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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的半张脸(中篇)

2018-03-06李阳

地火 2017年4期
关键词:立功爱国

李阳

这个阳光明媚的三月的下午,顾爱国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她的身上、腿上围着一堆五颜六色的绫罗绸缎和薄纱衣裙,阳光从玻璃窗外照射进来,所有的热量汇聚在满床的衣物上,柔软温暖。母亲要她找的那根舞裙上的蓝色绸飘带却不见踪影。

她两眼望着墙角一团蜘蛛结的网,挂了灰尘,像一小团迷雾,看不透里面藏着什么秘密。她如坐针毡,心里拔凉拔凉的。偶尔收回视线,瞥一眼躺在床脚的那个牛皮纸袋子。

好奇害死人啊!一个多小时前,若没有因好奇打开那个牛皮纸袋子,她的生活或许依旧庸常,与过去的许多日子一样。

可现在她感觉自己就像大海中的一个溺水者,即使精疲力竭地爬上远离大陆的一个孤岛,可还是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谁来听她的呼救,更没谁来搭救她。

唉,我怎么这么倒霉啊。顾爱国禁不住哀怨道,叹了一口气。

上初中一年级时,顾爱国才被父母接到油田的中学读书。

她从小在莲城边上一个小镇的水乡里长大,生下来就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莲城,顾名思义,总归与荷塘啊莲花啊莲藕啊是有些瓜葛的。顾爱国游泳很棒,在白洋淀里畅游,如鱼得水,跟她在水边上扑腾多年有很大关系。

父母是莲城附近一个油田的职工。父亲顾泊龙和母亲秦叶梅在同一所研究单位工作,顾泊龙是工程师,秦叶梅是资料员。

刚到父母家第一天,看着眼前这个黑不溜秋的小姑娘,脑袋上顶着一个比锅盖头略长的发型,光脚趿拉着一双拖鞋,顾爱国她妈秦叶梅撇着嘴,极其不满地摇摇头,立即领着她出门,去油田最好的理发店。

坐在理发椅上,顾爱国从镜子里偷窥一眼,看见她妈盯着自己的后脑勺子,一副嫌恶的表情,要求理发员把顾爱国的发型整成女孩子的模样。

理发店四面闪亮的落地大镜子,照得顾爱国眼花缭乱,她干脆闭上眼睛。

油头粉面的理发员摸着腮帮子思忖半晌,象征性地拿着剪子在顾爱国的头顶上空剪了几下,说,大姐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还是先养养吧,头发养长了再来,或许能剪出一个好看的发型。

在那之前,顾爱国从来没有进过莲城小镇上的任何一家或奢华或简陋的理发店。为了省钱省事,每次理发都是爷爷亲自动手,坐在自家院子的葡萄架下给她理。爷爷有一套老式的理发工具,无外乎就是一把剪子和一个推子两样而已。

秦叶梅没了办法,回到家翻箱倒柜找出一顶小花帽子来,上面有几根布条编制的小假辫子,一把扣在了顾爱国的脑袋上,左右端详一番,一直阴天的圆脸上,总算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顾爱国被她妈的气势吓住了,不敢乱说乱动,头顶着小花帽,傻呆呆地站在屋子中央,就像一根榆木树桩子似的杵着,招来顾爱党的一阵狂笑和顾艾嘉的吵闹。

顾爱党一边笑一边弯腰捂着肚子说,哎呀,笑死了!肚子疼、肚子疼死了!

顾艾嘉则拽着秦叶梅的衣襟闹着喊,妈妈妈妈!那是我的小花帽!是我的,还给我!

说完就去拽顾爱国头上的帽子,顾爱国躲闪不及,帽子就到了顾艾嘉的手上,不等大家反应过来,顾艾嘉已经狠狠地把帽子丢在地上,踩了一脚,“都给我戴脏了!我不要了!”

说完“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家里哭的哭,笑的笑,简直乱成了一锅粥。顾爱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呆立了几秒钟忽然拽开房门跑了出去……

这就是顾爱国第一天回家的景象。很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每个细节都会一一呈现出来,永远无法磨灭。

顾爱党是姐姐,比顾爱国大两岁,顾艾嘉是妹妹,比顾爱国小两岁。

顾爱国则从出生第一天起,就被奶奶直接从油田的医院抱回了老家。理由是姐姐顾爱党还小,父母工作忙,无暇顾及刚出生的小婴儿。没有母乳喂养,是爷爷和奶奶用一勺勺的藕粉和白洋淀鲜美的鱼汤,慢慢把顾爱国养大的,几乎没有生过病,连头疼脑热的毛病都没有,为此,爷爷特别得意。

后来顾爱国听奶奶说走了嘴,才知道当年为什么那样做。父亲顾泊龙是三代单传,大孙女出生时,爷爷有些失望。他老人家事先已经给孙子起好了名字,叫爱党,孩子落地了一看是女孩,起好的名字用不上了。顾泊龙倒不在意,安慰说这个女孩就叫爱党。

等到第二个孩子出生后,又是一个丫头片子,爷爷有些急眼,他起好的名字“爱国”恐怕又用不上了,顾泊龙勉强笑笑,说这名字用女孩身上没问题。

爷爷之所以把顾爱国抱回家养,是为了给顾泊龙和秦叶梅腾出时间和精力,好给顾家生个带把的男丁。

谁承想,第三个孩子降临,又是一个女孩儿。

顾泊龙去给老三上户口时,户籍警问孩子叫什么,顾泊龙咬咬牙说,顾爱家。当然了,這名字也是爷爷事先早就起好的。虽然最后还是被任性的老三自己把名字改成了“艾嘉”,爷爷也没啥异议,音同字不同,听上去还是“爱家”。

尽管一奶同胞,顾爱国与顾爱党、顾艾嘉相比,却大相径庭。

顾爱党和顾艾嘉就好比是温室里长大的花骨朵,雨露、阳光、养料充足,没有经历过暴风骤雨,被园丁精心呵护着成长。顾爱国相当于原野里野生野长的小草,经历最多的是大自然的洗礼,却也结结实实健健康康。

油田虽然不像一个很有历史的城市,但它固有的气质还是一时半会儿学不来的,比如油田的人都说普通话,顾爱国一口的冀中平原乡音就让顾爱党和顾艾嘉嘲笑许久,更不用说在学校里,早就成了被淘气同学模仿的对象。

这也是顾爱国不爱说话的原因之一。即使是初中毕业后,顾爱国已经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了,而且离开了原先的中学,进入了一所新高中学校,重新结识了一群新同学,没有人知道她过去是一只丑小鸭,她还是不太爱说话。

初中时留在心里的阴影永远存在,不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失殆尽。她怕自己一开口,会流露出不合时宜的家乡话,再次被孤立、被耻笑,成为人群里最孤独的那个。endprint

孤独的滋味真不好受,顾爱国深有体会。

生了三个女儿,外人都说是三朵金花,是顾泊龙和秦叶梅的三件暖心小棉袄。

家里其他人不必说,只有爷爷是老脑筋,一直有想抱个孙子的念头,尽管被现实击破,偶尔喝闷酒时还会叨叨几句。奶奶会在一边嘲笑,说酒都是孙女们孝敬的,跟孙子没有什么区别。爷爷端着酒盅,不再唠叨。

顾泊龙读过大学,算是知识分子,重男轻女的思想没那么严重。但是细究起来,骨子里顾泊龙对自己还是不太满意,毕竟也有的人家一气就生了三个小子,那叫啥气势?那叫啥劲头?自家三个丫头片子,一提起来,底气就不足,好像他顾泊龙没能耐似的。

自觉对不起老父亲,顾泊龙心里憋着一股气。他不从自身找缘由,只好迁怒于秦叶梅。

秦叶梅是有文化的,生儿生女都一样,况且事已至此,再不高兴还能怎么着?哪个女儿不是他俩身上掉下来的肉?

孩子們似乎洞悉父母的想法和感受,都很要强。秦叶梅对她们的教育从小到大就是“女孩子不能比男孩子差”。秦叶梅既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在饮食、穿衣、教育、培养孩子方面下了不少功夫。

顾爱党喜欢体育,就送她去体育场学打篮球;顾艾嘉喜欢音乐,就送她去少年宫学手风琴。虽然最后都半途而废,秦叶梅一直鼓励她们要有一个爱好,坚持下去。

顾爱国回归家庭后,秦叶梅看她总是怯场,就找到她的班主任老师,说以后班里有演讲这样的活动一定鼓励顾爱国参加,锻炼她的表达能力。虽然只参加了一次,排在最后一名,顾爱国的普通话进步却很大,不管怎么说还是有收获的。

那个牛皮纸袋子原本沉睡在母亲的旧皮箱最下面,顾爱国为了给母亲找一条舞裙上的蓝飘带,好奇地打开那个有些陈旧的牛皮纸袋子,里面装着一摞信件。

信纸上黑蓝色的钢笔字已经有些褪色,浏览一下内容,居然是情书,写给父亲顾泊龙的情书!总共有六封。

顾爱国顿时脸红心跳,迅速略过内容赶紧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信件的末尾落款签名是“你的小焱”时,顾爱国的心就像被锥子狠狠地刺了一下,疼痛起来。

“你—的—小—焱”,顾爱国轻轻地读着,简直无法想象这几个字是从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手里写出来的。父亲又是在什么境地,用什么语调,读出这几个字的。

看着信件末尾落款时间,距离现在是二十多年前,在心里计算一下,那时候的父亲已经五十多岁了,总是满脸严肃的模样,中山装的风纪扣始终是紧扣在一起的。他在另一女人面前,会有怎样一副柔情?顾爱国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来。

但毫不可怀疑的是,一定是满含深情的。

顾爱国没来由地开始憎恨“你的小焱”。记忆中,父亲历来都是带着姓直呼她的大名,没有像称呼姐姐和妹妹“爱党”“艾嘉”那样而叫她一次“爱国”。

“顾爱国,把我的鞋子拿过来。”“顾爱国,你的英语成绩怎么搞的,才38分!”“顾爱国,去,把这堆衣服洗了。”“顾爱国,怎么还不做饭?”“顾爱国,……”

这个“小焱”长什么模样?姓什么?是谁?父亲的同事?她和父亲的爱恋是怎么产生的?从信里找不到答案。

而且这个“小焱”,哦,现在算来应该是个“老焱”了。这个“老焱”身在何处?父亲是否还和她有联系?眼前,显而易见的是,母亲是知道这件事的,或许母亲还认识这个“老焱”,否则这一摞子情书是不会藏在母亲自用皮箱里,还隐藏在最下面的侧兜里。

那么,母亲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这个“老焱”呢?肯定会有蛛丝马迹吧。

顾爱国苦思冥想,拼命地回忆着。父母不和由来已久,俩人凡事都要争个高低,从来没见他俩意见统一过。当然了,最后结局往往是母亲取胜,父亲悻悻地退缩到书房,关上门,鸣金收兵,读书去了。

小的时候,看惯了父母争执、邻居夫妻吵架,一直以为家家的夫妻都那样,夫妻之间吵吵闹闹过日子,哪有那么多的恩爱,更不明白什么叫做爱情。

顾爱国忽然想起一个细节,父亲顾泊龙退休前,赶上工资改革,不再发现金,全部打到银行卡,银行卡自然是掌握在母亲秦叶梅手里的。

秦叶梅在一次家庭会议上宣布,从今往后每月只给父亲顾泊龙二百元的零花钱,其余的钱,除了平日正常开销外,全部都得存起来。“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老大正在上大学,开销大,老二老三很快也得上,马上就接上了。两家的父母年纪大了,身体不好,难免吃药打针住院。处处需要钱,不储存,到时到哪儿借去?”秦叶梅的理由很充分。

秦叶梅估计不足的是,这些年书本的价格水涨船高,一本书少则三四十元,多则上百元,装潢精致的书籍比比皆是。

顾泊龙看书的速度快,一个月看两三本书是远远不够的,他不会上网去找书看,一开始学会了,看了几页就说不喜欢,理由是,没有看纸质的书舒服,费眼睛。

他要求秦叶梅把每月的零花钱增加到四百元,用以满足买书读书的需要。

秦叶梅对顾泊龙的要求不予理睬。

于是,发生了后来的两件事。

一个星期天,顾爱国和徐明亮带孩子回家,刚坐下没多久,顾泊龙从外面回来了,伸手就管秦叶梅要钱说:“给我50块钱!”

秦叶梅系着围裙,在厨房忙中午的饭菜,哪里顾得上,便道:“干啥?下午再说。”

“快点给我,我去新华书店买本书。”顾泊龙面无表情。

顾爱国帮着择芹菜,对父亲点点头,没敢对视,继续忙手里的活计。

不怪秦叶梅心里一肚子气,她正忙着一家老小的午饭呢,顾泊龙不帮忙便罢,还添乱,况且当着女婿的面,多少也得给自己个面子,于是口气强硬起来:“说下午再说,就下午再说!马上要吃饭了,买什么书。”

说完转身继续忙乎锅里的菜。

这时,惊人的一幕发生了,只见顾泊龙转身用头去撞墙!“咚咚咚咚”的声音,把正在看电视的徐明亮也引到厨房门口,他茫然道:“爸,您怎么了?”endprint

顾爱国吓得脸色煞白,长这么大,她还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如此有失体统的举动!

秦叶梅听到响声,转身看见顾泊龙的动作,也有些发愣。

“你妈不给我钱买书,我就撞死给她看!”大约是血压有些上升,顾泊龙脸色通红,大声嚷嚷着。

“好好好,给你给你!”秦叶梅一把扯下围裙,摔在案板上,推开堵在厨房门口的顾泊龙,进到卧室里,很快就拿着五十元钱出来,递给了徐明亮。

徐明亮接手后,赶紧给了顾泊龙。

顾泊龙不再说话,拿着钱立即出门。

秦叶梅气得也不做午饭了,顾爱国只好让徐明亮接手继续做饭,她陪母亲回到卧室。

“妈,我爸可能每月二百元真不够,您就给涨二百块钱吧。”顾爱国是知道其中缘由的,于是劝慰母亲道。

“不行!我辛辛苦苦攒钱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再说了,单位有图书馆,有阅览室,大不了还可以上网,哪儿不能看新闻、查资料?那些书都看多少遍了?就说四大名著吧,你爸就买了好几个版本的!再多版本,不也是同样的故事情节吗?那林黛玉还能变成孙猴子啊。”

秦叶梅的委屈也是很多的,照理说她是不愿意在女儿面前显出和顾泊龙的不合,但今天顾泊龙的表现不但出乎她的意料,也实在恶劣,“尤其当着外人的面,简直有辱斯文极了!还老说自己家是书香门第,呸!跟小市民没啥区别,简直就是乡下的农妇!居然,居然还拿头去撞墙!下一次会不会拿刀抹脖子!”

秦叶梅历来没拿徐明亮当自家人,老说他是外人。老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秦叶梅脑子清醒,从不认同这个说法,不是自己生的千万别自作多情。

顾爱国知道母亲的观点,也没指望秦叶梅多喜欢徐明亮。

另一件事发生在顾泊龙“撞墙事件”之后不久。

秦叶梅有一张建行的存單到期了,委托顾爱国帮她取,再转存一下,把存单再拿回来就行了。

建行在顾爱国家附近,是五千块的存单,利息不到一千块钱,有零有整。顾爱国寻思一下,添了一部分钱,钱数变成了六千元,继续存了一个死期,这样利息比活期的高一些。

去母亲家,却忘记拿存单了,顾爱国就跟秦叶梅开玩笑地说:“妈,你还是给我爸涨二百块钱零花钱吧。要不,我就把那张六千块的存单给我爸了?”

没承想,本来还笑眯眯的秦叶梅,听了顾爱国说的话,脸色立即一变,道:“什么?你马上回家把存单给我拿来,那钱绝对不能落你爸手里!”

“妈,至于吗?总得让我吃了饭再走吧。”顾爱国还以为母亲是说着玩,便道,“再说了,多放我那儿半天,存单也不会变没有了。”

“别吃了,我跟你回去取!”秦叶梅立起身,面目有些扭曲,恨不得马上就出门,马上就把那张薄薄的银行存单抓在手里。

秦叶梅的表情太过夸张,顾爱国看着瞬间的变化,这才觉出不对头,看来母亲是很在意那张存单的,尤其是担心它落到父亲手里。至于吗?

“好好好!您老别动弹了,我回去取就是了。”顾爱国赶紧起身,麻溜回家取了存单给母亲送来,这才消了秦叶梅的气,面目表情归了位。

这件事过了很长时间,顾爱国不能释怀,一是觉得母亲似乎对自己有些不信任,二是没想到母亲把钱看得那么重。

记得母亲曾经口口声声说,亲情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比起金钱荣誉地位,没有亲情就什么都没有。等她和父亲老了,面前有几个孩子和孙子孙女围绕着,是最幸福开心的。

现实生活中,秦叶梅对三个女儿和第三代也是不错,但如果谁有急需,向秦叶梅开口借钱时,必须打借条,按照约定的时间归还就是了。

秦叶梅有一摞子账本,一笔一笔的收支,即使是豆腐账,原由写得明明白白。

顾泊龙被那个“小焱”称之为博览群书、博学多才,在秦叶梅眼里是“读书再多没有学以致用也没有用”。同样是一个男人的同一个特性,在不同的女人眼里完全变成了不一样的感觉。

那个“小焱”也许喜欢听顾泊龙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述各种历史故事和逸闻趣事,崇拜的眼光一直看着站在办公室中央指点江山的顾泊龙。

而生活中的秦叶梅,恨不得顾泊龙用那高谈阔论的工夫,赶紧去菜市场买新鲜的豆腐和猪肉馅,去晚就卖完了,拿什么给孩子们做最爱吃的豆腐丸子呢?

秦叶梅自己为什么不去买?秦叶梅也没闲着啊,她还得忙着去给顾艾嘉开家长会呢。

一个是崇拜自己的涉世未深不染人间烟火的“小焱”,一个是把菜篮子塞到你手里的黄脸婆,感情的天平往哪边倾斜?

假想中,顾爱国也不知怎么替顾泊龙选择,但无疑的是,秦叶梅显然有要输的趋势。顾爱国为自己的偏袒有些恼怒,却无力改变,即使是假想。

想到这里,顾爱国似乎有些明白了什么,哦,是不是那时起秦叶梅发现了顾泊龙的异常,从而把顾泊龙的收入全部攥在手里?难道就是那时候“小焱”出现了?

不对,从时间上看,至少是二十年前“小焱”就出现了。那时候,顾爱国对父母关系的记忆很淡薄,根本就回忆不出任何端倪来。那眼前的情书是什么时候被母亲收藏到皮箱子里的?或许就是发现这些情书后,秦叶梅才从经济上开始制约顾泊龙的?

记得在此之前,顾爱国不知道家里的经济大权掌握在谁的手里。等到成家后,秦叶梅教她要把家里的财权控制在手里时,顾爱国觉得很可笑。两个人都挣工资,况且徐明亮的工资每月挣得还比自己多几百块钱,怎么好意思独裁?

结婚时,赶上了单位最后一批福利分房,住房改革私有化后,折算了两万多元钱,顾爱国和徐明亮没有积蓄。徐明亮家负担重,只有父亲挣工资,母亲是家属没工作,爷爷奶奶跟着一起生活,恨不得一分钱掰成八瓣花,根本掏不出来那么多钱资助小两口。

最后那钱还是秦叶梅给的,当着徐明亮的面,说好是借给他们救急用的,等他俩有钱后是要还的,但可以不要利息。

两万块钱攒了两年多才还清。还钱时,徐明亮坚持多给了秦叶梅一千元,说是利息。秦叶梅接过钱,也没按照当初说的“不要利息”的话退给徐明亮,而是心安理得地装进了自己的口袋。这让一旁看着的顾爱国有些脸红,她小心地瞅了一眼徐明亮,只见他的嘴角向下撇了一下,样子真丑陋。endprint

那时候,大姐顾爱党已经出嫁,丈夫是她的大学同学,家境殷实。他俩每次回家探亲都是自己开着私家车,顾爱党穿金戴银一派阔太太架势,后备箱里装满大包小裹的礼物,一回来就带着全家老小去莲城最好的饭店,由顾爱党点菜,女士一人一份价格不菲的木瓜雪蛤,男士一人一根鲍汁海参,每个人都大快朵颐。

吃得顾泊龙和秦叶梅满面红光,对大女婿赞不绝口,毫不掩饰。

顾艾嘉戏谑道,这叫“打土豪”。大家哈哈哈大笑着,个个心满意足。

记得有一次顾艾嘉请客吃饭,要点龙虾时,就被秦叶梅制止住了,说:“等你大姐和大姐夫回来再吃,你那点钱都不够买衣服的。”

每到此时,顾爱国偷偷观察徐明亮的脸色,一开始大约是自尊心作祟,他如坐针毡,到后来次数多了,再看他已经是一副坦然接受,且不屑一顾的样子了。

顾爱国过生日,请全家吃饭,徐明亮选的饭店,把大家带到白洋淀的农家院,柴火铁锅炖杂鱼,有各种时蔬,没有深加工的食材,味道朴实,原汁原味很不错。

大家脱鞋上炕,团团坐定,吃得不亦乐乎。

结束时,顾泊龙还夸徐明亮选的饭店好,实惠便宜,风景不错,以后还来。

本来这顿饭算是圆满了,等顾艾嘉去趟露天的厕所,看见里面的脏臭和不明身份蠕动的虫子,吓得大惊小怪吱哇乱叫起来,把好好的氛围都给破坏了。

顾泊龙和秦叶梅倒是没说啥。回城的路上,顾艾嘉说,农村条件还是有限,哪比得上五星级饭店?以后再也不去那种地方吃饭了。

过后,顾爱国觉得徐明亮事事不如顾爱党的爱人,不如人家帅,不如人家收入高,不如人家幽默……这能怪谁呢?当初徐明亮求婚,顾爱国征求父母意见时,父母说,恋爱是顾爱国自己谈的,由她自己决定,家长是不干涉的。

高中毕业,顾爱国考上了石油中专。在学校上学时,由于自卑,顾爱国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实,既不敢放眼去看学校里一对对情侣,也不敢主动去追求哪个男同学。在小说里看人家的恋爱一波三折、轰轰烈烈,作为一个看客,顾爱国不知道梨子的滋味,也没有品尝过。

参加工作后,经人介绍认识了徐明亮。徐明亮呢,普通人一个,和她的年龄相当,老实本分,工作也不错,对顾爱国很上心,见面第二次就给顾爱国买了一件衣服,虽然穿在身上并不好看,顾爱国也没有穿几次,但是心里还是美滋滋的。恋爱谈了一年多,电影看了几十场,跟着徐明亮参加了几次单位组织的活动,比如十一国庆节去爬香山,五四青年节去白洋淀划船,手也拉过了,天冷时在大街上遛弯,也互相拥抱取暖过。

据顾爱国观察,徐明亮在一群年轻人中间,不出色也不各色,总体来讲,顾爱国对他还是满意的,没挑出太大的毛病。

这样,顺理成章地结了婚,开始平淡的日子。

“扯远了扯远了,怎么想起自己和徐明亮的事情来了。”顾爱国赶紧挥手赶走脑海里的画面,继续在逝去的岁月中检索自己想要尋找的答案,那个“小焱”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似乎从来没有见到过父亲和母亲有亲热的举动。顾爱国在记忆里翻检着,是的,的确没有,比如相视一笑,比如互相理理衣服,比如给对方夹菜,比如依偎、拥抱,等等……

“撞墙事件”不久以后,一天,秦叶梅忽然问顾爱国看到家里的茅台酒没有,放在厨房壁橱里面的。

顾爱国茫然地说:“不知道。”

秦叶梅很纳闷,念叨着:“那两瓶茅台,是过年时你姐和你姐夫拿回来孝敬你爸的。一直没舍得喝,想着万一有个大事小情要求人办事,也不用破费再去置办礼品了。我就放在了这里,怎么会不见了呢?”

“家里进贼了?”顾爱国狐疑道,赶紧去查看厨房的窗户,好像小偷就是从那里爬进来似的。

“不可能!你也动动脑子,外面装着金属护栏呢。”秦叶梅对顾爱国的智商显然很不满意。

外面是不可能进来人的,只能是家里人干的。秦叶梅想到此,便去问顾泊龙。

顾泊龙惯常是待在书房里的,他正埋头在一本书里,听秦叶梅的问话,连头也没抬,回答道:“被我卖了。”

“卖了!卖给谁了?”秦叶梅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结局,她本以为只是顾泊龙移动了位置,把茅台酒放在了家里的别处,没有想到顾泊龙居然把酒卖了!一时间,惊异之极。

“卖给专门收高级酒、高级烟的人了。”顾泊龙面无表情,倒好像是一直等着秦叶梅来问他似的,一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架势。

“卖了多少钱,钱哪儿去了?”秦叶梅有些抓狂,声音高起来,听上去像金属刮在玻璃上似的刺耳。

“那酒是爱党和女婿给我买的,我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多少钱?我也不记得了。花哪儿去了?买书。”顾泊龙回答得倒是很痛快,声音平缓,不疾不徐。

秦叶梅听着,气得都快晕死过去了,面色苍白手直发抖!谁能想到啊,他顾泊龙好歹也是单位里的高级知识分子,进进出出一副斯文模样。谁能想到他为了买书,居然去卖酒!卖酒,咋想出来的这馊主意!

“有辱斯文,太有辱斯文了!”秦叶梅控制不住,居然喊出了口,或许觉得不妥,又赶紧降低了嗓音。

顾泊龙再不理她,埋头继续看书去了。

秦叶梅走出了书房,面色张皇,失声地喃喃道:“这事也干得出啦,还不知道卖了啥呢!这家,这家居然出了家贼!还怎么过下去呀?顾泊龙这是故意的,绝对!我不怕!又不是我去卖东西,丢的是他的脸,我无所谓。有本事就把这个家都卖了,大家才清静。”

秦叶梅仰靠在床上。

顾爱国端来一杯水放在床头柜上,“妈,您喝点水吧。”

“不喝!我不喝。住院!我要去住院!”秦叶梅睁开眼睛,翻身下床,打开壁橱拽出来一个旅行包,又翻检出来几件衣物,一股脑地往里面装。

顾爱国劝慰道:“妈,没病住什么医院啊?医生也不会让您住的。要不这么着得了,您去我姐家或是顾艾嘉那儿住两天,消消气,再回来,不就没事了吗?”endprint

“你快拉倒吧,她俩那里我才不去呢。你姐洁癖,动不动就洗手,每月的水费比别人家高出不少钱呢,我去她家还不够麻烦的。艾嘉那里?也不可能。我要是去了,就得给她那只宝贝小狗当老妈子,我可不在‘狗窝住。”秦叶梅撇撇嘴。

想躲个清静,还真没处去了。唉!秦叶梅很无奈,放下了手里的旅行包。

顾爱国趁机赶紧把旅行包接过来,放回主卧去,塞进壁橱。又扶着秦叶梅躺下。

“哪儿也没自己家舒服。”这是秦叶梅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去哪儿?哪儿也不去,这里是她秦叶梅的家,辛辛苦苦经营的家,哪一处不是她精心布置的?凭什么出去呢?

至此,顾泊龙卖茅台酒惹出的风波,以秦叶梅的鸣金收兵收场,没再往下发展。冷战两天后,秦叶梅继续操持家务。

秦叶梅想出了一个办法,去家具店找来设计师,在阳台上做了一组实木柜子,把家里一些较为贵重的补品、酒、茶叶等物品归置到里面,摆放整齐后,一关柜门,锁上了!哈哈!柜子的钥匙只有秦叶梅知道藏在了哪里。

顾爱党和丈夫回来看望父母,与平时一样,带回来一些补品。秦叶梅收了孝敬她的一盒西洋参和阿胶后,立即锁到了阳台的柜子里。

弄得顾爱党满头雾水,当着丈夫的面也不好发问,悄悄发微信问顾爱国是怎么回事。

顾爱国只好把父亲卖酒买书的事情说了出来。得知原委后,顾爱党哭笑不得,只得说老小孩老小孩,老了就像小孩子,由着他们闹着玩吧,不便过多干预。

秦叶梅自以为找到了管制顾泊龙的方法,于是乐此不疲。

顾泊龙在秦叶梅那里找不到温情,是不是把所有的情感都倾注给了那个“小焱”?在顾泊龙的心里,理想妻子的标准是什么?与秦叶梅的矛盾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顾爱国想探究父母婚姻的真实一面,却又感到无从下手。

那个“小焱”在信里说,让顾泊龙善待女儿,婚恋问题不要太多干涉,由她们自己来决定。

这从何说起呢?看写信时间,显然说的不是顾爱国,也不是顾艾嘉,那就是顾爱党了?显然是顾泊龙把家事向“小焱”倾诉了,似乎还讨教了方式方法。

否则,“小焱”不会用那种亲昵的口吻,解答顾泊龙的提问的。

顾爱党读完大学就留校当了老师,一直在省城生活,她找的第一个男朋友是大学里的师哥。记得第一次领男朋友回家给父母相看时,秦叶梅很喜欢那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虽然老家在偏僻的西北农村,却没啥异议。

顾泊龙相反,他不同意顾爱党的选择,单独把顾爱党叫到书房谈了半天,内容是什么,大家都不知道。顾爱国只记得当晚那个小伙子就坐火车回省城去了。

第二天顾爱党才回省城。没多久回信,说她已经和那个小伙子断绝了关系。

留校工作一年后,顾爱党和追求她的一个同班同学谈起了恋爱。这次顾泊龙没有反对,直到结婚。十多年来,两个人顺顺利利地生活在一起,没听说有什么不合之處。

按照“小焱”信里的说法,顾泊龙是把没看上顾爱党第一个男朋友的事情告诉她了。

顾爱国回忆,顾泊龙后来没有再对她和顾艾嘉找的对象发表异议,不知是不是“小焱”信里说的“婚恋问题不要干涉太多”起了作用。

顾艾嘉活泼好动,爱唱爱跳,一直在单位的工会工作。男朋友是她幼儿园起的发小,俩人就像两个小孩子,吵吵闹闹,分分合合,感情还是比较稳定的。

但很显然,顾泊龙对徐明亮和顾艾嘉的丈夫并无太多的兴趣和感情。

想起自己的成长过程和婚恋问题,顾爱国放下手里那些“小焱”写给父亲的“情书”,静下心来认真捋了一遍。

在顾泊龙和秦叶梅的眼里,对三个女儿是一视同仁了,没有厚此薄彼。姐姐和妹妹也没把顾爱国当外人,只是因为从小不在一起长大,太多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没有共同经历,少了很多共同回忆的东西和聊天的谈资。

记得一次家里吃拔丝山药,顾爱国把那碗拔丝用的凉开水喝了,惹得顾爱党和顾艾嘉笑话她好长一段时间。

还有一次,秦叶梅学会了鱼香茄子的做法,给大家做。

顾爱国很高兴,她从小在渔村长大,最爱吃爷爷从白洋淀捕捞的各种鱼,奶奶会做鱼,油煎,清蒸,乱炖,红烧,腌鱼……只要是白洋淀里有的鱼,没有顾爱国没吃到的了。

等鱼香茄子端上桌子,顾爱国瞪大眼睛在鱼香茄子里找了半天,也没看到鱼肉的影子,问秦叶梅是不是忘记了放鱼?

又惹得大家一起笑话她!后来还是顾泊龙给她解释,才明白鱼香茄子里是没有鱼肉的。

“没鱼肉,哪来的鱼香?骗人的。”顾爱国只敢在心里嘀咕了。

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顾爱党和顾艾嘉说过笑过,没觉得有什么,可她们没有考虑顾爱国的感受,顾爱国的自尊心受不了。她甚至想回到爷爷奶奶家的小渔村去,但很快又打消了念头,小渔村没有中学,想上学还得到镇里去住校,回去很不现实。

还记得到家第一天,被顾艾嘉从头顶上抢下那顶带辫子的新疆小帽子后,顾爱国是夺门而出的,但她只跑到家属区门口就不敢出去了。天黑不认识回小渔村的路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原因就是回到家里和父母姐妹一起生活,不是她一直向往和盼望的吗?

所以当秦叶梅他们出来寻找她时,顾爱国瞪着眼睛站在大门口的路灯下,等着。

参与不进去顾爱党和顾艾嘉的平日生活,少了对外界的好奇,顾爱国在家里找到了一个好去处,那就是顾泊龙的书房。转学到油田的学校后,写作文对于顾爱国来说是个难题。

对孩子们的学习,顾泊龙还是很上心的,他买了一些作文辅导书给顾爱国看。她渐渐读出了兴趣,又把视野拓展到一些报纸杂志和古今中外的名著上,虽然有些书读得半懂不懂,但很喜欢。

书读得多了,中毒也深,顾爱国对书中描写的爱情故事特别喜欢,现实中没有体味过爱情是什么滋味,顾爱国是非常向往的。她经常幻想自己的白马王子,是最英俊最睿智的。endprint

认识徐明亮后,对这个经人介绍给她的男朋友充满了好奇和期盼。她希望徐明亮是个浪漫的人,给她各种惊喜和意外,可是等了很久却一无所获。和徐明亮结婚以后,庸常的日子波澜不惊,寡淡如水。顾爱国期望的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新生活并没有出现,还是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和她看过的那些小说里写的完全不是一码事。

婚后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很快顾爱国就怀孕了,被前三个月的妊娠反应整得身心疲惫,心力交瘁。原本指望徐明亮在照顾她这个孕妇的过程中,能产生深厚的感情,毕竟是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把两个青年男女紧密联系在了一起。

谁承想,这时候徐明亮的家里却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徐明亮父母家的老旧平房面临拆迁,一家人还没商量出怎么应对,爷爷因为不愿意搬离住了几十年的老屋和小院,突发心脏病,送到医院紧急抢救,昏迷了半个多月却没能回天,去世了。

一直忙于爷爷的丧事,没人顾得上去找过渡时期居住的房子。把爷爷的骨灰送回老家安葬完毕,回到莲城,推土机已经开到了小区的外面,似乎马上就要把这里变成废墟。提早做好准备的人家早就找好住处搬走了,整个小区变得空荡荡的。全家人还没有从爷爷去世的悲伤中缓过劲来,忽然面临着马上就要无处居住了,徐明亮终于体会了什么叫雪上加霜。

一时无法,徐明亮没和顾爱国商量,当着奶奶和父母的面,拍胸脯说跟他一起住。自作主张把父母和奶奶一起接到家里来,让他弟弟到工厂找间宿舍,和工友一起住。

住处的问题似乎就这样解决了,这样一来,本就不够宽敞的两室一厅,被五口人挤得满满的。徐明亮把留给婴儿住的小屋改成一个大铺,还在上面搭了一个上铺,推开门就上床。奶奶和父母住里面。

顾爱国心里再不愿意,也没办法。

徐明亮说,要是顾爱国的父母遇到这种事情,他也会把顾爱国的父母接到家里共渡难关的。

顾爱国当然明白,自己的父母永远也不会出现这种状况,但也无法驳斥徐明亮的豪言壮语。

顾爱国理想中的三口之家的温馨局面还没出现,就被徐家的“拆迁”搞得支离破碎。

还有顾爱国的小洁癖和小资情调,统统收拾起来,丢进衣柜的角落里,不见了天日。

奶奶和徐妈妈身体都不好,常年吃中药调理,打从搬到了这里,厨房的炉灶上并排摆着两个药壶,满屋子终日弥漫着一股子中药味。

一次,秦叶梅给顾爱国炖了一锅鸡汤送来,一进门闻到浓重的药味吓一跳,还以为顾爱国在吃中药,孕妇是不能乱吃药的啊!一问,不是,才放下心来。

放下装着鸡汤的保温桶,秦叶梅转圈瞅一眼,家里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再一看,臃肿着身子的顾爱国全然没有了利索模样,蓬头垢面,一脸的落魄。只见她打开保温桶的盖儿,没去拿一只碗倒出汤来,抓起一把勺子就开始喝。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秦叶梅有啥办法?推辞掉亲家母递过来的一杯茶,秦叶梅转身回自己家了,为怀有身孕的顾爱国担起心来。

徐老爹抽了一辈子烟了,以前住在平房,有院子,在院子里抽完烟再进屋子,大家都没啥意见。住到楼上就不行了,顾爱国怀着孕,添了不少毛病,闻不得烟味是其中之一。徐老爹总不能为抽根烟就往楼下跑?一次两次行,时间长了总有在屋子里抽烟的时候。因此,他抽一根烟,顾爱国就得打开窗户散半天味,否则犯恶心,吃不下去饭。

怀孕中期,逐渐变大的子宫压迫膀胱,顾爱国开始变得尿频起来,夜里得起来好几次去上厕所。一天夜里,顾爱国又被尿憋醒,摸黑去上厕所,怕灯光刺眼影响大家休息,就没有开灯。一推开厕所的门,黑乎乎的撞到一个软乎乎的物体上!吓得尖叫起来,忽然听到那堆物体道:“叫啥叫!是我!徐明亮他爸!”

原来是徐老爹在上厕所呢,也没开灯。

这一吓,顾爱国居然被吓得小便失禁了,尴尬至极。

一到星期天或是节假日的中午,徐妈妈就张罗叫小儿子回来吃顿团圆饭,可怜他吃了一个星期的食堂,必须回家来改善一下伙食。每到此时,徐明亮和徐老爹上午就去采买,家里必做大鱼大肉,烟酒气味缭绕,更加拥挤不堪。

顾爱国苦不堪言,当着奶奶、公公、婆婆的面不敢发作,午餐后回到自己屋子,不给徐明亮好脸色看。

徐明亮才顾不上搭理她呢,他是长子,这是在他的家里,他要说得算,要有家长的威风。

把碗筷收拾进厨房,在餐桌上摆起了麻将。徐家除了奶奶和顾爱国,正好四个人,玩一个下午,有赢有输,赢的人高兴,输的人也不难过,直到晚饭前才收手,接着继续大吃大喝一番。直到弟弟回了工厂,徐家老少才算度过了完美和睦的一天,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这在寻常百姓人家是多么温馨啊,吃吃喝喝热热闹闹,子孝孙贤的,多好!这就是幸福生活的写照啊。

日子一天天熬,时间似乎长得没完没了,以至于顾爱国都担心自己熬不到生孩子那一天了。

好在孩子懂事,就在预产期那天出生。产床上的顾爱国撕心裂肺哭喊着,好不容易生下孩子,是个姑娘。

徐明亮有些不高兴,但顾爱国怀孕的辛苦他是看在眼里的,至少還没表现出重男轻女的态度。徐妈妈来到产房,看了看婴儿,小声嘟囔一句:“跟她妈似的,遗传。”

这句话被顾爱国听见了,明白婆婆这是嫌弃自己生个女孩子,但也不应该拿她妈说事啊!心想,秦叶梅虽在人前一直夸耀自己生了三个小棉袄,背后还不知流过多少眼泪呢。由此,顾爱国心里结下疙瘩,虽然老大不愿意,嘴上却不能说什么,借着刚生完孩子体虚,一直闭着眼睛躺着不吭声。

前来探望的顾泊龙和秦叶梅发话,让徐明亮带着顾爱国和孩子回娘家坐月子。

顾爱国总算暂时从自己家的拥挤烦乱中解脱了出来。两个人的注意力和重心全部都放在了孩子身上,顾爱国的体型就像一只巨大的冬瓜,以前所有的衣服都装不下她庞大的身躯。

为了给孩子喂母乳,顾爱国喝下了无数的鸡汤、猪蹄汤、鲫鱼汤,孩子养得白白胖胖,她也跟着珠圆玉润,衣着邋遢。endprint

徐明亮的注意力显然都被孩子吸引了,只有在孩子饥饿地叫唤时,才看她一眼,招呼她说:“快给孩子喂喂。”

徐明亮每次如是说时,眼光从顾爱国的身上迅速划过,似乎不忍多看,多看一秒就会伤害到了他的眼睛似的。

说是坐月子,实际上在秦叶梅家住了三个月。孩子百天之后,徐明亮说什么也要回自己家。

顾爱国明白他什么意思。一天晚上,看到孩子被顾爱国哄睡着后,徐明亮心里有了想法,麻利地脱光自己去掀顾爱国的被子,想钻进去,不料却被顾爱国一脚踹到了床下。

顾爱国心烦着呢,孩子是顺产,产道没有侧切,伤口愈合慢;乳腺又发炎,疼痛难忍,顾爱国喝了不少汤药,加上生产时的恐惧感还没有完全消散,肉体和精神的伤痛都没有愈合,她哪有那个心思?

跌坐在地上的徐明亮摔个大马趴,精白的身子摔在冰凉的地板上,实在羞愧难当,因着是在丈母娘家,敢怒不敢言,赶紧爬起来穿上裤子,倒床蒙上被子就睡,不再搭理顾爱国。

已经在娘家住了这么久,公公婆婆不方便来看孙女,再不回去说不过去了。

顾爱国一想到要面临那么一大家子,打心眼里不想回去,可长期住在娘家也不是事。

回到自己家,顾爱国发现,趁她不在家期间,徐明亮的老奶奶搬到他们的卧室住了。看見顾爱国他们回来了,老奶奶又拾掇拾掇搬回小屋去和公公婆婆同住。

面对这些无法掌控的变故,顾爱国几乎已经麻木了,她只能借口孩子小,要注意卫生,让徐明亮把床上的所有用品全部洗换了,心里总算好受些。

家里和生孩子之前没什么两样,一如既往地嘈杂和热闹,还因着多了一个孩子,愈加混乱不堪。

徐妈妈老派,平常过日子精打细算惯了,舍不得给孩子用尿不湿,说不透气,太贵,用一次就丢掉了,有钱的地主家小姐也不能这么过日子。

用旧床单和旧内衣剪出一堆尿布,摞在那里,示威似的。顾爱国没办法,只好顺从她。

日子过得每天都磕磕绊绊,大大小小的矛盾层出不穷。

好不容易把孩子喂到一岁半,断了奶。顾爱国有空照照镜子,一看自己的尊容吓一大跳,面如满月,双下巴,原本十分有神的眼睛,是她身上最光彩的部门,已经被脸上的肥肉挤得几乎只剩一条缝了。前胸自是比生孩子之前涨了两个罩杯,腰也吹气似的粗了两圈。膀大腰圆,像个身强力壮的举重运动员了。

顾爱国不甘心,从怀孕开始到给孩子断奶整整邋遢了两年多的时间,省了多少买衣服和化妆品的钱啊。孩子断奶就意味着她的解放,她得好好打扮一下自己了。

徐明亮对此不置可否,他不发表意见,说明对顾爱国的巨变也是很有想法的。

顾爱国立即上街,转了一大圈下来,几乎绝望了。以前喜欢的几个牌子的衣服,无一能盛下她肥大的身躯,除了脚丫子还有救,将几双漂亮的鞋子收入囊中,除此以外毫无斩获。

路过裁缝店,顾爱国驻足观望一下,订做了两身衣服,这才满意地回家了。

取了衣服就是国庆节,顾爱国精心地打扮一番,穿上订制的套装,和徐明亮抱着孩子回娘家过节。路上,顾爱国刚挽起徐明亮的右胳膊,就被他轻轻甩脱了。

顾爱国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穿上新衣服的高兴劲儿立即荡然无存。

徐明亮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放在孩子的背上。似乎没有察觉顾爱国的情绪,自顾自往前走去。

与公婆之间的矛盾愈发凸显。徐妈妈给孩子煮好了粥,顾爱国去舀,捞出一颗鸡蛋,仔细一看鸡蛋皮上粘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凑近一闻,有些腥臭!

顾爱国恶心够呛,一下子就把鸡蛋丢在了地上!

徐老爹不乐意了,说是煮给奶奶吃的。

顾爱国问,煮鸡蛋时为什么不把上面的鸡屎洗干净,或者用另外一个小锅煮?不能直接丢在给孩子煮粥的锅里啊。

徐老爹说,谁说没洗?洗过了!顺便和粥一起煮有什么错吗?另外还用一个锅,浪费。

顾爱国满怀的怒气还没升腾起来,就被打压下去。

使她原本就内向的性格越发严重,过了很多年后,她才明白那叫做产后抑郁症。可惜当时没有人告诉她,她的抑郁和不开心是很正常的,只要得到及时的引导和治疗,是很快就能治愈的。

她变得十分多疑和乖张,不再和公公婆婆说话。对徐明亮的态度忽冷忽热,看见徐明亮在外面说说笑笑,回到家里就沉默寡言。

两个人很久也没有正常的夫妻生活。有时看见徐明亮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顾爱国恍惚间,有些不明白这个陌生人是谁?回想几年来的生活,简直就是一地鸡毛。

原先以为都是因为公公婆婆和奶奶挤进她家的小屋造成诸多矛盾,是她厌倦眼前生活的原因,可是细究起来,徐明亮就是从那样的家庭里长大的,根本不能指望他有一天能变成顾爱国理想中的那个爱人。

展望未来,一丝一毫的希望和光亮都看不到,还有漫长的几十年岁月啊!怎么过?她对现实中的家庭生活恐惧至极。

“离开他!离开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到深夜,总有一个声音在她的脑子里叫嚣着,直到一天夜里,顾爱国大喊大叫起来:“我要离开你!”

被惊醒的徐明亮打开灯,看着顾爱国一张苍白的脸和两只呆滞的眼睛,就像一个精神病患者!徐明亮吓得赶紧抱起孩子,躲着她。

顾爱国心里清楚,她是不会伤害徐明亮的,更不会去伤害孩子。看到徐明亮如此不懂她,还如此防备她,那眼神比陌生人还要陌生,她的心就像掉进了冰窟窿里一样寒冷刺骨。

“哈哈哈哈!”没来由地,顾爱国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夜里,听上去特别恐怖。

徐明亮继续躲在墙角,他以为顾爱国真的疯了!

而顾爱国看着徐明亮陌生的眼神,心里愈发冰冷绝望,原来,所谓的丈夫也不过如此,既不懂她的心思,也不懂如何安抚她,人心隔肚皮啊!这个世界上,到底谁能懂她呢?

摸黑去上厕所,黑暗中,有“滴答滴答”水珠滴落的声音,顾爱国打开灯,抬头去看水滴从哪里来的。只见一条老旧的咖啡色男式大裤衩挂在顾爱国的头顶,不知什么时候狭窄的厕所里拉起了一根铁丝,大裤衩的裆部就在顾爱国的眼前,或许因为年代久远尿渍腐蚀,咖啡色的裤衩裆部的颜色已经变成了淡黄色,还破着一个拇指肚大小的窟窿,水滴就是从这个破裤衩子上滴落的。这肯定是公公的裤衩!endprint

顾爱国仰头凝神间,从上面滴落的一滴水,准确地掉进了她的嘴里!

“啊!呸!”顾爱国尖叫起来,“呸呸呸”地吐着口水,一把将那个滴着水的裤衩揪下来丢进厕所里,拉开水箱冲水!转身冲进自己的房间!

徐老爹大約是被顾爱国的尖叫吵醒了,起来敲门问怎么了。顾爱国忘记了隔壁还有徐家两代人挤在那里!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她简直无法呼吸了!

“离婚离婚!”顾爱国大喊着,“这日子不能过了!”

被惊醒的徐明亮不知所以然,那边徐老爹也叫起来:“败家娘们儿,怎么把我的裤衩丢厕所里了!都堵上了,嘿!”

徐明亮打开灯起身,虽然还没明白具体原因,但他的大巴掌已经落在了顾爱国的脸上!

“啪!”“回家就吃现成的,你还想怎么着!”

孩子被骤然亮起来的灯光和各种声音惊醒,“哇哇”大哭起来。

徐妈妈这时也起身了,不敲门直接进屋,哈腰从婴儿床上抱起孩子,嘴里念叨着“家和万事兴,家和万事兴”,抱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顾爱国蓬头垢面,捂着半张肿起来的脸,想:“他徐明亮以为我回家能吃上现成的就应该满足,就应该对所有老徐家的人都感恩戴德?”

嘴里一股子咸腥味,大约是牙龈出血了,她抹一把嘴角渗出的血,万念俱灰。

不知道如何摆脱现状,大清早从家里出来后,顾爱国打手机向单位请了一天的假。她漫无目的地游逛在大街上,不觉中到了莲城公园,信步走进去,很多老人在遛弯或是锻炼身体,还有一些推着婴儿车的年轻母亲们,聚在一起讨论育儿经。

每个人看上去都是幸福的。顾爱国不明白,为什么幸福就不属于自己呢?

坐在公园假山的凉亭里,吹着一阵阵的凉风,看不见家里的烦乱嘈杂,多好!顾爱国恨不得就这样一直坐下去。如果没有结婚,这些烦恼是不是就不会有?离开徐家所有的人,自己还会快乐起来吗?

会的!顾爱国仿佛找到了答案!她一分钟也不能等了,她立即走出凉亭,去徐明亮的单位找他!

徐明亮灰头灰脸地从办公室出来,一夜没有睡好,精神不佳,衣裤都皱皱巴巴的。顾爱国看着眼前蔫头耷脑的男人,想不通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男人居然这副颓废模样,愈发坚定离婚的信心。

乍一看到顾爱国红肿的半张脸,与平日截然不同,似乎很狰狞,徐明亮有点儿心虚。

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下手那么重,还想着是否对顾爱国说个软话,把这件事糊弄过去得了。再说了,夫妻哪有不吵架的,急眼了动几下手也是司空见惯的嘛。

猛地却听到顾爱国向他提出离婚,徐明亮没有料到,呆了呆,连忙摇头说不同意,他说可以先分居。

顾爱国不答应,她要的是真正意义上的彻底解脱,而不仅仅是形式上的。

她对徐明亮说,就一年的时间,看是否可以调整过来。在这一年里双方都要认真思考一下,是否还能一起把日子过下去。若能,就复婚,再也不分离了。若不能,俩人再坐下来,好说好散。

顾爱国冷静地说完这番话,徐明亮没了说词。他觉出顾爱国的神经不大正常,如果不按照顾爱国的说法去办,估计以后就没有消停日子过了。

果然,顾爱国说,如果徐明亮不答应她,她就去找徐明亮的领导,找他的亲朋好友来做工作。而且徐明亮答应离婚之前,她是不打算再回到那个拥挤不堪的家里了。

看到顾爱国的态度如此坚决,红肿的那半张脸尤其让人不忍卒睹,徐明亮慌了神,他不想让顾爱国堵在单位闹,影响太不好了。劝她先回家,顾爱国不同意,说不答应,就住到徐明亮的办公室里去,啥时答应啥时撤退。

徐明亮没了主意,左思右想,权衡利弊,知道自己是拗不过顾爱国的,最终还是答应了她。

俩人偷偷去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按照协议,房子和孩子都归徐明亮。存款才几千块钱,全归了顾爱国。

徐明亮强烈要求孩子归他,一方面是孩子的奶奶喜欢孙女,离不开;二是如果房子归了顾爱国,徐明亮带着奶奶和父母怎么办?所以在孩子的归属问题上,徐明亮的态度十分强硬,顾爱国只得放手。

一时无处可去,最紧迫的是要找到当晚就能安身的地方。顾爱国舍不得去住宾馆,那不是长久之计,钱对于她来说,每一分都是需要计划着花的。思来想去,顾爱国跟秦叶梅说了离婚的事,秦叶梅乍一听,很震惊,但她了解顾爱国过的是什么日子,想劝解劝解,可惜已经办了手续,对于顾爱国的先斩后奏,十分无奈。现在顾爱国拿着一本离婚证书给她看,即使不满意顾爱国的做法,但木已成舟,她再说什么也于事无补。

顾艾嘉刚刚结婚搬出去,秦叶梅就让顾爱国搬回家去住。

顾泊龙得知顾爱国因离婚搬回家来,“啪”的一声把正在看的那本书丢在了地上,没吃晚饭,第三天才恢复了正常。

总算是过了父亲这关,顾爱国想,住在娘家只是权宜之计,等她租到了房子,再搬出去住。

事已至此,顾爱国感觉轻松不少,准备好好利用这一年的自由时间,调整自己的心态,认真思考一下今后的日子怎么过。

离婚后,徐明亮沮丧了好一阵子,但他很快就摆脱了离婚阴影,一扫沮丧的面容,变得容光焕发起来。

而且更让人出乎意料的是,徐明亮很快和办公室对桌的小姑娘谈起了恋爱,三个月内就闪了婚!这速度,几乎快赶上日行几千公里的高铁了。

女方家里条件不错,给他俩买了房子,徐明亮把孩子放在父母家,自己搬过去住。

这期间,回迁户的房子封顶交工,宽敞豁亮,徐家奶奶、父母、弟弟和孙女,都搬回了自己家,四世同堂,其乐融融。

大家纷纷搬离,那套曾经拥挤不堪的房子居然一下子空闲下来了。徐明亮将房子简单装修一番,出租了。由于地段好,附近有个重点中学,算是学区房,租金还不低呢。

这事怎么说呢?好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徐明亮扬眉吐气,精神抖擞,走起路来,脚下都有劲儿。endprint

随后女方怀孕,生了儿子,徐明亮这日子过的,有儿有女,太幸福了。

顾爱国得了消息,有些发傻。她没有想到结局是这样的,徐明亮不是说好要等她的吗?怎么这么快就和别人结婚了呢?

他办公室里的那个黄毛小丫頭,也太不起眼了,顾爱国是见过的。

想当初虽然是顾爱国提出离婚的,但在她的心里,徐明亮还是她的人,朝夕相处耳鬓厮磨,情到浓处也说过彼此相伴到永远的话,怎么,徐明亮全忘记了?

顾爱国大概从那时起开始失眠。夜,越深,人越清醒,白天无精打采的,一到深夜就来了精神。

此时,顾爱国发现,夜不是她原来以为的那样万籁寂静,了无声息。有从窗外传来的汽车鸣叫声,人们低语、咳嗽的声音,远处传来的歌唱声,不知名的虫子的叫声,有人爬楼梯的声音,风吹树叶发出沙沙响的声音,间或有几声狗吠……

而黎明又很快来临,太阳照常升起。顾爱国一夜无眠,带着用多少眼霜也遮掩不住的两个黑眼圈,起床,上班,开始一天的生活。

周而复始。

秦叶梅年轻时漂漂亮亮的,是单位的文艺骨干。直到生养三个孩子,自己喜欢跳舞的爱好就放下了。

现在单位退休办在老年活动中心组织活动,有舞蹈,有大合唱,有健身操等等。

秦叶梅立即报名参加,没去几次就一下子把这个爱好重新捡了起来,一跳就不可收拾。秦叶梅跳的不是集体舞,跳的是交谊舞。

顾爱国跟着去老年活动中心看过,那里有从少年宫请来的舞蹈老师教怎么跳,别说在一群老头老太太中间,还数秦叶梅跳得好。

秦叶梅很得意,在女儿面前焕发出了青春活力,她让顾爱国也跟着一起跳,锻炼身体嘛,顾爱国却赶紧跑了。

顾爱国心想,自己要是真跟一群退休的老头老太太一起混,那日子真完蛋了。

单位的老年交谊舞队,跳着跳着跳出了名,被四处请去,参加各种活动的演出。元旦,新年,三八节,儿童节,建党节,国庆节,一个节日都不落。

六一儿童节,幼儿园、小学校都会搞一台晚会,小朋友们表演完毕,末了,再请舞蹈队的爷爷奶奶们也上场跳一曲,很助兴。

这样的演出是很有趣的。小娃娃和小学生们跳得幼稚好玩,老人家们跳得认认真真一丝不苟。有的参演的老人,还是参演的孩子家里的爷爷奶奶,更加欢乐了,大家指指点点,评头论足,老老少少皆大欢喜。

秦叶梅跳上了瘾。也是,大摆的裙子穿上,漂亮的头饰配上,脸上化着妆,人一看就年轻不少,再在舞台上那么一跳,既有活力,又洋派。秦叶梅说,她总算找到了自己发挥特长的舞台了,越跳越健康,越跳越年轻啊。何乐而不为呢?

打开家里的大衣柜,一排排花花绿绿的裙子有十几件,蔚为壮观。家里条件好,没有负担,退休有退休金,生病有医保,既无房贷也无车贷,每月的退休金除了吃喝,花不了多少。秦叶梅过日子仔细一辈子了,现在也想开了,多为自己的心情愉悦花些钱,是值得的。

再说了,别看那些裙子花哨,都是用最便宜的布料做的,有的就是赶集时,去附近农村集市的地摊上买的布头,花不了多少钱,再请裁缝按照图样做了,比买成衣便宜不少呢。

翻开家里的老相册,顾爱国有一个重大的发现:照片里二十多年前的秦叶梅,十分保守和朴素,衣服不是灰色就是黑色的,鲜有亮色,发型一成不变,短发,垂直到肩膀。越往后翻,随着年龄的增长,秦叶梅的衣着花哨起来,居然都能显出身体的曲线了,发型有时是披肩的,有时是中长发,无一例外又烫又染,脸上的妆化得越来越精致,跟以前比不但年轻时尚许多,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脱胎换骨了。

相比之下,顾泊龙几乎一成不变,几十年如一日地读书看报,看上去绝无别的嗜好。

顾爱国心里一动,忽然想,是不是因为母亲发现了父亲有个“小焱”,既不能声张,也不能熟视无睹,只好在自己身上暗下功夫,重拾年轻时的爱好,重新焕发了青春呢?

顾爱国这期间没少往中介跑,想找到位置价格都合适的出租屋,却又一次次失望。租金便宜的,房子太老旧;房子各方面都满意的,租金就会高得离谱。看来看去,中介费没少往外掏,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房源。

秦叶梅洞悉了顾爱国的动向,便阻拦道,三口人住着挺好,生活上能互相关照。如果顾爱国到别处租房住,还得自己另开炉灶,麻烦。除非是找到新的结婚对象,再搬出去不迟。

于是,顾爱国懈怠下来,不再急着找房子。她已经在家住习惯了,想想再搬出去重新布置一个家,挺憷头的,人嘛,都是有惰性的。

在常人眼里看来,徐明亮离婚不到一年就结了婚,说明他是个生理和心理都很正常的男人。

顾爱国离婚好几年也不结婚,也没见她和哪个男人来往,肯定是个怪人,不是身体有毛病,就是心理有问题。

虽然在顾爱国看来,自己婚结得很简单,离得也很简单,没有那么多是是非非。但她身单影孤,在父母家进进出出,还是引来邻居们的不少侧目。

顾泊龙不吭声的,秦叶梅受不了邻居探寻的目光了。她找个顾爱国空闲的时候,道:“你就别想着徐明亮了。降低一下标准,跟谁不是一辈子呢?找个合适的人再嫁一次。我们做父母的也不能陪你到老,要是我和你爸没了,等你老的时候,指望谁伺候你呢?”

顾爱国对母亲的询问早有准备,回答道:“妈,这事不急的,容我慢慢找,总得找一个可心的,能一辈子到老的。要是急忙忙又找个徐明亮那样的,万一再离一次,我还活不活了?”

一听顾爱国这样说,秦叶梅一时无言以对,停半晌道:“那你也得抓紧,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也不好找了。其实跟谁结婚结局也都差不多,婚姻和爱情是两码事。 ”

听到秦叶梅说出“婚姻和爱情是两码事”这句话,顾爱国心里震动不小。在家里,见惯了父亲和母亲平时各忙各的,看似相敬如宾的样子。如此看来,母亲对自己和父亲的婚姻是很有感悟的,这跟那个“小焱”的出现或许有直接关系。endprint

这时,油田高层带电梯的改善房建好了。顾泊龙参加工作早,资格老,排上了。

顾爱党远在省城,早早就说她顾不上帮别的忙,但声明房钱由她出,颇有老大风范。她没食言,立即给秦叶梅的卡上打过来六十多万元的房款,连装修的钱都一起出了。

顾艾嘉呢,早就表态了,她是出力的,负责买建材装修跑腿,她的朋友多,各行各业都有,微信群里一招呼,搞设计的、卖建材的、改水电线路的等等一干人马,一呼百应。

相比之下,顾爱国既无钱也无力,对父母这套改善房没啥贡献,只有唯唯诺诺点头和借光的份。

拿到新房的钥匙后,秦叶梅直接交给了顾艾嘉。

装修房子是个大工程,顾艾嘉开始忙乎起来,她那个身材滚圆的丈夫,被顾艾嘉指使得团团转,满头大汗地配合着。

顾艾嘉两口子每天回家吃饭。顾爱国配合秦叶梅采购,保证三餐吃得好、吃得饱。

两个半月后,顾艾嘉宣布,大功告成。

顾泊龙和秦叶梅到新楼收房时,打开门一看:嚯!装修得典雅古朴,特别符合老年人的审美,哪哪都顺心如意!

顾泊龙原本是不想搬新房的,老房子住出感情了,也离不开他那一大堆的书刊。结果到新房一看,顾艾嘉想得周全,特意把一间阳面的屋子装修成书房,一面墙的大书柜,能把老屋子里的书全摆下还绰绰有余,一把按摩椅醒目地放在书房中央。

顾艾嘉说,这是顾爱党的主意,这样一来,顾泊龙就可以一边看书一边按摩一下腰腿和脚,读书按摩两不误,一举两得嘛。

顾泊龙立即喜欢上这间书房了,坐在按摩椅上由顾艾嘉操作一番,嘿!先享受上了。

让秦叶梅惊艳的是满阳台的花草:君子兰、绿萝、铁树、红掌、茉莉、滴水观音,各种盆景,把整个阳台从上到下,全方位地布满了花草。简直就是一个小型的微观植物园,赏心悦目,太合她心意了!

顾艾嘉有心啊,她给开花店的朋友打个电话,花草的摆放、有什么讲究和作用,全部搞定。连喷水壶、花肥、小铲子这样的小物件都准备齐全了。

一见之下,秦叶梅简直都要哭出来了,还是小棉袄懂她啊。跟顾泊龙生活了好几十年,就没见他给她买过一枝花!哪怕是野地里摘的野花也没有,多寒心。

不容秦叶梅多想,顾艾嘉又领着秦叶梅走到一个带锁的柜子前,给了秦叶梅一把钥匙。

秦叶梅忽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冲顾艾嘉豎起了大拇指。顾艾嘉调皮地吐吐舌头,冲秦叶梅点点头。

顾爱国跟着在一旁挨个屋子观光,把这些都看在了眼里,除了佩服就是羡慕。

顾爱党和顾艾嘉想得周全,做事都能抓住重点,处处让顾泊龙和秦叶梅高兴和省心。唉,顾爱国想到自己为家里的贡献,没有啥可圈可点之处,真惭愧。

刚装修好的房子不能马上住进去,顾爱国接了顾艾嘉交办的任务,每天一早上班前骑车到新房子里打开窗户通风,晚上下班后再去关窗户。

散了两个月的气味,请保洁公司彻底打扫之后,又找个风水师,选个黄道吉日乔迁新居。

头一天,顾爱党和丈夫就从省城赶回来了。搬家那天,三个女儿,两个女婿,陪着顾泊龙和秦叶梅高高兴兴地搬到了新房子。

在饭店就餐时,顾爱国觉出别扭来,老的小的,都是一对对的,就自己一个人。

顾爱党的儿子不到十岁,小精豆子似的,用手指着全家数数,说:“咱们家总共八个人,四个男的,四个女的,四对儿。我和二姨是一对儿!”

大家都鼓掌乐,顾爱国的眼睛却不知应该往哪儿看了。

看着原本住着一大家子的老房子,如今就剩下顾爱国一个人,倒是清静,但很寂寥。

上班的时间毕竟有限,大部分时间,顾爱国都在家待着。顾泊龙的书房搬走一大部分书后,还留下不少,够顾爱国看了。

秦叶梅留下来的花花草草,也可以让顾爱国忙乎一阵儿,浇浇水,摘摘枯黄的叶子。

这些都处理完毕,顾爱国还是有大量的时间无法打发。

顾泊龙和秦叶梅还在老房子住时,顾爱国的睡眠不成问题。自从老两口搬走之后的第一个夜晚,顾爱国自己住在一个偌大的空间里,忽然睡不着了。

她各个屋子走来走去,关灯、关窗户、拉窗帘,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她想起自己和徐明亮在一起的日子,想着此时徐明亮和他的妻子是怎么过日子的?如何对话?女儿是自己一个人睡还是跟谁一起睡?徐明亮的妻子对女儿好不好……

这些问号一个紧接着一个出现在脑海里。顾爱国又不能打电话去问徐明亮,只好自己胡思乱想。也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

好像刚刚进入梦乡天就亮了,闹钟骤然发出“叮铃铃”的声音,尽责地开始提醒她马上起床。知道离上班还有一个多小时,困得睁不开眼的顾爱国伸手按下闹钟,只想睡个回笼觉。

再醒来,一看表,离上班时间不到二十分钟了,赶紧起床洗漱,来不及准备和吃早餐,急匆匆赶去上班,还是迟到了。

如此一来,不到半个月,顾爱国把自己熬得心力交瘁,这才明白为什么书上说,单身者比婚姻幸福的人要早死好多年,生活没规律,不正常啊。

离婚后,顾爱国对徐明亮一直心怀幻想,幻想什么时候可以复婚。可自从徐明亮又结婚生了个儿子后,顾爱国这才死心。

自己今后怎么办?是不是需要再找个人成家呢?找个什么样的人?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呢?什么样的男人适合自己,可以牵手一生白头到老……

这个严肃的问题一直困扰着顾爱国,颇费心思。

给女儿打电话,说领她去吃肯德基。女儿并没有想象中的欣喜若狂,而是犹犹豫豫地说,这个,要征求新妈妈的同意才可以。

顾爱国撂下电话就哭了。那是她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啊!如今不但管别人叫新妈妈,就连和亲妈一起吃个饭都不自由。

顾爱国不服气,电话打到徐明亮那里讨说法。

这怪谁?徐明亮问,声音平静冷淡,一语切中要害。endprint

是啊,这怪谁?当年不是你顾爱国死活要离婚,要过一种不一样的生活吗?徐明亮成全了你,你现在还不知足?还流起了眼泪?徐明亮求你不要离婚时,你就没想到今天的结局吧?

徐明亮说,既然不能给你想要的生活,就给你自由。但女儿不能给,女儿现在是爷爷奶奶的心头肉。顾爱国要是有了新的丈夫,就成了女儿的继父,继父不是亲爹。网上关于继父虐待继女或是其他的烂污事太多了,徐明亮可不敢再拿女儿冒险,他是要防患于未然的。

其实,徐明亮的潜台词是,你顾爱国疯疯癫癫的不靠谱,找的男人也不知是啥样,鱼找鱼虾找虾,估计也不是什么好鸟。把女儿交给顾爱国养?根本不可能,徐明亮是十万个不放心的,也不会答应的。

而一个离婚后单身带着女儿一起生活的男人,多少是惹人怜爱的,大家背后都会议论那个离婚不养孩子的女人的不是,却没有人会去责怪男人,去探究谁是过错的一方。再说了,清官难断家务事,里面的是非曲直,誰说得清楚呢。只能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谁带孩子,谁基本上就赢取了这场失败婚姻的胜利,还能收获大把的同情和关怀。

顾爱国想明白这一点,是离婚很久以后了。

老同学包红英打电话说要搞个初中同学聚会,让顾爱国参加。包红英是顾爱国的初中同学,也就是顾爱国从小渔村转学到油田后上的那个初中班的同学。

包红英打小就是个热心人。顾爱国刚转到班上时,就是包红英第一个跟她说话,还陪她一起上学放学走的同学。

初中毕业后,顾爱国上了高中。包红英上了石油技校,属于他们班里参加工作最早的那一拨同学。

来往虽然不多,但逢年过节还是时不时通个电话的。

顾爱国问她为啥聚会。

电话里包红英“咯咯咯”地笑着,说,班长有一天在商业街上遇到老班主任了,聊了几句,得知班主任身体不好,老伴身体也不好,说起二十多年前带他们班的时候,自己还年轻力壮呢,谁知一眨眼的工夫,七十岁的人了,说不定哪天就走了呢。

班主任老师说得很伤感。班长听了更伤感,自责起来,毕业快三十年了,咋就没张罗个同学聚会呢。赶紧留下班主任的联系方式和住址,说要召集同学们聚会,到时请班主任老师和大家一起见见面,叙叙旧。

包红英说的班长是肖二光。当年上学时肖二光是班里的领袖人物,班里的男生调皮捣蛋的不少,对肖二光还都很服气。所以,他是班主任老师的得力助手。

肖二光初中毕业后也上的石油技校,技校毕业进工厂上班。未几,因盗窃厂里的钢管卖,被劳教了两年。出来后丢了公职,一直在一家私人公司打工。

包红英说约几个骨干力量去茶馆喝茶,讨论一些聚会的具体事项。

噢,肖二光,顾爱国一下子想起那个虎头虎脑的男生来。记得有一天,肖二光骑着自行车去顾爱国读书的高中学校门口等她,和她一起骑车回家,快到家属区时,肖二光停下自行车,对顾爱国说,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生,你一定要考上大学。

顾爱国没有想到肖二光说出这样的话,心里“砰砰砰”地乱跳,慌得不行,她都不敢抬头去看肖二光了,原本以为肖二光会进一步说请顾爱国做他女朋友的话,肖二光却调转自行车,跑了。

回到家,顾爱国躲在卫生间里,照了半天的镜子。家里姐姐妹妹都比她好看,都爱臭美,穿得花枝招展。顾爱国喜欢穿灰不溜秋的衣裤和鞋子,比起姐姐和妹妹,顾爱国就是个不起眼的丑小鸭。

有个男生说她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生,这让顾爱国害羞起来,长那么大,还没有听过谁这样说呢。

可是,照了半天镜子的结果是,顾爱国慢慢从兴奋中冷静下来,自己还是没有顾爱党和顾艾嘉好看可爱。即使肖二光那么说,他的眼光肯定有问题,或是根本就是在敷衍她。否则,他怎么没有让她做他的女朋友?顾爱国急促的呼吸稳定了,走出卫生间,表情平和。

参加工作后,肖二光还到家里来过一次,也没说啥,就是老同学串串门。随后就扛来了一根他亲手做的晾衣杆,登高爬上地给安在了阳台上。

秦叶梅当时欢喜得很,钢筋的晾衣架多皮实呢,解决了她在阳台上晾晒被褥的大问题,顾泊龙都没能解决的问题,被肖二光这个年轻人看在眼里,还付诸行动,解决了。

秦叶梅留肖二光在家吃饭,他说厂子里还有事,连秦叶梅端给他的水都没喝,就走了。

再后来,顾爱国又有了高中同学、中专的同学,同学多了,渐渐地和初中同学来往就很少了,大家各奔东西,各有各的生活。在每一个人的漫长成长过程中,一起读过书的同学是很重要的伙伴,一起相伴走一段路,时间有长有短,大部分人走着走着,就不见了踪影,失去了彼此。等再找回来,却发现已经不是记忆深处的那个人了。

顾爱国结婚后,她再也没有肖二光的任何消息了,一心扑在自己生活的小圈子里,从来没有见过他。

于是,顾爱国说,大家都别去茶馆了,一壶茶好几百块钱,还是到她家里来喝吧。茶具齐全,五六个人喝茶还是坐得下的,而且家里还有现成的好茶金骏眉呢。

那是顾爱党孝敬父母的茶叶,秦叶梅给她分了一些,正好用来请大家品尝。

包红英一听顾爱国的建议,立即同意了。说,由她招呼几个同学来,茶点她包了。

顾爱国说,茶点当然是包红英包嘛,谁让她姓包呢。

说完,顾爱国忽然发现自己也是会说笑话的人呢。

事情就这么定了。父母搬走以后,家里还没有接待过客人。顾爱国有些忙乱,木地板擦了好几遍,连阳台上养的阔叶植物的叶子都给擦洗干净了,一片片碧绿碧绿的,十分养眼。

顾爱国特意让水站送了一桶纯净水来,用来泡茶的,清洗了茶具,拿出金骏眉茶叶,准备停当,等着包红英他们上门。

一共来了四个同学,加上顾爱国,是五个人。

女同学变化都不大,仔细一看都是原来的模样,无非是更加成熟有韵味了,都会打扮了。男同学普遍发胖,尤其是肖二光变化最大,不但身躯比二十多年前粗壮了一倍,头顶的毛发也稀疏了很多,再发展下去,谢顶的命运是逃不脱的。endprint

等顾爱国开始烧水的空当,肖二光站在阳台上开始抽烟,打开窗户通风。

顾爱国忽然想起一件事,立起身子,走到阳台上,指着头顶的晾衣竿对肖二光说:“瞧!这还是你刚参加工作时,给我家焊的呢。”

拇指粗的钢筋,上面等距离焊着一个个直径两厘米的铁环,铁环上又套着一个封闭式的铁环,晾晒衣服时,衣架子的挂钩伸进去,就可以挂住了。即使是晾晒被褥这样沉重的物品,钢筋也是经得住的。一用就是二十多年。

肖二光抿着嘴看着晾衣架,说:“我亲手焊的,水平还可以吧?”

包红英咋咋呼呼地也到阳台上来看,说:“肖班长啥时候也给我家焊一个?”

“现在的衣架都是摇杆能升降的,谁还看得上这样老掉牙的东西。”肖二光回答说。

水烧开了,顾爱国给大家演示如何泡功夫茶。泡好的金骏眉汤色漂亮,气味芬芳,喝到嘴里清香怡人。

气氛很好,茶喝了好几道,多半桶的纯净水都下去了,聚会的有关事宜也讨论得差不多了,做了一下具体的分工,每个人都有明确的任务。

随后,肖二光作总结,说祝愿聚会圆满成功,目前来看,基本上成功一半了。眼看都到饭点了,择日不如撞日,他请客,请大家去饭店吃饭,再把聚会的细节研究一下。

大家很高兴,纷纷响应,都掏出手机给家人打电话请假。

到了饭店,菜点好了,肖二光不知道啥时候出去了,回来时,手里拎着两瓶老白干。

嘴里招呼说:“来来来,无酒不成席。为了预祝咱们毕业二十九年聚会成功,哥几个先预喝一下。”

有那么久了?顾爱国心里算了一下,可不是嘛,从初中毕业到今年,差几个月就毕业三十年了!这么快,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时间都哪儿去了?

很久没有见面,大家的心情都不错,情绪高涨,酒喝得挺顺溜,两瓶子高度白酒很快就见了底。

肖二光又招呼服务员上了几瓶啤酒,推杯换盏一番,晚餐才算结束。

大家意犹未尽,互相拍打着肩膀告别,都说期待聚会那天早日来临。

肖二光喝得有点多,他最先打车回家了。

等顾爱国走到家,上得楼梯来,忽然发现家门口堆着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感应灯是亮的,但有些昏暗。大约是听见了顾爱国的脚步声,那团物品动了动,抬起头来。是肖二光!肖二光坐在她家门口,他睁开眼睛盯着顾爱国说,要和顾爱国谈一谈。

顾爱国没明白肖二光咋坐在自己家门口了,知道他是喝多了,于是赶紧劝他回家。

肖二光大着嗓门说:“我不回家,我得跟你谈谈。”

这大嗓门子邻居都得被吵醒,顾爱国甚至能想象得出来,对门的邻居没准从猫眼往外看呢,楼上的老钱家两口子没准正竖起耳朵听声呢,真要命了!

顾爱国气急败坏,压低嗓音道:“你还是快回家吧!有啥事明天再说!”

肖二光大着舌头说:“不,你还记得我送你的那些邮票吗?”

邮票?乍一听肖二光这么问话,顾爱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脱口问道:“啥邮票?”

“告诉你一个秘密,当初送你的那些邮票,全是我买来的。要不是因为今天喝多了,我是不会告诉你的。呃呃……”

肖二光喝多了白酒啤酒,他打了几个嗝,喉咙里喷出浓重的酒味和食物混杂的酸腐之气,他总算站起身,说,我去方便一下。

肖二光转身下楼去了。

顾爱国掏出钥匙开门进屋,稍事洗漱一下,打肖二光的手机,没人接听,心想或许已经回家去了。

正准备上床休息时,只听见外面“梆梆梆”的敲门声。顾爱国心说不好,肯定是肖二光,醉鬼可是不好对付!

顾爱国赶紧披衣走到门边,隔着门让他赶紧回家。

肖二光说他不走,还大声豪气地讲过去读书时的事儿,他怎么省下零花钱去邮局买邮票送给她等等。颠三倒四的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地说。

不时地,他还继续“梆梆梆”地敲门,凌晨一点多,敲门声格外响亮,还在楼道里回响着。

顾爱国简直要抓狂了!她束手无策,只好退回到卧室,关上门,悄悄给包红英打电话说肖二光在家门口耍酒疯,再不把肖二光劝走,她就要报警了,她的心脏病快犯了,会出人命的!

接电话时,包红英已经躺下睡觉,被惊醒后,连连说千万不要报警,她这就赶过来。

打完电话,顾爱国躲在黑暗中,躲进更加黑暗和憋闷的被窝里,不用看,都觉出自己的脸快要滴出了血。心口处一阵阵疼痛,呼吸有些憋闷。顾爱国觉得自己肯定是吓出心脏病了!

这个肖二光真是个混球,早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就不召集大家到家里来喝茶了。明天一早出门,见到邻居怎么解释?若是被母亲知道了怎么办?这都在其次,最重要的是,父母在这儿住了将近三十年,一直与邻里和睦相处,名声良好,这下子可好,全被顾爱国给毁了,不,是被肖二光给毁了!

顾爱国那个后悔啊,悔得肠子都青了!没事招惹他干啥呢?还请到家里喝什么金骏眉,烧包啊!没吃羊肉反沾一身膻,到哪儿能说得清楚?

楼梯口有人说话,加上肖二光的大嗓门子:“我不走我不走,顾爱国不开门我就不走!”

听到肖二光连“顾爱国”的名字都喊出来了,顾爱国的脸上又开始充血:“没法活了,真没法活了!”

门外面吵闹了一阵儿,顾爱国听出有包红英的声音,知道她总会有办法劝走肖二光的,这才稍微放下些心来。

第二天,顾爱国没去上班,给单位打电话请一天假,说自己感冒了。

回想起昨夜肖二光说的送她邮票一事,顾爱国回忆了半晌。记得刚从爷爷奶奶家回到父母家,方方面面,顾爱国真是十万个不适应。她的衣着口音都土得掉渣,若不是爷爷奶奶劝她必须留下来,她早就想逃回白洋淀旁边的那个小渔村,自由自在地呼吸和生活。

爷爷有些文化,给她写信。在学校的收发室里,收到爷爷的来信,是最讓她高兴的事情了。endprint

读着写了不满一张纸的信,眼睛几乎能把信纸看破了。

信封右上角的邮票特别精美,是一朵荷花,顾爱国细心地剪下来,用水泡下邮票后面的背胶,夹进一本书里,读书时可以看看邮票,看到邮票就会想起爷爷给她写的信,她会拿出信来,再读一遍,悄悄掉几滴眼泪。

爷爷写来的信不多,邮票积攒不了几张。顾爱国发现班里有的同学也会收到一些信,就去向他们要邮票。顾爱国开始喜欢上集邮,时不时拿出来欣赏一番,特别高兴。

有一天,肖二光送给她几张邮票,仔细看,是没有用过的新邮票。集邮都是用盖销票,就是上面有邮戳的邮票,顾爱国还没有集过新邮票呢。问他哪儿来的,他说是写信剩下来的。

肖二光还说,他也集邮,可以和顾爱国交换邮票。顾爱国喜欢这个提议。

那时候,喜欢集邮的人之间,可以互相交换自己多余的邮票,或是互相欣赏邮友的集邮册,特别好玩。单张的邮票除外,一般的纪念邮票和特种邮票都是好几张为一套的,想要集齐一整套完整的邮票,是颇费周折的。若是能通过交换邮票,集齐一套邮票,简直就是人生一大乐事。

来而不往非礼也,读书时学过这句话的意思,也懂得其中的涵义和道理。顾爱国送给肖二光几张自己多余的邮票,肖二光拿在手里看看,说他已经有了,不要。

陆陆续续,肖二光又给了顾爱国几次邮票,他们就初中毕业了。

再后来,邮局开始出邮票年册,把一年来发行的邮票都集中在一个册子了,更加方便集邮者,不会遗漏任何一张或是一整套邮票。

顾爱国却渐渐对集邮失去了兴趣。集邮册全部存放在父亲顾泊龙的书房里,顾爱国结婚后也没有带走,买了年册,也会送回来,摆放在一起。有时拿出其中的一册,举着放大镜看半天,心里特别宁静。

现在集邮册就在旁边的书房里,除了一大堆摆放整齐的年册外,还有几本大大小小的集邮册,那是顾爱国最初集邮时买的,里面都是一些成套或是不成套的盖销票,还有一些残破邮票,顾爱国全都舍不得丢掉。

翻开那几本集邮册,顾爱国举着放大镜一页页翻看着,也不知道哪几张邮票是肖二光送的。

毕竟,时间太久远了,估计即使是肖二光本人,也不会记得了……

时间过得很快,初中的同学聚会按期举行,女生一桌子,男生一桌子,几个女生围着顾爱国,肖二光似乎忘记了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也不搭理顾爱国。只是照合影的时候,招呼大家排序的时候,肖二光拍了拍顾爱国的肩膀,顾爱国一缩肩膀,闪开了。

回到家,顾爱国来到阳台上,看着那个晾衣竿,想动手把它拆除了,转念一想,难度不小,再说了即使是拆除了晾衣竿,也拆除不了过往的所有历史。罢罢罢,留着它吧,虽然看着粗笨一些,却比超市里出售的晾衣架结实很多,晾衣架毕竟是无辜的嘛。

这件事后,顾爱国再也不愿意参加什么同学聚会了。生活原本很平静,无端地搅起莫名其妙的涟漪,是很恼人的。

双休日上街逛逛,超市门口有个姑娘在发传单,是超市的调查表,内容是问平常喜欢吃哪些蔬菜,爱用什么牌子的食用油等等。最后一个问题是,是否喜欢烹饪,拿手菜是什么?需要哪些材料?

顾爱国站在路边老老实实答卷,那姑娘很敬业,满脸微笑,还指点顾爱国填写上电话号码和真实姓名,叮嘱千万别写错号码了,超市真的会回访的呢。

做完这件事,顾爱国转头就忘记了。几天后,当顾爱国接到一个电话问她是否对烹饪感兴趣时,一时没有明白是啥意思,听了半晌才明白真是那个超市的回访。

电话里是个颇有磁性的男声,说顾爱国的答卷被抽中,请她一周后的周日上午,到超市参加那里举办的烹饪大赛。

顾爱国有些不情愿参加,她说只是那么一答,没想被抽中,所以还是算了吧。

那个男生倒是不气馁,十分起劲地劝顾爱国,说超市经常举办这样的活动,就是为了和消费者互动,拉近彼此的距离,消费者是超市的衣食父母,搞好关系很重要。况且这种互动活动顾爱国若是参加了,还能得到超市赠送的一份大礼包。只需半天时间就搞定,等于在家看了两集电视剧的工夫。

顾爱国被电话里的“看两集电视剧的工夫”说动心了。也罢,既然自己被抽中参加烹饪比赛,那就出去换换环境,感受一下新鲜事物也没什么不好的。

顾爱国记得自己填写问答卷时,想起爷爷做的糖醋鱼最好吃,她也学会做了,于是就写上最拿手的是糖醋鱼。

挂了电话,顾爱国对即将来临的周末有了些许的期待。她起身关掉电视,觉得自己得为烹饪比赛做些什么准备。怎么办?顾爱国上网查看了糖醋鱼的做法,不看倒好,一看吓一跳,做法还真是很多,虽然说主料是鲤鱼、糖和醋,各地做法也不尽相同。这样一来,顾爱国忽然慌乱起来,对自己接个陌生的电话,就轻易地答应去参加什么烹饪比赛,有些后悔起来,太唐突了。

顾爱国在心里矛盾着,纠结着,搞得自己心烦意乱起来。

打电话跟顾艾嘉商量,艾嘉鼓励她去参加,说现在是全民娱乐的年代,别说是参加超市小小的烹饪比赛了,没看见还有那么多的人上电视参加唱歌比赛、舞蹈比赛、征婚等等,也不是专业演员,就是展示一下自己的才艺而已。获奖了更好,不获奖也不丢人,参加吧参加吧。

嗯,这样吧,我给你找个熟人开的饭店,找人家后厨学学怎么做糖醋鱼不就结了?顾艾嘉果然有办法,眼睛眨巴两下就又想出了这个好办法。

顾爱国这才答应下来。

周一下午下班,顾爱国没有直接回家,按照顾艾嘉发给她的地址找到商业街上的美味居饭店,跟前台说找后厨的宋立功师傅。

没一会儿,宋立功出来了,看了顾爱国一眼,问,就是你要学怎么做糖醋鱼?

顾爱国看着宋立功瘦瘦的,两眼犀利地望着她,戴着厨师帽更显得个子高了,和她印象中的厨师都是胖子不太一样,眼前的厨师还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身上穿的白色厨师服有些肥大,越发顯得宋立功身材消瘦了。endprint

听见宋立功问话,顾爱国连忙答应是。宋立功面无表情冲她歪下脑袋,示意跟他走。

走到厨房门口,宋立功站下,让顾爱国等一下,他进去拿出一件白色的上衣和一顶厨师帽,让顾爱国穿戴上。

想必这是进厨房的规定,顾爱国赶紧穿上了厨师服,不太合身,转念一想又不是给她量身定制的,将就一下得了。

戴上厨师帽后,也没有一面镜子可以照一下,顾爱国正思忖是不是戴得合格时,站在一侧看着顾爱国穿戴的宋立功走上前一步,也不吭声,直接上手帮顾爱国把露在厨师帽外面的头发全部掖进了帽子里,还转过脑袋去检查顾爱国的后脑勺。

这个动作使得宋立功和顾爱国挨得十分近,宋立功的下巴颏几乎贴在了顾爱国的脑门子上。

顾爱国闻到宋立功身上有一股子男人的味道,具体是什么味道,顾爱国说不清楚,以前在徐明亮的身上也闻到过。奇怪的是,怎么他身上没有厨房里的油烟味呢?

宋立功的动作很快,或许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就完成了。他转身进了厨房,顾爱国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那几秒钟的近距离接触,忽然觸动了顾爱国最敏感的神经,她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念头,自己很久没有和男人亲近了,几乎忘记了那种感觉。今天这是怎么了?犯什么花痴?

心里起了杂念,跟宋立功学做糖醋鱼时,总觉得他的一招一式都很迷人,自己站在一边看他的做菜动作,既优美又流畅,心猿意马的间隙,倒也学了两招。

比如在鲤鱼身上切花刀时,要在切开的鱼肉里层划个“十字”,这样过油的时候,鱼肉就会翻开,摆在盘子里鱼就像活着时一样。还有,给鱼浇上掺有番茄酱的红亮亮的糖醋汁后,在鱼身上再撒一把炒香的白芝麻,好像夜空中的点点繁星,色彩上好看很多,让人赏心悦目之余,更加有了食欲,也就是所谓的色香味俱全了。

果然比自己在家做的糖醋鱼有型有款,活灵活现,就像还有生命似的。顾爱国对参加烹饪比赛有了信心。抽空去水产市场买鱼,自己在家演练了两次,比赛时间就到了。

周日一早,不等顾爱国出门,接到一个电话,顾爱国看号码不熟悉,以为是那个超市来电催促。

按下接听键,对方报上姓名说,是宋立功,说,上午饭店没啥事,他打算陪顾爱国一起去超市参加烹饪比赛。

不等顾爱国回答是否同意,宋立功紧接着说,他已经开车到顾爱国家楼下了,等她下楼。

比赛很顺利,鲤鱼尾部切花刀时,切得深了点,拎着鱼尾巴下油锅炸时,尾巴从刀口处断掉了!顾爱国惊出一身冷汗来,赶忙把尾巴也丢进油锅里,用笊篱将鱼捞上来。摆盘时,又把尾巴和身子接上了,浇上烧好的糖醋汁后,基本看不出来尾巴是断掉的。

经过评委察“颜”观色、品尝之后,顾爱国的糖醋鱼获得第七名。这个名次已经很不错了,参赛者有二十多人呢。顾爱国对自己的成绩很满意,接过一个装满各种调料的大礼包,冲在人群里观赛的宋立功挥挥手示意一下。

出了超市,两个人击掌,宋立功接过顾爱国手里的大礼包放到后车座上,等顾爱国坐好后,宋立功发动着车子开到主路上,说,顾爱国忙了一上午了,中午他请顾爱国吃饭。

顾爱国赶紧拒绝。宋立功说他已经请了一天的假,不用上班的。

顾爱国只好说由她来请,今天的比赛要归功于宋立功,是宋立功教她怎么做糖醋鱼,理应她来感谢师傅才对。

也行。宋立功也没推让,答应了顾爱国。来到莲城北边一家渔村吃饭。

菜上桌了,宋立功不知从哪里变出一瓶红酒来。

宋立功说他开车不喝酒,让顾爱国自己喝。

酒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一下肚,顾爱国稍显紧张的情绪立即消失了,胆子也大了起来。想想再早一个礼拜前,和宋立功还素不相识呢,现在居然坐在一起吃饭喝酒,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问宋立功怎么知道她住在哪里?

宋立功解释说,前几天他下班后路过一个小区,从铁栅栏外正好看见顾爱国骑车子到一栋楼的单元门那儿停下,锁车,上楼。估计那就是她家。

“你可真聪明。”顾爱国夸赞道,“那你为什么要和我一起去参加烹饪比赛?”

“我是想看看自己教出来的徒弟水平怎么样。”宋立功腼腆地笑了。

顾爱国很久没有这么放松了,酒越喝越多,没一会儿葡萄酒就剩下半瓶子了。

这时的顾爱国感觉超好,她居然敢直视宋立功的眼睛了,她说起徐明亮,说起女儿,说起徐明亮现在的老婆。她自己心里都奇怪,怎么对宋立功这个仅仅才见了两面的人说起了这些,他们几乎还是陌生人呢。

宋立功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一言不发。饭后,他送顾爱国回家,把她送到家门口,看着她拿出钥匙打开房门,转身下楼走了。

半夜里顾爱国渴醒了,上趟厕所,又去厨房找水喝。脑子清醒大半,有些睡不着。回忆这一天的经历,满脑子都是宋立功的模样,似乎空气里都有他身上的气味。抛开宋立功厨师的身份不说,仅从外表上看,他很像某部日本电影里的公司职员,而且他的身上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忧郁气质。

一个厨师忧郁什么呢?

探究一个厨师的忧郁成了顾爱国特别感兴趣的事情。

没多久就知道了答案,宋立功的忧郁是因为他想做一个西餐的厨子。啊!一个厨子很崇高的理想了,洁净的西式厨房,体面的着装,比起中式厨房的烟火和浓油赤酱,那几乎是天堂一般美好。

“那你为什么不去学呢?”顾爱国这样问道。

他们坐在白洋淀旁边的一个农家餐馆的楼顶上,夕阳西下之中,可以看见一部分白洋淀的景色。只见一条条四通八达的水路,将茂密丛生的芦苇划成一块块碧绿色的毯子,淀面上有几只晚归的摇橹木船点缀着,一派水乡风光徐徐展开,风景怡人。

餐馆的楼顶上摆放着不多的几个餐桌,每张餐桌上都打着一把巨大的绿色阳伞,可以把整个桌面和坐在四周的人都遮蔽起来,而不会受到太阳的直晒,或是雨水的喷淋,唯有刮风时就不行了。endprint

顾爱国从来不知道白洋淀旁有这样好玩的餐厅,既有浪漫情调,又不失农家的野趣,还可以近距离观赏渔家的生活。

“哦,这个嘛,是有很多问题的。”对顾爱国的问话,半晌后宋立功回答道。

“噢,什么问题?方便回答吗?”顾爱国接着问。

“我想去欧洲学。”宋立功鼓起了很大的勇气说。

“啊,是这样啊。”顾爱国对宋立功有些佩服起来。

不用宋立功再说什么,顾爱国也明白问题的所在了,对于宋立功这样文化水平不高的人,出国有很多障碍,经费是一方面,语言关呢?签证怎么办?甚至于连年龄也没有啥优势了,怪不得宋立功郁郁寡欢。

顾爱国自以为找到了宋立功忧郁的根本原因了。尽管如此,顾爱国也是束手无策,爱莫能助啊。

“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顾爱国忽然想起微信圈里曾经流行的这么一句所谓励志的话,说了出来。

宋立功苦笑一下,没再言语。

顾爱国去趟洗手间,听见饭店老板说,一会儿要去淀里收虾篓。

顾爱国问可不可以带他们一起去?

老板说,可以,但要收费,不多,五十块钱。

顾爱国很高兴,来趟白洋淀,不去淀里游览一番,哪叫到了白洋淀?很久没有这样放松玩了。

宋立功喝了些酒,心情似乎好了一些,一听说去淀里玩,也很高兴。

上了木船,沿着水道慢悠悠往淀里划去,特别幽静,可以时不时听到不知名的鸟叫声,四周芦苇环绕,天空高原深邃,坐在木船里闭上眼睛,晃呀晃,顾爱国几乎就要睡着了。

小时候,顾爱国没少在这种情形下睡觉,那是躺在爷爷的木船里。和爷爷一起到淀里打鱼的顾爱国,玩着玩着就睡着了。有时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家里,奶奶做好的小虾贴饼子、荷叶小米粥、炖杂鱼,摆在炕桌上,还冒着热气呢。

一直到顾爱国回到父母身边很久了,夜里还经常梦到自己在船上摇晃。只可惜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后,那样的美好生活,再也没有机会享受了。

……

“扑通”一声,惊醒了顾爱国的美梦!

睁开眼睛,船上不见宋立功的身影,往水里一看:只见宋立功正在水里挣扎!

这事来得突然,不等船家反应过来,顾爱国已经敏捷地跳入水中,靠近宋立功,一只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一只手划了几下,把住船舷,把宋立功托举了起来,船上的人帮着把宋立功拽上了船。

“怎么搞的?”顾爱国爬上船后,不解地问道。

已经缓过来的宋立功道:“刚才你睡着了,恰巧我看见水面有一朵睡莲花,想采下来送给你。没想到身子一歪,掉下去了。忘了告诉你,我不会游泳。”

“睡莲?白洋淀里还不有的是?让船停下来去揪多好,这样太危险了。”顾爱国有些埋怨宋立功。

白洋淀不是看上去的那么温柔,淀底有深有浅,地形复杂多变,有时也会闹出人命。有些不知深浅的泳者,一猛子扎进去,被韧性极好的水草缠住,就出不来了,为此丢掉性命的不在少数。更何况宋立功这样的旱鸭子,掉进淀里是很危险的。

听说宋立功是为了采一朵睡莲花送给自己才掉下去的,顾爱国还是有些感动。

船家顾不上收虾篓了,把他们送上岸。

被白洋淀的水一泡,宋立功的酒全醒了。倆人水淋淋地回到饭店,亏着天气热,不一会儿被水浸湿的轻薄的衣服就干得差不多了。

开车回城,路上宋立功并没多说话,顾爱国的脑海被那朵未曾看见的睡莲花占满了,心里暖洋洋的。

把顾爱国送回家,宋立功开车走了。

顾爱国的梦里,她回到了白洋淀,变成了一条鱼,在一大片睡莲花里游啊游……

睡醒后的顾爱国脑子清醒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和宋立功有什么的,她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也不是靠勇气和青春就能浪迹天涯、脱离现实的。

她的感情世界里缺少的是关爱,这不是能等来的,要她自己在心里酝酿出来,她得理理思路,勾勒一下,弱水三千里到底取哪一瓢饮呢?

因此当宋立功打电话约顾爱国国庆节一起外出去旅游时,顾爱国一口回绝了,说早有安排。

打电话给徐明亮说,十一国庆节想带着女儿外出玩几天。

徐明亮回话说,不必了,他已经安排好一家四口去青岛玩了。

这……顾爱国举着手机,一下子噎住了似的,她原以为自己这样的安排,徐明亮会满口答应,没想到人家早有了出行计划。

顾爱国挂掉电话,心里说不出的复杂滋味,徐明亮对女儿一如既往的好,这让顾爱国很欣慰。可徐明亮从来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很少主动让女儿跟她联系,即使是徐明亮的第二个妻子生孩子期间,也没把女儿给她送回来,而是让女儿去爷爷奶奶家住了。

难道徐明亮真把自己当成神经病了?顾爱国忍不住那样想。

十一国庆节大假没有女儿陪伴,顾爱国有些不知该干些啥了,家里其他人都已经安排好各自行程。

顾艾嘉两口子早计划好了,要带两家老人去京郊的一个度假村住几天。

打电话问顾爱党咋安排的。她说要宅在家里大扫除,然后休息休息。父母都去京郊了,他们就不回莲城过节了。

如此一来,只有顾爱国落了单。没人替自己安排,那就自己想辙吧,七天大假呢。对了,想起来了,记得在电视节目里看到教主妇们怎么做蛋糕,顾爱国来了精神,登录网站下单购买一堆做蛋糕的器具和材料,第二天就到货了,这下顾爱国可不寂寞了,立即动手自己做蛋糕,别说很成功!模样儿不甚好看,但味道不错。配着店家送的青梅酒,连吃带喝,自己一个人整挺热闹。

手机“滴答”一声响,QQ上宋立功发来一条信息:“我的出租屋被撬了,电脑,手机,钱包,银行卡,现金都被盗了,现在只好到网吧上网跟你联系,请你借我5000元救急。若能帮我渡过难关,感激不尽,钱我会尽快还你的。卡号是XX行的XXXXXXXXXXXXXXXXXXX,卡主是XXX,是我房东。”endprint

“这么倒霉!”顾爱国读了一遍信息,有些发急。

宋立功的头像是黑色的,说明他不在线。顾爱国没回话,她按下宋立功的手机号码拨出去,是一个女声“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她打给顾艾嘉,问她宋立功所在饭店前台的电话。想当初,就是顾艾嘉介绍顾爱国去那家饭店找宋立功,学怎么做糖醋鱼的。

顾艾嘉问她干啥。

顾爱国就把宋立功出租屋被盗,向她借钱的事情说了。

“唉呀妈呀,你傻啊!”顾艾嘉在电话里叫了起来,“他一个大老爷们管你借钱?报案没有?找警察啊。他没别的朋友了?哎,对了,那个超市烹饪比赛后,你们还一直有联系啊?”

“这个,这个……”顾爱国确实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和宋立功一直有来往,顾艾嘉的一连串问号,让她有些语塞。

“哎,对了。你别上当啊,没听说有的人QQ号码被盗后,假装是本人,然后进入被盗者的群,借钱、诈骗,不少人上当呢。你落实清楚再说。”顾艾嘉脑袋瓜子转得挺快,不等顾爱国回答立即发出警告。

“噢噢噢!还有这样的事情?”顾爱国一听,不那么着急了。她想,如果真是骗子行骗,而不是宋立功被盗,那就好了。

“嗯。你去百度一下就知道了,因为QQ号码被盗,出了不少诈骗案。宋立功的不一定是,只是我的怀疑而已。”顾艾嘉说。

“噢,对了,告诉你一声,爸妈说挺喜欢京郊的那个度假村,说想多住几天。回头我再去接他们回莲城。拜托有空时,你去新房子那里打扫一下卫生。现在我还有别的事呢,以后再聊。”说完不等顾爱国答应,顾艾嘉挂了电话。

“哎!艾嘉,艾嘉!你……”顾爱国冲着手机连呼几声,早没了应答。顾艾嘉还是没有告诉顾爱国,宋立功所在那家饭店的前台电话,不知是不想说,还是忘记了。

顾爱国只好继续保持登录QQ,想着等宋立功出现后,能及时跟他联系上。

干等也不是办法,太浪费时间,想到这里,顾爱国赶紧吃掉碟子里的蛋糕,把换季的衣物全部从衣橱里取出来,用洗衣机洗了,打扫了几间屋子,洗个澡,给自己熬了薏米红豆粥,吃完后躺下,暂时忘记宋立功,这才有时间想想身边的其他几个人:

女儿和徐明亮回莲城了吗?玩得高兴吗?

父母住在京郊的度假村有啥好玩的,还乐不思蜀了。

顾爱党这七天宅在家里都干啥了?

宋立功今晚睡在哪里?没钱怎么吃饭?

一个问号接着一个问号,把顾爱国的睡眠搅和得乱七八糟,所有问号都不知道答案。时不时地看看手机,不见宋立功登录QQ,时间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溜走了。

天快亮时,顾爱国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起床后,顾爱国拿出上班穿的职业套装穿上,发现裤腰紧紧的,上衣扣也有些紧,这套衣服是单位请来裁缝量体裁衣做的,有些紧。

顾爱国赶紧上秤称称,哎呀,重了四斤!太不可思议了,没想到在家一个星期,居然长了四斤肉。

想起自己这些天总穿宽松肥大的衣裤,吃饭时也不觉得衣服发紧,肯定就放松了警惕和对体重的要求,加之睡眠又好,蛋糕也好吃,四斤肉就是这么悄悄长出来的。

顾爱国吸一口气,看着给自己准备的早餐牛奶和蛋糕,喝了牛奶,把蛋糕又放回了冰箱,不能吃了,必须想办法把这多余的体重减掉。

如果就此这么放纵自己,很快就会变成臃肿的大妈身材了。虽然顾爱国觉得自己距离大妈的日子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的距离,但时不时也感到十分紧迫了。

不知道是不是着凉了,顾爱国在办公室里打了一下午的喷嚏,下班路过药房,进去买了一盒感冒药,回家吃了药就躺下了,比平时早上床两个小时。被尿意憋醒时,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是夜里十一点。上完厕所重新钻进被窝,忽然看见手机一闪一闪的,拿起一看,是宋立功打来的电话,于是按下接听键。

“你是顾爱国吗?你爱人宋立功喝醉了,在我们酒吧呢。赶紧过来把他带走。”一个陌生的男声道。

“额,我我我不是他爱人。他在哪儿?”顾爱国有些发懵,不明白自己怎么成了宋立功的爱人?宋立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手机怎么在别人的手里?

“我们这里是‘偶遇酒吧,在站前路中段,你赶紧过来吧。”那个男声继续说。

“我要和宋立功说话,你把手机给他。”顾爱国稍微清醒了一些,便道。

“好吧,你等着。”

过了一会儿,电话里传来宋立功口齿不清的声音:“爱国,是我。我难受……”

说完电话就挂掉了。

顾爱国的睡意全因为这个电话被驱散了。只好穿衣起床,下楼骑上自行车,去酒吧找宋立功。

一个服务生模样的年轻男人,领着顾爱国往酒吧里面走,来到一个小包间。顾爱国在昏暗的灯光下,衣衫不整,苍白着脸躺在一张沙发上。

“怎么搞的?”顾爱国皱着眉头,向宋立功身边走去,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熏鼻子的气味,混杂着酒精、烟草、汗液等等说不清楚的东西。

脚下“咣当”一声,吓顾爱国一跳,她踢到了一个空着的易拉罐。

“爱国,是你吗?爱国,我想回家……”宋立功发出呓语道。

“你的手机不是丢了吗?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吧。”顾爱国说。

“女士,麻烦你先把账结了。”一直跟着顾爱国身后的那个服务生,递给顾爱国一张纸条。

顾爱国定睛一看,那账单是电脑打出来的,总共消费一千二百八十元,有紅酒、啤酒、果盘、小吃等物品。

“我去卖了血,又买了一个手机,只记得你的手机号……”宋立功嘴里喃喃道。

顾爱国有些惊慌,她出来没有带钱包,身上没有现金啊,谁能想到还得给宋立功付账?怎么办?

“我没带钱。”顾爱国小声说。

“啊,这位先生呢?麻烦你拿出他的钱包。”服务生出主意道。

“这个……”顾爱国有些犹豫,她也不知道宋立功的钱包放在哪里,看他醉得一塌糊涂,也不好意思去翻他的口袋。endprint

“我明天给你们送钱来怎么样?我保证!”顾爱国说。

“这个吗恐怕不行。我得请示一下领班,看怎么办。”服务生转身走出包间的门。

“对不起,爱国,今天是我妈妈生日,我想妈妈。喝太多了。”宋立功拉住顾爱国的手说。

顾爱国猛地把手缩回来。忽然特别同情眼前的这个几乎还是陌生的男人。哦,今天是他母亲的生日啊,离家外出打工的游子,因为思念母亲,喝多了,可怜又可爱。

顾爱国的母性大发,再看宋立功躺在那里无助的模样,分外惹人怜爱。

独在异乡为异客,宋立功是个孤傲的人啊。顾爱国自以为懂得了宋立功,心里变得柔软起来,觉得宋立功喝多后只给自己打电话,只记得自己的手机号,说明是把她当做最好关系的朋友,至于那个服务生称她为宋立功的“爱人”,就不宜深究了。

“那就把你的手机押在这里,明天过来付账时再取手机。”服务生带来了领班的指示。

“好吧。”顾爱国把手机交给了服务生。她想明天一早来送钱时,就可以取回手机了。

扶着宋立功走出酒吧,顾爱国突然想起一件事,这三更半夜的把宋立功往哪儿送?

“醒醒,你住的出租屋在哪儿?”顾爱国问。

“在在,在二楼,给你钥匙。”宋立功靠在顾爱国的肩膀上,摇摇晃晃地掏出钥匙丢在地上。

顾爱国被夜风一吹,脑子清醒了一些,这才觉出自己的不理智。宋立功醉得说不清楚自己住在哪里,也不能把他丢在大街上不管。就像手里有个滚烫的烤红薯,丢不得又烫手,自己真给自己找个大麻烦。顾爱国真正发起愁来,这深更半夜的,往哪里去呢?

只听“吱”一声,一辆车子停在顾爱国和宋立功面前,顾爱国还没反应过来,肖二光就站在了她面前。

“怎么回事?这个男的是谁?”肖二光狐疑地问。打从那次同学聚会后,顾爱国再也没有见过肖二光,还把他的电话号码从手机里删除了。

此时看到肖二光,顾爱国简直就像溺水的人看到一根能救命的稻草一样欣喜。

“哦,是你啊!这是一个朋友,喝多了说不清楚家在哪里,我来送他回家。”顾爱国语无伦次地说道。

“他家在哪儿?我有车,我送吧。”肖二光说。

“你怎么在这里?”顾爱国这才想起来问,不明白肖二光是怎么突然从天而降到她面前的。

“我接站。同事出差回来。”说完,肖二光冲车里努努嘴,一个男人摇下车窗,冲顾爱国点点头。

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喝太多了,说不清楚自己住哪儿了。”顾爱国颇为不好意思地说。

“那也没事,我今天值班,让他和我在值班室将就一晚上就行了。明天酒醒后,总能找到家吧。”肖二光说。

“那也行。谢谢你!”顾爱国一看,解决了问题,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我连你也一起送了吧?”肖二光问。

“哦,不用。我骑车来的。”顾爱国赶紧说。

“那好,你在前面骑,我在后面跟着。你到家,我再回去。”肖二光说完,不等顾爱国表态,就对车里的同事说,“老刘,咱们先送她,我同学,女同志,大晚上的,我怕不安全。”

“行!没问题。”车里的那个老刘道。

肖二光把宋立功扶到车里半躺下,钻进驾驶室,摇下车窗,示意顾爱国在前面先走。

到了顾爱国家小区门口,肖二光再次摇下车窗,对顾爱国点点头,调转车头,走了。

折腾了半天,一回到家药劲上来了,顾爱国立即倒床睡了过去。

第二天,闹钟响了半天,顾爱国头痛欲裂,起不来身,知道自己这是感冒加重了。只好找手机给单位打电话请假。去床头柜摸手机,没找到。忽然想起来,昨夜押在那个“偶遇”酒吧里了,这事儿闹得。只好挣扎着起身到客厅,用座机打给单位,请假一天。

想了想,记起包红英的手机号,跟她说了昨晚的事,但隐瞒她见到肖二光的情节,请她去酒吧帮助自己结一千二百八十元的账,再把手机取回来。

包红英听了也很着急,她说她在天津呢,单位外派参加培训,三天后才回来。“那咋办?”

听说包红英在外地,帮不上忙,顾爱国的头更疼了,她只好跟包红英说了见到肖二光的事。

“那你不早说!”包红英埋怨道,“行了行了,这事儿交给我办吧。”

顾爱国喝杯水,回到床上躺下,再也没有力气了。

等到敲門声响起时,顾爱国知道是肖二光来了,起来穿戴整齐去开门。

“你手机。”肖二光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外,手里举着顾爱国的手机。

“你进来吧。”顾爱国接过手机,侧身道。

“不了。这是水果,给你买的早餐。多喝水,感冒不是大病,静养就行。要是严重了,就给我打电话。医院我有朋友,可以免费上门看病。”肖二光说完又递给顾爱国一个大袋子,“你那朋友半夜酒醒了,就走了,我早上醒来也没看见他。回头你给他打个电话问问吧。”

说完,不等顾爱国回话,肖二光转身走了。

顾爱国脱口而出的“谢谢”俩字,追着肖二光的背影,消散在楼道里。

关上房门,把水果放到厨房里,顾爱国“哎呦”一声,忘了把一千二百八十元钱给肖二光了。

手机里已经删除了肖二光的号码,只好再打包红英的手机,问她号码。

打给肖二光时,他接了。

“谢谢你!你看,我忘了把钱给你了。”顾爱国赶紧说。

“没事,等你朋友给你还钱后,你再给我。”肖二光不动声色,语气平缓。

“那也好。”顾爱国说完挂掉电话。接着给宋立功打,关机。

吃了早餐,又吃片药。躺在床上继续给宋立功打电话,还是关机。

不知道宋立功是不是还没醒酒,没准手机没电了。顾爱国替宋立功找理由。又一想,咋开口要那一千二百八十元钱呢?昨晚在酒吧就看了一眼服务生手里的账单,也没要来保存,空口无凭啊。endprint

想到这儿,顾爱国对自己恼怒起来,真没经验。这么大年纪了,做事还如此毛手毛脚。

果然,打通宋立功手机后,他不承认喝掉那么多钱!还说肯定是酒吧太黑,把别人的酒钱算到自己头上了。

顾爱国没办法,等感冒好一些了,就约着宋立功一起去站前路的那家“偶遇”酒吧。

找到当初接待顾爱国那个服务生,人家拿出账单,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一瓶红酒五百八十一瓶,喝掉两瓶,总共一千一百六十元钱了,再加上几瓶啤酒和果盘小吃,价值一百二十元,合计一千二百八十元了,账单上记录得很清楚。

宋立功還是不认账,说明明看那红酒标价是五十八元钱一瓶,怎么就变成了五百八十元钱一瓶?

服务生鼻孔里“哼”了一声,面带微笑道:“先生,那是五十八元钱一杯。”

顾爱国一看明白了,宋立功那是看花了眼,如果酒吧做了手脚,在这儿是说不出理来的。

“算了算了,反正账已经结了。”顾爱国息事宁人道。

“那可不行!老子一个月才挣多少钱?不能这么就完事了,把钱还给我!”宋立功变了脸色,一把揪住服务生的衣领。

这时,过来两个黑衣男子,二话不说,架起宋立功的胳膊就把他丢出酒吧的门外了。

“我要报警!我要报警!简直就是黑店!”倒在地上的宋立功,开始破口大骂。

一群人围观上来看热闹,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宋立功和顾爱国的身上。

顾爱国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她的脸通红通红的,又要滴出血来了。顾爱国想不到宋立功平时看上去还有些斯文,到这时露出一副无赖的嘴脸。太恶心了!

顾爱国拨开人群,冲到马路边,打上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坐在车上的顾爱国羞愧难当,心想肖二光已经把钱付给酒吧了,不能平白无故地让他做了好事又受损失啊。

于是,告诉司机肖二光上班的那家公司地址。到了门口,打电话叫肖二光出来,顾爱国拿出一千二百八十元钱塞他手里,说了一句“谢谢”,不等肖二光回答,立即吩咐司机开车,走了。

宋立功再打顾爱国的手机,顾爱国懒得接。

不一会儿,手机“叮咚”一声响,有短信,顾爱国一看,提示有一千二百元钱的电话费进入她的手机账户了。

这还差不多,顾爱国对宋立功的气消了。不管怎么说,还是酒吧太黑,宋立功被狠狠宰了一刀,他也是受害者。这件事就算给他一个教训,没有被宰的思想准备,就别去什么酒吧消费。

顾爱国从此也不想和宋立功再有什么瓜葛。

包红英从天津回来,约顾爱国一起去做按摩。

“你跟那个宋立功啥关系?”包红英狐疑地问。

“就知道你这么八卦。”顾爱国一听问话,明白包红英有些好奇,“没啥关系。”

“那我就多说两句。咱们班长调查那个宋立功了,名字是假的,身份证也是假的。”包红英盯着顾爱国说。

“什么?你说什么?”顾爱国十分惊异道。

“班长本来也没这兴趣。就是觉得那人不地道,那天在他们值班室睡觉,酒醒后连个招呼都没打,就开溜了。后来班长找到他们饭店,了解了一番,又去那个叫‘偶遇的酒吧调查了调查,把所有信息汇总起来,发现那个宋立功就是个三无人员:无身份证明,无固定住所,无固定收入。”

“啊?”听到这里,顾爱国再也躺不住了,瞪大眼睛坐了起来。

“你别激动啊,听我慢慢说。”包红英安抚顾爱国道,知道她不喜欢听到“肖二光”的名字,一律用“班长”代替,“你也知道班长原先进去过,但他本质不是坏人。出来后,班长还交了几个在公安局工作的朋友,他把对宋立功的怀疑对警察朋友讲了,派出所假借查暂住证,把宋立功带到公安局询问,问他为何持有假身份证,真实身份是什么,你猜怎么着?那个‘宋立功确实是个厨子,他在老家山西大同因与顾客发生纠纷,把人打成重伤后,逃到咱们这儿躲藏的,是个网上逃犯。现在估计已经被山西警方押解回去了。”

“啊?”顾爱国又一次发出惊叫。

“刺激不?江湖险恶吧?”包红英微笑着,“你没受啥损失吧?钱财?清白?”

“不不不,没啥损失!真的。”顾爱国简直不相信包红英说的话,太可怕了,自己居然和一个逃犯交往这么长时间!

“还有呢,班长让我转告你,你给他的那一千二百八十元钱,怕你不要,已经打你手机里,充当电话费了。”包红英继续道。

“啊,那是肖二光打的?”顾爱国惊异道。

“嗯,那你以为呢?”

“我以为,我以为是那个逃犯打给我的。”顾爱国不想说出宋立功的名字,反正也是假名字,太可恶了。

“哈哈!你真幼稚。那家伙就是想骗你这笔钱呢。”包红英看顾爱国一脸无辜和不解的样子,实在无奈了。

“那个‘宋立功和酒吧服务生串通好的,喝多也是假象,演戏给你看呢。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班长搅和了他的好事。这是班长报警后,警方发现宋立功是网上逃犯,抓捕归案后,去‘偶遇酒吧调查清楚的。班长那天夜里是真偶遇上了你,把你救了。”

“天啊,这么惊险!”顾爱国说。

“倒也没啥惊险。那个服务生退赔了班长的一千二百八十块钱,你俩都没损失。这件事可以说是皆大欢喜了。以后你可得长点心吧,擦亮眼睛,以后再遇到类似的事儿,未必有这样美好的结局。”

顾爱国听呆了。

“还有,班长让我替他向你道歉,那次半夜骚扰你,的确是他的不对。他喝多了,回忆起过去年少时的往事,有些没管住自己,就想和你叙叙旧。他说,给你带来的伤害无法弥补,希望你忘记这件事。他再也不会那么做了,他说酒后误事,他彻底戒酒了。”包红英也坐了起来,说。

看来这次包红英来找顾爱国任务很繁重,要解释和说明好几件事,还得替肖二光说几句好话。

经历过“宋立功”的事后,顾爱国消沉了一段时间,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endprint

期间,见了几次七岁的女儿,好像已经跟她陌生起来,表情怯怯的。

顾爱国伸手去抚摸她的头发,孩子身子一躲,避开了,这让顾爱国举在半空的手特别尴尬,十分无奈了。

想起自己从小就是在爷爷奶奶家长大的,到现在和秦叶梅没有那种特别亲昵的动作,她做不出来。如果是秦叶梅主动,她总是感到别别扭扭。现在女儿就像当年的自己,历史又要重演吗?

其实,自从顾泊龙和秦叶梅搬到改善的新房以后,顾爱国就一直想把女儿接回来和自己生活。但她心里有些顾虑,她在房屋中介那里打听过,目前父母这套旧房子由于地段好,交通便利,旁边有菜市场、医院和学校,市价在四十五万元左右,这笔巨款顾爱国是拿不出来的。

自己还是暂住的身份,怎么好意思再把女儿接回来?如果把这套房子买下来,就算秦叶梅仅仅收她一半的房价,二十多万元钱,顾爱国也是掏不出来的。想到银行账户上那点五位数的积蓄,顾爱国顿时泄了气。

顾爱国从来没有想过去和秦叶梅沟通这件事,万一秦叶梅一分钱也不要她的呢?那也未可知。可顾爱国死脑筋,她没有那种想法,也不敢有。

名下没有安身立命的房子,心虚啊。再看女儿躲避她的眼神时,顾爱国的心都碎了。

一天,徐明亮找到顾爱国,说他现在的老婆是独生子女,按照有关政策可以生二胎。丈母娘和老丈人鼓励他们再生一个孩子,说这样一来不但孩子有伴,将来有了养老问题,两个孩子还可以互相分担一下,减轻压力。

顾爱国问他啥意思?现在不是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吗?一儿一女,合成一个“好”字了,还想咋样?

徐明亮说他丈母娘和老丈人的意思是,把顾爱国生的孩子还给她。徐明亮现在的妻子是独生子女,这样一来,按照有关政策,他们就可以申请再生一个孩子了。

当初,是徐明亮抢孩子抢得厉害,说孩子奶奶喜欢,不能把姓徐的孩子给顾爱国。那孩子是顾爱国身上掉下来的肉啊,顾爱国前思后想好不容易答应了,这才过了几年,徐明亮却又要把孩子推给顾爱国了?

他徐明亮当孩子是啥物品啊?可以丢来丢去的!

“不过,是这样的。”徐明亮接着说,“你知道,我妈身体不好,每天看见这孩子就高兴,离不开她。咱们呢,就是去办个手续,把孩子改判给你。但事实上是不用你管的,孩子还住在我妈家。只要不耽误我们生二胎就行。”

“二胎,二胎,你这都三胎了好不好?”顾爱国气得嚷嚷起来,没想到这个徐明亮为了自己的利益,竟能想出一肚子的歪点子。

“这事还得保密,别被我妈知道了,她老人家身体不好。咱们悄悄去办一下,法律上孩子归你,实际上由我养着。孩子的抚养费还是按照以前的数额,由你支付。怎么样?”徐明亮绞尽脑汁,态度诚恳和颜悦色,也算仁至義尽了。

顾爱国眼前的徐明亮,小分头梳得纹丝不乱,腰板很直,身上的西装笔挺,皮鞋锃亮,新崭崭的就像刚出化妆师之手的新郎官,浑身上下飘散出一股子铿锵有力的意气风发。看上去徐明亮既英俊又干练,一副成熟和成功的样子,这可是顾爱国从来没有见过的一面。

真没想到,徐明亮脱胎换骨了。据说花儿在丰腴的土壤里会开得风姿绰约、艳丽美好,在贫瘠的土地上就没那么妖娆动人了。

人,或许命同花。如此看来,原本他们就不是一根藤上的瓜啊。

他妈的,徐明亮重生了。顾爱国在心里恨恨地骂道。

收回飘远的心思,知道多说无益,再生气也改变不了徐明亮的想法,只能答应:“行,你去操作吧,需要我签字时,通知我一声。”

想到将来徐明亮会有三个孩子,万一这次生的是双胞胎,那么他将有甚至更多的孩子时,一大家子鸡飞狗跳繁荣昌盛的景象不难想象。徐明亮热爱这种生活,他孝敬长辈,喜欢孩子,无可厚非。

顾爱国摇摇脑袋,似乎想把脑子里幻想出来的景象晃掉,却做不到,只好在心里哀叹了。

徐明亮潇洒地上了和他一样锃明瓦亮的私家车,摇下车窗对顾爱国说:“顾爱国,你变漂亮了。”说完,不等顾爱国反应过来,按了一声喇叭,扬长而去。

回到这个三月的下午,呆坐在床上的顾爱国,思绪飘得那么遥远,几十年的成长道路曲曲折折磕磕绊绊,她在脑海里回放那些永远逝去的时光,特别感伤,人啊究竟为什么来到世上,又为什么要遭受许许多多的痛苦……

相比之下,眼前的这堆“小焱”写给顾泊龙的“情书”又算得了什么?或许她还在那些年里,慰藉了父亲干涸的感情心田。“小焱”对父亲的崇拜、敬仰,无形中给了父亲很多自信和快乐。虽然看不到父亲给“小焱”的回信,顾爱国还是能够猜得出来,顾泊龙即使是有了红颜知己,并没有由此产生抛弃秦叶梅、抛弃这个家庭的想法。是责任?是担当?

……

秦叶梅打来电话,让她去吃晚饭。

沉浸在侦察推理“小焱”和父亲的真实关系之际,忽然被现实打断,顾爱国的脑子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来,她不知秦叶梅所云是什么,嘴里“嗯嗯嗯”地答应着,待到秦叶梅问她那根蓝色的飘带找到没有,顾爱国这才回过味来。

这一下午的折腾,不就是为了给母亲找她蓝色舞裙上配的飘带吗?

如果不去找蓝色飘带,顾爱国不会钻到大壁橱里去拽出那个箱子。

如果不是找蓝色飘带,她也不会发现藏在箱子底里的那个牛皮纸袋子。

如果不是顾爱国好奇心太强,她不会打开牛皮纸袋子,看到那些信件。

如果没有翻看那些信件,顾爱国眼下的生活会与以前有什么不同?

“嗯什么嗯?你认真听我说话了吗?”秦叶梅有些不耐烦,以为顾爱国在敷衍她。

这些年来秦叶梅的脾气见大,稍有不顺心就甩脸子不高兴,顾艾嘉有时受不了,就对顾爱国抱怨。

顾爱国倒是没有觉出不好来,反而十分羡慕母亲,可以随时将不满发泄出来,比郁积在心好。就像她顾爱国,有啥糟心事都得自己扛着,无处倾诉,郁郁寡欢的,早晚得憋出病来。endprint

“……啊?噢,蓝飘带?找到了找到了,找到蓝飘带了。”顾爱国总算回到了现实中来,连忙回答道,“一会儿就给您快递过去。”

挂了电话,顾爱国收起那一摞子信,小心翼翼地放回牛皮纸袋子里,放回箱子底,按照原样放好。合上箱子盖儿,依旧把它推到壁橱里面。

拿起母亲秦叶梅要的那两根蓝色飘带,包裹好,打电话叫了快递,写好地址,给母亲送去。

顾爱国不知道在无意中窥探了父亲顾泊龙的隐秘情事,还有母亲秦叶梅处心积虑保存那些“情书”的秘密之后,该如何坦然面对他们。

至于那些内情复杂的秘密,还有那个情书里隐藏的“小焱”,顾爱国忽然失去了兴趣。

曾经的爱恨情仇属于顾泊龙和秦叶梅那辈子人的,他们都没有刀光剑影、兵刃相见,表面一派祥和景象,自己还瞎操什么心啊。历史已经无法改写,即使尘封起来,早晚都会变成齑粉。谁能在齑粉里探寻它前世是某两个人的一段情史还是一张废纸?

若干年后,会不会跟顾爱党或是顾艾嘉聊聊顾泊龙和秦叶梅小心掩饰起来的这个秘密,顾爱国一时也无法确定。

不是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快。

或许,那个“小焱”只是一个刚踏入社会的姑娘,被顾泊龙那样成熟稳重和博学多才的知识分子所吸引,一厢情愿地产生了单相思,继而给顾泊龙写了情书?

顾爱国脑洞大开,她为自己找到那个秘密的另一个可能存在的答案激动不已。

对啊,为什么不可能?现在经常在网络上看到很多姑娘迷恋比自己年长很多的中年男,甚至还有爷孙恋,有图有真相。当年儒雅博学文质彬彬的顾泊龙把某个涉世不深的姑娘迷住也是有可能的啊。

这个想法使顾爱国高兴起来,或许事情没有她想象得那么糟糕,既然如此,為什么不庆贺一下呢?顾爱国更愿意相信自己最后的推测是真相。

记得看过一篇叫《一个人的张灯结彩》的小说,那就来个“一个人的party”吧。

既然是party,华服和美酒是不能少的啊。

顾爱国立即行动起来。洗完澡后,找出在淘宝上买的一件低胸的真丝长睡裙,漂亮的鹅黄色,领口、袖口、衣襟、下摆上镶嵌着宽边的蕾丝花边,穿在身上,明艳动人。

把还有些湿润的头发披散开来,顾爱国踮起脚尖,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厚嘴唇、乳沟、细腰、翘臀,性感元素基本上都具备。再旋转,回眸,比party里的女主角毫不逊色。

找出顾艾嘉遗留在卫生间里的化妆品,按照时尚杂志上的步骤,在右半张脸上修理眉毛,画眼线,打腮红,涂唇膏,再看镜子里,那还是自己吗?没有化妆的左半张脸还是丑丑的小鸭,右半张脸已经惊艳成白天鹅了……

顾爱国简直认不出镜子里的自己了,那感觉是错乱和迷惘的……

她拿着胭脂和粉盒,刚想继续涂抹另外半张脸,不知怎么的,忽然却不想那么做了。她想,再怎么涂抹,也掩盖不了真相啊。

想到此,顾爱国放下手里的化妆品,在腋下喷上顾艾嘉剩下的一点玫瑰香型的香水,空气里立即弥漫着一股美妙的花香,顾爱国闭上眼睛抽抽鼻子,感觉真好。

出了卫生间,皮肤微凉,找出一件洋红色的真丝浴袍穿上,身体暖和许多。

顾爱国从酒柜里拿出一只高脚的水晶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青梅酒。

坐在沙发上慢慢品起来。

青梅酒的颜色是碧绿色的,对着灯光举起水晶杯看,好像一大块晶莹剔透的绿宝石,或是一潭绿色的池水,那色泽和芬芳,美得无法描摹。

洋红、鹅黄和碧绿,多美,使这个灰黑色的夜晚有了些许的明艳色彩。

把玩半晌,真不忍心把它倒入口中,使青梅酒的生命就此消失,埋葬在口腹之中。

抿了一口,品一品,顾爱国咂摸咂摸嘴,有些酸甜,既保持了青梅的清香,又有酒的甘洌,迅速在嘴里、身体里扩散开来,精神放松了,感到特别愉悦。

她又给自己到了一杯青梅酒,希望今夜可以像个婴儿似的酣然入睡,并且能够一夜无梦,多好。

静谧的夜焕发出与白日不同的魅力,顾爱国喜欢这种氛围。此时的她和白日截然不同,就像那个穿上水晶鞋的灰姑娘……

“叮咚叮咚”,骤然响起来的门铃声,一下子打破了夜的宁静。

这么晚,谁会来?宋立功?不可能,他已经被押解回山西老家了。肖二光?更不可能,他已经保证不再来骚扰顾爱国。

她还没来得及起身去开门,就听到钥匙在门锁里转动,几秒钟后,顾艾嘉气冲冲的声音已经先她一步传了进来。

“顾爱国,你在家吗?我回来了。哎呀,气死我了!说好的婚后不生孩子,现在反悔了。跟我说什么‘二胎奖,一胎罚,丁克不育都该抓,想让我一气给他家生俩孩子,还说不行就做试管!那么胖,懒得跟猪似的,生下孩子肯定累我一人,这日子没办法过了。必须离婚!从现在起,我搬回来住了。你……”

顾爱国端着酒杯走到门厅,看见顾艾嘉一只手拉着一个旅行箱,一只手领着她那只穿着名牌帽衫、足蹬四只小鞋的宝贝狗,在走廊里一边换拖鞋、脱外套。

顾艾嘉突然看见顾爱国出现在自己面前,惊呼道:“顾爱国,这是你吗?咋了?咋才 饬半张脸?化装舞会?不可能。你有约会?也不可能。不过你现在这样子很漂亮,以前我还真没发现你有这潜质,性感熟女嘛。很好,瞧这身衣服颜色搭配的,就跟西红柿炒鸡蛋似的。不过,很好看,暖色调,千万别换,继续保持。喝你的酒吧,一会儿给我也来一杯。”

说完不等顾爱国应答,顾艾嘉转身去了隔壁房间。

顾爱国跟过去一看,顾艾嘉已经开始给自己收拾床铺,随后打开旅行箱,拿出一个棉布做的狗窝,铺在床脚边。原本围着顾艾嘉转悠的那只宠物狗,立即跳到狗窝里趴下,惬意地冲着顾艾嘉摇摇尾巴,眼神似人。

不等顾爱国适应顾艾嘉的突然回家,家里的电话骤然响起,一看来电显示,是顾爱党打来的。怎么回事,大家今晚都不约而同地往一起凑,很罕见。endprint

顾爱国放下酒杯,一拿起话筒,就听见顾爱党冷静的声音从话筒传出来:“爱国吧,我说你听着就行。”

两件事:一是让顾爱国给她留意一下,在莲城的高档小区找一套新房子,她打算投资,或许退休后就要回莲城养老,提前给自己置办一个窝。原因是丈夫有了外遇,小三是一个海归,对丈夫的公司开拓海外市场有极大的帮助。丈夫的意思是妻妾共存,他和小三去海外居住,既是开拓市场,也为躲开国内的闲言碎语。他可以两边来回跑,顾爱党在国内伺候公婆和孩子。这样一来,顾爱党不必离婚,经济上也不会受损失。

“人靠不住,生存就得靠钱了。”顾爱党说,这语气和母亲何其相似?

事先一丁点儿的前兆和迹象都没有,现在顾爱党来电话说丈夫有外遇,顾爱国简直想不通,压根没看出来啊,她的脑子简直转不过来弯儿。

还有顾艾嘉,和丈夫一直甜甜蜜蜜,走到哪里俩人都像被胶水粘在一起似的。为此甚至不要孩子,说孩子是破坏他们婚姻幸福的捣蛋鬼,所以刚结婚时,俩人就达成共识,一致决定不要孩子,发誓把二人世界里的浪漫进行到底。

看来是顾艾嘉的丈夫变卦了,或许因为年龄逐渐增长,对不要孩子的态度有所改变。而一向逍遥自在的顾艾嘉,被生不生孩子的问题逼迫得居然想要离婚。

顾艾嘉和顾爱党的生活仿佛在一瞬间发生了突变,这突然翻转的节奏堪比最离谱的剧情。顾爱国的脑子里空白一片,她被顾艾嘉的突然回家和顾爱党的述说惊住了,一向聪明伶俐高大上的顾爱党和顾艾嘉居然遇到了这些难以解决的问题,太匪夷所思了。

想起白天给母亲秦叶梅找舞裙上的蓝飘带时,发现了那个“小焱”写给父亲顾泊龙的情书起,事情开始变得无法掌控,似乎所有人的日子都在同一天打破了原有的平静和平衡,需要重新洗牌,再开始新一轮的游戏。

这个原本属于顾爱国自己独处的夜晚乱了!乱了!全乱了!

顾艾嘉给狗洗完澡,踢踢踏踏走进客厅,哼一声道:“都是假的!这年头,谁能和谁白头到老?酒呢,給我也来一杯。”

电话线那头的顾爱党,大声地问道:“三更半夜艾嘉跑回去干什么?怎么回事?你们说什么呢?谁和谁能白头到老?”

顾艾嘉看到顾爱国手里的电话筒,问:“谁?”

顾爱国说:“大姐。”

顾艾嘉接过顾爱国手里的电话筒,说:“我来跟大姐说。”

顾爱国端起那杯喝了一半的青梅酒,走到阳台上,把顾艾嘉的声音关在了屋子里。

阳台上的玻璃窗户被顾爱国擦得干干净净,她从玻璃窗上看到自己的脸,一半明艳一半灰暗,十分怪诞。这时,如果有人从窗外望进来,看到脸上只有一半妆容的顾爱国,还有她那副表情,肯定会被吓得魂飞魄散。

顾爱国往更远处望去,可以看见半个月亮挂在夜空的帷幕上,清冷的月光孤独执拗,冷冷地照向大地,忠贞不渝,亘古不变。

而它的另半张脸,隐藏在无垠的黑暗之中,谁也看不清楚了……

顾爱国举起手里的水晶杯,将那杯碧绿的青梅酒一饮而尽……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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