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塬上

2018-03-01鲁玉梅

民族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磨刀石阿爸镰刀

鲁玉梅(土族)

塬上,夏天是一首歌。那是一首曲调柔美的长歌。听到这首歌时,我充满忧伤地在盘山路上行走。这个世界上,除了《仓央嘉措情歌》让人忧伤缠绵起来外,还有从身旁一掠而过的岩石、牛群、羊群及散落在身后像羊肠一样的路。我们一转身就丢掉那么多温柔、温暖的东西。车窗外高山上,风的额头冰凉,它寂寞的唇向我抛着飞吻。

在到达盘山路最高处时,塬的面目便显现在那条大裂谷一样的地方。塬在那些大山的深处,光与轻雾温柔的缠绵里,大裂谷血盆大口里的残酷也打上了一层轻柔气息。盘山路上风带来水的气息。那气息毛茸茸,散发着草味,奶腥气及一股幽幽潜藏起来的暗香。这暗香飘浮在夏天怀里的塬上,这个阴柔、抽象又捉摸不定的东西,我们管它叫“魂”。

到了塬上,那条裂谷唯有那层温柔气息被距离及善于欺骗我们的眼睛打破了。车子这种平时嚣张得张牙舞爪的狠角色这时也唯唯诺诺,只静静行走,路旁处,花开着。

花是蜜蜂短暂一生中所携带着散发芬芳味道的灵魂。当蜜蜂坐着一辆辆蓝色大半挂来到塬上时,和这些南方的蜜蜂一起来的是花儿们。暮色里,那些看上去陈旧又笨重的黑褐色木箱就是蜜蜂的家,像极了60平方米里挤住在一起的四世同堂子孙的蜗居。从南方过来的还有一个男人与女人及一条黑鼻子狗。狗常愁眉不展,它不是诗人,因此早就厌烦了那种四处飘荡的生活。

蜜蜂来了,住到塬上平坦、干燥、向阳的地方。它颤了几下翼,抖掉漫漫路途落在身上的灰。接着赶紧用手沾了点唾沫,抹抹头上的两只角,就四处飞荡。花开了窗,只闭了一眼就回梳妆台揽镜自照,越照心越浮,那道窗终究是要命的窗,但花今天三朵,明天五十朵,后天八百朵地开起来,它的样子像是既害羞又热辣的妹子手拈绣凤描云的小手巾招呼那些蜜蜂,就像招呼面目白净又清气的情郎,它仿佛在说:来,看这里,这里啊!穿花格子衬衫的蜜蜂一头栽倒在一朵花上,忙碌地探了又探,像刺探军情的间谍不放过任何细节。花们枝头乱颤,像个品尝到爱情的女人在笑。

来塬上的蜜蜂是阅历丰富的资深旅游者,与主人走南闯北。在它飘荡不安的一生里见过无数朵佳丽名媛,无论是江南的桂花,西南的桃花,西北的波斯菊。因此,在它瘦小的骨子里透着一股花花公子的风流,它来不及将爱情在寂寞里提炼相思,脚步就抵挡不住眼前另外一朵花在风中招摇,蜜蜂在花海中振翅飞翔,纸醉金迷,浮华一世。

仲夏的花灿灿美艳,有了《聊斋》里狐女般的一丝妖气,她们或掩口偷笑或口吐芳香,截断来来往往蜜蜂的去路。花花公子般的蜜蜂背生芒刺,像身负长刀的大侠四处闯荡,却又无时无刻被花迷得团团乱转,黑褐色的蜂房里像水一样溢出的蜂,避开急驶的汽车,一心飞入那片花朵的海子中。

我的呼吸声在塬上苍白无力,犹如薄冰。我怕自己稍稍长出一口气,就要将满山快要溢出的菜籽花这黄色的液体吹动。难道不怕这些流动的液体将蓝天染成黄色吗?我慌恐地站在水泥路沿,这个时候反倒是一向所厌恶唾弃的物事会给自己莫大的安全感。坚硬的水泥让我感到自己是站在那片泱泱大海之上浮动的,坚硬的孤独小岛上。这些羸弱而娇媚的植物集结在塬上,就像死亡一样发出强大震慑之力,使人悲戚、无助、压抑。我所见自己的心在身体内断裂崩溃,犹如塬上这条数里之长的悬崖断裂在我的心里。人的心如此之小,最多只能容得下某个人清凉凉的笑容,以至于面对巨大事物之时,还不如一只蜜蜂强大镇定。蜜蜂爱情里的花再一次掀动风浪,我听见远远近近传来的歌声,歌词大意是:回去多长,长一双透明之翼,飞过那柔肠寸断的爱情,虽然我即将要落地成灰。我紧紧捂住耳朵,望向碧蓝天空,只见白色的柳絮随风而下,金色的蜜蜂却迎风而上。

磨刀石

两块磨刀石,质地一粗一细,极像两张面具。质地粗糙的那块磨刀石就像《亮剑》里的李云龙,极具破坏、瓦解的气质,它来自高耸入云的祁汉沟红岩石。由于高且陡,除去采磨石的汉子,就很少有人涉足,所以红岩山石是石羊、野鸽子的天堂。磨刀石让汉子用钢钎、铁锤削离红岩石后,被马用褡裢驮回村子。来到人类居住村庄的红岩山石,是一个野性浸透了的顽石,无论人怎么去修饰打扮它,它依旧是那种刚刚离开红岩山的样子,野山野地里的环境使它蛮狠地睁着一双野兽般的眼睛。质地细腻的那块磨刀石是来自鄂博沟的山石。同样是山石,这块磨刀石却让人想起美女细柔的肌肤,让人怀疑当这块石头触及鋼铁质地的镰刀时,会听到它疼痛的叫喊声。它能真的使镰刀露出锋利的牙齿吗?事实上,细腻的这块磨刀石它能做到。

十月里,阿爸坐在麦茬地中,用磨刀石“沙沙沙”地磨镰刀,他使镰刀不再像个怯懦的少年,面对坚硬巨大的事物畏首畏尾。通过磨刀石,他给镰刀灌输了作为十月的王者,作为真正的男子汉,是要具有强大、残忍、嗜血如命的阳刚品质。阿爸用他的唾液教会粗质的磨刀石一次又一次去锻造、去刺激镰刀,使细质的磨刀石像一个阴险的政治家去说服镰刀不要像个娘娘腔絮絮叨叨,要在十月像一个真正的男人站着撒尿。红砂磨石不断去擦拭它,擦掉镰刀身上的赘肉,使它拥有王所应有的冷峻消瘦的面容。接下来,镰刀在细青泥磨刀石几近诅咒的说辞中变得锐气尖利。整个十月里,镰刀睁着它极度残忍的眼睛走向麦子地,走向田野。麦子、菜籽扑倒在收割人柔软的怀抱。它们就像受到惊吓的小孩。那些被镰刀割走灵魂的土地是阿爸的络腮胡茬,落寞而刚硬。当阿爸磨好镰刀起身收割时,两块沾满唾液的磨刀石就像他亲手喂养的羊羔,静静地睁着眸子卧在麦茬里看他挥舞镰刀,将麦子放倒在自己宽宽的腕臂里。那些麦子任由阿爸扎成兵甬的样子,站在十月的麦子地里排成一个战斗的方阵。阿爸的汗滴入土里了,磨刀石知道那是与唾沫一个味道:酸酸涩涩,并有一股子烟草的味道。很快,阿爸的唾沫干了。他为了更好地握住镰刀把,向自己掌心吐上三口唾沫。镰刀把“吱吱吱”地与掌心对话着。镰刀把被手掌握得光滑油亮,仿佛曾经我阿爸温润的手掌,现在他的手掌也已经有了粗糙坚硬的杨树镰刀把的质地——一层厚厚的茧子,就像年老的墙上长了一层绿色的苔藓一样。两块磨刀石在阿爸的手中时,也感觉到了这层“苔藓”并且感觉到它越来越厚重地生长在阿爸的手掌里。endprint

拥有厚厚茧子的阿爸是村里所有成年男子里的一员,就像磨刀石因为是家什里属于极其普通的角色一样,都蒙上一层厚厚的尘土。但到了腊月年根,家里的磨刀石因为一股血腥味道而使它蒙在外面的灰尘都战栗。此时的磨刀石要使一把尖刀沾满鲜血,要使存在这世上的一只活物流血。同样也在此时,它激活了一个村庄的男人骨子里那点珍藏已久残忍的狼性和协同作战的团结基因。一头猪号叫着走向了天堂。于是,磨刀石们周身的血液也安静下来了。

大多数时间里,磨刀石与猪骨头、羊拐骨和用废的草铲待在墙角里,静静的。以前磨刀石还要磨砍柴刀,那时候房前屋后长满了黑压压的苦沙棘。这些沙棘是冬日最好的采暖燃料。打沙棘的阿爸身强力壮,像个载胜而归的将军。他的“战利品”堆满仓库。那时候常有狼出没沙棘林,我阿爸手举着锐利的砍柴刀,能吓得狼撒尿,也常有蛇循着热藏卧在人的鞋里,我阿爸用手捉住蛇头,将它用力摔死在地。以后沙棘没了,狼跑了,蛇也待不住了,砍柴刀便也用不上了,磨刀石也闲了下来。我经常想象静默下来的磨刀石如果能听得到音乐,那么它们可以在谁的音乐里看到自己,看到自己身上那些一次又一次被刀、镰刀摩擦所造成的伤口,在崔健的摇滚里,还是在汪峰的歌谣中。我通常在唐诗或者更早的诗里看到流着泪的疼和流着血的伤口,那么,磨刀石又会在谁的诗歌里找到属于自己的泪和伤口呢,是岑参的,还是李商隐的呢。在将近几十年的摩擦、摔拌后,两块磨刀石上印上了刀和镰刀的模样。它们从山石脱离后,就在乡村服上自己的劳役。背井离乡后的几十年里,岁月将它们打磨得矮小而愈加沉默。 日子过得四平八稳。沉默的磨刀石一不小心被阿妈垒上狗窝。于是粗质的那块石头上有了一股狗的尿骚味。细的那块缠满了狗的老毛。

没过多久,阿爸用两只粗糙的手扳倒了狗窝,从一堆灰头土脸的石头中拣出那对磨刀石。原来院子中放着一把柴刀,那把柴刀钝老得像没有牙齿的阿爷。他要磨快它,用来砍倒一棵一百多岁的杨树,用它为要远嫁的姐姐做一对柜子。那柜子是用来盛粮食的。姐姐,我的亲姐姐,注定了同磨刀石一样的命运,因为她是农民的女儿,所以就在这土地上,就在磨刀石与镰刀、盛粮食的柜子之间,相互打磨,以此来打磨那个念想里光亮锐利的未来。不久后,阿爸也给刚成年的我打了一对柜子。

沉默的磨刀石,重新和猪头骨、羊拐骨和废草铲待在一起了。然后,有一天我在崔健的摇滚或者是在李商隐的诗里找到曾经属于它们的泪和伤口,也找到曾经属于它们的年轻、疯狂、呐喊和爱情。

喜 鹊

在高原,生活环境无疑是严酷的。这里的夏季比冬季短。南方玉兰、木槿竞相倾吐芳蕊时,这里的人、草及鸟儿们还在经历寒冬。那些喜欢温暖阳光的鸟儿在寒冬将至的秋季,早早带领妻儿离开了这里,多数鸟儿都不在这里过冬,除了喜鹊和乌鸦,还有属青海土著民的灰雀儿。喜鹊和乌鸦被人赋予了不同的神秘,暗喻喜鹊是喜乐的象征,乌鸦是灾难和诅咒的化身。因此,一只喜鹊在庄廓围墙的大树上成亲、搭窝、生儿育女,虽吵了主人的清梦,但主人却经常喜上眉梢。喜上眉梢该归功于树上的喜鹊了。

在短短的夏季里,村庄的杨树全身挂满桃形的叶子,喜鹊就站在葱葱茏茏的树上晒太阳,梳理身上的羽毛。此时它的戒备之心稍稍放松了,随风摇荡的叶子将它藏得好好的。它晒着温暖的太阳,心情要是极好的话,还要“夹夹夹”地来上一段快板儿。如果它的老公心情也好的话,两只鸟合作来个鸟语双簧表演。这种妇唱夫随的表演,说明喜鹊是一类对爱情非常忠贞的鸟。单单从这一点,喜鹊就会成功地赢得人们的好感。只是有一点遗憾,人类是无法听懂喜鹊言语的。但我想如果有人肯花费学英语的功夫来深究喜鹊的“言语”,则肯定能领会它们的喜怒哀乐的表达,说不定还会有更大的收获,因为上帝没有赐给它人类一样安逸的生活。可是上帝他老人家却赐给它人类所没有的翅膀。因为有了这双翅膀,世界便向它们打开了一扇同样精彩纷呈的窗子,而这扇窗子永远地朝自以为是的人类关闭着。在漫长的冬日里,喜鹊架在杨树黑褐色的巢就完全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时,喜鹊往往站在自己的窝边,警惕地放哨。

喜鹊这种有肥胖身材长尾巴的鸟类,让人很容易联想起看方向的司南,就算是停在树上,它的尾巴还不时一抖一抖的,也难怪身体重心全在前边,时时用长长司南勺柄般的尾巴调整重心,好让它稳稳地站在树梢上。喜鹊较乌鸦似乎懂得点生活的乐趣,乌鸦一身黑,喜鹊却在黑色的打底裙上罩上白色的夹夹儿。说起来,喜鹊与乌鸦是村庄的一对儿老人。村庄从遥远的远方来到还是一片荆棘密布的蛮荒之地时,喜鹊和乌鸦也来了。它们就在人们栽种的杨树上生活。原来生活在这片荆棘之地的麻雀们都躲到远远的山里。喜鹊同乌鸦自然就成了乡村天空里的主人。它们同时喜欢美味的小家鼠肉,牛羊马猪人粪便里的爬虫,也喜欢人们的残羹冷饭。它们同样很聪明,知道跟着人就能过上衣食无忧的优越生活。但乌鸦“呱呱呱”地尖叫,喜鹊却“夹夹夹”地高歌,就像是一对政见不和的同僚在发表政治言论。乌鸦站在庄廓墙上、树上,拉长声音“呱呱呱”地尖叫时,迎来的必定是一砖头。还有老人们的谩骂声:你想咒老子死呀?我看你再叫。没有砖头,那便是老人手里长长的拐棍甩上墙了。就算是喜鵲“夹夹夹”地吵得让人烦燥,人们也不去驱赶它们,最多当它们是敲着木鱼念经的阿卡(男性萨满、巫的角色),尤其老汉们必定说:喜鹊夹夹夹,家里来亲啦。老汉们孤单,这孤单让他们变得像老熊一样忧郁。忧郁的“老熊”是出色的萨满。当无聊的时候,他们抽烟锅,只抽得太阳从东到西。果然,亲家母来了,于是他们说自己找到说家了,于是就从古说到今,再说到年轻时的相好身上去。老汉说那相好就如同今早在树上的喜鹊,那个说话的音就叫人欢喜。

在漫长的与人休戚与共的生活中,喜鹊的个性跟与人豢养的鸡差不多,跟人说不亲吧,它也亲,不然为何总在人庄廓墙旁的大树上筑巢安窝,跟人亲吧,它又远远地躲着人,在树上时刻侦查人的举止。但它是属于村庄的,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和麻雀相比,麻雀是个隐士,而它就只能算作是念念青苗经的阿卡了。因为麻雀风餐露宿,是一个苦头陀,喜鹊食荤不厌素,顶多不喜欢旁人打扰它们的生活。

喜鹊搭窝很挑,非大树不搭。这树得要有二十多米高,大树非三叉不搭窝。往往瞅好中意的大树后,它还要费时一个多月观察周围环境。从这点上我们可以轻易得出喜鹊是种谨慎的鸟儿。它看什么呢?首先是看这大树人家小孩是否调皮,再看这家有没有养猫,而后看这家老人是否健在。它才不想自己的儿女成为小孩练弹弓的靶子,也不想它们成为猫猫嘴里的美食。最后一点说了您也不会相信,喜鹊居然是通过老人是否健在来判定这家是否喜欢大开音响过嘈杂的生活的,它可不想生活在高分贝噪音的环境中。

喜鹊恋家,不像麻雀等鸟儿抱完一窝小雀儿就舍弃老窝,另辟佳屋。喜鹊在同一个窝里可以抚育好几窝鹊儿,甚至老死在窝里。也有鹊儿继承其祖屋就像我们从老人手里继承家里的祖屋一样,继续在老窝里繁衍家族香火。所以,庄廓外面的树几百岁了,比这户家里的老人还要老,老得让这户人家当成仙来挂红祭拜了。小辈的人不会从年老的杨树身上取走一枝一芽,怕伤了老树仙的身子。时光已悄悄将它从平凡的树引渡到尘世的不俗之物。于是,仙树上住的自然是仙鹊儿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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