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

刘建坤退休了，兴高采烈地回家颐养天年去了。

办理完退休手续，从车间离开的那天，他的徒弟们围着他恋恋不舍。刘建坤显得很兴奋，嘴里哼着小曲，动作特别夸张，说话的嗓门也大，就像是在舞台上表演。刘建坤把早已清理好的工具交给徒弟，带着自己的物品，脚步轻快地走向车间大门。他的大徒弟说了句：“师傅，今天你还是和我们一起吃个饭吧。”刘建坤恼了，回身瞪着眼睛说：“你这是什么意思，祝贺我老了？退休是人生正常状态，谁都会有这一天，有什么好庆祝的！”刘建坤就是这么个犟脾气。

那天，刘建坤的一举一动都在许朝阳的视线之内。许朝阳就在车间的角落里忙碌着，刘建坤那略显夸张的动作他都用余光看到了，他没有靠前，在心里暗自嘲笑：“都已经是退休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你就装吧，别人看不出来，我心里可清楚得很，你脸上在笑，心里还不知道怎么哭呢。”

想到退休，许朝阳的心里猛然一沉，刚才那点儿因刘建坤即将离开产生的快意，此刻竟荡然无存了。想想再过两年，自己也会和刘建坤一样退休回家，许朝阳再也坦然不起来，他不知道等到那一天到来时，自己会是什么表现。

刘建坤走出车间大门，背影在许朝阳的目光里消失时，许朝阳的心里忽然空落落的，手里拿着6分的管接头，硬要往里插接上4分的管子。他在那里较劲，徒弟小周过来提醒，许朝阳生气地把手里的东西一摔，起身离开了。

刘建坤和许朝阳从来就不是好朋友，两个人自从在一个车间工作，就成了冤家对头，你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你。一起工作了几十年，两个人竟然有好多年不说一句话，更别说什么工作交流了。一碰面，不是你歪鼻子就是我扭脸，在外人看来，说不出的别扭。

按理说，死对头离开了一个，另一个心里会很高兴，可许朝阳竟高兴不起来。

自从刘建坤退休后，许朝阳每天上班都无精打采。别人问他是不是生病了，许朝阳含糊其词，说是小孙子最近住家里，晚上闹觉，他没睡好。许朝阳自己清楚，他是没了刘建坤这个对手，心里不痛快。

要说刘建坤和许朝阳之间的矛盾，其实都是小事堆积而成的。刘建坤来车间早些，许朝阳比刘建坤晚来5年多。

公司是生产仪器设备的，需要配套一些非定型的塑料装置，他们这个车间就是加工塑料制品的。刘建坤是厂子塑料加工的开创者，他带着人边摸索边施工，摸爬滚打了几年，逐渐摸索出一些工作经验。而许朝阳是大专毕业，他在学校学的就是塑料加工。

许朝阳对刘建坤“土专家”的塑料加工技术很是看不上。刚到车间时，他给刘建坤提过改进工作的建议，可刘建坤觉得他的意见书呆子气十足，哪有他在实践中摸索出来的加工经验来得实在？所以根本就不把许朝阳的建议当回事，自己该怎么干还怎么干。

有一回，一个客户定了他们厂子两套同样的设备，刘建坤和许朝阳分别带人加工了一套塑料装置。客户对许朝阳加工的产品赞不绝口，对刘建坤加工的很不满意，说那些焊缝就像虫子般丑陋不堪。车间主任和刘建坤说这件事情，刘建坤火了，“这个塑料槽子漏吗？焊得这么结实，他挑什么毛病？”许朝阳不疾不徐地说了一句：“在保证结实不漏的前提下，能给客户提供美观的装置，这是我们该追求的。”许朝阳的“补刀”着实气着了刘建坤，两个人差点儿动起手来。

没过多久，厂子有批订单特别急，许朝阳还是按照他的做法，按部就班地加工塑料装置，像制造艺术品一样精心制作塑料装置。车间主任急得团团转，催问许朝阳能不能再加快点儿工作进度。许朝阳说：“主任，我已经在加班赶制了，你让我胡乱凑合粗制滥造，我可做不来，我要对我做的装置负责。”

另一边，刘建坤带着他的徒弟们风风火火赶制出相貌丑陋，但结实耐用的塑料装置，解了厂子的燃眉之急。

事后，厂子里表扬了刘建坤，还给了他和徒弟嘉奖。刘建坤看许朝阳，眼睛都是往上翻的。许朝阳心里很不是滋味。

从此，刘建坤继续他的“土专家”路线，许朝阳坚持自己的“学院派”做法，两个人互不妥协，沖突越来越多，矛盾也越积越深，后来就成了解不开的死疙瘩。两个人见面不说话，各自的徒弟也是分边站，不能相互往来。多少任领导都帮他们调解过，他们都说自己做得好，说对方做得渣，不值得交往。

刘建坤退休后，车间主任想让许朝阳全面负责这部分工作，许朝阳静默了一会儿，晃着脑袋说：“还是你来安排吧，我老了。再过两年，我也退了。”

许朝阳整天心事重重，干活儿也丢三落四。有一次，他加工一套装置时，竟然漏焊了一个小接管，幸好徒弟检查时发现了。

许朝阳和刘建坤斗了这么多年，两个人相互之间谁也看不上谁，矛盾焦点还是工作方式不同。刘建坤的工作方式实用性强，许朝阳的工作方式是精益求精。尽管他们不让徒弟间相互往来，但徒弟们私下里都是好朋友，经常交流工作经验，双方的工艺都受对方的影响，都有改进。这些情况，刘建坤和许朝阳心里都清楚，只是不说破而已。多年的习惯，让他们彼此放不下架子，始终没给对方一个认可。

刘建坤退休一个多月，许朝阳病倒了，这是工作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休病假。许朝阳浑身无力，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家人硬拉他去住院，许朝阳心里清楚，他得的是心病。同事结伴来医院看望他，许朝阳数了数，不仅仅是他的徒弟来了，刘建坤的徒弟也来了，这让他很受用。

出院那天，徒弟们一定要请许朝阳去饭店吃饭，祝他康复。容不得推辞，许朝阳被硬拉到饭店。

许朝阳在徒弟们的簇拥下，走进饭店包间，他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坐在包间里的刘建坤。刘建坤缓缓地站起身，嘴角动了动，嗫嚅着吐出两个字：“小许！”眼泪就哗哗地流了出来。许朝阳三步并作两步，直奔过去，握住刘建坤的手说：“老刘，我一直惦记着你呢。”两双大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吃饭的时候，许朝阳坚持要喝酒，大家说他的身体状况不能喝酒。许朝阳说：“我今天高兴，和老刘冰释前嫌，不能不喝。其实呀，我这病就是心里的病，是想老刘想的。”

徒弟们起哄：“我们早就看出来了。你们俩工作时谁也看不上谁，其实心里谁也放不下谁。”这话把在座的每个人都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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