠完那架纸飞机,他开始用手机看论文,回邮件,我瞥了几眼,都是看不懂的图标和英文单词,世界按照我所不能理解的复杂规律安然运转。

我把推送里他的照片都撤下来。讲座结束后,大家排成一列鱼贯而出,他把纸飞机扔到门口的垃圾桶里,一次也没有尝试过飞翔。

参加这项目的人喜欢表现得彼此熟稔,喜欢在参观项目结束后,很多年后,还一起出去聚餐。喜欢开陈恕的玩笑,喜欢开我们的玩笑,他们总在开玩笑。“你那个机器,前些天是不是试运行了?”他们问,“这几天雾霾好很多了。”

我说:“没那么快吧。”陈恕说:“这你们都发现了。”

“就靠你拯救世界了。”他们继续说。

陈恕只是笑,然后转过脸来跟我说话。他嘴唇很干,微微泛白。“明天要开组会和导师汇报,有个数据还是没跑出来。”他几周来都在盯着电脑,手动处理实验数据。没时间睡觉,偏偏还有时间和大家一起玩。他喜欢待在人群里。“可能就是做不出来,我不够聪明。”陈恕说,“但我很谨慎,所以到目前为止,我还从没后悔过。”

不可能。从概率上讲也不可能。除非他很偏执。除非他无论如何都相信自己是正确的。除非他足够聪明,能够把命运都捏到自己手里。我知道心理学有种理论,说人们总是倾向于注意、记住和相信对自己有利的证据,努力加深那些先入为主的偏见。

“如果我去找份金融实习,你怎么看?”他慢慢地说,“我们专业其实很需要资本力量。地铁站改建,供热网改造,没有足够的投资什么都做不起来。我之前不是学过经济学双学位嘛,也想先去熟悉熟悉……你后悔吗?”他说。他终于看到了我的表情。

很多年前的某个冬日,我们站在塔底,站在微蓝的晨光中仰望。

从这种角度看,上善塔越发高不可测,令人晕眩。令人想到了巨大的避雷针,当上帝用雷霆毁灭世界的时候,它会是我们最终的救赎。

塔体外墙是我分辨不清的某种材料,摸起来像塑料或者玻璃。最神奇的地方是,这种墙壁不沾鸟屎。结合流体力学和材料化学等一系列我没接触过的东西,材料系的人或许能解释清楚,而我只能听懂“自洁能力强”、“亲水性好”,说稍微下场雨,被风吹一吹,一切都干净了。

陈恕小声抱怨,这楼长得这么尖锐,鸟停上去都要担心割伤爪子。

塔身越往上越窄,据说楼顶只有四五平米,只摆了一张椅子,旋转椅,能三百六十度把这半个城市收进眼底。坐上去之后,整个塔都在你屁股底下,是你的王座。团队里有几个人想去看看,上善塔负责对接的人就收集好大家的名单报上去了,但还需要层层审批,一直在等回复。初雪融化得差不多的时候,陈恕说,出事了,不可能再让我们上去。

因为名额有限,所以他们前阵子奖励猜中初雪日期的几个人去看了看,结果有人偷偷绕过附近几层的气窗,爬出去跳楼了。谁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他像鸟屎一样从空中滑落,坠成地上的一摊。

没有新闻报道。什么都没有。上善塔能够让人们沉默。而我们心有余悸,只是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晚霞一点点从天际熄灭,陈恕站在我旁边,一起参加项目的这么多人里,他总喜欢站在我旁边。仅仅是旁边。那时候,他的体温对我来说就太热了。

很多年前的那个冬日,日光极其短暂,四下灰蒙,天空掩盖在整座大地之上,每升空气都自有其重量。我们沿着河边走,浑身都是汽车尾气。隔着这条河,能看到对岸灯火璀璨的上善塔。其他的建筑都在雾霾里恍惚,唯有它亮着。

陈恕说,那些好看的建筑有什么用呢,那些毫无必要的高耗能,毫无必要的金碧辉煌。他们不能用其他的方式来创造美吗,还是说艺术最大的特点就是挥霍。这不是个问句,我也就没有尝试去回答。

有家观光餐厅的落地窗正对着那座塔,我们被领着去看过。从房间里看,上善塔远没有那么震撼人心。仅仅隔着一层玻璃,它就衰变成这个城市里无伤大雅的装饰。可是走出门后,甚至空气里都流淌着一股属于它的味道,闻起来像冰。

我们沿河走了几小时,终于走到宾馆。最便宜的房间在拐角位置,没有窗戶。陈恕去洗澡的时候我换好了真丝睡衣,两根细吊带在肩膀上晃悠悠地垂着,里面什么都没穿。从浴室出来的时候,陈恕围着条浴巾。

他一打开门,我就从他旁边挤进去,故意蹭到他胳膊。后来我们赤身裸体地藏在被子里,像两条冬眠的蛇盘桓在洞穴。

陈恕拿起手机看了几眼,没放下。他在等着我问,于是我问,要回实验室吗?endprint

我把被子拉到下巴的位置,整个人都缩起来,缩成尽可能小的一团。或许这能让我看上去像无害而黏人的婴儿,他总该知道我需要他。

“数据出了问题,师兄让我回去看看。”陈恕说,“他比我还拼。主要是我们老板特别拼,早七点到晚十点,每周在组里待七天。”

“如果不回去呢?”

“师兄在等我。”他起身,拿起椅背上叠好的衣物。“早晚要去的。”

现在是凌晨一点,对他来说应该还早。他轻轻关好门。我从床上跳起来,从猫眼往外看。他脚步很轻,沿着长长的走廊往外走。

走到下个拐角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床上的,黑暗里我能看到他无数种不同的眼神。包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走在队伍最后,他走在我旁边,喋喋不休地说,这幢楼是用水来做设计元素的。正好在河边。特别是在阳光好的时候,整座楼都波光潋滟。我说,“上善若水”嘛,名字起得太直白。他笑起来:“原来你是文科生。”他把眼睛眯着,波光潋滟。作为一个男生,波光潋滟得有些过分了。

我没有睡着,独自在房间里待了很久,把墙上的壁纸都仔细看过了一遍,仿佛那些几何图案突然有了什么意味。六点多天刚亮的时候,想溜回宿舍,才发现钥匙找不到了。

只能沿着河边走,低着头去找。雪停了之后,人们把白色踩成泥泞。我走了很久,走到无聊的时候,就抬头看看那座塔。

塔上没有积雪,没有任何积雪。雪淹没了大多数建筑,可上善塔屹立在白色的一切之间,宛若冰锥,晶莹剔透,墙壁上映着所有积雪的倒影,但不是积雪。它是雪的影子。前一天晚上,来自西伯利亚的反气旋带来了大风,一夜之间雾霾就没了。

天空蔚蓝而澄澈,犹如上帝的爱。

“就靠你拯救世界了。”在梦里,他们继续说。而陈恕和我开始吵架,我跪在地上恳求原谅。我跪在地上,漫不经心地恳求原谅。梦里的上善塔在黑暗夜幕下辉煌,明亮如燃烧。明亮如焚毁。所有人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永远明亮下去。

梦醒之后,我常常会想起那个项目的最后一天。项目组织者说要带大家换个角度欣赏上善塔,我们坐车去了郊外的山上,先登高眺望,又去山脚下的研究中心参观。那里有个陈列室,存着上善塔最初的几版设计图和模型。它曾经由许多不规则的几何部分组成,纷繁得宛如花朵。它曾经光滑平整如水下岩石。它是凝结的水流,从大地向天空。上善塔的日方设计师在讲座上说,正是无意义非功能化的部分区别了建筑和房屋,正是那些“牺牲”显示了对生活的虔诚。正是困难显示了虔诚。

傍晚时分,所有晚霞都在塔身潋滟。陈恕站在我身后,他们看塔的时候,我仰头看天空,后脑勺蹭上了陈恕的肩膀。他没有闪开,我们就那样站着。

起风的时候很冷,我微微发抖。他就换了个位置,挡在我身前。他很少会这样明目张胆地体贴。他比我高,挡住了风,也挡住了阳光,像一团确凿无误的阴影那样落到我身上。

来的时候我们就坐在了一起,他没说什么话,只是时不时看我。薄窄的双眼皮稍微一瞪就不见了,睫毛短茬茬的。迎着阳光,他的虹膜是浅褐色,看起来稚气而脆弱。什么时候我们会注意到一切,甚至注意到虹膜在阳光下的颜色?

他看我的时候,我看回去。过了片刻,他拉住我的手,只握住了指尖。整个手掌上最冷的指尖。车一晃一晃地往前开,我们坐在最前面,只有迎面而来的行人和司机才能看到那双握着的手。看到了也没关系。

抵达之前,陈恕松开手。工作人员走到前面,重复强调着接下来的参观行程。

我们远道而来,为了看一看那些实验室。人们经过成百上千次的努力,才能让房屋的外墙不沾鸟屎。

上善塔里面有咖啡店,商场,观光餐厅,美术馆,但它主要还是家私立高中。全城最有钱的人投建的,说是从各地请来了最好的老师。世界各地。只给这座城市留了四分之一的招生名额,面向全国开放申请。

在组织者的要求下,我们穿着正装去参加座谈。发表讲话的有副校长,还有学生代表。那是个本地出生的少年,十五岁,已经长得很高,四肢瘦长。他一本正经地发言,全程脱稿,讲自己是怎么从小学开始喜欢研究编程,又是怎样参加了那些青年科创竞赛,拔得头筹。讲到一半的时候,还拿出几块电路板模型,让我们传看。

我不太懂那一小块究竟是什么东西,颜色各异的电线布置得很精致,像是要花费很久才能组装完毕。那像是一小块凝固起来的时间。我想问陈恕,可他已经筋疲力尽地伏在了桌上,仿佛睡着了。我探着胳膊,绕过陈恕,把电路板传给旁边的人。学生代表在台上说,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是找自己的目标,越早越好。

陈恕越来越忙。

明明清除掉那么多杂物,火还是在他们实验室着了。学校压下去了这事没声张,私下里给了处罚,禁止陈恕的导师在下一年招生。那中年教授于是变得过分焦虑也过分严格,随时随地都会打来电话。而陈恕总会把手机紧紧压向耳朵,说马上就去和师兄师姐讨论。那些电话就像一枚枚子弹,或者一把把刀,让我们相处的时间变得千疮百孔,让他千疮百孔。

平安夜那天,又一次迟到后,陈恕捧着两个苹果,说导师分给大家的。他塞给我了一个。洗得很干净,捧在手里不会觉得表皮发涩,能闻到淡淡果香。我小心翼翼地捧着它,据说苹果的大小和重量都近似于人类的心脏。

可能这就是他送给我的礼物,他迟到太多太多次了。

“陈恕,你们能拯救世界吗?”我说,“如果这个课题做不出来,发不了论文,导师能让你毕业吗。”我说,“你们工科不是還要考虑影响因子,要发顶级刊物?”

“总能毕业的,现在想做真正想做的事。”陈恕说,“难是比较难,做不成的话,就做不成。总可以慢慢来的。”

我们慢慢穿过图书馆的露天走廊,朝预约好的研读间走去。那年冬天比以往还要冷。我看着他新换的那副眼镜,看着他发红的耳朵。

“有件事情要跟你说。”endprint

陈恕侧耳过来,我凑过去咬了咬他的耳垂。冰凉柔软的肉。我想变成食肉动物,想把他整个吃下去。他没有来得及躲开,而我也说完了我想说的。我们就那样愣愣地,重新面对面沉默了一会儿。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热,显得我的手很冷。

我的手太冷了,陈恕是个怕冷的人。可我想陪他度过所有的冬天,包括生活的冬天与学术的冬天。我想眼睁睁看着这个世界被他改变,无所谓变得更糟还是更好。我想看着他。

毕业典礼那天,我们跑到操场去喝酒。我忘记自己究竟喝掉多少,只记得陈恕把那些空酒瓶摆在旁边的石阶上。樱桃味啤酒,二锅头,还有红酒,我们把地下超市里的每样酒都买了过来,每样都很难喝,它们高低不一地躺在那里。

我倚在他肩膀上,怎么倚都觉得骨头硌人,就还是直起身子。陈恕漫不经心地摸了摸我的头发,说:“你还好吗?”

我说:“你还好吗?”我声音太小了,漂浮在周围人嗡嗡的私语之中。我的头发实在太长,垂到了陈恕膝盖上。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这头发不属于我。不光是头发。有那么一刻,我觉得太多曾经属于我的东西变成了他的。

“我想要的太多了。”陈恕说,显然没有认真回答这个问题。但是在不认真的时候,他的声音会格外柔和。“小时候我想拯救世界,像超人那样。或者开一家野生动物园。我喜欢小动物。”

“就是在拯救世界。”我听见自己含混不清地说,“如果能把那个项目做好。”

陈恕说:“好。”他的手从我衣服下摆伸进来,爬墙虎一样,紧附在我身上,不断生长。像被爬墙虎攀附的建筑一样,我动弹不得。他手上有硫酸或者油彩,能够毁灭我。或者至少将我标记。

立春那天,我花了很多时间来看柳絮,它们从白云上掠过,先纷扬,后被永无止息的春风吹到一干二净。陈恕说,你要多出去走走,外面空气比较新鲜。

他科普着学界对“新鲜空气”的定义,含氧量,空气流通速度,挥发性有机物……他成绩始终是系里第一,基础课学得相当扎实,随口讲出的概念会跟书本上相差无几。然而他并不知道我对柳絮过敏。

我就那么听着。他讲了好久,才发现我没在认真听。

他去楼下从自动售货机里买了瓶冰水,自顾自喝着。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外面没有夜幕四沉,我们也没有说过什么话。我们就这么沉默了一万年。我拿过他的瓶子,也喝了一口。在这样的天气里,冰水喝下去总让人觉得身体里有什么在疼。

看到我龇牙咧嘴的表情,陈恕终于笑了。我们把车停在图书馆,一起走回宿舍。初春时夜晚很冷,但四处都有路灯,能看到光就让人暖了些。他不再讲专业,而是讲自己过去的事情。他是南方人,前些年南方雪灾的时候又跑海南参加奥赛集训去了,来北方后才第一次看到了雪。他那么怕冷的人,居然也冲出去跟人打雪仗,把室友都吓了一跳。

“真是像沙子,一粒一粒,风一吹就亮晶晶地飞。”他说。

我把手塞进他口袋里:“后来我四处问过,没人跳楼。”

陈恕说:“你为什么要问?”他按住我的手,又说:“我是担心你。那段时间里你心情不好,整个人都要崩溃掉。”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对他的欺骗表示感激。我说谢谢你,现在我心里舒适多了。

陈恕说,在他们的专业里,“舒适”根本就是个伪概念,冷了就加热,热了就制冷,只是在消除不适罢了。生活里也是这样,与其说人与人能够互相喜爱,倒不如说是一次次地消除厌恶。

我说谢谢。

陈恕说:“你生气了。”他把外套脱下来,披到我身上。“人在冷的时候,心情会特别差。”

他只剩薄薄一层衬衫。外套上带着他的体温,我披着后却还是冷得发抖,就很难看出来他有没有也在抖。他说他不冷。他说十年之内,他们课题组就能研究出那种净化装置,把整座城市的雾霾都处理干净。那时候,天总是蓝的,晚上也能见到星星。我们停下脚步,抬头寻找。树枝间的路灯咝啦啦闪烁着,像是马上就要坏掉。连月亮都不知道去哪了。

我说:“你听没听过这样一个风俗,走到坏掉的路灯下,两个人就要接吻。”

陈恕低头看我,眼睛里是亮晶晶的冰雪。

那天晚上他没有吻我。在我们恋情刚刚开始的时候,之前那种似有似无的热度消散得干干净净。我总会生气,他总会突然消失,然后若无其事地出现,有时说要去外地开什么学术研讨会,有时什么都不说。我时常怀疑他真的在私下里拯救世界,就像蜘蛛侠或者超人那样。唯有这样想,我才能心平气和地原谅他。

我对他的研究一无所知。离他实验室最近的那次,是学校里有间生物实验室着了火,防火科开始突击检查,陈恕他们搭的实验台都被算作违章建筑,必须连夜拆掉。我在外面聚餐,就打包了些吃的给他送去实验楼。

杂物都被堆到楼下。陈恕不知从哪搬来一个旧转椅,摆在零散在地的铁丝网之间,在上面安安静静坐着,犹如家被抄干净了的地主少爷。

铁丝网弯弯曲曲,在地上投着弯弯曲曲的影子,我踩着影子走过去,问,这些是你的吗。

陈恕还是在玩手机,头也不抬地说,师兄的,让我帮他看着,他去跟管仓库的大爷商量去了,看能不能把东西在那儿放一夜。

“怎么办?”我问。

“不怎么办。”陈恕说,“把设备安装到工厂里,去那边做实验。多费些时间罢了。”他接过我的食物,道谢,没有带我上楼去看看。

于是我对他们的研究仍旧一无所知,直到原型机终于可以运行的那天,直到陈恕捧着个小铝箱来找我。他把箱子打开,取出戒指盒大小的仪器。它闪着灯,嗡嗡地叫着。难听,但难听得很稳定,说明一切都正常。

在狭窄的研读间里,我和陈恕肩并肩坐着。他闭着眼睛,听着白噪音。我学他的样子,也闭着眼睛,什么都听不出来。趁他没注意,我重新睁开眼睛,打量着他。就连在闭着眼睛的时候,陈恕都像是在注視着什么东西,表情非常专注。就好像他会永远专注。

他高中时想学生物,还参加过生物竞赛。高考那年,生物在他们省根本没有招生名额。后来大一的时候努力刷了学分绩,索性想转去经管,又被系里的老师劝住。按照他们的说法,陈恕是十年难遇的学术奇才,对理论和实践的结合令人叹为观止。折中的方案是,后来他去经管那边修了双学位,成绩比本专业的人都高。endprint

倒数第二次参访,我们沿着台阶走到公共阅读区域。学生们零散分散在角落里自习,连坐的椅子都错落别致。

上善塔有目前最先进的室内环境控制系统,当然也有最优秀的室内设计。为了拉近人与自然的距离,还在室内建造了许多内部庭院,里面种着一千多种来自世界各地的植物。学生们将在绿植旁边读书,聊天,就餐,就好像他们已经去过了世界各地。

我们沿着楼梯朝主厅走去。即便从楼梯上看,也会觉得这大厅的层高很高,甚至过高了。柱子们像树木一样层层叠叠地生长出枝条,再用枝条来撑住那布满壁画的天花板。墙面用柔软的褐色木头来装饰,光线温柔朦胧,行走的时候人们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犹如在漂浮。

走着走着,前面的人纷纷退让。我被陈恕扯了一下,也靠到身后的墙壁上,靠到他身边。有人光着身子向我们跑过来,嘴里在哼歌。面孔有些熟悉,好像是那个喜欢编程的学生代表。赤裸让他显得更瘦了,肋骨分明。没人阻止他,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楼上有人拿出手机在拍。工作人员给我们解释,说美国很多大学也有这样的传统,在毕业典礼之前或考试周第一天裸奔。有人在起哄。

陈恕说,你看,这也是一种自由。

他牢牢抓着单反不给我,所以我没能把这有趣的情景拍下来。那个新闻系的男生倒是突然来了兴致,跑着跟在学生代表后面,一路下了楼梯。

就在他们消失在楼梯尽头的时候,又有几位裸体的人接二连三地出现,仿佛什么裸体部落正在迁徙。跑在最后的那个学生很胖,偏偏还给自己留了条平角内裤,裤沿被肚子上垂下来的肉挡住。他的胖让学生代表的瘦更滑稽,让这场行为艺术变得俗套而圆满。人们不再笑,而是有些敬畏地看着他们依次经过。人终究是人。有人喃喃自语地说这是又疯了几个。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水不是人们想象中的样子。

他们速度很慢,已经算不上是在奔跑。

第二年春天,那台机器终于坏掉。

程序快跑完的时候,不知哪里出了错误。陈恕连续几天留在课题组里睡折叠床,吃冷掉的外卖。而我每周都要读好几本文献,然后去找导师汇报。

“你论文看得怎么样了?”凌晨时他偶尔会出现。

“看不完了,”我说,“不准安慰我。”

于是他消失在微信那端。在短暂的黑夜里,我守着电脑,想着该怎么从那些已死之人的只言片语里整理出一篇能看得过去的东西。我继续读我的文献,某位台湾老学者写了篇文章,《天启的意义在于塔的倾覆》,他说的是雷峰塔。他说,唯有塔的倒掉才是一场祛魅,是阳具崇拜的瓦解,父权制的崩塌。那些塔有着沉重丰满的寓意,上善塔不是这样。它干净,剔透,像是树枝上垂下来的雾凇。它的魅力不在于它的崭新,而在于它虽然崭新,却有种年代感。道法自然。一切自然而然。

陈恕失踪后,直到第三天我才发现。

手机打不通,只能去实验楼碰运气。不知道他的工位在哪,就一路问。办公室中午没什么人,穿黑卫衣的男生边听歌边组装打印机。

“他最近在做测试,去商场啊地铁站啊这种人流密集的地方测建筑能耗,经常要各地出差,不在学校很正常。”

“雾霾那个项目还顺利吗?”

那人放下螺丝刀,斜眼看我,“咱学校没人研究PM2.5。”边说,边把陈恕的工位指给我看,桌上摆着他和父母的合影,还有盆生机勃勃的盆栽,生机勃勃得像是假的。我慢慢从实验室往上走,这里是地下一层,灯光是白色的,很干净,但又暗淡又冷。

“找他到底什么事?”那人从门后探出身子来,问,“你谁啊?”

陈恕说,他的工位靠窗。窗户闭不严,到冬天还没供暖的时候就非常冷。陈恕说,向窗外看的时候,能看到大半个校园的灯火。那时候我专心致志地听着陈恕说话,在他终于讲完后才开口,说我想吃掉你。陳恕不声不响地把手伸过来,我在他手腕上咬,没什么反应,牙齿就用力陷下去,尝到腥味。松开口看了看,没有血,只有深红牙痕。陈恕这才嘶嘶地喊痛,把手缩回去。他抱怨的时候,我完好无损的手腕也跟着疼了起来。

就好像这世界已经默默制定了什么规则,伤害他的同时永远会伤害到我。就好像他就是我。就好像没有陈恕,没有雾霾,也没有什么塔。

在寻找钥匙的那个早上,天空湛蓝的早上,有些人和我一同跋涉在雪中。在雪中,所有穿成黑色的人都显得不干不净。“小姑娘,这是个什么?”那不干净的人凑过来问,“巴别塔?”外地来的,说话带口音。牙齿很黄。

“上善塔。”我怕被他缠住,又怕惹他发怒,尽可能不动声色地朝后退了一步,“上面的上,善良的善。”

“上善塔。”那人跟着我重复。他心满意足地点头,走走停停,不时抬头去看那座塔,还摸出只翻盖手机,擦了擦镜头,对着塔拍照。他越走越远。而我突然有些不确定那座塔的名字。我突然觉得自己正在,永远在异乡。

那天我就该知道,人们没有相爱过。

(责任编辑:李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