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西口情结

2018-03-01王克楠

当代人 2017年8期
关键词:忻州黄土祖先

在中国,有很多地标有着特殊意义,比如敦煌的阳关,比如秦皇岛的山海关,再比如位于内蒙古和山西边界的朔州右玉县的杀虎口。杀虎口就是——西口,就是民歌里唱的那个西口。民歌《走西口》,总是让人眼泪涟涟,我心中的走西口,则有一种创业的豪气。

人和人可以产生感情,人和一处建筑也可以产生感情。可是,一个人对一个地方产生感情,总是要有一些来由:我对这个杀虎口有浓浓的深情,在于我的祖辈是穿过杀虎口来到内蒙古谋生的。正因为有感情,在今年大年初一的下午,在妹妹和妹夫的陪同下,不顾寒冷,前往杀虎口采风。车出呼和浩特市,往南路经和林格尔、凉城,一直进入山西省朔州右玉县。高速公路的两边是起伏不平的丘陵地带,在我的眼界里,远处是黄,近处还是黄,连同一些树叶,也是黄的,真的是天苍苍野茫茫;中途停车,刺骨的寒风穿透了羽绒服,环目四周,看不见牛羊;坡地上有一洼一洼的雪趴着,给这幅灰色的风景画带来了新鲜的白。

我们的越野车驶出西口收费站,还是看到了一些树,树干不太粗壮,但树枝茂密,挺拔在这块苦寒的土地,彰显出一种内在的坚韧。车下高速公路,进入右玉县城,右玉县不仅有城楼,还有城墙。右玉县老城楼上有字——右卫镇,右卫县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老妹說,这里是古代屯兵的地方,驱车进入古老的县城,看到了一个旧粮库,房檐上有“必须把粮食抓紧”的字样,粮食,粮食啊,不仅骚扰着旧民,也困惑着新民……县城有老饭馆儿,只是因为是大年初一,都关门,只好出县城。越野车刚刚驶出右卫镇,就看到了大片的杨树林,这些白杨树,很像白桦树,挺拔在高原上,实在是壮美!老妹说,这是当地山西人与恶劣环境进行斗争的结果。再往前走,二十里外便是令我牵挂不已的杀虎口!一路风景是苍凉的,人影甚少,只是偶尔有一两辆轿车飞驰而过,大部分是从内蒙古往山西方向开来,大概是回山西省亲的吧。

杀虎口越来越近,我的心越来越热,定睛望去,老远就看见远处高耸着的城楼,城楼为两层,城墙高十米许。登上城墙,北边黄猎猎的土地属于内蒙古,南边也是黄猎猎的土地属于山西,古长城的两边都是黄土,尽管祖国大江南北到处都有黄土,到了土做的古长城两边,我才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的骨血是黄土做的,从黄土出生,将来也会回归黄土,我的先辈,我的民族,我的国家,都属于黄土地;如果没有黄土,我们什么都不是。这些贫瘠的黄土啊,我们痛楚过,悲苦过,为她流过汗,甚至流过血,这都是值得的!黄土上的树木、庄稼也都是黄土做的,我们在黄土上生活得久了,以至于忘记了黄土的恩典,到了杀虎口,令我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我想到我的祖先,从山西忻州到口外谋生,正是因为黄土地才生存发达了起来,我作为他们的第十代子孙,替他们深切地感谢黄土!

西口即是杀虎口,可是原来的名字叫做“杀胡口”,胡人,即是位于口外的游牧民族,为了防御胡人而建这一段长城和关隘,可见当时长城内与边塞民族关系之间的紧张。关闭产生隔阂,交流产生和谐,明朝政府明白了这一点,就在长城沿边宣府、大同、山西三镇开设互市,大同右卫即于此时设马市于杀胡口关城下,边贸往来开始复苏和兴旺。到了清朝,为了民族团结,“杀胡口”改名为杀虎口,顺治七年,清政府在杀虎口设税关,又在归化城(如今的呼市)设分关,沿长城内外的大同得胜口、河曲、包头、托克托、阳高和天镇等处设税收分局、支卡,这样,交流不仅产生了和谐,还增加了朝廷的财政收入。交流的“放垦蒙地”,“走西口”是清代以来成千上万的晋、陕等地老百姓涌入归化城、土默特、察哈尔和鄂尔多斯等地谋生的移民活动,最为突出的是内蒙古的河套地区,那里土地肥沃,人口相对稀少。“走西口”这一移民活动,大大改变了内蒙古的社会结构、经济结构和生活方式。山西移民将晋文化带到了内蒙古中西部地区,使当地形成富有浓郁山西特色的移民文化。晋文化作为农耕文化的一部分,通过人口迁移,与当地的游牧文化相融合,形成富有活力的多元文化。

走进杀虎口关楼,眼前的杀虎口关楼显然是“装修”过的,可以看见杀虎口关楼下有一个小门,可攀登上城墙。城墙很宽,有五米许,北边是内蒙古,南面便是山西省,不由想到,青砖白灰的关楼显得有点标致,历史的杀虎口关楼一定会更粗犷一些。我顺着杀虎口城墙往东走二里许,啊,看到一处高高的烽火台。这座烽火台是砖砌的。烽火台的东边,是逶迤起伏的黄土砌的古城墙,虽然被风蚀得很矮(两三米高的样子),但是依然透露着当年的功用。关于中国的长城,大多国人认为伟大,也有人认为一味防守是软弱的表现,不管强大也好,软弱也好,古长城是先人们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应该得到应有的尊重。走出这个西口,可以抵达昔日由山西人包揽经商天下的归化与绥远,山西人走西口,自然有做生意的晋商,但是大多数依然是到口外谋生的农民,我的祖先王吉就是这样的普通农民。

我叔叔看到过祖先王吉的绣像,一位瘦骨嶙峋的老人,看不出来有什么过人之处,然而,就是这位祖先义无反顾地告别了山西忻州的老家,坚信有土地,就能活命,挑着担子来到这里。如今的杀虎口,装修一新,不会再有祖先留下的足迹……这些足迹是在心灵上的,是在气体里的,也在黄黄的家谱里。当我第一次看到家谱,心情是激动的,因为在黄的麻头纸上,有我的名字:王克难。有了我的名字,我不再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过去,我一直困惑于“家”的概念,家,是血统的回归,也是精神的寄托。我们都恋家,过年的时候,拼命往家里奔,为的是圆那个血统的梦。人无法超越血统,即使是心怀世界,也无法改变黄皮肤的宿命。我站在杀虎口的关楼上,思绪万千,山西的普通百姓出杀虎口,为的是求个生路。当年有成千上万的外省人从这里,到内蒙古找活路,各种各样的人,有着各种的希冀,这样的人,有获得成功者,更大多数是失败者。有的走西口的农民是活着走出杀虎口的,却病死在外省,只有灵魂从西口归来。在杀虎口现场,我让妹夫把越野车停在停车场上,而后独自步行出杀虎口,从南往北走,再从北往南走,来来回回地走,从南往北走是逆风,从北往南走,是顺风,不管是顺风,还是逆风,一律是冷风刺骨。羽绒服被寒风吹透了,骨头都是凉的。我在找走西口的感觉,进去体验先辈王吉告别家乡,背水一战去口外找活路的心态。先祖王吉,山西忻州人氏,只是因为老家地少人多,遇到天旱,更是难于温饱,饿则思变,当村中有人走西口得了活路,书信飞回故乡,先祖毅然决定走西口,决不在老家和家人争土地和口粮。

在我的认知里,“走西口”是指平民百姓的,而当官的,军队的,包括那些杀人越货的土匪,他们不是走,而是骑马杀气腾腾地奔过。根据历史记载,走西口的确实不仅是山西的百姓,历史上也有帝王从这里走过。杀虎口内侧有右玉县博物馆,馆前有康熙的骑马塑像。底座上有嵌文,日,康熙三十五年,清廷再举三路大军西征,杀虎口是西征大军的后勤大营,山西的晋商为军队的后勤供应做出了贡献。除了帝王出杀虎口,还有追寻爱情者,比如汉代的王昭君。皇帝出杀虎口,为的是江山社稷,王昭君出塞也过杀虎口,蕴含着许多悲情,宫廷无望,不如到塞外的草原上去,和一位懂情感的匈奴王结为夫妻。然而幸福是要付出代价的,老单于去世后,按照匈奴的继婚制,必须嫁给老王的儿子,而王昭君和老单于生的儿子,则被赐死,每当讲述这个悲情故事时,总是会受到几位文友的责难,意思是王昭君生活得很幸福,与老单于的儿子婚配也是年龄相当,你操哪门子心呢?我无语。

上大学的时候,我喜欢追根问底,比如说人是猴子变来的,就问猴子是什么变的……一直问到海洋里的单细胞和多细胞生物,问到了这些,就会对海洋,对水更多地有了感情。我也在追问自己和自己的家族“从哪里来”,我们王家虽然有家谱,但是家谱记录了先祖王吉,再往前,是从山西哪里来的,就不清楚了。老家凉城的祖坟前立有石碑,虽然石碑上记载先祖是从忻州浮村过来的,但是浮村何在?于是,和大哥和妹妹一次次到山西寻根,一次次地驾车前去,一次次地失望而归,因为祖宗王吉出外的时间太久远,时间近二百年,浮村也屡更村名。在忻州没有找到浮村,凉城县的老房子还是有的,每次从河北回内蒙古探亲,我总是要回凉城县看看,看看那里的土地,看看那里的庄稼,听老母亲说说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凉城县的土豆和黄米面糕糕是如何养命。在忻州找了许多个王姓村庄,无法从这些人家的族谱中找到走西口到凉城定居的王吉这一脉。虽然找不到族谱和在忻州的村庄,但我心中祖辈出西口谋生的图画已经鲜活:一百多年前,我的祖先确实是挑着担子,从忻州出发,一路艰辛奔西口,出西口后,没有再往西北行,就在离杀虎口不远的凉城县落脚,而这里有一个美丽水洼——岱海……我认为我的祖先是有眼光的,在大地上,有水就有活路,岱海是王家先人的生命之源。

我想,先祖落户到岱海之滨,不是为了写诗,而是为了生活。先祖王吉的孙子王定邦,只读了两年书,为了生计,就辍学了(但是我暗喜祖上还是有文化人的)。我却只有几个文学细胞,在岱海之滨,常常会畅想到很多的东西。故乡凉城县的“二人台”很旺盛,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剧目正是《走西口》,《走西口》中,对情爱如火如痴的主人公“妹妹”,千叮咛万嘱咐,让“哥哥”记住眼前的土窑洞、热炕头,牵肠挂肚……现实生活中我的祖先,却没有这样的浪漫情结,是因为谋生,是因为生命的生存和延续。有资料记载,清光绪三年至五年,山西等省大早三年,出现被称为“丁戊奇荒”的近代最严重的旱灾,部分地区甚至寸雨未下。自然灾害引起的人口流迁,以忻州、雁北等晋北地区最为突出。由于当地蒙古人不擅长种植,就把土地让这些走西口来的汉人种植,他们只收租子。我的祖辈王吉来到口外,就是做自己的专长——种地,相信“人勤地不懒”,通过种植改善窘迫的生活。祖先出西口是孤身一人,刚刚二十五岁,身强力壮,是怀着活命的念头来到口外的凉城县落户的,刚开始,是租地来种的,后来赶上清朝政府的“放垦蒙地”,土地逐渐增多,再加上勤劳善于种植,粮食积累兑现金钱,购买土地,土地就越来越多,成为凉城县闻名的富裕人家。

我在细想祖先的发达经历,除了清朝政府的“放垦蒙地”外,即是祖先王吉和他的子孙们的奋斗精神,而且,这已经化为一种遗传基因世代相传,这样的奋斗精神从祖先王吉一人走西口的时候,就已经成形了,如今我们这些王家后代做出了一些成绩,需要感恩祖先王吉走西口,感谢他遗传下来的创业精神。从族谱看,自祖先王吉独身一人走口外,到我们这代已经是第十代了,在将近二百年的时间里,凉城县的一代代王家人不停地奋斗,才有了可观的地产和家產,由祖先王吉独自一人到凉城,繁衍到凉城王家家族的六百多口人丁,真的是一件不简单的事情。建国后,王家的后代做教师的居多,还有当医生的,做厨师的,做银行工作的,当作家和艺术家的,还出了两位少将级别的军官,从表面看,无论是种地,还是干其他,是机遇的赐予,实际上是一种骨子里的奋斗精神所致。

有的时候会想到母亲这一支,竟然也是从山西移民的,不过不是忻州,而是山西的洪洞县。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我的母系李姓家族生长繁衍在中原大地,家谱上讲,是明朝时节从山西洪洞县移民而来。父母的祖先都是移民,自己也实实在在是移民的儿子。父系的王姓家族自山西忻州而来生长繁衍在内蒙古地区,自发地到口外种地谋生,所不同的是,母系家族的移民是明政府组织的。父亲说,到内蒙古和外蒙古谋生的,不仅有山西人,还有陕西人和河北人。共同点是越过长城的关隘,从内地走关外。中国的历史,一代代皇朝在中原和游牧民族之间建造长城,是为了抵御游牧民族进入中原,而走西口的农民和商人主动从内地走到口外谋生,和口外的蒙古族融合,亲如一家,这就不是简单的经济现象,也是民族团结的奇葩。“走西口”还加强了蒙、汉人民的相互交流,此种交流,除了前述经济方面的影响外,在文化上的交融亦相当显著,比如广泛流传于晋北、陕北、河北以及内蒙西部的地方小戏“二人台”,便是内地文化与草原文化相互交流和融合的产物。

从杀虎口归来,更加坚定了我去忻州寻根的决心,这不仅是寻找血统生命的源头,也是寻找奋斗精神的源头,我千里寻西口,不是来浪漫的,而是寻找先辈的气息。我知道我们王家的先祖住在忻州浮村,先辈走出忻州,走西口到口外谋生,那是对生存意志的一种考验,事实上,很多人走西口失败了(即是没有发财发家)。我想到了一句名言——精神变物质。在没有详尽地了解家族的拼搏历史时,我是不相信精神可以变成物质的,可是,面对王家先辈的成功,我不得不信了……一身赤贫的祖先扎根在离西口并不远的凉城县,开垦了土地,有了油坊,有了酒坊……为后代做出了勤劳致富的榜样。我想,世界上的财富有物质的,也有精神的,尤其是后者更是弥足珍贵。我们王家先辈走西口的成功,对我来说是精神财富,我来西口,就是为了感受先辈精神的。一份耕耘,一份收获,天上不会掉馅饼,我当过知青,下过乡,知道农民和土地的关系。进城后当了工人,后来由于写作成为邯郸市作协秘书长,退休后更是无拘无束地从事专业写作,每每写出一篇作品,就当作又开出一分田;提醒自己要勤于除草,不要在文字里混杂垃圾,做一个有良心的写作者。

我知道,不仅我的家族有一种发自骨子里的奋斗精神,中华民族是一个大家庭,拥有无数的家族,我相信很多的家族都有这样那样的奋斗精神,于是,每个家族的奋斗精神汇合到一起,就形成了民族精神,成为中华民族的精神支撑。

杀虎口,我敬重你,你是我的精神图腾。

(王克楠,原名王克难。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散文选入《读者文摘》《青年文摘》《散文选刊》《中华散文百人百篇》等。著有散文集《巷子里的阳光》《放飞年轻的梦想》以及诗集、报告文学集共五部。)

插图:赵兴达

编辑:刘亚荣

猜你喜欢

忻州黄土祖先
祖先与吹牛
开启太忻动车组列车“公交化”时代
某县黄土崩塌地质灾害问题分析
黄土辞
科学家发现了萤火虫祖先 等
陌生的房间(组诗)
基于精准扶贫视角下的乡村旅游发展
土坟
谁说我们一定要像祖先一样过
Studies on Second Language Acquisi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Dynamic System The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