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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空一生积蓄

2018-03-01孟学祥

民族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哥嫂棺材哥哥

孟学祥(毛南族)

1

上大学的第一个暑假,夏天有些闷热,我去打密河大桥工地打工前,父亲就请人在家做棺材了。做棺材的木料是前些年我刚进县城读高中时就备下的,不到六十的父亲似乎早就期待着这一天了。凑了一笔钱把我送进大学后,他就急不可耐地把木料从杂物间拖出来,放到太阳底下曝晒。要不是我上了大学,又写信回家向他要生活费这件事情让他恼火,他早就请人把棺材做好了。

暑假回到家,还来不及喘一口气,父亲就托人把我送进了打密河大桥工地,在那里和另一个沾点亲戚关系的表哥,一起在工地上当小工,和另外一些人负责到河上游的山上去砍撑子木,砍好后再从山上运到河边,由大桥指挥部派船顺河拉到工地。

我在打密河大桥工地打工,一天三块钱,指挥部包吃包住。本来大桥指挥部是不要我的,他们所有的小工都是河边附近村子的村民。父亲是托了一个远房亲戚,这个远房亲戚的老表是我们区的副区长,也是大桥指挥部的指挥长。亲戚的老表得知我去打工,是为了谋取上学读书的生活费,就动了恻隐之心,又看在亲戚的面子上,就破例收下了我。没想到我自己不争气,只干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出事了,这让他很恼火。最后他还是看在亲戚的面子上,按半个月给我发了工资。

按父亲的打算,我在打密河边的大桥工地上打工,一个多月的时间是勉强可以凑到一学期生活费的。我的摔伤让父亲很恼火,去医院看我时他就没有什么好脸色。看到我躺在病床上,父亲什么话也不说,就蹲到地上去捆扎一把椅子做担架。担架做好后,父亲站起身,才从等待了许久的指挥长手里接过我半个月的工资,一张一张地数着,数得特别认真。父亲还没有把钱数清楚,指挥长就先行离开了。指挥部的会计和出纳则耐心地等在一边,待父亲把钱数清楚后,拿出一张收据,叫父亲签字。签好字的父亲看着会计和出纳离去的背影,不断地摩挲着手里的钱,叹了一口气,接着又叹了一口气。随后就把我扔在两棵竹子捆扎椅子做成的担架上,由哥哥和表哥协助着把我抬回了家。

把我抬回家,父亲从家中不多的大米中,匀出一升,去了邻村一个老中医家,寻来一副草药,在我的伤口处敷了厚厚的一层。为了让我尽快恢复,父亲还遵从老中医的吩咐,砍了自留地中一棵小杉树,剥下树皮,将我的摔伤处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接下来,除了坐在家中养伤,我就什么事都不能做了。父亲和哥哥进进出出家门,忙忙碌碌中也很少过问我的伤情,只是到该换药的时候,父亲才会过来帮我解开杉树皮,揭去失却了水分的药渣,检查后再重新把药敷上,裹上杉树皮。偶尔父亲不在,换药的工作就由哥哥来完成。换了四次药,摔伤的骨头接上,我能下地走动,此时距离开学的时间也不远了。

我受伤回家静养,父亲的棺材已经做好了,摆放在大门边的屋檐下,用几块宽大的杉树皮盖着,进进出出,都还能闻到一股新鲜木料的馨香。本来父亲是准备去请人来刷油漆的,因我的意外受伤,刷油漆的事就被搁置下来了。

其时的父亲还不到六十岁,不到六十岁的人给自己置办棺材,这在村子里也是很少见的。父亲之所以这么早就置办棺材,是受了母亲去世的刺激。不到三十六岁的母亲去世时,因为没有棺材,躺在床上迟迟不能入殓,更无法按风俗举行悼念仪式,这让来吊唁母亲的舅舅们很不爽。并放话说如果父亲没有能力安葬母亲,就由他们来安葬,不要让他们辛苦了一輩子的姐姐到死都还不能入土为安。父亲一面请人出面安抚舅舅们,一面请人把自留地里的一棵大杉树砍了,请三个木匠忙碌了一晚上,做成了一口棺材,把母亲装了进去。母亲虽然有了棺材,但因做得匆忙,没有油漆涂刷,父亲只好烧了一堆木炭,捣碎后浸泡在水里,用碳水把棺材涂黑。母亲去世一段时间,父亲还沉浸在没有给母亲准备棺材的自责中。为这事,安埋好母亲,父亲还专门捉了一只公鸡,由寨上的一位老人陪着,到外婆家去向外婆外公及舅舅们负荆请罪,请求他们谅解。

我在家静坐养伤期间,水稻田和玉米地正是该除草的繁忙季节,父亲带着哥哥,天天早出晚归,在田地里奔忙。除了吃饭和给我换药的时间,我几乎很少和父亲碰面。每次给我换药,父亲也是黑着一张脸,很少和我说话,偶尔听到我因疼痛而呻吟,父亲就会问一句:“疼吗?”还没有等我回答,父亲又说:“疼也得忍着。”

父亲和哥哥忙前忙后,每天都是太阳没出山就上坡,晚上要到太阳落山好久才回家。有时为了赶活,他们不得不在黑夜就着月亮干,等干完活回家做好晚饭吃,都大半夜了。看到他们这么忙碌,我感到很不是滋味,仿佛他们的忙碌是因我的受伤而引起的,就想伤快点儿好起来,也能够助他们一臂之力。受伤的脚能放下地后,我就从父亲手中接过做饭的活,在家做饭等他们回来。能走路后,我就想跟着父亲去坡上干活。父亲不允,只是叫我在家好好养着,不让他操心就行了。

回校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这段时间,为了凑够我一学期的生活费,父亲把田地里的农活,都丢给了哥哥。父亲四处去借钱,先是找了附近的亲戚,没有借到,又去找一些远一点儿的亲戚,还是没有借到。每天父亲就像下地干活一样,早出晚归找亲戚借钱。每天,我都是看着父亲早早地迈着急匆匆的脚步,抱着希望出去,晚上则又看着他拖着疲乏的身子,带着失望回来。父亲出去的次数越来越多,带回的失望也越来越多,我的心也随着这种失望变得越来越沉重。终于有一天,父亲再不出去借钱了,他在一个晚上郑重地向我和哥哥宣布,他要把做好的棺材卖了,要钱送我去读书。对于父亲的决定,哥哥不说话,我更是惭愧得不敢看父亲,也不敢看哥哥。

卖掉棺材,父亲也没有征求我们意见的意思,只是对我们说出他的决定。这个家,父亲做出的决定,哥哥和我是没有任何表决权的。母亲不在的日子里,父亲对我们都很严厉,无论是哥哥还是我,他只要稍看不顺眼,就会给予一顿打骂。我考上大学后,父亲对我表现得客气多了,不再像从前那样对我非打即骂。但我仍然惧怕父亲,每次回家,看到父亲对我越客气,内心就越感到忐忑不安。临睡前,我故意拖在哥哥的后面,蹭到还一直坐着抽烟的父亲面前,告诉父亲不要卖掉棺材,我不去上学了,在家与他和哥哥一起干活养家。父亲看了我一眼,挥了挥手,就像挥掉从他口里吐出来的烟雾,说:“老子花钱费米,好不容易供出你去读大学,现在你说不读就不读了?你对得起我吗?对得起你死去的娘吗?”父亲的话让我不敢再说什么。父亲又接着说:“卖不卖老木,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你不要多想。”然后父亲就不理我,又继续自顾自地抽烟了。endprint

那一晚,我不知道父亲抽了多长时间的烟,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上床睡觉的。早上我起床,看到父亲已经坐在火坑边抽烟了,姿势就跟昨天晚上一模一样,仿佛他一夜都是这样坐着在火坑边抽烟。抽了两袋烟后,父亲就出门了,出门前父亲嘱咐哥哥上坡去干活,又嘱咐我多做一个人的饭,他要去找人来看棺材。

还不到中午,看棺材的人就来了。我闻声从家里出来时,来人和父亲已经把盖在棺材上的杉树皮取下来了。他们先是揭开棺材盖子看了棺材里面,量了尺寸,又盖上盖子,用手在盖子上量了长宽。之后,父亲和来人又把棺材挪离墙壁,来人绕着棺材看了一圈,才同父亲又把棺材挪回原位。

看完棺材,父亲把人领进家中。来人对父亲的棺材很中意,他和父亲在火坑边,一边抽烟,一边讨价还价。父亲先是说要一百六十块钱,来人只肯出八十。父亲列举了棺材的许多好处,比如做棺材的杉树是一棵有着四十多年树龄的老树,棺材的盖和边帮都是整木做成,不像别的棺材用拼合板。父亲特别强调说这是一口上好的棺材,要不是急着要钱供我读书,他是不会卖的。来人一个劲地向父亲诉苦,说要不是家中老人棺材没有准备,看到老人年事已高,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家中又没有木料做棺材,他是不会花这么大钱来买棺材的。他希望父亲能让一步,帮他为老人尽尽孝心,让老人看着心安。之后,两人沉默了好长时间,然后又是新一轮的讨价还价。经过很长时间的讨价还价后,父亲的棺材最终以一百二十块钱成交,来人付了十块钱的定金,在我们家连午饭都没吃就走了。走之前他告诉父亲,他手上的现钱不够,要赶快去找亲戚筹钱,并保证在我去上学前五天把钱送过来,把棺材取走,如果到那时钱还送不过来,父亲可以重新把棺材卖给别人,定金可以不用退还。

买棺材的人很守信,看过棺材的第三天,就把买棺材的钱送过来了。把钱交到父亲手上后,与父亲沉默着抽了一袋烟,就叫上和他一起来的三个汉子,来到大门边,把覆盖棺材的杉树皮揭下来,随手扔到院子里,把棺材挪出来,开始往棺材上绑绳子。

“等等!”一直沉默看着他们忙碌的父亲,在他们捆扎好棺材,准备试着将棺材抬上肩膀的时候突然发话。抬棺材的几双手都停了下来,几个人都不解地看着父亲,我和哥哥也不解地看着父亲。我甚至认为是父亲想改变主意,不卖棺材了。买棺材的人可能也跟我一样的想法,他又看了一眼父亲,见父亲说完这两个字后转身向家中走去,就追着父亲的背影问:“老表,你这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父亲手上拿了一件烂衣服从家中出来,径直走到棺材边,仔细地擦拭棺材上的灰尘。擦掉棺材上的灰尘后,父亲才对他们说:“抬走吧。”

父亲卖掉棺材后的第八天,我离家返校了。离家的头天晚上,父亲把我在工地打工所得的四十五元钱给了我,又从卖棺材所得的一百二十元钱中先是抽出八十元给我,停了一会儿又给了我三十元。父亲帮我把钱装进书包放妥帖,对我说:“这剩下的十元留给我们在家急用。你要仔细着花,我的家底就这么点儿,以后你就是再写信,我也拿不出钱来给你了。”

离家的头天晚上,父亲又久久不上床休息,而是坐在火坑边一杆接一杆地抽烟,吞吐着的烟雾在屋内四处飘荡。躺在床上的我也很难入睡,父亲数钱给我的情景和那天棺材被人抬走的情景,总是不断地在我的大脑中绕来绕去地出現。

2

大四的第一个学期,我收到了父亲的一封信,这是我上大学后,父亲唯一一次给我来信。以前写信回家向父亲要钱,父亲寄钱时,顺便在汇款单上简短地留下“家里钱紧,要紧着花”几个字,多余的一个字都不说。天长日久,“家里钱紧,要紧着花”就成了我在大学期间和父亲沟通的桥梁纽带。相比于刚进大学校门时,迫切希望父亲也像别的家长那样给我写信的期待,对于能够收到父亲的信,我已经不抱什么幻想了。父亲的来信让我感到有些突然,也感到没来由地恐慌。从传达室取到父亲的信,薄薄的一个信封带给了我内心沉重的压迫,以至回到寝室好久都还不敢拆开。

父亲除了给我写信,还在信封中夹寄了二十元钱。二十元钱用两张信笺纸包着,一张空白,另一张是父亲写给我的信。父亲的信比较简短,但因写的字比较大个,还是满满地占了一页纸。父亲在信中告诉了我两件事,一件事是哥哥结婚了;另一件事是他在牛洞河边的大山中找到了一棵大岩杉树,砍下来的散板(拼凑成可做棺材的木料)足够做成三口大棺材。他自己做了一口,把另外两副散板卖了,得钱给哥哥成了家。读着父亲的信,我变得有些不知所措,字里行间飘荡着父亲久违的气息,飘荡着父亲对找到这棵大岩杉的得意和对帮助哥哥成家的满足,同时也飘荡着父亲对我的关切。父亲信的最后就是希望我今年过年能够回家,那二十元钱就是给我回家做路费用的。看完信,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眼里竟涌出了泪花。我知道,父亲这次给我写信,告诉我他找到大岩杉和哥哥成家的事,并不是他最想对我说的话,他最想对我说的就是信末那一句:望我儿春节能回家相聚,也认认你嫂子。

我已经有两年没有回家了。自从大一暑假返校拿了父亲的棺材钱,感受到了父亲在金钱面前的弱势和无能为力,我就暗下决心,不再拖累父亲,要争取找钱养活自己。其时,社会上虽然还没有勤工俭学这一说法,但是每年的假期,学校都要安排一些学生守校,给付工资。守校期间,白天还可以到城市的一些工地去打零工,赚取钟点钱。

上学读书,守校打零工,有序而忙乱的生活,让我几乎忘了父亲,忘了山中的那一个家。对于贫困的父亲来说,少了我向他要钱的那份牵挂,他才能够把心思关注到哥哥的成家立业上来。第一次放假不回家,我还给父亲写过一封信,把我的打算和决定告诉他,信寄出后一直也没有收到父亲的回信,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给父亲写过信。我和父亲,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各自奔忙着,几乎都忘了对方的存在。守校期间,夜晚让我总是倍感孤独,一个人待在冷清的寝室里,也会想起父亲,也起过想给父亲写信倾诉的冲动,但白天忙于到城市的工地去找活干,很多在夜晚做出的决定,白天就全部忘光了。那个时候,打零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很多时候我只是在工地间奔波,能找到活干的机会很少,所得的钱也就很有限。大二到大四将近三年的时间里,我收到过父亲的五次汇款,每次都不足百元。我知道这点钱已经是父亲最大的努力和给予我最好的帮助了,虽然有时我因缺钱而吃不饱饭,但也不敢写信向父亲诉苦。endprint

我没有按照父亲的意愿回家过春节,之前我已经在一个工地上找到了一个春节期间帮看工地的活,工资给的比守校工资高四倍。下学期面临实习了,我必须在实习前给自己找够实习期间的生活费。给父亲写了封回信,我没有告诉他我帮守工地的事,而是告诉他,再有一个学期,我就毕业了,这次春节不回家,毕业安排工作后一定会回家看望他和哥嫂。我不知道父亲收到信后有何想法,父亲没有给我回信。

毕业分配工作,领了第三个月的工资,积攒了一点儿钱,我特意从单位请假回家看望父亲。再次见到父亲,感觉到父亲已明显衰老了。才六十出头的人,额上已刻上了深深的皱纹,背也有些佝偻了。坐在火坑边抽烟的父亲见到我推门进屋,竟愣了好久都没说话,我连叫了两声他才缓过神来。哥和嫂子上坡干活还没回家,这是我在回家之前最希望见到的场景。毕竟三年多没回家了,无形中与这个家已经产生了距离,如果推开家门,再在家中猛然发现多出一个不认识的陌生女人,初遇的那种尴尬还真让我不知如何应对。

这次和父亲见面让我有些难过。哥嫂还没有回家的这段时间,我和父亲坐在火坑边说话。除了我把参加工作的情况告诉父亲外,现在家里的状况、哥哥是什么时候成的家、嫂子是什么地方的人等这些我最想了解的情况,父亲都没有主动告诉我。更主要的是,除了刚进家门时父亲说了几句简单的“来了”、“饿不饿”、“不饿就先坐下休息”、“茶壶里有茶水”等之类的话,父亲似乎就不愿意和我说话了。在我和父亲相坐等待哥嫂回家的近一个小时里,父亲一直都在抽烟,一杆接一杆地抽烟,将浓浓的烟雾吐得满屋都是。跟我说的每一句话,父亲都变得小心翼翼,一改过去和我说话直来直去,有什么就说什么的性格,让我很不习惯。在父亲眼里,我与他与这个家已完全陌生了,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隐约流露出了对待陌生人的小心和防备。

直到哥嫂回家,我才知道父亲生病一个多月了,喝了半个多月的中药,这几天身体刚好转。父亲生病,哥哥本来是想写信告诉我的,父亲不允,父亲不希望因他的生病而影响我的工作。而此前在等待哥嫂回家的一个多小时里,父亲一直没有告诉我他生病的事情。我用责怪的语气问父亲为什么不跟我说他生病的事,父亲轻描淡写地说:“你隔那么远,等你收到信,病早好了。现在我已经好了,就更没必要跟你再说了。”父亲的话让我无言以对。

嫂子上过初中,虽然才读到初二就辍学了,但在这个家,她比哥哥和父亲都有文化,也有经济头脑。嫂子嫁到我们家后,父亲把管家的钥匙全部交给她,让她来管家。从此后,家中的一应开销和吃穿用度,都由嫂子来算计和管理了。嫂子嫁过来不久,我们那地方开展坡改梯,由政府出钱,将山上那些岩旮旯里的田土改造成梯田,以此来提高粮食的种植产量,解决大家长期吃不饱饭的问题。见有商机可赚钱,嫂子取出她压箱底的钱,父亲再卖掉他用大岩杉做成的棺材,凑了一笔钱,买了一台风钻机给哥哥。此后,哥嫂带着寨上的几个人,承包了我们村和附近另一个村的坡改梯工程来做。

父亲又一次卖掉棺材,那口父亲曾写信向我说起过的棺材,在我还没有亲眼目睹到它的形状前,因为钱的问题,再次被父亲卖掉了。哥哥买风钻机时,我刚分配到单位上班不久,哥哥本来是想写信叫我帮他从单位先借点钱,等赚到钱再归还。父亲知道后坚决不准哥哥给我写信,为此还和哥哥吵了一架。哥哥一直认为父亲事事都护着我,事事都为我着想,从不为他考虑。哥哥认为现在我读书出来,有工作了,就应该理所当然为这个家分担负担。我从知道那次父亲和哥哥吵架的情形,更不知道吵架中哥哥对父亲说了什么样的话。关于他们吵架的事,父亲不说,哥哥也不说,这些都是我第二天到二叔家拜访的时候,二叔娘告诉我的。告诉我这件事时,二叔娘还一再嘱咐我,叫我不要同父亲说,也不要同哥嫂说,让他们知道,她就没有好日子过了。父亲和哥哥吵架过后的第三天,父亲找人来抬走了他刚刚用土漆漆好不久的棺材,把卖棺材所得的三百六十元现金全部补给哥哥买风钻机了。

晚上我和父亲抵足而眠,我不经意间问了父亲大岩杉棺材的事,父亲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卖了。”然后又补充一句:“没钱花就卖了,以后手边宽松了再做新的。”要不是第二天我在二叔娘家听到哥哥和父亲吵架的事,我还一直以为父亲是自己想要用钱了,才把棺材卖掉的。

临回单位前,趁着哥嫂在工地上干活,我还是忍不住向父亲问起他和哥哥吵架的事。父亲没有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只是沉默着抽了几口烟,才淡淡地说:“我们只是争了几句,早过了。”又抽了几口烟,父亲接着说:“我欠你哥的太多,现在你出来了,也是我该帮补他的时候了。”父亲的话让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我不敢当着父亲的面哭,借故去上厕所,躲在厕所里哽咽了好久,流了好久的泪。从厕所擦干眼泪回到屋里,父亲还在抽烟。满屋子辛辣的叶子烟味,正好掩盖了我刚才流泪的痕迹。我假意不断地咳嗽,不断地揉眼睛,借机也揉去了我刚才在心里涌动出来的酸楚。和父亲再说话时,我已经平静下来了。我们说到父亲的大岩杉棺材,父亲自豪地说:“卖了三百六,价格是任何一家的老木都不能比的。”父亲说:“那么大的岩杉,我砍了两天才砍断。除了这棵,我在牛洞河周边转了一个多月,再没发现过这样大的岩杉树。”父亲的话语里也透露出了他卖掉棺材的不舍和内心的失落。末了父亲说:“我现在身体越来越差了,本来想我自己准备好老木,走的那天就不麻烦你们,现在看来不大行了,我的老木恐怕还得你们为我准备了。”父亲的最后这句话让我又有了悲从中来的感觉,我连忙揉了一下眼睛,用別的话岔开了棺材的话题。

我避开父亲和哥哥商谈再为父亲做棺材的事,哥哥说他也有这个想法,他想在年底结算工钱后就可以做了。但哥哥又告诉我,现在木料不好找,山上很难找到适合做棺材的大杉树。我叫哥哥把自留地里剩下的那棵杉树砍了,拼凑起来也可以做一口棺材。哥哥说:“不行,那是爹留给你结婚打家具用的,砍了父亲会责怪我。”我找到父亲,告诉他我以后结婚,不用自己打家具,买现成的,城里的家具店做出的家具,比自己拿木料请人来做的家具更实用,更漂亮。随后说到和哥哥商量,准备砍掉自留地里剩下的那棵杉树做棺材的事。父亲开始不同意,看到我很坚决,他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才抬头对我说:“好吧,你不用我就留给自己用了。”endprint

3

想把父亲接到城里跟我生活一段时间,让他也感受城里生活的变化和精彩,父亲不肯来。每次回家,和父亲谈到进城生活的事,父亲都以各种理由拒绝了。哥嫂也劝父亲到城里住一段时间,散散心,见见世面,父亲都不为所动。被我说烦了,父亲就会说:“等你成家再说,你成了家,不用你来喊我,我都自己会找路去。”一说到成家,我就没有底气和父亲再说下去了。参加工作近六年,恋爱谈了不下五次,有两次也是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最后都是因为我没能凑出结婚要用的钱而分手。我从没有告诉过父亲,我的恋爱都是因钱而夭折的。见我到了二十六岁都还不能成家,父亲就表现得对我很失望,言语间常常流露出责怪的意思。甚至于一段时间他怀疑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委婉地建议我是不是应该到医院去看看。

由于身体关系,哥嫂早不让父亲和他们一道上山干农活了。闲不住的父亲,脱离了地里的农活,就每天上山去砍柴火,砍到一定量后就扛回家,堆放在房前屋后,晾干后用于夏天生火做饭,冬天烧火取暖。哥嫂曾劝父亲没必要砍这么多柴火堆放在家,父亲说:“以后你弟成家办酒席,我们就可以不用去请人来砍柴火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个家烧火的木柴,被父亲堆得差不多码平屋檐了。哥嫂有孩子后,除了上山砍柴火,父亲还负责在家照看孩子,这样的生活方式一直延续到父亲病倒。

父亲一病倒,不用父亲再念叨,我和哥哥已经在为父亲的棺材着急了。

参加工作的第二年秋季,由我出钱,哥哥砍下自留地里的杉树,晾干为父亲做了一口棺材。棺材做成后,哥哥按照父亲的要求,在杂物间腾出一块地方,把漆好晾干的棺材放进去,用塑料布严严实实地盖了起来。

父亲很满意我们给他做的棺材。棺材做成晾晒干爽后,父亲专门选了一个油漆棺材的日子,叫大哥去集上买了十多斤肉,在家请了两桌客人喝酒。酒桌上,父亲向人说起我们给他做的棺材,言语间处处透露着知足和满意。漆好的棺材晾干,哥哥叫人把棺材移往杂物间。移动棺材前,父亲亲手用红布包了一元二角钱,放进了棺材里。父亲说这是钱养材(财),材(财)生钱,以后他百年后住进去,一年十二个月都不会缺钱花。

父亲原以为这口棺材就是他在活着时为自己准备的最后一口棺材,我和哥哥也以为,这口我们为父亲准备的棺材,就是晚年包裹着父亲长眠地底的棺材。谁也没想到,中间却又有了变故。这口棺材做好的第二年冬天,父亲的妹妹——我们唯一的姑姑,一个刚刚四十出头的壮年女子,因为感冒发烧没有得到及时治疗,生病不到一个星期就离世了。姑姑由于死得突然,家中没有为她准备棺材,如何装殓姑姑,姑父有些六神无主,措手不及。得讯赶到姑父家的父亲,看到全身冰凉的姑姑还躺在火坑边没有入殓,想发火。可他回头看到姑父焦头烂额,派人四处去为姑姑张罗购买棺材的着急样子,发火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父亲叫住姑父,要姑父找人去把他的棺材抬来,先给姑姑装殓入葬,等把姑姑的事情过了再做一口还他。

父亲从姑父家回到家中,嘱咐哥哥带人去杂物间抬棺材。揭掉裹住棺材的塑料布,哥哥问父亲要不要把棺材里的钱取出来?父亲说“不用”。父亲说话的时候,不看哥哥,也不看那些在杂物间忙碌的人,只是一个人孤单地站在门前的院子中抽烟。吐了一口烟后父亲又说:“你姑辛苦了一辈子,这些钱留给她,让她到那边也能过上轻松有钱的日子。”

安葬了姑姑,父亲的情绪一度变得很低落,常常一个人坐着抽闷烟,有时在火坑边,有时在大门边。为了在大门边抽烟方便,父亲还专门在大门边放了一把大椅子,有太阳出来,他就把椅子搬到院子里,一坐一抽,一待就是大半天。哥哥怕父亲出事,托人到乡里给我打电话,叫我回家把父亲接进城住一段时间。我赶到家向父亲说明来意,父亲却梗着脖子说:“不去,我现在哪里都不去。哪天我想去了,不用你来喊我,我会自己去。”晚上哥嫂和孩子都去休息后,我陪父亲坐在火坑边抽烟拉家常,试图再一次说服父亲,父亲说:“你说出花来我都不会去,城里人生地不熟的,关在房间里头我更闷得慌。再说,我还要在家等你姑父他们送老木来还我,见不到老木,我的心就会不安。”

那是我和父亲一生中单独相处得最久,话说得最多的一次。谈话中我问了父亲一个在心中埋藏了很久的问题,就是父亲为什么还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要为自己准备棺材?父亲说:“这是命逼的。”父亲为了让我相信他所说的“命”,他给我说了母亲去世时他的艰难,最后他说:“你妈去后,我感觉身体变差了,说不准哪天就追着你妈去了。那时你才六岁,你哥也才十二岁,我就想,得赶快为自己准备一口老木,真的要去了才不拖累你们,想法从那个时候冒出来后就一直没断过。过去你读书要钱,你哥也还没有着落,有这个想法也不敢动。后来你上了大学,我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做老木的事就不能再拖了……”最后父亲说:“娃儿,你要记住,人一生就是几十年的光阴,好也罢,坏也罢。生前有个房子住,死后有口棺材装,这一辈子就算平平安安地过了。”

父亲还是没有随我进城。我离家回单位不久,姑父做了一口棺材,油漆好后抬还了父亲。为了表示对父亲的感激,姑父用红布包了三元六角钱放在棺材里。检查棺材时,父亲把钱取出来后再没放进去。

父亲最终还是被棺材击垮了。姑父把棺材还给父亲的第二年夏天,姑姑去世还不到一年,比父亲小十二岁的二叔突然去世了。事情来得很突然,二叔也没有准备棺材,父亲只好把姑父还给他的棺材让出来,装殓了先他而逝的二叔。

安埋了二叔,堂弟要做棺材还给父亲,父亲说什么也不要了,让堂弟按市场价算钱给他。他说:“我算看透了,他们一个个都没安好心,我一做好他们就来抢。现在我不做了,我要钱花,要钱吃,哪天我吃腻了活累了,我也去抢别个的。”话虽如此,但父亲还是念念不忘他的“老木”,从堂弟那里拿到钱后,他去买了两棵杉树,破解成做棺材的散板,堆放在杂物间。他对哥哥说:“以后有人来要,就卖散板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去做。我的也放下,哪天我不行了你们再做,这样别人才抢不去。”

生病的父亲似乎感觉到自己已经时日不多,催促哥哥赶快去请人给他做棺材。老家的村子当时还没有通公路,我和哥哥找了几个人,用竹子捆了一副担架,准备把父亲往医院抬。父亲双手紧抓床帮挣扎着不上担架,他大喊大叫地对我们说:“我的病我知道,去医院也没用。你们要是真有孝心,就赶快帮我把老木做好,让我闭眼睛时能有个地方躺着安身。你们要是硬把我往医院抬,我立馬就死给你们看。”

父亲的病也许就真像他说的那样没治了。父亲不去医院治病,我们只好请医生来家给他治疗。但无论是从医院请来的医生还是当地的民间老中医,他们在看过父亲的病后都对我们摇摇头,叫我们赶快做好准备,估计父亲剩下的时日不多了。这期间,哥哥已请人给父亲做好了棺材,漆好油漆后遵从父亲的要求,摆放在大门边的屋檐下,也不用什么东西遮盖,黑黝黝亮晃晃的,十分打眼。棺材做好后,父亲挣扎着去看了一次,还叫人扶着躺进去试了试,出来后说很合适很舒服。

棺材做好的第十六天,父亲走了,走得很安详,是坐在大门边的椅子上走的。父亲所坐的椅子就靠在沾满灰尘的棺材旁,伸手可触摸棺材。父亲手上拿着烟杆,烟斗里冒着火星。哥哥去叫父亲,发现父亲的眼睛微闭着,嘴角残留着一丝微笑,仿佛是睡着过后在做一个美好的梦。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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