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罗摩衍那》以悲悯为核心的情味观

2018-03-06纳莎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18年28期
关键词:情味史诗悲剧

纳莎

(云南民族大学研究生院,云南昆明 650500)

《罗摩衍那》作为印度古代两大史诗之一,被称为“最初的诗”,卷帙浩繁,规模宏大,以罗摩和悉多的爱情为核心,描绘了英雄的勇武征战、英雄美人的爱情离合、并折射出作品所处的社会、宗教、精神和理想生活的方方面面,构筑了一个善恶分明的以达摩为中心的道德伦理系统,反映了印度自古以来虔诚的感情、思维及友爱情谊,与《摩诃婆罗多》一并堪称百科全书式的巨著。

罗摩是印度人心目中达摩理想的完美化身,作为人子,他克尽孝道,作为人夫,他珍爱妻子,作为兄长,他爱护兄弟,作为人君,他严于律己。因十车王许下的一个诺言,被迫让位于弟弟婆罗多,并遭流放森林十四年。妻子悉多跟随自己静修苦行,却被恶魔罗波那劫去,于是与弟弟罗什曼那踏上寻妻之途,终引发大战,千辛万险赢得胜利,携妻回城并复归国王之位,疑心妻子的清白,妻跳进火中终使危机化解,可又因百姓谗言议论,为服人心休弃妻子,二人最终分离。

1 悲剧基调激发悲悯共鸣

首先,主人公罗摩的塑造与悲剧的特点确有契合之处。贺拉斯认为悲剧是有权势者之不幸的一出高度严肃的戏剧。悲剧常被等同于崇高、道德、有益,涉及命运和灾难,尤其是好人的被动受难,这种人身名显赫,生活幸福,多是出身名门的英雄,由顺境转入逆境,之所以陷入逆境,并非因为他为非作恶,也非道德上的缺陷。悲剧英雄须代表整个人类,但又比其同伴高尚,伟大的命运被认为比卑微者的私事更能对公众或历史产生影响,从高位陨落能产生更大的溅落声。

史诗《罗摩衍那》无疑含有这种悲剧性基调,罗摩是万人瞩目的王子,却因一个约定无故遭流放,可谓一个被动受害者。罗摩的种种行动也映射出悲剧精神,即敢于置身于悲剧中承担自己的历史宿命,在灾难中确证自己,但与西方悲剧不同,罗摩不是在人与命运的败仗中奋而抗争,以求达到个人意志与性格上的英雄主义,而是听从命运的安排,以达摩为准绳实现道义上的英雄主义。

其次,从结局上看,《罗摩衍那》第六卷《战斗篇》虽结束整个故事情节,罗摩与悉多以团圆的结局收尾,但加进的《后篇》又安排悉多二度被弃,把整个史诗的悲之味掀到高潮。为何罗摩的柔情眨眼间化作狂风暴雨?如同听信谗言的奥赛罗亲手杀死纯洁无辜的苔丝狄蒙娜。这样的处理显然是为了符合罗摩躬行达磨的人格典范作用,但同时,史诗要唤起亚里士多德式的悲剧情感体验——借激起怜悯和恐惧来达到这些情绪的净化,这种既折磨又美化人的苦难,令人痛苦的同时又有心灵震颤、净化心灵,是个体人格意味深长地实现。宗教对人心灵的陶冶作用和悲剧艺术的净化作用合二为一,给人以命运悲剧、英雄悲剧和性格悲剧的综合感受。

一方面,以投入大地复归神界作为悉多的“死亡”方式,特里·伊格尔顿认为:“在传统的印度文学中并没有悲剧,悲剧在此的意思是文学作品中不允许包含主人公死亡的内容,也不允许其死亡为结尾。在梵文传统中,这显然由文学和戏剧创作的理论所规定……另一方面,在伟大的印度史诗中存在着许多也可以说具有悲剧性的作品,如《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而且就宗教崇拜或命定之爱的观念来说,一种悲剧感充斥着印度有神论的一个主要分支……西方悲剧的某些母题,起码是更富有生活兴盛时所需要的自我之痛苦转换,在一些前现代社会的祭仪、仪式、宗教中存在共鸣,表现为灵魂的死亡和再生,或者从一种状态进入另一种状态的艰难仪式”[1]。投入大地怀抱显示了悉多的神性,维护了其美丽、贞洁的形象,同时也烘托了罗摩的光辉和无与伦比,这才是真正印度教意义上的圆满。

最后,较之西方尤其是古希腊悲剧在困难灾异中,在涉及死亡之时英雄们也决不流露出恐惧和哀绝,《罗摩衍那》打动人心的恰是其如泣如诉的悲悯哀伤之情,体现出印度乃至东方文学中以悲悯和哀怜为核心的情味观。

2 悲悯为核心的情味展现

德国诗人吕克特曾说到《罗摩衍那》中“这样‘高尚的心术’和‘深沉的情感’,《伊利亚特》却不能显示给你。”其中,浓郁深沉的情感涌动,对美,对人,对自然的感情抒发,使整部诗仿佛充盈着一股甜美温情的暖流,正是这部史诗的特点,被视作开启了印度文学中情味理论的先河。

《童年篇》主要介绍了罗摩的童年和青年时期,开篇加进了一个令人回味的插话,描写“诗人蚁垤入林中沐浴时,发现了一对正在悄悄交欢的麻鹬鸟,忽然一个凶狠的尼沙陀射中了雄鸟,雌鸟见到满身鲜血的雄鸟坠地翻滚,凄惨悲鸣。诗人脱口而出四句有韵律的忧伤诗句”[2],“你永远不会,尼沙陀/享威名,获得善果/一双麻鹬耽乐交欢/你竟杀死其中一个”[3]。说罢,却惊叹自己何以说出如此言语,并对徒弟说道:“我的话都是诗,音节均等/可以配上笛子,曼声歌咏/因为它产生于我的输迦/就叫它输洛迦,不叫别名。”季先生解释,作者在这玩了一个文字游戏,“输迦”意即悲哀,与“输洛迦”(颂)的音相近,只差一个字母l。而后,蚁蛭遵大神梵天之嘱,写出史诗《罗摩衍那》,说明全诗基调就是抒发这种“悲悯”情味。

“悲悯味”是印度婆罗多戏剧学的核心理论味论之一。关于“味”,在《舞论》一文中这样写道:“离开了味,任何意义都不起作用……正如思想正常的人享用配有各种调料的食物、品尝到味,感到高兴满意,同样,思想正常的观众看到具有语言、形体和真情的各种情的表演,品尝到常情,感到高兴满意。”[4]作品的意义浸透着情,观众只有感受到情,才能体会到作品的意义。据此,味又分八种:艳情味、滑稽味、悲悯味、暴戾味、英勇味、恐怖味、厌恶味和奇异味。《罗摩衍那》中,有罗摩悉多心心相印的艳情味,也有哈奴曼、罗什曼那等英雄们刚毅威武的英勇味,罗波那为首的罗刹们的暴戾味也显露无遗,众味杂陈,融会贯通。但其中使读者产生同情共感,激起其怜悯与恐惧,并得到心灵之净化作用的当属悲悯味。按婆罗多的解释,悲悯味以悲为核心。“它通过诅咒的折磨、灾厄、与心爱之人分离、失去财富、杀害、囚禁、逃跑、打击和落难等情由产生。”

离情别绪之悲充满诗行间隙,十车王回忆起自己年轻时一次打猎中射杀了一苦行者,此人年迈的双亲是盲人,年老的夫妇听闻儿子惨死的噩耗,悲鸣不已,因极度伤心而离开人世。叙述者讲完十车王的回忆后写道:“这位人中之主,这样可怜地讲述,他把爱子流放,心中无限痛苦,暗夜已经过半,忧愁剧烈袭人,这位代表威严的人,最后把生命舍去。”[3]这一插曲如同谶语暗示着十车王与罗摩分离的忧伤,苦行者未犯过失却惨遭伤害似乎也隐射着罗摩的不遭遇。父母对儿女以慈爱为主的悲悯之情也体现在恶魔罗波那身上,听到儿子因陀罗耆被杀死,罗波那也昏了过去,他说道:“由于缺了因陀罗耆,我觉得都空空荡荡。今天我在后宫中,将听到罗刹女哭声;好像在那山洞里面,成群大象狂叫忍痛。”

即使在作恶多端的吉伽伊身上悲悯之情也在流淌。当她的儿子婆罗多知晓了驼背保姆的诡计后,要杀了保姆,诗人这样写道:“婆罗多的母亲,看到了驼背女人,让设睹卢祗那摇荡得发了昏,她温柔地安慰这可怜的妇女,好像是在安抚瘦弱的麻鹬。”

史诗中还着重刻画了善恶双方英雄间的兄弟之情,不论是罗摩与罗什曼那、婆罗多,抑或罗波那与鸠槃羯叻那之间。“情”字在此已不问善恶,诗人蚁垤怀着对万事万物的深情进行述说,读者也须怀有同等的情才可体会和共感。“读者借此从自己无组织的个人感情发展到对诗意的情趣的从容静思,诗人和他的听众必须具有这种理想化的能力,否则他便无法将个人的感情表现成能为他人感受的非个人的诗意情趣。理想的同情是没有任何道德因素的,也就是说,他对艺术作品中善与恶、欢乐与痛苦的感受应该是同等的。”[5]

当罗摩得知悉多被罗波那劫走时,漫山遍野寻找悉多,“悉多遭抢他不安,抑郁沮丧愁满怀,……眼泪流得他嗓子哽咽。”罗摩最终虽寻回悉多赢得胜利,却因百姓私传悉多流言,决定第二次休弃她,自己心中也悲愁难言,王子们看到罗摩面:“宛如被蚀中月亮,失去光辉缺色彩,又如近黄昏太阳。”

正如泰戈尔所言:“《罗摩衍那》是怜悯眼泪的泉眼。一只麻鹬陷入与情人分离的痛苦之中,它的悲痛哭声在《罗摩衍那》故事的核心地方响起。罗波那像猎人一样拆散了一对情人。楞伽一章的战争是由发疯的情人分离痛苦的翅膀扇动起来的。罗波那制造的分离比死亡分离还可怕,相会以后也不能治愈那种分离的创伤。幸福的安排是多么美妙!父亲的慈爱,庶民的爱戴,兄弟的相爱和新婚的罗摩与悉多的结合,年轻国王的登基,都是为了使这幸福的享受达到完善、崇高的境界而举行的。正在这时,猎人射出了箭,那就是夺取悉多的时刻。从这开始一直到最后,分离总没有结束。”[6]爱的感情在分离时比团圆时更美,在史诗中对罗摩与悉多分隔万里而不得相会之悲的吟咏也是一唱三叹。

这种悲悯之情不仅在人与人之间展现无遗,而且自然中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也荡漾着浓郁的情味,与人之情打成一片,融会出一种独特的韵味。蚁垤仙人以细腻的笔触对大自然的柔美、可怖或庄严的种种景象加以呈现,诗人并非把眼光固定在奇特的自然景色上,而像透镜般让诗中人物心理上的反应从斑斓的景色中穿透出来,刻印在情感的画板上。悉多被罗波那劫走时,“群山脸上都流满了泪,山峰好似举起的双臂;看到悉多被劫走,太阳也在那里忧愁,它的光线都消失了,暗淡的光圈绕在四周。连那些吃惊的小鹿,也都哭泣泪流满面。”《猴国篇》中,罗摩射死波林后,夜晚与罗什曼那在摩厘耶梵山脊上,夜色澄静,勾起了他对悉多的思念:“黄昏的霞光染红了云彩,边缘上镶着一缕浓黄,好像是一片片可爱的云布,裹上了天空的创伤。苍天好像害了相思病,上面的云彩又白又黄。微风就是它的呼吸,染着旃檀色的霞光。”大自然仿佛也为人类的悲欢离合所感动,怀着深深的同情,将人的自然特征加以类化并投射于世间万物,将人的命运与行为同自然现象混同认知,凭借着丰富的具象联想对宇宙秩序的合分往复、生命形态的更替循环做出了全然直觉的解释。目睹伟大创造者赋予自然的无穷之美与崇高之美,艺术家有时甚至会从惊叹中产生一种自惭形秽。对麻鹬那用肉眼难以察觉的痛苦,蚁蛭仙人曾做了怎样的一番苦苦思索,思考如何用相似的故事,用同样的热情进行描绘——这种热切的渴望促使他去创造出一种比自己以前的理解更美的审美愉悦来。

“当我们用自己心灵情感去摄取外界世界时,那个世界才成为我们自己所特有的世界。……在心灵感情里没有足够的摄取力量,他们也不能使外界世界成为自己的内部世界,也就是人的世界。…….在世上,有些人像一种无生命的自然一样,毫无感情……有些人是如此幸运,他们那颗富有感情的心灵,总把他们自己的惊奇、慈爱和想象投射到世界的每一事物上去。他们感受到自己与自然的每一事物保持着息息相关的联系。世界的运动,在他们的心灵弦琴上奏出难以计数的曲调。”

综上所述,正是与自然万物的同情共感,对世间一切怀着深深的悲悯之情,让《罗摩衍那》得以流传,比之日本的万物有灵观,中国的物感说,也可窥见东方文学中一以贯之的美学脉络。离愁别绪的情感抒发集中表现了印度古典诗学中以情味为核心的美学观,并影响了后世泰戈尔等大家的创作[7],这种有别于西方悲剧的悲悯情味正是东方古典美学的独特瑰宝。

猜你喜欢

情味史诗悲剧
伟大的悲剧
论《牡丹亭》的情味
——并与《罗密欧与朱丽叶》比较
2013史诗之战
你要有拒演悲剧的底气
史诗表演
现代笔法·古典情味·场上艺术——专访中国戏曲学院戏文系教授、编剧颜全毅
史诗
近视的悲剧
长征 伟大的壮举 永远的史诗
细读出情味 想象得真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