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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脚步

2018-03-06李佩红

地火 2017年4期
关键词:母亲

李佩红

我敢说,母亲的脚是我见过的最丑陋的。

脚底板厚厚一层老茧,坚硬无比;足肤的裂痕犹如干枯的河床纵横龟裂,脚后跟的皲裂处往外流血,不得不一年四季贴着胶布;脚背上道道青筋凸起,脚趾弯曲变形,发黑的指甲突起,像卧着十只僵死的甲壳虫。记忆之中,母亲从来没有穿过凉鞋,天再热,仍是一双棉袜套在布鞋里。母亲爱用热水泡脚,待到脚泡软了,便弯腰低头抱起一只脚拿单面刀片一点一点削死皮和老茧。每半个月,需得认真地修理修理,若非如此,母亲的脚便疼得走不了路。母亲修脚的画面刀斧电烙般地刻进我的脑海之中。几年前,去德国旅游,专为母亲买回一把修脚工具,母亲十分开心,用过之后,说很好使,修脚没那么费时间了。

母亲的脚饱经风霜。

一个人拥有了这样的一双脚,便拥有了把万难踩在脚下的勇气和力量。

年轻时的母亲,只有一米五的个儿,身材矮瘦,脚蹬35号布鞋,走起路来脚步细碎、匆忙,犹如随时躲避危险的羚羊,身上永远飘散着一股难闻的来苏水味。

印象中的母亲只要醒着脚从不闲着。上班下班,洗衣做饭,收拾家务,一溜小跑脚下生烟。母亲休息就是坐在缝纫机前,咔哒咔哒的声音里一双脚上下翻飛。

母亲在克拉玛依职工医院当了一辈子护士,直到退休一直三班倒。小时的我不知道母亲工作有多辛苦。母亲上班期间不分中午晚上,吃饭时间只有一个小时,母亲得快快地跑回家生炉子做饭。父亲是山东男人,骨子里渗着大男子主义思想,视干家务为男人的耻辱。父亲一辈子理所当然享受着母亲的关照,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母亲心疼父亲的腰受过伤,连担水劈柴的活也包揽。母亲因为母亲和妻子的双重角色,必须承担着家的繁重,没有闲暇。母亲的闲暇都被没完没了的家务填塞得满满当当。为了节省时间,母亲干什么活都得快,快,快,像后面有人用鞭子撵着。

一路小跑到家的母亲,第一件事是生炉子。过去的炉子不比现在用天然气,轻轻一拧就着。那时生炉子费时费事,得先把报纸揉成团放进炉里,再把薄柴搁在纸上,木柴之上再放小块的煤。生炉子需要时间,而母亲最缺的正是对于时间的耐心。写下这段文字的时间,我的大脑里自然而然地跳跃着母亲被煤烟熏得气急败坏的脸。

经常是饭出锅了,上班时间也快到了,母亲饿着肚子又一溜小跑回医院。

小时候,羡慕同院的隔壁邻居李叔叔一家。下了班的一家人分工明确择菜做饭,饭吃得从从容容、有说有笑。而几米之隔的我家桌前,吃饭像受刑,不许讲话,时间不许超过十分钟,谁要抬头讲话,父亲的筷子劈在脑壳上,像一道闪电穿透大地,所到之处一阵灼痛。为了图快,母亲做得最多的是疙瘩汤和面糊糊,吃得我想起来都想吐。母亲现在常抱怨,和我们一起吃个年夜饭也了无生趣,忙活了大半天,不到十分钟便风卷残云,作鸟兽散。人的习惯一旦养成,便很难改变。如今,我们到了可以从从容容吃饭的年龄,却如何也从容不起来了。

顾不得吃饭的母亲,需要我和大弟轮流送饭。给母亲送饭是我童年岁月最为惊恐的经历,那种不寒而栗的穿越像恐怖片一次次演绎、强化,直至穿透我遥远的梦境,像影子伴随我终生。

没有楼房之前的克拉玛依职工医院是一栋工字形的苏式建筑,工字形的正中间前方开出一个大门,大门正对一个巨大的水泥照壁上,书写着毛泽东笔力恣肆,略微左倾的书法:“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出大门工字正好围出一个宽阔的院落。工字形的正中央后面连着一个长廊,像榔头的把手,出尽头的侧门便是住院部。从工人新村出来,约走五分钟,进入医院后门,绕过左边住院部,便进入工字形的长廊,需要直走,右拐再直走,才能到达工字形的最前端,那里是母亲工作的急诊室所在。

长廊的房顶很高,两边儿都是工作间,没有窗户,光线昏暗,夏天室外再热,长廊里阴风凄凄。白天有人来往,情况尚好。晚上,通过几十米长的走廊,犹如穿过阴森的古墓隧道。进了侧门,右边首先是放射科,放射科吊着一条白布帘子,微风一吹帘子就掀起来,露出一具完好的人体骨架,头颅上空洞的两个大眼窝下,两个坳陷进去的鼻孔,两排牙齿整齐地呲着,再往下看胸骨肋条腿骨,甚至手和脚趾的每一个小关节都严丝合缝地排列着,看得一清二楚。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越是害怕越是想看,眼睛不自觉地瞄过去,直到白光闪过,魂像被吸了进去,每一根头发丝儿都竖了起来。往前走的一段路,左侧要拐弯的房子里躺着一个男人。母亲说这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因为工作摔成植物人,他身上插满了管子,像一只蛰伏在暗处的巨大蜘蛛,浮肿的脸惨白如纸,长期不见阳光,没有一丝血色。还没有走到门前,就听到他呼噜呼噜的喘气声,像从地狱发出的召唤。这个人就在这间房里躺了七八年,几乎伴随了我整个的童年。

这条走廊我几乎每次都是闭着眼睛跑过去,速度能多快就多快。向右拐个弯儿灯光稍稍亮了点,我放慢脚步喘一口气。这条长廊里有暖气,每隔一段放着病人排队坐的木椅。一个神经病女人把这里当成了家,她蓬头垢面,破棉袄里什么也没有穿,不知为何她喜欢袒胸露怀,一对干瘪脏兮兮的奶像两只空布袋当啷在胸前。神经病女人克拉玛依人家喻户晓,据说她以前是个高中生,因孩子死了受了刺激就神经了。白天她在克拉玛依城四处游荡,晚上就到医院的走廊里睡觉。我害怕的不是她睡觉,是一种不可预测的未知,她迷离的眼神是深不可测的陷阱。这条长廊不只为神经病所独占,同时还是城市里无家可归人的寄居所。走在这条走廊里对我来讲无疑于穿过险象环生的原始森林,在长廊里我遇到过露阴癖的骚扰,遇到过一个被人丢弃在椅子上的婴儿。向右一拐,眼前豁然一亮,急诊科一年四季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我悬着的心终于可以安放下来。

这是一条母亲工作的必经之路,母亲熟悉这条路像熟悉她自己。母亲的大胆是有名的,她遇到抢救不过来的人,别的护士不敢送太平间,母亲不怕,她敢一个人半夜三更把死人推去太平间。母亲说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婴儿死得很多,她常常一胳膊抱着一个死婴,太平间死人太多,来不及运走,门都打不开了,母亲就从窗户往里扔,像扔一块砖头。endprint

我的遭遇从来没有给母亲说过。

在母亲心里,也许她从未把我当成需要呵护疼爱的胆小女孩儿,她希望我和她一样能干大胆泼辣。这是我童年的不幸,亦是我人生的大幸。

工作时的母亲像换了一个人。

她的脚步仍然细碎,却轻盈而沉稳,对病人和颜悦色。母亲穿着干干净净的白大褂,圆圆的护士帽盖住她的浓而硬的短发。大多时候坐在注射室一把刷了白漆、背面用笔写着“急诊科”三个红字的椅子上,她的前面排着蛇形的队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等待母亲为他们打针。排到跟前,病人递上注射单,母亲认真地查看,从盒子里取出一小瓶干粉,注入液体摇匀,再抽到玻璃注射器中。玻璃注射器透出柔和的光,不像现在的塑料注射器,含混缺少质感。病人在母亲面前有些难为情地退去裤子的一角,露出半个屁股,母亲只需用手一按,准确而有力地把针扎入臀肌。病人嘴角痛得咧扯一下,也只是一下。母亲边和病人聊天,边用手指轻轻地挠扎针周围的皮肤。倏忽,病人平安下来。打完一个,母亲就在他的注射单上划上一道,有人已划了两三个“正”字。母亲说,推注射器是有功夫的,要非常均速地推,不能猛然推进去,那样药化不开,会在肌肉聚成硬疙瘩,病人屁股很痛。做护士打针,重要的是要有耐心和爱心。

母亲在医院里变得爱说话,时常和病人聊天,说些家常,时间久了,母亲有了许多病友。我去多了,有些病人认识我,有时在我面前夸我妈,你妈态度好啦,针打得好啦,心善良啦。这些我都不爱听,这些和我没有关系,我希望的是母亲在家也能这么温柔。有时我甚至嫉妒起病人。我五岁的弟弟有一次因得病母亲天天陪护他,给他吃水果罐头,尝到甜头的小弟病好了还装,赖在病房不回家。我是家里的老大,我可没有弟弟的本事。就是装,母亲也不会理会。

我十三岁的那年夏天,我们一栋房子的阿姨自杀在家里。她儿子急匆匆来叫母亲,母亲三步并做两步跑进一墙之隔的阿姨家。我胆小,不敢过去看。听到母亲的脚步一阵忙乱,不一会儿,回来对我父亲说,不行了瞳孔放大了。怕身子硬了不好穿衣服,和我爸商量说前几天给我爸做的新短裤给嫂子穿吧。父亲没有反对。短裤是用白面口袋布改做的,一个屁股上一个“革”字,一个屁股上一个“命”字。“文革”期间,面口袋上印着毛主席语录“抓革命、促生产”。隔壁阿姨就是穿着屁股上有“革命”两个字的短裤下葬的。

我小姑三岁的女儿误喝敌敌畏,生命垂危。在家休息的母亲听说后立即赶赴医院。母亲赶到医院,小姑和姑夫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小姑几度昏死过去,姑夫抓着母亲的手不停说,嫂子,咋办?咋办?

母亲又是救小姑,又是救孩子,表情沉着镇定,脚步一点也不慌张。大约抢救了半个多小时,母亲从抢救室里出来,摘下口罩,对姑夫说,放心吧没事了。母亲脸上密密的细汗闪着光。那一刻,我真得佩服母亲的勇气和沉着。

母亲回到家里火气就大,母亲发起脾气来不管不顾。有次母亲做着饭,发现水桶里的水不够用了,支使我大弟去村里的水井房提桶水。六七十年代的克拉玛依城,被公路规划成一个个象棋格,每个新村中间都有一座自来水房。一个新村的几百户人家全在这一座水房打水。我家住的工人新村离水井房只隔了两栋房子,并不远。那天,弟弟犯了犟,母亲喊了几遍不动地方,母亲火了,举起正在切菜的刀朝弟弟抡过去,弟弟眼疾腿快,刀落下的位置距离弟弟飞奔的脚跟不足十公分。还有一次,也是母亲让弟弟去小院房顶上拿柴火,弟弟不情愿,母親抓起炉子上一壶烧得滚烫的开水扔了出去。开水在弟弟身后溅飞。这个水壶也够结实,除了砸得凹进去一个深深的窝,和我那命大福大的弟弟一样完好无损。四十多年了,直到现在母亲仍然用它烧水。多年后,这两件事成了母亲和弟弟之间的笑话。弟弟每每提起来,便问母亲,我是你的儿子啊妈,刀不长眼,万一你一菜刀把我砍死,一壶开水砸到我头上怎么办?母亲抿着嘴笑,笑着笑着眼里晃动着莹莹的泪花。

父亲比母亲过世早。母亲过六十岁生日之后,便为自己的后事做了准备。母亲一生没有存款,唯一五十多平方米的房子,留给她唯一的孙子。她亲手为自己缝制了百年后穿的老衣,包括鞋子、袜子、枕头和被褥。丝绸料子,质地柔软、色彩鲜艳,一如当年和父亲结婚。这些衣物锁在和父亲结婚时买的木箱里。母亲一辈子爱美爱干净,她想从从容容去见父亲,而不是穿着寿衣店粗制滥造的衣服。

母亲的娘家和父亲的妈是姑表亲。十八岁的母亲,在两家亲人的撮合下嫁给了二十岁、在济南当兵的父亲。

母亲是孤儿,五岁即失去双亲。母亲的姐姐可怜小妹,把她接自己家,可是,姐姐家的三个孩子也都是黄嘴雏燕,嗷嗷待哺,添了一张嘴,姐夫不高兴,不高兴就打骂姐姐,姐姐受不了,只得把妹妹寄养在亲戚家。兵荒马乱、风雨飘摇的年代,谁家的光景不惨淡,姐姐家养不起,亲戚更靠不住,母亲成了一名讨饭孤儿,每天为一顿饭不知要跑多少路,看尽了别人的冷面。母亲一年到头趿拉着一双破布鞋,穿着她父亲遗留的一件黑棉袄,即是衣也当被。晚上随便找个草垛扒拉一个窝睡下。棉袄上爬满了虱子,母亲睡了,虱子不睡,没日没夜地叮咬母亲。虱子的本性难改,和眼鼻朝天的有钱人一样,在母亲的身体上,夜夜笙歌欢宴。寒冬腊月北风呼号,饥寒交迫的母亲像小狗一样蜷缩着,破棉袄盖住头就顾不了脚,母亲用她的小手捂住自己的脚,每晚冻醒几次,手和脚上的冻疮生满了,天一热就溃烂流脓,每一天都像在煎饼鏊子上滚过一回。母亲是一株寒风中瑟瑟的野草,每一季的风雨飘摇都在生与死的边缘。

五岁到十三岁,整整八年,中华民族进行旷日持久的抗战,母亲也在用她稚嫩柔弱的身体与生命展开艰苦卓绝的抗争。

疾病不怀好意地在母亲童年的道路上预先埋伏,疟疾、血吸虫病、肝炎、肺痨、牛皮癣,哪一种病都是致命的,每一次都奇迹般地挺了过来。而牛皮癣则像一潜伏在母亲身体里的敌人,遇到风吹草动,便跑出来“反攻倒算”兴风作浪,一次次让母亲不得不咽下苦难岁月遗留下的恶果。母亲说人来到世上,一辈子吃多少苦老天爷早就安排好了。年轻时吃苦,老了享福;年轻时享福,老了就得受罪,反正没有不吃苦就下世的。endprint

新中国给予了一个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少女做人的尊严。新中国成立后政府资助母亲上学,十八岁小学毕业后,梦想继续读书。当兵的父亲在村里有自己的意中人。长大后我见过父亲的意中人,绝对没母亲漂亮。爱情是一种情愫,是心里的感觉,像薄雾笼烟的湖面,有时与相貌无关。如果不是家庭强压,母亲和父亲会各自沿着自己的方向葳蕤。婚姻破坏了他们,也重建了他们。

父亲转业到克拉玛依油田后,也就是1959年秋天,母亲也登上西去的列车。车上一千多名花季女子,桃红柳绿,歌声伴随列车的轰鸣,摇曳着一张张溢着青春的脸。火车从济南出发,过郑州,穿兰州,一路向西,最终停在一个叫武雅的小站。大大小小的砾石,一直铺向远处的地平线。一间土平房候车室被车箱里下来的排山倒海的人流差点儿挤爆。每个人得到一杯水,一个干馕和一些咸菜。吃惯大米的城里姑娘哭了。母亲每次说到这里语气里飘渺着一种复杂的情愫,透过她混浊的眼,我仿佛看到一千多名女子,沿着铁路线解决内急的壮观;看到一千多名女子在星光下和衣而眠;看到戈壁滩粗粝的风刀一样刮过一千多张娇嫩的脸……我无法穿透她们的内心,可我通过母亲知晓她们的未来,等待她们的是岁月漫长的刑罚。她们在生活的刑罚中麻木,也在生活的刑罚中坚强。从憧憬的云端跌落,女人们预感到了什么。所有的人抱头痛哭,哭声被戈壁滩的风撕裂着消失在远方。所有的哭声里没有母亲。

母亲的苦早在十三岁之前已受尽,对母亲而言,只要有饭吃有衣穿,其他的困难都不是困难。没有困难能打倒一个懂得饥饿的人。母亲的乐观和笑靥,是一种勇气,犹如严冬里盛开的腊梅。一日,女人们挤上了一辆又一辆敞篷汽车,颠簸了几天几夜之后,终于抵达克拉玛依油田。喧天的锣鼓搭建起相见的鹊桥,乌压压的汉子们,黑头发,黑面膛,黑衣服,那些转动的白眼球像闪烁在她们眼中的满天繁星。女人们认不出经漠风雕琢、黑油晕染的汉子们,哪个才是那张属于自己的面孔。

母亲挎着一个花布包袱,脚穿着一双绣花鞋,默默地跟着父亲走进了他们的第一个家。那是一顶帐篷,铺在地上的一床军用被褥,灰暗的土黄色亦如母亲灰暗的心。

如果登上克拉玛依北面的山峰向南望,大地由北向南缓慢倾斜,戈壁滩一览无余,夹缝杂乱生着胡杨、红柳、柽柳、骆驼刺,间杂野枸杞、苦豆子和狐狸尾巴似的疆芸。母亲认识并熟悉这些植物是后来的事,犹如适应和熟知父亲。这个过程留存在我母亲的记忆深处,历经半个世纪反复演绎,早已模糊不清。

早期的克拉玛依,盛产石油的同时还盛产大风,像一位母亲的两个儿子。石油是沉默寡言、躲躲闪闪的大儿子,大风是娇纵任性,恣意妄为的小儿子。而年轻的石油人在探寻与抵抗中掘进。

载着父母梦境的帐篷,如一叶小舟在大海中颠簸,猛烈的风,有时把帐篷掀翻吹跑,少得可怜的锅碗瓢勺叮当翻滚着不见了,像消散在空气中的音符。母亲手里紧紧抓着绣了一对鸳鸯的手帕,风追赶着父亲,父亲追赶翻滚的帐篷。女人们嘤嘤的哭声和磅礴的泪被风瞬间撕碎。没有风的夜晚,四周的野狼嚎叫、成群的黄羊搅碎宁静。白天一人发一脸盆水,兼做饭、刷牙和饮用,若想多得一杯水都是奢侈。在没有水源的戈壁荒原,水比石油还金贵。不难想象,成千上万的年轻男人和女人不刷牙,不洗脸,不洗澡,蓬头垢面,臭气熏天,在荒野之上蚂蚁一样地工作着,许多女人因了无法清除的虱子而绝望。有饭吃、有工作干、有工资拿,是母亲梦寐以求的生活。母亲说她一次也没有哭过,母亲的苦难,早在新中国成立前受尽,能够坦然面对一切。许多人悄悄地逃离,有女人也有男人,他们躲避了风,也背叛了石油。而更多的人坚持了下来,包括我的父亲和母亲。母亲相信父亲、相信生活、相信未来。不久后,一个又一个的孩子出生了,婴儿脆亮的啼哭像一道道彩虹照亮他們亲手搭建起的地窝子。有了这些孩子们,就有了建设与发展理由的动力。父母这一代人注定是奠基者、创业者和受难者。他们的双肩一头担起儿女们的幸福,一头担起一座石油城。儿女和城市在他们的理想中生长、壮大,并不断向远方延伸。

父亲和母亲经常吵架。

吵架的原因很多,最主要的原因是为钱。

父亲是个绝对的孝子。在家里六个兄弟姊妹中排行老二,是家里唯一有工作,条件最好的人。父亲自觉自愿毫无怨言地担起了家庭的责任,却不考虑这负担有多沉重。父亲和母亲的工资加在一起不过百元,母亲每月雷打不动地给父亲的老家寄二十元。邮局离我家远,母亲又不会骑自行车,全靠步行。母亲不是不想学车,母亲个子太矮,在只有“二八”加重自行车的年代,母亲把车座放到最低仍够不着车蹬。奶奶爷爷正是用母亲每月寄去的钱,集腋成裘,为他的三个儿子盖起了新房。生活中的母亲不太会计划,这种生活的技能没有母亲传授予她。这是作为孤儿的缺点,怨不得母亲。父亲问起母亲寄钱了没有,母亲不能说没钱,缓缓。只要说没钱了,父亲马上翻脸,逼着母亲去借也得寄。母亲觉得很丢脸,不愿张口向人借。母亲让父亲自己去借。为此两个人吵起来,吵着吵着不单单是为了钱的事,又扯出陈芝麻烂谷子,于是愈吵愈烈,有时文斗升级为武斗,母亲一气之下哭着走了。母亲离家出走不止一次,每一次的脚步都是斩钉截铁、毅然决然。年幼不谙世事的妹妹哭着喊着追出母亲好远。妹妹的哭喊声嘶力竭,母亲无动于衷。父亲也不追,我和弟弟们也不追,因为顶多半天,母亲细碎匆忙的脚步又会在我们耳畔响起。母亲沉默不语,该干吗干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当然,这种情况也有意外,有一次,大概母亲真的伤透了心,整整一晚上没有回家。父亲也不那么淡定了,出去找了几次无果。第二天一早母亲回来了,两只眼睛红肿像两只烧坏的灯泡,母亲病倒了,得了肾病,在医院住了很长时间。

平心而论,父亲和母亲婚姻不美满,尽管他们生了四个孩子,厮守一生,苦乐与共,然而也相互伤害、抱怨、争吵。父亲去世前几年开悟似的,突然疼惜起母亲。可惜美好像太过短暂的春天。父亲生命的长度停留在四十八岁的年轮,接下来的路抛给了瘦弱的母亲独自踟蹰。父亲去世后,我们四个孩子上学、工作、结婚、生子没有一样她不操心的。十七岁的大弟技校毕业后分配到克拉玛依一厂当了一名采油工,可是大弟从小身患肝病,劳累就犯病。母亲一趟一趟找大弟工作单位的领导,把大弟调到了工作相对轻松的库房当保管员。八十年代大学生毕业后国家包分配,小弟大学毕业分回克拉玛依油田。小弟对母亲说他在大学期间谈了一个女朋友,感情很深,求母亲想办法把他和女朋友一起分回来。为了小儿子一生的幸福,母亲的腿都跑细了,低声下气求了这个求那个,眼泪不知流了多少,招工的领导被母亲感动,最终小弟总算如愿以偿。endprint

我矮瘦的母亲用她坚韧和乐观,勉力支撑起一个家,为我们四个孩子挡风避雨,直到我们一个个长大。

父亲去世后,我们理所当然地以为母亲不会再给父亲的老家寄钱了。可事实出乎我们的预料,母亲仍然如父亲生前一样,雷打不动地每月往老家寄钱。从1984年直到2004年我爷爷去世,二十年的坚持,母亲非但没有怨言,反而要求我们把上班后的第一个月工资也寄给爷爷。母亲说不能让你父亲的灵魂在地下不安。我想,这正是母亲的可贵与伟大之处,母亲的一生无愧于父亲,这是母亲献给父亲最无私的爱。

八十年代后期,家里条件转好后,退休的母亲开始惦记每一位曾给过她一口饭吃的亲戚,寄钱寄物不说,还千里迢迢去看望他们。对此,我们做儿女的颇有微词。当初他们对你那么不好,这是何苦?

母亲说,你们千万不能这么想,当时谁家都困难,没有他们给我的一碗稀饭,一块地瓜干,一点剩菜,我哪能活到今天,哪里能过上现在的好日子,哪还能有你们?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要懂得感恩。

说来惭愧,现在我知道孝顺母亲,年轻时不喜欢母亲,确切地说,我与母亲不亲。

我与母亲不亲是有原因的。

在我两岁的时候,上班的母亲实在无力同时照看我和刚出生的弟弟,只好把我送回山东日照老家。我是新中国的石油行业的第一代留守儿童。整整六年时间,我由奶奶爷爷抚养。从离开出生地新疆克拉玛依的那天起,连接我和母亲之间的感情纽带訇然断开。我两岁半之前的岁月被彻底删除,我的记忆里唯有爷爷和奶奶。缺失的母爱令年幼的我极其敏感多疑倔强,回到父母身边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法适应。我和这个家格格不入。

和母亲不亲导致我极度叛逆。母亲喜欢安顺听话会干女红的女儿,而我偏在老家被奶奶惯坏,整日在田野里疯玩,性格像个男孩儿。我所有的生活技能都是在母亲的逼迫下学会的。比如洗衣生炉做饭、和面擀皮包饺子,蹬缝纫机和缝棉被。往往是母亲让我向东我偏向西,单单揉面这一件事,母亲让我用左手,我就非得用右手揉。母亲教着教着火就窜到头顶,气得非骂即打,我也反抗愈烈。母女之间战争不断,像一对生死冤家。

我始终觉得,母亲她不爱我。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是一个我终生都不会忘记的暑假。正在缝纫机上做活的母亲,大声地喊正在院里踢沙包的我去生火。平常见母亲生火往炉子里倒一点汽油,炉子燃得非常快,已十一岁的我不知道汽油是不能往有火的炉子傾倒。我把汽油往炉子倒入的刹那,火苗忽地一下窜到了屋顶,我吓得扔掉了一满瓶的汽油,汽油熊熊燃烧。闻讯从里屋冲出来的母亲吓傻了,大呼小叫。喊声惊动了隔壁的赵叔叔,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叔叔提着一大桶水冲入伙房,顺着地上猛泼出去,火势骤然减小。火灭后我才觉得自己小脚钻心的疼,撸起裤管一看,小腿正冒着蓝色的火苗,发出一股焦糊的味道。母亲大概被吓坏了,不管不顾骂我,我疼得大哭母亲全然不理会,还是隔壁的阿姨让他儿子骑自行车把我送到医院。后来伤口感染化脓三个多月才好,从此,腿上留下永久的伤疤。因为这件事,我深深地恨自己的母亲,一个不爱自己孩子的妈,我干吗要爱她,这是我当时以为很正确的逻辑。

初中毕业后,喜爱读书的我非常渴望读高中,上大学。可是,母亲出于家庭的考虑,坚决地回绝我,甚至老师上门做她的思想工作,母亲都没有动心。为此,我恨我的母亲,一心想逃离这个无爱的家,远离母亲。1980年秋,我通过自己的努力还是考上黑龙江省电大,远远地离开了克拉玛依。临行前,母亲特意步行很远去东方红商场扯了新布,为我做了一件新衣裳,我理所当然地穿着母亲日夜在缝纫机面前赶做的新衣裳,满怀喜悦离开了家,像鸟一样远走高飞。

读书的三年多时间,母亲每半个月给我寄一封信,沉浸在对未来美好生活向往中的我,才不会考虑母亲是怎样结束一天的忙碌之后,拖着疲惫的双脚在灯下一笔一笔用心写信,又是怎样见缝插针,巅巅地跑去邮局。1982年,我的父亲罹患肝癌,母亲和大弟陪父亲去乌鲁木齐医学院住院,一双脚每天几趟奔波在宾馆和医院之间,为父亲做饭送饭,照料重病的父亲。直到父亲好转出院,母亲始终隐瞒着,怕影响我的学习。

毕业之后返回克拉玛依工作的我,没有给母亲一分钱。

父亲去世时,母亲只有四十六岁,一个人扶养四个未成年的孩子,压力有多大,不懂事的我不能理解。我工作之后很快结婚,母亲拿出不知如何省吃俭用存下的一千元钱,交到我手上。女儿,你结婚了,妈没有多少钱给你,这些钱你去买喜欢的吧。我用妈妈不知如何省吃俭用存下的钱买了一套沙发,用了七八年就丢弃了。

结婚后我每周回一次家,只要回去,母亲三句话离不开钱。我很反感、抵触,作为家中长女老大,母亲多么希望我能理解她,帮帮她,让她有一些喘息的机会。而我的怨恨,雾霾一样遮蔽了我的视线,让我看不清母亲的意图。1992年秋,我工作调动,上千公里之外的我,像挣脱了束缚的鸟,终于远离母亲没完没了的唠叨,过自己逍遥清静的生活。退休后的母亲,只要有时间就不辞辛苦来探望我,母亲在用她执着的脚步把我拉回到她的身边。母亲一来就忙着买菜做饭,浆洗收拾,翻箱倒柜找出过季的衣服,开线的缝补,掉了扣子的缀上,住不了几天,母亲就开始嚷嚷着回去,你弟弟在家没人做饭,你妹妹孩子小,需要照顾,唠叨个没完。母亲的心像锯开的手指,咬一咬,哪个都疼。既来之,则安之,有如此多的牵挂,干嘛出来?再说,弟弟妹妹成家立业了,无需她操劳。而我反感她这样来来回回,蜻蜓点水般折腾,想让母亲多住些时日。母亲一贯主意正,她决定的事,任谁说破嘴也是徒劳。遇上我这个犟牛,像两个刺猬无法靠近,几乎每一次都不欢而散。

2008年冬天,母亲病危。我急忙往家赶,下了飞机直奔医院。母亲全身红肿,气若游丝,眼睛紧闭,面部变形得我快认不出来了。弟弟妹妹和亲戚全围在母亲身边,气氛异常。我轻轻走上前,拉着母亲的手说,妈,我回来了。

母亲睁开眼望了望我,浑浊的泪顺着眼角默默地流。母亲呼唤着我的小名,费力地对我耳语,妈怕是不行了。女儿,对不起,妈真的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老家。你知道吗,回新疆的路上,妈哭了一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妈能不心疼吗?endprint

妈!

一声妈,我抱着亲爱的母亲热泪长流,我的泪第一次和母亲的泪融合在一起。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能够理解母亲,越理解母亲越无法原谅自己当初的残忍和不懂事。现今我也做了奶奶,做事的风格趋近母亲。有一次,我大弟看着我和母亲直笑。他说,姐,你和咱妈连动作长相也越来越像。

这就是血脉相连的定数,像河水再怎么四处漫漶,终究会流向大海。

半个多世纪过去,老年的母亲像一枝失去水分的老柳,粗砺弯曲。母亲年轻时身体就弱,几场大病之后,更加不堪,百病缠身,每天要吞咽七八种苦药,家里摆着大大小小的药瓶,年轻时难闻的来苏水味变成了混合不清的药味。去自己曾工作过的医院看病,充值、挂号全是电子机器,操作程序复杂,母亲再没有从前的自信。母亲不敢上旋转电梯,上电梯时,手紧紧地抓着我,脚步犹豫不决,像刚学走路的孩子。

快八十岁的母亲仍然靠自己的双脚独自生活,不愿意给儿女添麻烦。常年陪伴母亲的是一份石油报和老年康乐报。母亲每隔几天去退休站取报纸,蹒跚的脚步穿越不宽的公路像穿越宽阔的丛林。

母亲明年八十大寿,这是我们家的一件大事儿,我们四个儿女打算好好庆贺庆贺,预祝她老人家长命百岁。母亲说,生死有命,办不办寿宴的无所谓,我的脚越发不听使唤了,给我买双轻便舒服的鞋,就是对我的孝敬了。

我和母亲一人抱着半个西瓜,坐在窗下桌子前。午后的阳光雨水般倾泻而下。母亲每一根白发都闪着不可思议的光亮,脸上的老年斑浓云密布,纵是这盛夏的骄阳也无法穿透,母亲笑的时候,皱纹沿着眼角和嘴的法令线水波一样向两侧扩散,一直延伸到耳根儿。坐在我面前的母亲,每往嘴里送一勺西瓜,瓜水便顺着两边嘴角的凹线向下流,母亲不断用餐巾纸擦拭,没有皮下脂肪和水分滋养的手,像干枯的杨树叶,指节粗砾,筋脉突出。

老,对于母亲不再是一个名词,而像一架跌入时间陷阱的独轮车,只能任由其生锈破败,愈演愈烈。這是每个人终将经历的生命过程,任何人都无法拯救行将走向死亡的人,哪怕是身边最亲近的人。老年,是生命的无奈和悲哀,是生命中最艰难困苦的日子,也是回归自然,最慈悲纯良的岁月。

我从来没有如此专注地望着母亲,只是望着。倏忽,感到鼻子发酸。我拥搂住母亲,感觉她在我怀里是那么小,泪水打湿了我的双眼,我忍住了,不想让母亲看到我伤心。

作为母亲,也许她不是最好的,但是她给了我们生命,给了我们无私的爱,给了我们一个温暖的家,还有什么比到知天命的年龄回到家里还可以叫一声妈更幸福的事吗?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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