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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管会主任老皮

2018-03-05孙照峰

中国铁路文艺 2018年2期
关键词:老皮马莲老丁

对于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来说,生活都是十分平凡而又平淡的。时间总是无情而过,人们总是碌碌而忙。因此,小人物,平凡的人,就是我们自己或是身边的人。正因为如此,他们会慢慢走入我们的视野,引起我们的注意。许多事情会让我们想到自己在那般环境里会如何看待和对待,这样平心而论的比较和思索,能让我们感到这篇小说的主人公的亲切和现实,会让我们有时为主人公的命运叹息,有时又会为主人公的遭遇击掌而起。自然,有时的肃然起敬又是情感自然的坦露。这或许就是艺术的感染力,小说能达到这样的境界也就很值得我们赞许了。这篇小说的主人公的命运,能够让我们发出同情和赞许的声音,自然也就让我们不能不为小说点个赞了。要说意见,自然是有的,如果将主人公的思想行为描写得再细致一些、思想表达得再含蓄一点,不是更能令人回味吗?

皮来电算半拉子兽医。

退管会主任皮来电这天正忙着给离退休职工分大米,忙得手脚朝天,一个人要记账盯着签字,又要帮忙搬米袋子,一上午都没顾上喝口热水。这时突然手机响起,他看看是个陌生电话犹豫片刻还是接了,对方是个女声,声音够冲:“你是退管会老皮吗?我是办公室小柳。是这样的,我家泰森三天多了不吃不喝躺床上无精打采的,你给看看怎回事。”老皮脑子里一时转不过来,这小柳是谁?老皮说:“那去医院呀,我哪能知道他有没有病?”对方笑了,说:“皮主任误会了,泰森是条狗,你不是会兽医吗?先让你看看。”噢,老皮这才弄明白,但对方究竟是谁还是没想起来,听声音是特别熟悉,但就是落实不了是谁。老皮问:“你家在哪住,我怎么去啊?”对方说:“黄河小区XX单元XX号复式住宅。”老皮这才恍然大悟并喏喏:“我马上过去。”自己真是老糊涂了,竟然连领导夫人的声音也没听出来。

十月一日国庆节也是老皮年满60岁的生日。从七七年参加工作到今天整整40年。老皮有五年知青插队经历,刨去这下乡的五年,老皮服务铁路35年。这35年来他夙兴夜寐,从一名养路工开始,一步一个脚印,直至基层单位工务段一名副科干部。在铁路行业能熬到副科的人不多,这个级别论官不大,但它却是身份和待遇的象征。过去干部政治待遇起始点文件要求及重大决策传达范围就是副科以上干部。老皮文化程度不高,只是勉强算个高中生,高中三年他只读了两年,“文革”时期教育一塌糊涂。老皮的文化几乎是参加工作后自学的。要单拿出政策和理论水平,包括应用文写作,老皮不输给任何科班大学生。老皮写一手漂亮好字,参加工作头几年,他买本庞中华字帖死命练,硬是把一手蚂蚁体练成民工彩板房,也就是说老皮的字就如民工住的宿舍一样整齐规矩好看,后来他又练毛笔字,有硬笔的底子,软笔练起来就快了,从不敢拿笔到能写对联,老皮真是肯下功夫。早些年每年过年工区也得贴对联,过去对联没人卖只好找写好字的人给写,自备红纸,拿两盒好烟,请人写几副对联,给写字的老师先生两盒好烟算润笔费,不过那时的名人只要写字好的都乐意给群众写对联,最多抽支烟,不像现在请人写字动辄几千几万,而且那字也不见得写有多好。

老皮退休前,准备办三件事。第一件事就是想把自己副科这个副字取掉,解决级别问题。五一长假前他去找段长谈。段长只有四十一二岁,比老皮年轻十几岁,是正牌铁道学院科班毕业的大学生,刚调来本段才几个月,事先老皮在床上琢磨了好長时间,不知该怎样开口,伸手要官这事不好办。坊间传说不花银子别提这事,老皮活了快六十岁了,从未主动给哪个领导送过什么,一是他家庭经济不允许,二是这事不好操作,他也做不出来,他也想如果不提出来等领导想起自己来,恐怕遥遥无期,也不现实。自己与领导没有任何除工作之外的关系。民间说,不跑不送原地不动,他副科岗位上呆了不下十年,十年的老副科,怎么也该提半格了。

这天他去找段长签字,签完字他没挪地儿。段长接个电话说事,说完事抬头一看老皮还在就问:“老皮你还有事?”老皮也愣一下,他说:“没事没事,也不知你哪天有时间想请你吃顿莜面。”段长笑笑说:“你是有事还是吃莜面?有事说事。”老皮直说:“真的没事,就单想请你吃顿莜面。我老婆是乌盟农村的,搓鱼鱼、搅拿糕、擀炖炖样样精通。你是化德人肯定爱吃老家饭。”段长又笑笑,露出两颗烤瓷牙。段长牙不好,嘴里的原住居民大都撤离岗位,现在工作在一线的基本都是后来顶岗的。人嘴里假牙多了,笑起来就特别虚伪,看着段长的笑,老皮的心一下凉到脚后跟。段长说:“谢谢,我最近胃寒吃莜面不消化,过去爱吃,三天不见莜面就起义造反,现在不行了,这铁路干得吃饭没准点,把胃整坏了。”段长这样说就等于下了逐客令,这谈话是需要技巧和学问的,谈话不能走进死胡同,一旦走进死胡同基本办什么事都得黄。第一件事没成老皮真想抽自己几个嘴巴子,人家段长说了有事说事,你扯什么莜面拿糕,简直半脑子。老皮恨自己关键时候不会把握,把事办砸了。以后再找机会吧。在回去的路上老皮心想,自己从农村出来参加工作在他乡异地娶妻生子,不算成功人士也算经营有道。老天对自己也算开恩的了,和自己从小放羊拔草种地拔麦子的一帮发小,有两个不到六十岁就殒于非命,一个下煤矿半个月就透水捂死了,另一个同学外号叫刘大豆,常在书包里装几把大豆,吃大豆喝凉水放臭屁,他一放屁全班都能闻到,离他近的站起来,离他远的拿课本扇,熏得数学女老师直皱眉头。刘大豆改革开放后包砖窑烧砖,几年工夫发了,在城里买房置地,后来到鄂尔多斯开煤矿。人的欲望是无底洞,任何时候都填不满,刘大豆有钱了膨胀得不得了。开一辆日本丰田霸道,有一年冬天的一个凌晨,刘大豆在国道与一辆拉石头的卡车相撞,他当场死亡,钱没少挣,饥荒也没少拉下。他死后要账的排成了队。他活在世时风光气派,他人随着一股青烟上天,他的故事戛然而止。有人说他是夜间会情人去,一早赶回参加市政协会,因赶时间心急才出的事。从两位发小身上,老皮看到了人生,留给每个人的生命画布就那么一点空白,有的人写得好,画得也好,有的人写不好画不好,总之写好写赖全由自己。老皮近几年没事老总结自己多半生的得失荣辱。有些事没做好,有时内心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当年那件事不那样做就好了。人就是在不断总结否定中逐渐成长和完善的,老皮是单位的退管会主任,负责退离休老职工的零零碎碎,给老职工搞后勤服务是一项严肃的工作,从中央到地方,各级组织无不重视。过去中央有中顾委都是部级以上老领导。我们常说老同志是党和国家的宝贵财富,这项工作说小也小,从老职工的一壶油一袋面做起,说大也大,直到殡仪馆生命的最后一站。退管会工作关乎着成千上万的家庭辐射到社会的方方面面。老皮有个老乡叫崔一斤,这个人比老皮小三岁,他俩是老乡,崔一斤既是他的本名,也是他喝酒的量。他每天喝一斤酒,严重酒依赖症,每天睁眼第一件事就是喝酒,一天三顿,顿顿不拉,最后导致酒精中毒,肝硬化。他老婆叫常娥,一位干干净净的女人,常娥对丈夫严加看管,每天只给他配酒二两。崔一斤喝二两酒实在是杯水车薪,只得偷喝,他用矿泉水瓶子装好酒,瓶底做好记号放到矿泉水中间,夜里起解小便,一手抓前面把方向一手拿矿泉水瓶。三年不到整个人瘦成皮包骨,但肚子却奇鼓,拉到医院,大夫给做了全身检查,大夫翻了翻老崔的眼皮说:“拉回去吧,他想喝就让他喝吧。”大夫走出门,常娥跟出去,大夫说:“最多一个月,最短一星期,准备后事吧。”果不其然,第六天夜12点,正是人困马乏时,老崔想喝水老婆熬不住睡着了。老崔躺床上想喝酒又想喝水,他从床上挣扎起来,从床下鞋盒里找到雪藏的最后一瓶矿泉水酒,一口气灌下多半瓶,这是他生平喝得最痛快的一瓶酒,这酒如琼浆玉液,伴随着酒力的弥漫他飘然若仙灵魂出窍,绝尘而去,等常娥醒来时,看着老崔渐渐冰凉的身体,她没有悲痛,仿佛这人跟她无关,这是他的必然归途,只是把时间提前了。endprint

常娥第一时间给老皮打个电话,老皮说:“我立马就到。”

老皮不到十分钟就赶来了,他端详老崔临终面目表情,还真安详,还算平和,似乎也无一丝一毫痛苦,老皮拿来一瓶二锅头,往毛巾上倒了小半瓶,给老崔擦擦脸,很认真地做着最后的入殓清洗,熟练并念念有声:“老弟啊,你这脾气没治了,这辈子我就服你,一辈子吃软不吃硬,宁折不弯,跟过你的人都知道,宁肯自己吃亏也不让兄弟受制。大人大气爱酒如命,这不你把自己折了。我是你哥,你就放心走吧,家里的事有常娥呢,有个大事小情的我也能搭上手,到那面把你的臭毛病多少改改,酒能不喝就不喝,能少喝就少喝点,你这一辈子让这玩意儿误了多少事啊,那边人生地不熟,凡事和气点,别动不动使你那驴脾气,谁脾气大谁走得早。逢年过节缺钱就捎个信托个梦我给你汇钱,你别小气巴拉地光喝酒连个花生豆都舍不得就,在这边你穷了一辈子到那儿就别太刻薄自己了,你就爱个车,拣好车就买他一挂吧,听说宝马不错、悍马更好,最差也买个沙漠王。”这一顿推心置腹的谈话下来,仿佛两兄弟谈话或者两酒友在推杯换盏。老皮说得诚恳真挚,似乎安顿要出远门的兄弟,老崔脸色明亮许多,线条更加柔和,嘴角还隐约挂一丝丝微笑。这种与逝者对话,在民间叫劝阴。劝阴顾名思义就是对逝者进行一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礼的劝解。言语一定要诚恳,态度一定要真挚,动作一定要轻柔,道理一定要清晰,效果一定要感动,劝阴一般是由德高望重的人主持,劝阴过程始终在诚挚、感动、柔和的气氛中进行,在劝阴过程中,没有生与死的区别,主持人明明是在劝逝者,但围观的听众都频繁颌首,思想政治工作的天才运用,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神马之作。尤其对于遭受过多人生磨难的逝者,其劝语更加娓娓动听,更具引领操作功效。劝阴是纯民间殡葬文化杰出代表作品,其主要内容无非就是劝人行善积德,化凶为吉,生前有仇有怨逝后平和如归,劝阴明是劝逝者,实则是生死两劝,明劝逝者,暗警活人大行德广山高水长。

老皮是个宽厚温情的人,从一名普通工人成长为一名基层干部,四十年的历练让老皮更加睿智和温暖。自从被任命为退管会主任后,老皮的性格天性得以充分拓展,而且老皮又是一个十分耐心细致的人,成天与六十岁以上的老头们打交道,没有十分的耐心,基本胜任不了这项重要工作。过去企业给退休老职工们搞点福利,分米分面分油,老头们喜气洋洋骑着自行车哼着小曲领取。一位外号叫老抽筋的老头,兴冲冲地来领米面油,老皮一看花名册说:“老聂,你儿子领走了。”“我儿子他怎么能领我的福利?他代表不了我。”老皮说:“的确,你儿子代表不了你。这样吧,我让他给你送回家,省得你自己还得搬运。”“别让他送,他爱送哪送哪去,我不要他领的东西。”老皮一看今天遇上刺头了,他笑着说:“聂师傅,你这么一说,以后凡事都不让你儿子代表你,都你亲自来办,是这样吧?”“是这样,尤其是钱呀、粮油贵重品更不能让他沾。”“那好,老皮说,这样吧,你再领一份福利,回头我找你儿子把他领走的退回来。”老聂说:“只好委屈你了。”老皮笑笑:“没关系。”老聂又领了一份福利,以胜利者姿态班师回朝,他还雇一辆电动三轮,大吼二喝地指挥司机。一年老搞这玩意儿干啥?粮呀面呀的拉回去也都坏了,谁吃呀,每人发点钱多好。这事过去了一个阶段,老皮忙来忙去地把老聂儿子多领一份这事忘了。大约过了半个月,老皮好不容易找到小聂电话,电话那头串出一个生猛的声音:“谁呀?”“我退管会老皮。”“啊皮哥,啥事?说。”老皮长话短说,把事儿复述一遍。小聂说:“皮哥,没事,我在河南驻马店呢,回去就给你送去,回见。”老皮信心满满地按下电话,这事就算结了。大约又过了十几天,老皮忙着又打发了两个去世老职工,其中一个是老皮师傅老关。今年88岁仙逝,穿衣服入殓劝阴直到火化抱回骨灰盒全是老皮给张罗操作。关师傅给日本鬼子开过小火车,12岁就爬上火车头甩大煤,东北大板锹,一锹24斤煤,一个班得往火车炉膛里扔6吨煤,关师傅个小,年龄又不够属童工,穿大头鞋踮起脚也没一锹高。关师傅是孤儿,从山西一路逃荒而来,最后落脚名叫大榆树的地方。铁路上招人,关师傅就报名参加工作,人家嫌他个小不要,他说我不要钱给我吃饭管饱就行。招工头看他衣衫褴褛,就添个零头留下在铁路车站打杂。打杂无外就是给站长当勤务员看见啥干啥,甚至还给站长老婆洗脚洗内衣。再后来站长老婆生孩子了,关师傅就负责看小孩,给孩子洗尿布擦粑粑。后来战事吃紧,日本人加快了对东北资源的掠夺。机车乘务员紧缺,司炉人手不足,关师傅就被充实到机车上当司炉甩大锹。后来关师傅辗转来到包兰线开火车支援边疆建设,后来又因工伤调至工务段当了一名铁道工人。

老皮打发完关师傅,心里异常沉重,关师傅是他上班第一天就被指定带他的师傅。这老头一双小眼睛炯炯有神,平时腰里常揣一个铜皮扁酒壶,一壶酒半斤,不知用了多少年。外皮黄铜锃光瓦亮,小口大肚,铜盖拧开就是酒盅,正好盛三钱酒,一两三盅。平时不喝,每天晚上,关师傅打半盆热水两脚伸进去,额头上渗出密密细汗,这时他拧开小酒壶,慢慢斟、慢慢饮,特别享受过程。半截腌黄瓜,用前门牙切一小口,细细嚼。他的酒喝得香甜,看他喝酒的人能流下哈拉子,看他喝酒真是特别有趣的享受。关师傅退休后,每天背一个出乘包,包里放三件宝贝,一是酒壶,二是一本不知何时出版的老铁路技规,三是一柄黄铜检查小锤。关师傅每天早上如上班时出乘务一样收拾得利利索索,仔细检查工具备品,到烧麦馆吃一两烧麦,这一两烧麦吃两个半小时,六个烧麦二两酒,那就是人间绝美享受。关师傅是经历过三个特殊时期的火车司机,抗战、国民党和新中国,在日本占领东北时期,他眼看着一列列火车把一搂粗的松柏木拉向口岸,最终到达日本横滨港口,作为一名中国人和火车司机,自己竟成了日本人掠夺祖国的帮凶,心中那种无奈和仇恨难以言表,作为一名普通的中国人,能有这样悲凉自觉的家国情仇已是国之幸运,如果这样的人民汇集在一起,那就是一股伟大的力量。

其实老皮和常娥的关系应追溯到十几年前,常娥因事闪了腰,痛得躺在床上爬不起来。老皮多少懂点推拿揉捏的中医医术,过去常给闪腰岔气的工友拿捏,一来二去,老皮就算半个推拿师。崔一斤来找老皮说常娥闪腰动不了,请老皮给拿拿。老皮古道热肠,菩萨面相,买了一瓶白酒就来到常娥家。常娥一看见老皮进屋,眼泪扑簌簌的。老皮让常娥躺下,他的一双大手从常娥的后腰部摸起,从肋骨到盘骨如数家珍。倒半碗白酒点着,白酒燃起淡蓝色的酒花,老皮把酒倒入手心两手搓热,然后在常娥腰间来回搓拿,常娥在身下啊哈哼妈,不知是痛还是舒服,整个人都瘫软成一摊软泥,崔一斤站在床边看着皮大夫和病人如此这般,边说:“皮哥你先看着,我到外面买点菜,中午在这吃。”崔一斤出门,老皮的汗也下来了,他来来回回给常娥拿捏三遍。最后一遍他的手往下伸了伸,越过草原部分,带酒花的手就游移到了最核心部位,常娥的眼睛闭着,身体扭了扭,这似乎是鼓励和默许。但老皮很理智地停止动作,他把手收回,一只手往上挪挪,摁住了那只还算坚挺的东西。这次常娥有了反应,并抓住了老皮的大手,老皮说:“你试试坐起来,看能不能下地走路。”常娥慢慢起身,下地走路,又活动活动腰身,她一把拽住老皮,猛地在老皮脸上亲一口,老皮嘿嘿乐着,心里犹如六月葵花灿烂无比。崔一斤长年过量酗酒,男人功能早溃不成军,心想事不成,半举不举,不送不进。在床上基本属吃瓜群众,那时常娥四十岁出头,如火如荼风姿绰约,时间久了,无性婚姻不是没有问题,问题是怎么办?如果一个女人出墙,人们会用很多难听的语言谴责女人,而其深刻的内涵别人无法读懂。常娥不是个滥情的女人,但早就对老皮情有独钟,她没有事就往老皮办公室走一趟,借口问个什么话,坐个十来分钟,老皮起先不在意,后来觉得常娥有点意思。如果常娥属于饥渴型出墙,那么老皮是受虐型解放。老皮老婆洁癖严重,俩人分床睡,每月合一次,这一次比召开一次重要会议都隆重,先是洗床单,洗被褥,然后俩人洗澡,尤其给老皮洗澡,她亲自操作,每个沟沟每个缝缝都要用消毒液清洗,三洗三消,上床后还得穿工作服(戴避孕套)。刚开始时老皮还能忍耐,后来老皮厌烦透了,一想起上床就如上刑,本来人的性致如火山,如大海潮涌,来去无定时,激情汹涌时如银泻地一泄千里,去时如退潮千里大撤兵,谁把这本真本能的东西用一套机械的操作规程所束傅,那还有性趣吗?每次老婆给老皮穿戴工作服时刚穿上还行,一勒到根部,基本就兴致俱无软塌塌如同一坨乱泥,老婆气得鼓鼓,老皮像不会做作业的小学生,头低垂着,不放大声出气。后来随着岁月沧桑,他们基本进入了无性婚姻行列。周边很多人都过渡到无性或进入蜻蜓点水式的婚姻,爱情已老,性趣已倒。也不是说老皮没了性功能,相反他的性功能奇好,比他这个年龄的男人都出息,只是在自己老婆面如一只病猫,而在常娥面前简直就是一只猎豹。有一次崔一斤去单位考试去了,得走三天多,这天晚上常娥快下班时来到老皮办公室,常娥这女人在老皮面前不掩饰,她说:“今天老崔去了单位,得走几天,你晚上到我那儿吃饭吧,我买了只乌鸡,又买了两只猪脚,炖了给你补身子。”说着还有意捏捏老皮的腰,老皮的激情就如闷火的炉子,一捅开就强烈燃烧。他听听寂静的办公室走廊悄无人息已经六点多了,又是周末人们下班早,他扳住常娥的身子压住她的嘴狠狠地啃了两口。老皮跟常娥相好十几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闲话传到崔一斤那儿,崔一斤心里有数。他虽然喝酒喝坏肝,但脑子还没烧坏,他只是苦笑笑。他知道半斤八两要让常娥守身如玉那简直不可能,常娥面容姣好,性格开朗,正处在女人黄金时段,后来还成功当选居委会主任,整天东跑西颠与各色人等打交道,口才好笑声脆,哪一点他崔一斤能比?起先崔一斤还试图管管自己的女人。有一天晚上,夫妻俩躺在床上,话题就从自己身上唠起。常娥刚洗浴完,浑身散发一股迷人的馨香,当一切收拾停当,常娥横陈在崔一斤面前说该你了。崔一斤看着自己的老婆浑身上下一丝不挂,丰腴美白,两只大奶珠润玉圆。崔一斤有点眩晕,但腿间的物件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常娥说:“一斤该出山了,就是只病猫也该伸伸懒腰了。”崔一斤没有吭气,常娥伸手探探老崔腰间,老崔几乎哭丧着说:“不顶事,尿尿也立不起来了,老往裤裆漏。”常娥叹口气说:“老崔你别急,这顿饭啥时都是你的,臭了倒了喂了狗我都替你守著。”崔一斤脸色绿了:“老常委屈你了,往后你只要给我留一点面子,其他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俩人抱头痛哭。endprint

老皮老婆叫马莲,她是位非常有个性的女人,早年自学医术,硬是考试拿了医师证成为一名妇產科大夫,俩人膝下有一个儿子,上完大学后就在北京就业了。马莲退休后又返聘了妇幼保健院继续当大夫,她的主要工作是刮宫,每天亲眼目睹血淋淋的终止妊娠场面,简直暴殄天物。最小的妊娠者只有十五六岁,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临进手术室还和男友缠绵。马莲看到这些心里就会升起一股无名火,这火蔓延起来就传导到手术当中叮咣二五的手术器械,拿在手里仿佛就是刀枪,把这些东西伸进女孩的身体里,女孩还在发育,这些冰冷器械在使用之前,按说应加温至人体不感到刺激的温暖,但是她们有意忽略这个细节,以这种强烈的冷凉刺激教训一个年轻人不要忘乎所以地偷情。爱情也并不全是温暖的回味,这些孩子们在手术中大喊大叫,如杀猪哀嚎,待他们术后半年不到又重回手术室。马莲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曾四次见到一个女孩,年龄不到25岁,最后一次是马莲给她做的手术,并进行如下对话:“你这是第三次了,再这样刮下去,你将来不会怀孕了。”“对不起大夫,这是第四次了。我姥姥生了七个孩子最后死在猪圈里了,我妈生了五个孩子,现在脑血栓在床上躺着五年了,想喝口热粥都喝不上,我不打算要孩子了。”“你为什么不采取点措施啊,这样刮来刮去的,你的子宫如牛皮纸一样薄,对身体的伤害无法估量。”女孩叹气:“大夫,你恋爱过吗?”“我怎么没恋爱过,我是孩子的母亲。”“大夫大姐,你说的我全懂,可我就是抵御不了激情。那股劲上来如火山要喷发,你见过谁阻止火山喷发?那一刻让我死我都不带犹豫的。”真是如雷贯耳!女孩子的话把马莲可怜的自尊击得粉碎。

这天马莲又刮了两个宫,一个是避孕失败意外怀孕,一个是高中生,这名高中生不知道自己怀孕,是最近生理期不正常被她妈妈发现的,妈妈没有声张,悄悄领来医院,登记表病历都是假名,这些秘密医院都知道。也可以说医院也表现了最大的人道,做完高中生的人流,发生了感人的一幕,一般女人做人流,只要是真正的夫妻档,大多数男人会陪着来,非婚姻关系的人流大多数是女人单独来或亲人闺蜜来,当事男友一般都不来,但那个高中生做完后,来了一位敦实的男生,年龄和女高中生相仿,他挺讷羞地站在走廊里。那个女高中生从手术室出来,他连忙跑过扶着女孩坐在长椅上,并递给女孩一个热乎乎的红薯,并趁势握住了女孩的手。作为大夫对这些虚伪的表演司空见惯,但这个小男孩的所作所为真诚而勇敢,马莲对这个小男孩顿生好感,她突然有想跟他聊聊的冲动,马莲把小男孩叫进办公室开门见山:“你和女孩什么关系?”小男生很羞涩地低下头,想了想说:“同学或者恋人。”“你还在读高中吗?”“是。”“你俩是同学吗?”“是。”“你打算将来娶她吗?知道一点知识以后要采取些措施。”“唔。”小男生一脸真诚,仿佛做了错事的孩子,马莲觉得学校也有责任对学生的性知识进行普及教育和保护,家长也应及时关注青春期的孩子,防止他们走向歧途。西方国家对青少年的性教育也值得借鉴,如美国家长们会给自己的女儿书包里塞避孕套,一旦你遭遇激情,当你被爱或爱时接近于危险边缘时,千万记着戴一只避孕套,那是最后一道安全防火墙。

马莲自己的生理期已停业两年了,也许因为职业的因素,她对性简直反感到了极点,尤其反感激情式不加选择做爱场所的性激情。有一次老皮出差回来,他一进门就抱住马莲,马莲正切菜呢,按说这是一段火山喷发般的好戏,但马莲不行,她连连后退,直至退回卧室,锁门,而激情四溢的老皮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所措,半个小时后,马莲化好妆,穿着睡衣开门,这时的老皮已如泄了气的皮球,瘫在沙发上呼呼大睡。

在单位里,老皮是个温和的人,只要能帮的忙他都会上手帮忙。尤其是婚丧嫁娶之类的大事,老皮基本属于整个地区不可或缺的人物。老曹去世了,老曹无儿无女,也无亲无故,老伴前几年离开了,一个人孤单地走完余生,只活了65岁,从老曹生病到临终,老皮一直在他家从入殓、劝阴到装入骨灰盒,一连几天老皮忙里忙外,直到把老曹干净利落送走。老皮干了几年退管会主任,先后送走三十余位老职工,哪一位临终者的音容笑貌都印在他心里了,哪一个老职工得什么病,活多大年龄,家住何方,家庭背景,儿女情况,他如数家珍。也许看惯了太多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老皮对人生亲情对世界对自然的理解更透彻,更唯物辩正。从老曹身上他看到了人生的孤独和无助,那是悲凉人生的另一面。老曹临终时全身瘫软无一丝力气,他还说了最后一句话:“我没用了,不拖累大家了。”

一盘西红柿炒鸡蛋红黄分明,另外加了点碧绿韭菜,看着诱人,一盘猪手勾鸡爪,雅致二手相牵。常娥家干净整洁,六十多平米的适用住房,客厅配一台小平板电视显得非常协调,家虽然小点但住着舒服,女主人又极会布置居家氛围,一盆米兰,一盆文竹,靠墙处养一盆牵牛花爬上屋顶。这屋最难能可贵的是靠屋角有扇小小书柜,柜中竟然有莫言、贾平凹、刘震云、迟子建等当红作家的作品,从这个屋子的格调中一定能读出主人的兴致爱好和品位。的确,常娥就是一个十足的文学迷,偶尔也写点小作品,写些小诗小品文之类的,这样一个女子竟有如此雅趣。这事说起来话长,常娥先天子宫畸形,一个无法生育的女人,婚姻自然就大打折扣,每次相亲她总实情相告,真是红颜薄情不知见了多少对象,听到她的自述后,再没回头。后来崔一斤出现了,崔一斤弟兄四个,没有姐妹,对传宗接代这事看得不是那么重。崔一斤也有毛病,尿床,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还隔三差五尿床,大医院小诊所没少去,西医中医没少看,吃过的中药估计也能装几麻袋,就是治不好这个病,有一年崔一斤到草原游玩,黑夜睡觉穿尿不湿,一位放马的蒙古老头看他这么大个人穿这玩意儿就问问情况,老头说这叫童不起。没啥药能治,这病看在尿上,其实根在心里,这病一结婚就好了。崔一斤这尿床的名声也无腿走千里,他家院子里天天有晒出来的褥子,谁家有闺女嫁一个尿裤裆?因此崔一斤尿床,常娥无卵,两不嫌弃。结婚后崔一斤不尿床了,太神了,崔一斤和常娥又去一趟草原,去找那个神奇的老头,草原上的人一头雾水:“放马的老头?没听说过,这儿从没有个放马老头,看来遇仙了。”崔一斤仔细回忆那老头长相,童颜鹤发,憨眉善目,似有仙风道骨神韵。endprint

常娥问:“过年剩下的半瓶五粮液还在,你喝不喝?”老皮说:“老规矩。”这老规矩就是三杯酒下肚,然后就走床戏了。第一杯下去,老皮连筷子也没动说:“咱俩有十几年了吧,如果能生一儿半女也有十几岁了。”常娥有点不好意思:“说啥呢?”老皮没理会自顾顺着话头继续:“要说感情这玩意儿没法测量,咱俩究竟往哪走,结果怎样,不知你想过没有?我退休了,往后怎么办,你有什么想法也谈谈。”常娥低下头:“我也没细想,走一天算一天吧,人老是自然规律,没办法的事。你有啥想法就明说吧。”老皮又端起第二杯酒:“我想了好几天了,你该找个人家了,你这样一个人孤单零落的到啥时候呀,现在你该考虑找个老伴了,你趁年龄不大有合适的寻摸一个吧。”常娥哭了:“你是想甩了我呀,我不想离开你,我这辈子没真正喜欢过谁,你是我唯一喜欢的人。”老皮把第二盅酒又喝了:“两码事两码事,这跟喜欢不喜欢没关系,我们一天天老了,老来老去,往后怎么办?总得有个依靠。我们这样下去,对你也是不负责任,我想明白了,你必须得找个人家,咱俩的事,必须有个了结。我不能再耽误你了。”常娥说:“就是猫猫狗狗养十来年也有感情了,这活生生的俩人说断就能断的?”老皮又倒第三杯酒,他替常娥拭拭泪珠:“这事不能再拖下去了,从我喝完这杯酒咱俩就正式停止那种关系了。”第三杯酒,两行老泪涌出来,竟滴落到杯里,四目相对,泪酒交融,也算一曲绝唱。

老皮想要办的第二件事,就是想终止与常娥的关系,他与常娥是在非典时期发生的爱情。那时,老皮还当办公室副主任,主管单位的后勤发放,那时单位效益特好,每隔一个阶段就给职工发些米面油肉及小电器之类的实物。老皮主管的库房里堆满了这类物品,常娥就在办公室打杂工,帮助发放登记兼管理库房,当然她这份工作也是老皮特意设定的。近两千多人的单位后勤管理也确实是一项繁琐的工作。好在常娥认真心细脑子灵活,又会电脑操作。领导多次到后勤视察工作,段长甚至还溜达到库房实地考察,亲眼看到常娥穿着整洁的工作服在发放防暑用品、绿豆。劳保部门发的绿豆是大麻袋,一袋二百斤,麻袋不结实有些破损,绿豆撒得满地都是,再说也不好分。常娥就打了五斤装塑料袋,每袋都先称好装好,每人一袋拎走完事,既不撒活又干净利落。段长走了一圈看到常娥正认真地称装绿豆,段长挺有兴趣地拎一个称好的塑料袋掂量一下,并亲自称一下,不多不少正好五斤。段長说:“一称进百称出,要赔了怎办?”常娥说:“赔不了,通知单明明跟职工讲得清楚每人五斤,五斤就五斤,差一点儿也不行,要不够五斤,职工们不高兴骂人,他们骂的不是分绿豆的人,骂的是领导和上级组织。”一个临时工这认真这境界真让人刮目相看。眼睛一亮,段长说:“你就是常娥吧?天上的仙女,境界就是不一般。”段长还想说什么,电话响了,就赶紧接电话,然后摆手走了。段长临时视察库房一事老皮没在场,他在外地出差,等他回来后,段长找他问:“那个办公室库房临时工每月给人家多少工资?”老皮说:“只有一千五百。”段长说:“她的工作挺敬业,一千五有点少,再加三百你看怎样?”老皮说:“你真是明察秋毫,他们工资确实不高,涨点也是对他们工作的鼓励,没说的,我替他们谢谢段长。”段长摆摆手说:“下月开始吧,谢什么谢,别骂我就烧高香了。”

当晚,老皮把这一喜讯告诉常娥,常娥看看周边没人扑上亲了老皮一口。今晚上家里没人,老崔又上党课去了,当晚,他俩就在老崔家庆祝一番,那时老皮五十刚露头,精力过剩,他跟老婆马莲基本属于冷战状态,一盘下来老皮虽然大汗淋漓但仍然意犹未尽,而常娥又是床笫尤物,白肉连绵,山峦坡谷,风物卓然。老皮被调理得如吃不上食的老虎,心痒难捺。不到半个小时又做一盘,连续两盘下来,俩人仿佛从水里捞出一样,老皮仿佛梦游一般,说:“我这辈子就死你这儿了。”

那是在非典时期,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常娥从一名风华少妇渐渐成熟为半老徐娘,但风韵犹存,仍然美丽,而老皮当年的十万黑发如今只剩下三千弱兵,牙也下岗了五位,但有一样功能让老皮自豪。

常娥哭了,珠泪汹涌,她一头扎进老皮怀里,身子抽搐着不能自已:“皮哥,我这辈子没爱过别人,只爱你一人还没爱出个结果,皮哥今天把话说明白,你要走了就两个结果,一个是我独身终老,另一个就是跳湖,你给裁定一个。”“让我想想吧。”老皮这辈子其实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他做事历来都是非分明,主意坚定。但他自己的婚姻家庭一直犹豫了十几年,痛苦地维持着,双方心里明镜的,但就是谁也不捅破,近二十年分室分床分餐,俩人仿佛是投宿住店的。起先他俩偶尔还坐一起看看电视,简单聊聊天,后来发生一件事就再不往一块凑了。老皮爱看体育节目,只要有比赛项目转播他都爱看,尤其爱看足球意甲德甲、台球、象棋,只要是竞技项目他都爱看。马莲爱看电视剧,韩国的肥皂剧看得如痴如醉,那天正转播世界斯诺克比赛,丁俊辉对阵奥沙利文,这是一场非常难得的台球好手的对决。老皮刚打开电视,马莲说:“今天韩剧最后大结局,今天不看以前的白看了。”她把台调回电视剧频道,老皮叹口气,一肚子无奈。平时只要没有大型的体育赛事,他基本不看电视。今天这事运气太坏了。老皮只得起身往办公室去,到了办公室打开电视没网,他忽然想起前几天民工上房换破瓦把网线扯断了,自己当时没盯住,民工没接上网线,现在又没梯子。单位看不成,老皮从单位里给常娥打电话,电话一直响了三四遍没人接,老皮信马由缰往车站方向走,看车站附近围了一群人,一帮人摆残局。一个拉手提箱出差的小伙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上那几个子,摆棋的和旁边一伙的几个怂恿着小伙子:“怕啥,看清就下吧,现金不够,我先给你垫上,回头你再给我补上。这棋局叫双炮争先。”老皮在棋书上见过这棋,变化挺复杂,一般棋手能看出的几步棋,基本都是骗招。因此不是高手,基本赢不下来,即使是高手在大街上也休想赢这些江湖骗子一分钱,那个小伙子终于被摆棋团伙说动了心,说好输赢一千元,准备开战。老皮忽然有一点冲动,他对那小伙子喊一声:“下什么下?你姑姑还在家等着呢,你还在这儿下棋?”老皮猛地一喊,大伙都懵了,小伙子两眼惊诧地看着老皮,老皮说:“先回家吃饭,想下吃完饭再回来下也不迟。”说罢,他自顾自先走了,小伙子猛然醒悟过来:“不下了不下了,老姑夫,我这就来。”他拉着推拉箱紧追老皮去了。endprint

搅散了骗人棋摊,那个小伙子追上了老皮:“谢谢大爷,这是一伙骗子,差点儿上当。”老皮说:“出门在外,不可贪心贪财。守住自己的别贪别人的就不上当了。你棋下得再好,也赢不了这帮骗子。”小伙子说:“大爷我也是鬼迷心窍,多谢您热心帮忙,要不钱肯定就被骗了。”老皮说:“看样子你是学生,出门太少,不知江湖水深。”小伙子说:“是的大爷,您眼力真准,我今年刚毕业,今年刚被华北电力系统录取,今天是去新单位报到的。”老皮说:“那就更不应该了,上班第一天就遇个骗局,以后心里不舒服。”“是啊,大爷,您是贵人。”“贵不贵得让谁看,那几个骗子这会儿肯定骂我贱人呢。”

从车站出来又转了一会儿街,才接到常娥电话,常娥说:“我洗澡了,刚出来,你有事吗?”老皮说:“没啥大事,你家电视好着吧,我想上你家看会儿电视。”“现在还是啥时候?”“马上!”“那你过来吧,我马上回。”

这一晚老皮没回家,看完比赛,丁俊辉输得很惨,就洗个热水澡,然后就睡下了,一夜无语。

和马莲上一次过生活要追溯到去年十一期间,国庆长假,全国人民都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这长假期间,马莲哪也不想去,不知从哪找来一套莫言的小说集,说要和国际接轨,利用长假读点有温度的作品。马莲自己知道,医生大夫太过理性,白大褂掩去的人性令人望而生畏,与冷冰冰的手术器械一样,将温情脉脉扼杀在刺鼻的来苏味之中。她虽然年过五十六岁,但皮肤白皙,面容因长期缺乏笑容略显僵硬,眼睛虽大,但神彩不足。她换一身裙装,在家里轻盈地走来走去,老皮看着这过于形式主义的开场白有点无所适从,他没事就在网上下下棋。“你今天想吃点甚?我今天专门给你当专职厨师。”马莲一边抹桌子一边问道。“随便。”老皮正将军头也没抬说道。“你就不能说个明确的话?多会儿问你也是随便,请问随便是什么东西?”听这声音又是吵架的底子,老皮忽然心软了,也疲劳了,他不想吵了,他知道自己再多说一句话,世界大战就立马大爆发。他立马换装,从脸上挤出百分之六十以上的笑容:“随便就是你做什么我都喜欢吃,我放弃选择权,支持你,这样可以吗?”马莲朝老皮瞟了瞟:“你不笑还好,你这么笑挺瘆人的,不信你自己照照镜子。随便这两个字被你说滥了,你每天在家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这俩字,如果你实在不想说,也可以沉默。”

眼看着又要失控,老皮走进厨房很真诚地轉了一圈,他想用实际行动弥补一下自己言语的不妥。揭开锅瞧瞧,也不管净不净,又倒了水开始洗锅。刚倒进水马莲说:“干什么呀,我刚洗过。”“你说吃什么咱俩一块动手。”马莲说:“不吃了,饱了。”然后进卧室用力关了门。老皮晾在厨房,他倒真有点饿了,他忽然有了想炖条鱼的想法,差不多有两个多月没吃鱼了,马莲也爱吃鱼,今天就炖条鱼吧。老马拿定主意后立马去买鱼和豆腐,他是个细致人,近年来对下厨挺感兴趣,中央台的《回家吃饭》这栏目他几乎每期必看。对鱼的各种做法也学了几招。今天就做糖醋鱼。四十分后一道色香味俱全的特色糖醋鱼出锅,他敲敲马莲的卧室门,“夫人该用膳了”。马莲咳一声算是回答,俩人就一盘糖醋鱼胃口大开。老皮翻出半瓶天之蓝,自斟自饮,夹了一条鱼尾巴,马莲也不客气夹了鱼头,她特别爱吃鱼头,说鱼头美容健脑。马莲一边吮鱼头一边聊起医院一件趣事。同事尤大夫,平时在科里最爱笑话别人,医院老老少少十几个女医护人员,她都能说出别人的短处来,她自己离了三次婚,生了一儿一女。女儿去年刚大学毕业,未婚先孕,上个星期来做人流,马莲给做的手术。尤大夫千叮万嘱要马莲保密。马莲说:“你放心尤大夫,我做了一辈子人流你听我说过一个人吗?你知道我记性不好,出了门就不认人了。”尤大夫说:“马姐,你就是菩萨再生,明天给你立碑。”吃过鱼,喝过酒,气氛还算融洽,老皮有点想法,看看穿了短裙的马莲似乎有点冲动。马莲也有点意思。你搞搞卫生,便推开老皮自己进了卧室。老皮明白这事有了眉目,便抓紧落实。他先漱口,冲一澡。等一切收拾停当,马莲裹浴巾从卫生间出来,老皮血脉偾张,似乎有了激情澎湃的感觉,马莲却拿出一套医用卫生盒、消毒液,擦在身上凉飕飕的,仿佛把一块烧红的木炭扔进冰水里,他打了个寒噤,全身一哆嗦,如败军之旅一泄不可收。医用酒精在最敏感的部位擦来擦去,仿佛给一个不老实的孩子洗脸,他忽然有一种想要逃离的想法,下面疲软得如跨下阿斗,全身立起鸡皮疙瘩。“怎么啦?”她问。“头晕,血压上来了。”“那就先休息吧。”马莲叹气说。老皮如释重负,他如逃兵般的逃回自己卧室,不知从何年何月,他们夫妻生活中出现了那个薄如蝉翼的家伙,老皮对它恨之入骨,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玩意儿的狙击,他走出了围墙,走进了另一个女人心里。其实老皮的性欲是很强的,年轻时有过两个小时下三盘的记录,他和常娥的情景交融每次都令常娥如醉如痴,性是一件难以准确定位的本能,有多少人因为性的缺失或失调而一败涂地,对性的放纵而身败名裂。

今天老皮本来怀着满满一腔激情,试图拾补岌岌可危的婚姻,可惜让一团冰凉的棉球彻底击退了,被酒精刺激的部位微微泛红,这个垂头丧气的家伙,也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

三个月后,老皮和马莲悄悄地办理了离婚手续,他俩没有吵一句嘴,双方写了个协议和平分手。二十八年婚姻就此划上一个句号。

马莲对老皮的出轨了如指掌,她是内涵特别深的人,一个年过半百的女人不是不懂风情,而是让世俗的滥情伤了内心。她知道老皮和常娥的明里暗里的走心换肺,只是懒得搭理罢了。放手就是最好的救赎。她选择放手。令许多人瞠目结舌,老皮也如往常一样生活,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有一天晚上十点多了,老皮上床睡了,听到马莲敲门,开门,四目相对无语,马莲说:“你明天搬家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了。”老皮点点头。是夜老皮失眠了,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亮堂如同白昼,往事如烟历历在目,对面屋里传来马莲的咳嗽声,她有咽炎,一到春秋落英时分便犯病,这又到了秋天,窗外落叶纷纷遍地金黄。马莲咳嗽很有规律,每隔三五分钟就咳几声,这样一来,老皮更睡不着,辗转反侧。马莲年轻时很漂亮,一口洁白细牙如珠似翠,四十五岁以后便开始掉牙,满嘴珍珠碎玉一个个弃家而去,只剩不到十颗牙齿誓死坚守阵地,她太沉默了,沉默的人老得快。五十岁那年头发全白,一头雪发飘然若仙,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白雪仙女降临人间,神话般的女人真正诠释了水清无鱼的真理。endprint

老皮整理好自己的行李,他在市郊租一户房子,临出门时,他突然感到家这个概念,在失去时是多么重要,无家是世上最穷的人,人们常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讲得太准确了,在这个星球上一切是以物权的存在形式而存在的,作为一个人必须有一方立足和舐伤口的地方,一旦失去立足之地就如一只惶惶不可终日的流浪犬。

在新租房里,常娥正收拾着房子,房子前租者是一位收破烂的河南人,家里堆满了杂物,只留一个睡觉的铺位,等他全部搬走,整个屋子里一股浓重的臭气。常娥买了一瓶84消毒液,用整整一上午才收拾出来,光垃圾就装了两蛇皮袋子,等把这一切收拾停当,常娥瘫在床上,总算有个家了。“一楼出进方便,你接下来就自由了,再不用时时处处看人眼色了。”老皮未置可否。他和老婆离婚这事没跟儿子商量,也没跟任何人讲,他儿子叫皮伟,在北京做快递生活,儿子过去在铁路客运段做列车员,参加工作干了不到三年忽然觉得这工作太不适合自己了,年轻人总想着创业,做三十年前的马云。殊不知万丈高楼平地起,最宏伟的工程从拧紧一个小螺栓开始。皮伟从住地下室开始送快递,跑美团,甚至在车站干起小红帽。好在北京天大,只要吃苦肯干就能立脚,短短几年,他有了自己的小快递公司,团队事业正在起步。皮伟一年很少回家,隔三差五打个电话,三十岁还没结婚。一家三口各自为战,团聚成为奢望。每个人内心都封闭着,谁也不知谁的隐密世界。老皮觉得自己的事自己做主,没必要跟谁商量,尤其是儿子已成年,因此他的家庭变故没有跟儿子沟通。

老皮骨子里是个自我意识十分强悍的人,只是外在表现不太明显,他给人的第一感觉敦厚、老实,与世无争。他们的家庭在众人眼中也是和平稳定大众普通型。马莲在单位里给人印象性格内向,沉默寡言,遵规蹈矩,敬业爱岗,人人尊敬的老专家。眼看快三十年的妇产科大夫,每天从事的工作是天使和屠夫,一手迎来新生命的诞生,一手阻断生命的脉动。她每天接生新生儿都要记着,到她退休之日,已接生955个新生儿了。经她手阻断的妊娠人流已远远地超过这个数字,有记录的超过一千,还有无记载的,有特殊关系私下做掉的约有百人。她的内心深处总有难以言表的痛楚,随着年龄的增长,这块隐痛愈加强烈,内心深处的负罪感令她不堪,精神困惑,也许是她目前最大的痛苦。去年她皈依基督,一切按神的旨意行为,每天晚上在祈祷的默念中入眠,这也许就是她最好的精神归宿。其实翻开马莲年轻的过往,曾经有过风情万种的一面,当年她在省城医院进修,和一位年轻的内科主任陷入感情纠葛,那时马莲青春灿烂,正值风韵饱满、天姿卓然的年龄,一笑一颦如台风穿街惊涛拍岸,其杀伤力可谓无坚不摧。内科主任二十八九岁,医科大学高材生,心高气傲刀枪不入。这小伙子是南方人,长相白净,身材纤长,尤其一双手,如凝脂般细长绵软,天生一个操手术刀的圣手。这小伙子在医院里傲视群芳,每次与女医护人员说话如皇帝临朝,目不斜视,无表情无苟笑无关注,跟他接触的女医生都敬而远之不敢恭维,她们在私下议论,谁找这么一个老公,就等于请回一尊菩萨。那时马莲刚结婚不久,她正好分到宁主任负责的妇产科实习,有意无意,她总和宁主任接触,有一天宁主任脸色苍白地找到马莲说:“你来我办公室一下。”马莲去他办公室,宁主任说:“你翻开最下面抽屉看看那是个什么东西?”马莲拉开后一看,一只灰不溜丢的小老鼠。宁主任脸色苍白,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就是一只老鼠啊,有那么可怕吗?”马莲用手抓住老鼠故意往宁主任脸跟前晃晃:“就是只老鼠嘛,还是只鼠儿子呢。你怕啥呢!”宁主任一边用手挡着一边往后退,马莲故意逗他,抓小老鼠的手直往宁主任眼前伸,宁主任竟推开仓皇而逃,马莲如胜利者似的拿着老鼠哈哈大笑。

以后的故事千篇一律,一年以后马莲班师回朝,分别之后,宁主任魂不守舍、寝食难安、坐立不宁。几次发生医疗偏差,有两次差点酿成事故,受到上级的通报批评。人们都知道宁主任的病根在哪里,他是得单相思。后来的事还是很俗,宁主任也辗转来到马莲的城市,不过他转入仕途,当了这个城市的卫生副局长。这期间马莲和老皮夫妻发生了一起严重冲突。前面说过老皮是个细致人,虽然不是一个疑心特别重的人,但经不住人们闲来闲去的多言碎语。有一个阶段马莲工作非常忙,下班晚或者下班应酬多,有时晚上回来还带一股葡萄酒味。时间长了,老皮有点想法。一次在马莲的包里发现了一片安全套,安全套一片10个,已使用3个还剩7个。老皮端详着这些玩意儿百感交集,这些玩意儿他用了几十年了,每次看见这些毫无人性的东西心里就发恶心。他想象不出这三只套套何时用过,脑子里意识无内存。他原封不动又放回包里,然后在自己的工作日志里记住那天的日子。他在日志中这样写的,马带工作服7件。时间过了两个月,到清明这一天,这一天也正下雨,正是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日子,马莲这天回家特别晚,快到晚间新闻开始才进门,然后洗漱休息。睡到半夜,老皮起来小解到客厅找水喝,他发现马莲的小包还放在桌旁。他听听另一室的马莲正睡得千回百转、呼噜连绵。他轻轻打开包包,找到那片安全套只剩4个,那就是说又有3个不知去向,他再一次仔细翻翻,进一步确认包里确实再没有了,他把包放回原处返身睡觉了。大约又过了半个多月,他俩因为一件什么事争吵,马莲说了一句:“你不要演戏了,你跟常娥那些事谁不知道?我只是不想捅破罢了。”老皮再没吭气,默认也好懒得回答也罢,他知道再多说一句就是一顿大吵,而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不想吵了,吵架吵伤了心,老皮打开电脑象棋,在走馬换将中冷静和平复自己愤怒的内心。他想把安全套的事摆出来,如果这件事抖出来,马莲会怎样,气急败坏?摔门而去?他忍住没说,这叫嘴上留德,德佑福安。

俩人都在出轨,这家的意义就名存实亡了。他俩连在一起吃顿饭都困难,原因不是不能吃,是俩人工作时间不搭界,长此以往,就越来越生疏,在一起吃顿饭都需要勇气,事实上夫妻双方一旦吃不在一起,住不在一起,行不在一起,说不在一起,这婚姻真没必要存续下去了。

老皮搬了家以后,住的是城乡结合部,周围平房不少,也正是市政府三年规划棚户改造区域。在这块地片居民干什么的都有,基本都是低收人群。老皮闲来无事就到处转转,这里有一个休闲公园正在兴建,到处是工地。他没有事就到工地看看,老皮在农村呆过,年轻时除了农活之外,砖瓦工木匠铁匠车钳铆电也都不外行。他饶有兴趣地看硬化地面的师傅铺地砖,人们把写字画画的奉为艺术家,而在大地上创作的人只能是个工匠,其实真正铺一路好地砖的人也算艺术家。在铺砖的队伍里他发现有一位师傅像是哑巴,他跟同伴用手语交流。他干的活真是特别棒,他每铺完一块花岗岩砖都要站上去踩踩,比别的师傅多一道工续,因此他铺出的地面不虚空。一上午他没一点多余的动作只是干活,老皮与给他打下手的工人聊几句,那个工人告诉说,这是有名的丁师傅,大名叫丁幸福。丁师傅别看聋哑,但心灵手巧,八级瓦工,这个城市的高楼大厦都有他的劳动。有一年他还得了个优秀外来务工人员奖,奖了一辆电动车。丁师傅妻子也是位残疾人,患小儿麻痹。夫妻俩育有一个女儿正上高中,还有一个残疾儿子是拣来的,还有八十多岁的老母亲,一家人自食其力,日子虽然苦点,但也其乐融融。每个城市繁华的背后,总有一群这样的普通劳动者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从事着最危险、肮脏、艰苦、繁重的工作,他们所能得到的又是最低等的报酬。社会周而复始,丁师傅们生生不息,这就是中华民族兴盛不衰的动力之源吧。endprint

老皮晚上回来看电视,电视正播一条本市新闻,市卫生局局长宁福幸,正接受组织调查。这宁局长正是马莲的老知己,这事医疗系统老人们都知道,后来随着宁局长的擢升,又有了多位年轻红颜知己,这自然是后话了。多行不义必自毙,上天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老皮不知这宁局长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但他贪腐好色是肯定的,国家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好官的,这肯定又是一个作恶多端的官腐。宁在这个城市经营多年,声名显赫,势力范围大,去年因竞选副市长失利,就传出此人要倒台的消息,据传从他家搜出的现金达千万元,虫草、鹿茸、人参、名贵中药将近五百多斤。官员贪腐已成为社会一大现象,百姓无不愤恨,恨不得将腐败分子千刀万剐。

老皮闲下来读一本唐朝时李淳风写的奇书《阴阳阵》,此书描写了阴阳两界的转换。古代人提出了灵魂说,即人死后灵魂离开,这灵魂又去了哪里,依附在谁处。这本书试图解释这一现象。古人对灵异的研究虽然有迷信部分,但也不全是迷信,也有较为客观的部分。老皮非常热衷于其中“下阴”一说,顾名思义,下阴就是到阴间走一趟,访访阴间的事,能在阴阳两间游走就叫下阴。下阴属于诡术,古代传说李淳风、袁天罡是下阴的鼻祖,他们后来根据下阴的体会写出了《奇门遁甲》这本奇书。老皮本不相信,这几年忽然对下阴异常热衷,起因是源于一次酒后睡觉,在睡梦中他看到一位相处多年的工友骑一辆摩托车兜风,然后倒在马路上痛哭不止。他奇怪地去扶老工友,问他为啥这么难过,他说大限到了,这辈子的路就到这儿了,全部走完了。老皮百思不解,忽然听到一阵锣鼓声,一队人马从远处奔来,还仿佛看到一辆说不上什么车的东西朝老友压过来,老皮急得心都快蹦出来了。他大喊工友:“车!车!快躲开,快躲开。”他被人推了一把,老皮醒来了,马莲推推他:“你做恶梦了?看你全身抽搐,大汗淋漓,不是做恶梦就是犯病了,又喊又叫快躲开,躲什么?”老皮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个奇怪的梦,只以为喝多了酒,发癔症,苦笑笑没当回事,第二天他听说那个工友昨夜被车撞了。老皮立马赶到他家,家里一片悲戚之声,仔细问缘由,人家告诉他,这位工友夜间酒后骑车兜风,被卡车刮倒,不治身亡。听到这一切,老皮目瞪口呆,真如晴天霹雳,这一切跟他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这期间他病了好几天,茶饭不香,只是整日昏睡,有梦也有故事。醒来无一点记忆,只是觉得梦里故事好曲折好动人。他觉得自己正游离于阴阳两界间,那天梦到工友那个梦应该是他下阴的处女作,这一梦境活灵活现地再现阴间所进行的故事。他百思不得其解,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自己变成通灵人了?不知不觉下了阴,在阴间走了一遭,所见所闻却得到验证,如能变成常态,经常到阴间访访,给两界的人办点实事,那就真成了神仙功德无量。只替人办事,分文不取才可以灵验,如若为钱财,那就成了骗子不灵通了。老皮对自己能通灵一事深信不疑,后来他十分留意自己的梦。每次做梦只要有故事情节,他都要记下来,题目叫“梦的研究”。几年来,记了厚厚一本,没事看看自己梦的故事也挺有意思。还有一次他还梦到骑一匹白马在草原驰骋,如白色闪电在草原划过留下一道迷人的风景。他还看到一对恋人在草地上做爱,那对恋人如此忘情、投入,惊天动地感人至深,在这个世界尽一切可能享受爱情,真是人生一大快事。他下马也找个草深的地方躺下,把白马的缰绳全部退去,让白马自由地吃草,那白马感激地朝他点点头,然后飞奔而去,直到天边尽头。这个梦居然没有直接应验,但这几年他身体状态越来越好,几年来他患多种慢性病,三高指数久高不下,但从那以后,三高指数逐年下降,尤其血糖现在基本停药,半年前体检,所有指数都在正常范围内,拿前两年体检报告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当然这也和他注意饮食和锻炼有关,他也确信跟修行有关,跟那匹白马有关。

老皮租住的这个房子只有六十多平米,这楼房20世纪80年代后期盖的,租住至此的住户基本都是老年人。常娥就在这个小区当社区主任,当然这个小区只是她管辖范围的其中之一,常娥人缘很好,她经常走访那些年老无助的空巢老人,给老人们建立档案,每个人的情况一目了然。她虽然是临聘的,工资也不高,但她全副身心地认真去做。仅仅半年,老人们就对她评价非常高,其中叫丁幸福的那家,就是那位哑巴瓦工师傅,他们一家三个残疾人,生活十分艰难,收入微薄。这家女主人小儿麻痹,但这人特别坚强,白天打扫卫生,拄着一只拐扫地,扫得一丝不苟,一片树叶、一根草都不放过,草卡在砖缝里也要抠出来。这家人算这个小区最贫困的人家了,常娥常来这家访问,了解家庭情况,掌握生存状态。

这天老皮弟弟从老家来,带来一只整羊,忙了一上午把肉骨分离,家里只有一只小冰箱,放不下这么多东西,他把羊肉分出十来斤,打好包想给哑巴丁幸福。丁幸福家离他家不到五分钟的路程,他把羊肉拎进老丁家,老丁全家人都诧异地看老皮,老皮说:“我弟弟给只羊,我一人吃不了,你家人口多,给你家送点。”老丁连连摆手,意思不要,老皮说:“别客气,没别的意思,你就留下吧。”说完赶紧走人。老丁两口子紧追出来,老皮连连摆手。下午老皮去公园遛弯,看到俩老头下棋,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心里忽然烦躁起来,每次烦躁总有什么事发生,这也成了他的预感,也许是自己有事也许是别人有事,十分准确。不一会儿,一个老头明显不是另一个的对手,弱者主动让贤,老皮就披挂上阵了,炮二平五,马8进7,兵三进一,卒7进1,马二进三,象7进5,俩人棋逢对手,走马换将,一连下了四盘,都输了。今天他心浮气躁,棋也臭得很。老皮的棋力十分了得,曾拿过本铁路地区的冠军,虽然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但功底是十分扎实的。今天心烦气躁不在状况。他有点不服气,第五盘刚开始走棋,老皮手机响了,是常娥打來的。一接电话常娥就急急地说:“皮哥你在哪呢?你快来老丁家,老丁出事了。”“出什么事了?”“老丁猝死了。”“什么?”老皮惊出一身冷汗,他跳起来说:“我上午还去过他家呢。”“120刚走,说人不行了,你快过来吧。”老皮说:“马上马上。”他跟下棋对手说:“不行了老哥,有事了,今天下到这儿吧。你的棋下得真好。”对方说:“好好你忙吧,改日咱俩再战。”老皮赶紧拦辆出租车直奔丁幸福家去,老皮到时,120急救车刚走,楼下围了一群邻居神色凝重。他急忙进门,看到丁幸福躺在床上脸上盖一条白毛巾,他撩开一看,老丁双眼紧闭脸色阴暗。家人哭声一团。今天中午老丁参加同事的结婚宴请,喝了点酒,平时他也能喝点,回来后就觉得挺难受,浑身冒冷汗,躺在沙发上休息。他老婆没太在意,就给他泡杯热茶,泡条热毛巾准备给他敷敷脸,等泡好毛巾从厨房出来时发现他口吐白沫喘粗气,就立马扶起来喂水,这时老丁已昏迷了。女人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她赶紧叫人打120电话,关键时候手机没电,只得用老丁的电话,老丁电话又不会使用,只得跑出去找人打电话,大约有四五分钟才找到邻居,打了急救电话。面对突发不幸,家人无所适从,不知怎么办。老皮一看,就归整一下思路,说这事这般这般办吧。他差人买来几瓶白酒先给死人净身,穿衣服,让家人拿来老丁最好的衣服穿上,老丁最好的衣服是一套西装,这身衣服也是单位前几年奖励的。老丁人不会说话,但办事实在,人缘极好,几乎年年得先进。家里的小家电几乎都是他当先进得来的。平时他没灾没病,身体挺好,怎么就突然猝死了呢?老皮心存疑虑,他再一次按按老丁胸部,同时又把几粒硝酸甘油塞到他嘴里,老皮自己灌了几口酒,然后开始工作了。首先第一步就是沐浴净身,擦净人间凡尘,轻轻松松干干净净上路。第二步就是劝阴,给逝者做思想政治工作,让他不要心存杂念,带感恩之心奔赴黄泉。第三步就是下阴,顾名思义就是阴阳先生下到阴间做个调查研究,好给逝者活动活动,走走人情,安排个好差事。判定一个阴阳好不好,就看这三点做得好不好。endprint

老皮开始劝阴,他从老丁8岁说起,放牛放羊种地打坯,修路挖渠,农活十八般武艺样样学会,出大力流大汗,在老家农村人人夸赞个个颂扬。后来进城打工盖楼架桥铺地打筋样样精通出类拔萃。在社会在单位在家里在邻里没人不说这是个好人凭力气干活,靠良心挣钱,依诚实立世,一生不言心藏千言万语,与世无争常怀感恩之心。老皮娓娓道来,诚恳而感人,在场的人莫不潸然泪下,抽泣涕零。老皮找来一条红带,一头拴在逝者胳膊一头拴在自己腕上,又找来一块红盖头蒙在自己头上准备下阴。下阴必须在逝者去世二十四小时之内进行,逝者灵魂出窍,从阳到阴人生地不熟正是犹豫彷徨之时,须有一个引路指点过程,再就是如阴间发生冤假错案时,也有个上访讨说法的阶段,针对丁幸福的为人处事怎么能在五十四的人生黄金年龄说没就没了呢?这里面有没有弄错?人间有冤案,阴间也有,也有不负责草菅人命的狗官,也有徇私舞弊弄虚作假、以权谋私的腐败贪官。因此,老皮的责任重大,他要到阴曹地府走一趟,把堵在心口的这些疑问一并整明白,好给丁家人一个交代。阴阳两界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那么公平合理,有的人作恶多端劣迹斑斑,但也福禄长寿平安老终,有的人积德行善、扶老携幼,也会横遭不测殒命天年。但这是个象,总的原则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果,比如挑一担水,洒出去的毕竟是极少数,挑回来的才是绝大多数。

老皮又灌了几口酒,并嘱咐众人在他下阴工作时间保持安静,室内必须有人作陪,以防万一,任何人不得大声喧哗,四十分钟之内不要叫醒他,如果自己一个小时之内还不返回,先推推身子,如还不动就用凉水浇头。大家频频颌首,老皮挨着老丁侧身躺下,脸上蒙一块红布,他长长打个哈欠,渐渐地进入梦乡。老皮首先来到一个偌大集市,人头攒动,很像一个中等城市的商业中心,这地方太陌生了,一个熟人也没有。他要先找个问询处,问问情况再说。七拐八拐在一个很不起眼的地方终于找到个问询处,台上坐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看工作牌胸卡男的叫马赟,女的叫马荣。老皮说:“我想问个事。”女马问:“什么事?”“打听人。”“什么人?”男马问。“就是我的一个朋友,今天上午走阴了,我怎么找他?去哪找?这是一个问题。另一个问题是管阴阳生死的部门在哪?我想去咨询事呢。”女马说:“你先登记一下个人信息。”老皮如实填写。男马说:“看你是第一次入界,啥情况也不清楚,你要找人先去入界登记处,出门右拐十分钟路,有公交可坐,4路车直达。反映问题上访到冤假错案复查中心,都在一条街上,再往前走五分钟路就到。”这样的服务确实不错。老皮谢男马女马出门来等车,他忽然想起自己没带冥币,不知人民币能不能用。他找出一元纸币上车,这车上没有投币箱,他看其他来客也都没有任何买票的举动,他明白这是免费公交。到了入界登记处说明缘由,“噢,今天到的?是叫丁幸福吗?”“是。”“人不在这儿了。新入界新生封闭训练三天,三天以后才能见。”他悻悻地出来再到复查中心(同样,服务热情),全然没有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的大机关工作作风。说明缘由,一名检察官认真翻阅登记册,又上网查找丁幸福的自然情况,然后,他验明正身。他说这其中有错误,这丁幸福寿数远远未到。你们那儿有个叫宁福幸的人寿数今天到了,这两人信息混淆了。检察官立马向上级汇报,问题十分严重,人命关天,这是一件大事故。复查中心启动了快速反映复查预案,此事惊动阴界最高层,最高层要求立马审查复议立即改正。在两小时之内必须纠错,仅仅十分钟这起错案就水落石出,原来是阴界判官收受贿赂,偷梁换柱,故意将寿数已到的宁福幸移花接木到丁幸福头上。这名狗判立马被拿下打入十八层地獄,这个贪赃枉法的家伙导致了一个家庭的悲剧。看来贪腐行为不光在阳界有,阴界也有,反腐倡廉永远在路上,任重而道远啊。

阴界办事效率真是称奇,片刻工夫老丁被送了回来。两人相见,抱头痛哭,真是生死两隔尽在不言中,如果没有老皮的努力和不懈上访,老丁肯定被错杀了。人生不能复生,这事一旦超过二十四小时便成定局,就是错也无法修改了。阴界是奖惩分明的境界,对老皮的坚持真理、不遗不弃的做法给予一次性奖励,增加阳寿三年六个月;对老丁造成的损失给予国家赔偿,增加阳寿五年六个月附加赔偿住房一套;对犯罪贪官打入十八层地狱十八年。寿数已到的宁福幸立马收回。还有一事不明,他俩想打听一下自己的寿数到底多大,好不容易来这一趟,把这事一并办利索了。检察官看看他俩说:“这是阴间最高机密,任何人都无权知道自己寿数,包括最高领导层。不过奖励你们的寿数,支配权自己掌握,可以给亲朋好友加寿,这也是今年阴界两会提出的议案,经最高会议表决通过的,这也算灵活掌握,更人性化了。”老皮说:“要这样的话奖我的那三年六个月给马莲加上,我这辈子啥也没给她,也算我的一点心意和愧欠补报吧。”检察官说:“可以马上办理,给马莲加寿数三年六个月。”老丁比划着也要把奖他的五年六个月给老婆加上,检察官找来了哑语翻译,翻译跟老丁进一步交流得到肯定,这一趟来阴界办了不少事。他俩从复查中心出来,信步逛逛街市公园、休闲中心、学校、餐厅、养殖场。在养殖场老皮巧遇了崔一斤,一斤在这儿当饲养员,他每天照看八十多头大猪,管理这些猪的吃喝拉撒。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崔一斤抓住老皮的手不松:“哥我想死你了。常娥过得怎样?”老皮说:“她挺幸福的,现在在居委会当领导,手下管着千八百号人,这些人什么职务也有,有局长、处长、科长,还有经理、董事长什么的。工资待遇挺高,享受处级。你在这儿也好吧?”崔一斤说:“还行,再喂三年猪我就升职了,改职牧马郎,就是到草原放马,熬到那一天就成神仙了。”老皮、老丁看看满院肥头大耳的猪们,这猪真够肥的,随便拉一个出来就有八百斤以上。崔一斤说:“皮哥你知道吗?这些猪都是阳界的贪官变的,在那边贪污受贿超过五百万来这儿就变猪,长到一千斤就拉到屠宰场挨刀。”在养殖场旁边是鸡舍,上万只鸡在争食、打架、嘶鸣。崔一斤继续道:“这些鸡都是在阳界干过坏事之徒,它们寿命更短,每只鸡长到五斤就送进屠宰场了。还有其他家畜,最悲惨的是那些驴儿,它们的前身是强奸犯,它们一进来就被骟了,每天得干十二小时重活,下班后还要诵经、祈祷、救赎前罪。”当老皮正要问问奖励丁幸福一套房的事怎么落实时,忽然头上天崩地裂,四海翻腾,五湖飞卷,眼前一切瞬间消失。endprint

半盆冷水浇到老皮头上,他从深处睡眠中醒来,喊道:“快浇老丁!”同样也是半盆冷水浇头,只听老丁咕噜出了一口长气竟睁开了眼,吐出一口恶痰。老丁一睁眼,众人大惊,有人夺门而逃,“炸尸了!炸尸了!”众人呼喊!老皮喊:“不是!是老丁睡重了,才睡醒。快扶老丁起来。”众人半惊半信慢慢凑过给老丁换衣,半盆冷水浇得两人浑身是水,不管怎样,这事大喜。这个家一天时间过了两重天,上午哭得昏天黑地,现在一家人不知说什么好,真是太震撼了!众人皆大欢喜。后来常娥说:“你下阴下了多长时间知道吗?你下了五十九分钟,差一分钟就一个小时了,我看你一动不动,摸你脉象,气如游丝,我真怕你也过去回不来了,这半盆水是我浇的。”老皮说:“你浇早了,把一套房浇没了。”常娥不明白,惊愕地睁大眼珠子,老皮笑笑说:“没事,破财免灾,我们够幸福的了。”

老丁死而复生的事不胫而走,传遍整个地区,想亲眼目睹这个奇人的人们从很远的地方来探此猎奇,简直太不可思议。一个被医院宣布死亡的人在9个小时后奇迹生还。这是一种什么现象?科学怎么解释?医院情何以堪?这简直是一件生命奇迹!将给人类生命科学留一道重点研究课题。这使得神乎其神的老皮更是令人莫测。每天来看他俩的人排成了队。老丁是个聋哑人,大家看看与常人无异也就罢了,问题是老皮简直被扰得很烦躁。刚开始老皮解释解释,后来越解释大家越不相信,好多人认为这老皮是留一手。后来干脆他也不解释了,你认为有神就有神有鬼就有鬼。就这么个事,智者见智仁者见仁,随意看吧。还有影视圈也来了,说要探讨拍电视剧之类的构想,这是一个前景十分广阔的领域,能拍几部振聋发聩的好作品。再就是新闻媒体,他们是永远的中心,一个人放个屁奇臭无比,如果让一个记者发现,那可能就是氢弹。老皮真累了,实在不想玩了。在一个夜晚时分,老皮离开此地,他去哪儿了,人们无从知道。

人们知道的是那个叫宁福幸的官员跳楼自杀了,他从十二层楼上一跃而下,在落地的一瞬间说了最后一句话:“我解脱了。”从他家抄出的玉器、书画、金银、古玩摆了一院,他家供一尊神像,佛不像佛,神不像神,不知算哪路神仙,别人给神上香烧钱烧冥币,他家烧真币,在佛龛的烟灰里还能找到残存的真币的边角。无怪阴间判官被拉下水,其实是真金白银起了作用。

这事过去了一年以后,生活又归平静,老丁继续盖楼铺地建桥修路,有一次去買烟,小卖部对这张百元币有怀疑就打发他去旁边彩票站换零钱,老丁从没买过彩票,也不知彩票为何物,他只认得瓷砖和大理石,彩票站老板就随机打五注双色球,老丁的目的是买烟,他看也没看彩票咋回事,买了烟就继续铺砖去了。后来听说有人中奖,大家不知是谁,一个多月过去了,眼看快到截止日期了。有天老丁脱下脏衣服老婆给他洗,老婆从他衣兜里摸出那张皱巴巴的彩票。老婆是个细心人,她拿了彩票去对号,一对,整个人几乎晕倒。老丁买了一户楼房,也搬离了城乡结合部,常娥也在年底辞去社区主任一职去向不明,有人说跟老皮走了,有人说和老皮在乌兰察布草原养羊。都是猜测,唯有马莲异常神采奕奕,经过几重打击,依然精神不倒。她计划再接生25个婴儿就凑足整整一千个婴儿了。为了这个愿望她仍然坚持,每个人心中必有一盏灯亮着,靠着这点光亮,人就这么坚定地走

下去。

老丁中彩这事的内涵只有老皮知道,人的幸运密码没人能读懂。一旦读懂,可以确信那是上天给善者的恩赐。

老皮办的第三件事就是要到大草原上放马。

作者简介:孙照峰,1960年6月生于内蒙古乌兰察布市商都县。1983年12月参加铁路工作,先后任线路工、巡道工、车间定额员、车间总支书记、铁路局文联副秘书长等职。1983年始开始创作文学作品,至今约一百多万字。其中《孤烟》获中国铁路第五届文学奖,《沙缘》荣获中国铁路第六届文学奖,《低语》获内蒙古“包吕杯”二等奖,报告文学《一个工长的日记》获内蒙古“铁马杯”征文一等奖,长篇报告文学《蓝领专家郭晋龙》(与人合作)获内蒙古“五个一”工程奖。长篇报告文学《负重擎天》(与人合作)、中篇小说《超越》获内蒙古文学创作二等奖。另外还有诗歌二百余首,散见于各类报刊。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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