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击壤歌

2018-03-01绿窗

美文 2018年3期
关键词:蚯蚓大地

◎绿窗

绿 窗 承德护理职业学院教授,鲁院第22届学员,曾获首届丰子恺散文奖。

天地别无勾当,只以生物为心。

——朱熹

1.三分地的朝圣

冬绷不住了,弩张的箭梢终于收住了飒飒的风声,匍匐于大地。大地还皱着眉头,不能平息对付严寒而耸起的鸡皮疙瘩,树枝亦警觉地张开手指,试探天空的蓝脾气。万物继续收敛,但其实,它们和人一样有心计,比季节站得高远,沟沟岔岔都听着风声,做着打算。“在世界的冬天准备果实的成熟。”我七十六岁的老妈决不落后,春节一过就布置院里的三分地,种白棒子烧着吃,黄棒子养俩小鸡,再种五垄高粱扎三把炊帚钉个小盖顶。

我说咱们多多种花,走哪哪开,蹲下站起来都碰着花,一旦摔跟头有花扶着。她不干,多种菜好不。也是,马铃薯花一片雪白很壮观,西葫芦花挺在阔大叶子上有清荷之韵,就是不当花。我沿墙根开辟了一条花地,老妈赶紧又种了一圈玉米挂了豆角,才满意。

嫌鸟踩疼了它,一枝树梢拱着嘴唇吱了一声,恰好被路过胡同的黄母牛听见了,它朝石墙上架着的老杏树一努头,大概想起什么旧忆,眨着大核桃眼哞叫。小牛犊赶紧跟了几步娇喃,后面几头黑公牛附和着哼哈。它们有锦缎的毛衣,尊贵的传承,代表了当年一河滩的牛,一大东坡的牛,代表暮色炊烟里,家家为牛敞开的大门和吆喝声。村里最后的一群牛,由着黑塔样的孙家大叔赶过来,也指明了他家有大堆的牛粪,他家还会晃悠悠地赶上牛车给地送粪,他家的三十亩玉米谷子必须纯良好吃。

我妈早听声了,拎着烧火棍挪到墙根儿,三下五除二跟大叔讨论了天气小牛,以及送粪种地的大事,又敲定了要他家两挑牛粪种菜的小事。牛不管这些屁事,踱着方步前进。牛觉出了大地深处根的萌动,闻到了稀薄的青草味,是风千里万里捎来的。

风更像牛的脚步,四条腿不紧不慢,只踩自己的点,抽一鞭子,无非拱拱头,哪来哪去,何起何落,自己懂得,脚下从来不乱。乱的是人心,两扇嘴皮子一撇一捺,一惊一乍,天上的就掉地下了,地下的就没影了,没影的又被风揪出来了,在河边与胡同溜边哨。安静的村庄从来没静过,像小媳妇的心眼儿,压根儿一直冒泉水,咕嘟咕嘟的青春。我目送牛们走过墙外,确切地说,早晨六点钟,我家长方形菜园子墙外,开始稳住乱奔的心蹄了。

牛把人引向村庄,地把人引向深处。打今儿起,我的牛皮鼓就支在这里,燕山北部尾巴尖上的三分地,大地一个珍贵的细胞。我将为园子里的生灵击鼓念经,为偶然闯进来的外客致欢迎辞,这块地上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友朋,可享用我的汗水和眷顾。但除了庄稼蔬果外,我暂时不知道它还会奉献什么。这是个谜。

2.被群鸟诱惑的日头

东方升起百合的芳香,光子反、折、穿、越,打造日出十样锦。

我闭眼张爪菜地上,与光瀑对接,它探索了大东坡上所有的动植物,穿过后梁翘出的斜肩膀,带着一种近乎嘈杂但令人愉快的万千吼声,汹涌地腾冲过来。但它扑不倒我,我就是一粒尘埃,也能托住它狂热的爱情。

这翠绿的、鸣叫的光。我宁愿叫它日头,日子的头头。日头升,日头落,日头毒辣,日头慈祥。晒豆腐干,晒蘑菇,晒豆角丝葫芦丝,晒衣晒被,晒腰晒腚,晒死细菌,晒红思想的籽粒。日头是人间,有酸甜苦辣咸,日头可依赖,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日头看起来头上长角身上长刺,但更是一条魔幻的鱼,哧溜钻进生命的秘道,吐出新鲜的钙质,我们因此饱满,欢愉,坚定,有防御力。

随着光箭忽有万千嘈嘈切切的密语往耳朵里灌,但丁的天堂?繁花,信徒,翅膀,衣袂飘飘,收不住脚步,汹涌地滑下,但依然还在巨大的曼陀罗拱顶,虔诚的吟诗,唱大戏哼小调跳芭蕾抛水袖,暧昧的清风左吹右撩,长啸或叹息,欢欣或嗔怨,回旋曲层层渲染,墨痕淋漓。这声音是灌进耳朵里的太阳,仿佛体内长出了千种植物,摇曳不止。

牧神的早晨,是我撞到了洒满秘密的春天,鸟儿的花期。声音来自后梁槐树林,怎么会有这么多鸟来,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听到过,在后来的其他月份,我刻意早起于同一地点,再也没听到那么神秘的共鸣。我妈喊“吃饭了”,我长长一应,后梁上的声音随之就暗了。我吃过饭再来听,侧耳细细听,除了麻雀叫,都没有了,仿佛刚才那么盛大的热闹是听错了,它们只是村庄早间天堂的一丝裂隙,我捡了漏的,真是福分。

对于九十三岁的大爷爷来说,晒太阳是一日中最光辉的大事。走一步晃三晃,在自家门口晒晒多轻省,但他一定要拄着拐杖穿过深窄的胡同,高昂的玉米,浅水拙鸭的河滩,像老牛耕犁,慢腾腾磕绊绊但自有节奏,挪上个把钟头,到村中大家聊天的石阶上,和几个老人端坐,注视前方。这排沉思的向日葵,耳朵聋了,但面堂红润,耳根发热,周围笑脸婆娑,内心就如太阳一样安定了。那样的日头才叫日头,那样的晒一回,才叫一天,才叫活着,晚上可以放心睡去,不必担心第二天是否醒来。

只有太阳才能真正晒透我们的皮囊,每一个细胞。连续七天没晒着太阳,人心就慌了,动物踌躇,植物也犹豫了。莫扎特早逝,缘于深夜过度劳作,白天睡眠晒不到太阳,维生素D不足致缺钙,免疫力降低,大提琴家杜普蕾的多发性硬化症,浪漫主义作曲家马勒的细菌性心内膜炎也都缘于晒太阳少。必须在阳光下亮出皮肤来,在太阳底下耕作,求得大自然慷慨的恩赐。

人是大自然最顽劣的孩子,机关算尽捕捉各种能源,直到大地一片片死寂,才明白,只有来自太阳的能量才是最安全最普世的。绿植汲取太阳的光能占稳大地,以果实之味养活了动物和人,这种模式古老而廉价,从未出现过问题。

日头鸣叫着奔来,每粒泥土都敞开窗户迎接光子,它宠幸过的地方将绿妖纵横。

3.这土,像摸在皮肤上

我很卖力气地挖地,深挖。土地上劳作是自我救赎,挖出杂七杂八的枝蔓,细细地切断,拍碎,暴晒,灭菌。我要像土地一样内心干净,皮肉干净,像梨花无风自落,只留果实的雏形。但我不想成为植物,固定在泥土上,我更愿意在大地上行走,像种子跟着风,拽着鸟,过有山有水的好日子,死了一生,还有一生。

别挖太深,齁费劲儿的。我妈担心我累着,学堂上课的人哪有劲儿干活。我赶紧声明愿意干活,挖地使使力气就好,上课是在打仗,内涵老深了,学生闹腾,要斗智头勇,学生跟手机较劲不搭理你,你得给自己打气,孤独地完成授课,找到台阶逃走。那状态,不让除草还得长好庄稼,得什么功夫,累草芥了。

挖过的地新鲜赭黄,看了高兴,茄子辣椒玉米土豆各得其所。可是挖深点还是浅点好?我忽然产生探究的想法。

这一查,我挖错了。土表的有机质只有薄薄一层,被翻到深处,根须扎不到位,而翻上来的少量营养土,经暴晒又丢失了。原以为土见光是好的,杀死害虫野草和树根,但同样也杀死了真菌,和来不及跑掉的蚯蚓,而它们正是土壤的肥沃因子。一季一季这样的流失,地越种越苍白,贫血的孩子难当大任,不施肥,苗就是搁浅的船。

好土是什么味道?你到林子里,到松树下,挖开一层土就知道了。黝黑的厚厚落叶堆,盖了潮湿的小屋,里面是分解了的碎叶,更细小的叶末与土粒融合,无数的虫飞虫跑,看不见的微生物上蹿下跳,分解,松土,似乎能听得见土壤大师煎炒烹炸,还借雨水甩上十三香,腥味灿烂,就是好土的味道。谁去松树下翻耕了?土地亦能自我律动,给它时间就行了。可见生在乡村,也未必更懂得自然,最终的老师仍是自然。

这时,我才看到了朴门永续设计的理想种植模式,不施肥,不翻耕,不农药,不除草。我兴奋,学着层层盖被法养一块地:杂草剪下,保留根部,不破坏土壤的结构,利于微生物和蚯蚓活动,铺一层果皮叶子等厨余,再铺瓦楞纸或落叶,压住草根,遮光,存水。再铺一层土,浇水。这样做的时候,像是在养土地的婴儿,充满期待,不嫌烦琐。一周后,检查土壤,果皮叶子变小或不见了,腥味浓重,插孔种菜。这个法子真好,不施化肥,就是回到自然,生生不息。

不管你愿不愿意,健康的身体必须养着许多微生物,最终肉体也将依赖它们归于黄土。滥用抗生素杀死病菌,同样能杀死益菌,人最终消化紊乱,无法清理肠道,垃圾成堆。大地如同人身,农药杀死害虫,也必然杀戮土壤微生物,地会越来越板结,什么也不长。然而我们厌恶微生物,它细小,看不见,它太能扩张,它出乎意料。但人永远干不过它们,企图消灭它们,无异于自杀,平衡是唯一的手段。

谁去平衡,谁为这些未来的恐慌事件去忧思?活在当下的理念,必少有人真正思考未来。大铲车翻山越岭碾过河流两岸,最优质的田地突然矗立了巨大烟囱,有没有问过良田上的禾苗?我深切担忧。我家那么一个深山小村庄,也狂用除草剂,一遍连三遍地打药。原来锄地的时间都去打麻将了,一身混合着青草的汗水味,变成佝偻的哈喇味。而庄稼自古就是在与野草的游击战中顽强生存的,它们相互提醒切磋技艺,深谙敌疲我打敌退我进策略,失去了掰手腕的对手,庄稼会越发丧失抗争的动力,不再硬朗,一旦野草疯了,庄稼逃得动吗?

最深的毁灭是看不见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地靠化肥撑着,但大地患病了。患病的土壤只能生出患病的庄稼,坏的基因只能繁衍坏的生命。产妇要坐月子,土地必须养好,等它病在骨髓,土地爷也得尖声叫着设法逃命去。说地越来越馋了,是说地害喜了。一块地裂出缝隙,多像怀孕女人没吃上那碗红烧肉,眼底生出的红线,是醒目的提示。早先粪肥不够,村庄开辟一块地,割山槐子黄芩益母草,都是上好的中药,铡碎,浇水沤粪。现在人累死饿死毒死了土地,还抱怨破地啥也不长。是人辜负了土地,最薄情的。而敦厚的土地,依然生有慈眉,拼命读取雨水、落叶、虫豸、尸骸,地就丰富了,能养活更多的生物。

地是在修行,且给人看。但大地能埋住它深邃的悲伤吗?许多人看到了,以为无力,只求远避城市,坐在山上看人类社会崩塌。但我们是可以做一些事情的。

我手脚并用挖地,脑袋瓜子翻江倒海。老妈也来翻地,我赶紧给她纠正。“你把熟土都变成生地了!”挖一辈子地还挖错了?但她听我话,挖半锨,松动,不翻出来,直接拍碎,保存土壤结构和水分,省力,也不生尘。深浅适宜,亦是懂得。

摩托声哒哒响,大老远的舅家表弟来了,这个强壮的庄稼汉,立刻蹲下来,用蒲扇般的大手铺在地上,拍碎,抹平。“这土多好啊,像摸在皮肤上。”

一道闪电击中了我,土地是皮肤!广袤的大地既是锦缎的皮肤,如今还剩下几块完好的?高速路与我村庄隔一个山梁掠过,那里半个村庄转移了,上好的耕地被占了,村庄发了。我庄的人叹息,就差一道梁啊,再也没有机会发财了。我却庆幸,村庄保住了肌肤完整,可以继续生产玉米土豆,养育子孙。且只要肌肤尚好,消失亦不怕,无非回归了荒野,呼应自然。

4.根的宗教

根是隐遁的智者。小时候憋大河抓鱼,直接用沙土筑坝很快被冲垮了,大人说,“用带草根的土”,小伙伴立刻去河边,挖出密生着红蓼扁猪芽委陵草的大泥坨子,沙袋一样截住水了。根在,沙土就跑不了,根有强烈的探索精神,但根遇到人就没辙。

我挖到李子树墩了。早先挖地出汗,脱下外衣直接搭在李树枝上,立刻碎花乱洒,隔五十米也喷香,那香真是喷,蜂蝶蚊虫,吵群架似的奔舞。李子爆豆似的结,树越来越高大,在地中心,多遮地!老妈忍不了,挥起斧头砍了几个主枝。第二年李树毫不犹豫,气哼哼蹿出好多新枝。上锯,哧楞哧楞断掉主干。第三年它照旧试探着晃少量枝叶,再砍。第四年,什么都没了。它被锯齿的寒气吓倒了,气死了,或是转移了?

一棵树的消失过程,有多少挣扎和不情愿,是我妈彻底断了根的念想,饱含乳汁的母亲再找不到它的孩子,只得忍痛憋回了乳汁。树拗不过人。树把人引入村庄,有千万根须与世相争,争不过一把斧头。在荒山野岭跑太久,突然遇到杨树林,就离村庄不远了,遇到桃杏李梨,那就是人家了。果树是乡愁,果树也让人哽咽。

然而菜地仍然布满了树根,撩开地表,应该是个大地图,处处是它投出的草蛇灰线。我咔哧挖断,很解气,再寻着细根溯洄挖,根逐渐变粗,且不远处就有呼应,五六条根铺张散射,藤一样粗实,牢牢地霸住一方水土,非深挖,非用斧子砍断不可。我终于替它心疼了,擀面杖那么粗也要费上几年工夫,可怜坡坎处那两棵杨树。

有根的地方就是江湖,就是一个小生物群落,根须握住示意讨好的真菌,舍出糖分,而菌带来丰厚的矿物质,它们缔结了牢固的联盟。怪不得老妈抱怨,这片地浇多少水放多少羊粪,贵贱种啥都球球蛋蛋,蔫不出溜,二妈生的。

地边不种杨树。杨树的根往深处扎,又四处扩张,占着碗里盯着锅沿的,管谁的王土啪啪甩出刺鞭,比较无赖。西墙角有棵梨树,挖到根前,也没碰到根,年年种玉米也结老大的穗。果树就比较文明,只占稳深处的江山,只搂紧自己的女人。

好谷子的根也就一拳头大,谷子很得人心。高粱的根扎得深,不怕旱,也值得炫耀。玉米的根有一锨大,要结双穗,需花点力气,当初祖先因为玉米太能吸水致地干旱差点抛弃了它。向日葵的花冠有多大,根也就蓬蓬勃勃那么大一团,葵籽就养人,但种完向日葵的地,第二年最好歇歇,如同地黄,收获后地变苦,精心养上七八年才能转甜,地黄的根就贵重,服之三年,面如桃花。

蟋蟀草的根四处抓土,七嘴八舌一堆儿,也叫牛筋草,如果能抠住土一齐提搂出来,很过瘾。稗草的根比谷子牢多了,叶子却极嫩易断,攥住一把才好拽出来。刺菜,也就是小蓟,叶尖上也是刺,干了更扎人。还有鸡爪草马蜂草狗尾巴草甜麻苦麻菜酸不溜,一棵谷子的根要与多少草根做斗争才能结实,一碗小米粥来得不易。

根是大地的心灵。说到底,地上的一切斗争都是地下的根在展开军事活动,彼此探寻意会,能合作决不上刀剑,地上长着什么,地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很奇妙。多少不屈的根静息为种子深藏,倒塌的废墟里突然怒蹿出失踪多年的植物来,是大地上最诡异的花纹。

土豆喜坡,先挑坡地种。母亲把马铃薯剜成有芽的块根,用灶膛里的草木灰裹上,这是从小见惯的,草木灰是钾肥,促进发芽,还是一味中药,老人用来治疗大骨节病,奶奶们用它泡洗衣服。灰烬也是宝,不能妄自菲薄了。我抡镐头刨垄沟,看它笔直地延伸,臭美一番。抖落羊粪,提水浇垄沟,坐水种出芽率高。

包有种子的黄土,是美的胞衣,佛的袈裟。老妈猫腰摆块根,艳阳下大红牡丹的毛衣,配新鲜的泥土,古老的农具,几百年前老生活的缩影,不繁不简,时间不掉。只要还能种地,烦人的衰老就离我们还远。我们是躬身求助者,一束苍苍色,知从涧底来,大地不会亏待的。我们也是土地上的贵妇人,惯会击壤作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天下大和,百姓无事。

这本身蕴含禅意,禅宗源远流长,托了以农养禅的智慧,禅与土地融合,禅即是朴素的深沉的,像根深植于泥土,必然开花结果,发扬光大。低头耕作的姿势,就是禅宗的虔诚心。

黄昏上来,母亲熬粥,我继续去墙外胡同口种花,奋力挥镐,洒下各种花籽。我希望这些新移民能战胜干旱和野草,在村庄扎下根来,今年一棵,明年就是一片。而我在大地上当然有了牵挂,它们都是我的亲人了,会带来花朵、果实和希望。我会比别人更关心雨水、风霜、毛虫、蝴蝶、散步的公鸡、驴子的嘴巴,以及拐过胡同的邻人禁不住发出的愉悦声。

不断有人匆匆来去,牵牛赶驴,带着种子出发。略一抬头转身,南山,后梁,东坡,西地,浩渺的群山之外,都有人群和播种机。只靠种地越来越无法满足生活,但春天一来,种地仍是天大的事,只有丢下种子,才真的扎下了根,才觉得张开手能抓住些什么,虽然有些年头什么也抓不住。

5.蚯蚓的悲情

我挖这三分地相当于多少条蚯蚓的活计?蚯蚓土里刨食,也算靠天吃饭。这些地下的联合纵队,几百年就可以把整个大地翻个遍,又相当于多少挖地的女人?蚯蚓亦是耕稼的圣母,是我们的恩人。

突然意识到蚯蚓毛也没见着,它闻出锋利的刃味先逃了?又立刻了悟,粗暴的日头,出来找死啊。我的脚下应该藏有几万条,可怜的小东西,夜黑头才敢偷摸钻出来,咬一口地表的残叶。没眼,但有心,它嗅出甜食和酸味,躲避苦味与油腻,它也有性格。说人类未来的主食是昆虫,蚯蚓富含蛋白,也该登上餐桌,现在觉得恶心,当初人是怎么吃上蚕蛹的?大饥荒时,人们怎么没想到挖食蚯蚓,而只把它当药用。

夜里有大雨,清晨跑步出去,园子,路上,地边惊现成群肥硕的蚯蚓,蠕动缓行,勾肩搭背,湿漉漉黏糊糊。是雨水挤出了土里的空气,它们出来呼吸了,我躲着它们的漫步。大太阳上来时,蚯蚓多半回家了,来不及入土的,被牲畜车辙踩踏受伤,呻吟在路边。我拎起几条扔到阴凉的墙根,一会儿它钻进去了。

路上踏杀者,名千人踏,入药更良,为地龙,可兴云知雨。《本草纲目》解道。但又说其鸣长吟,故曰歌女,这实在没听过。台语有歌谣:“风雨声音扰乱秋夜静,时常听见蚯蚓哭悲情。”它哭什么,难道前世原为一条鱼,误钻入岸边泥土,只知道向前向前吞吃,忘了归家的路,继而哭瞎了眼睛,磨掉了鳍,再回不到水里,一步一步陷入黑暗与悲哀?那么它是孤独的流亡者,是隐秘的囚徒,只有夜静更深才能等到大地上的星光。它是为这个哭泣吗?恐怕大地年年抛洒的化肥与农药、工厂倾泻的大量毒液污染了土壤,核电泄漏死了的土地,令它们成批的儿郎渐渐殒命,末日到来,才集体痛哭失声吧。

夜里,我匍匐蔷薇花下,耳朵贴着泥土听。悲声倒没有,却见到一条蚯蚓像孩童挑门帘,露一下尖头,咬了口叶子,淘气而羞涩地,又马上闪回土里了。后来初秋夜,我再听,呜咽若有若无,蛐蛐霸占耳膜,叫成了一阵秋雨。

地里还有许多凿洞穿行的动物。黄娘,也就是蚁狮,成虫像蜻蜓,造喇叭形的细土窝,你喊一声:黄娘黄娘快出来,你妈给你送饭了,哨哨哨。它就像老太太的微型纂,倒退着出来了。后来换成爹也出来,换成姑奶奶也出来,原来只需喊一嗓子,以为有小虫子掉进小土坑,冲出来吃香喝辣的,光滑的细土窝是它布下的陷阱。拉拉蛄(蝼蛄)咬食种芽和苗根,穿地表而过,产生一串碎土,比较坏。山驴驹子,也叫铁蝈蝈,个大深咖啡色,它一出声,别的虫都没音了,它一膀一膀地叫,沉着,稳重,有力,颇有沙场秋点兵的范儿。它们破坏庄稼,也捕食害虫,男孩子常抓住尾巴带剑的大肚母驹,即雌蝈蝈,长剑是产卵器,揪起来倒栽葱埋了,就露个尾巴,或者拎起来,甩出老远,死活不管。这些小东西在土地上活动,使板结的土地像发面馒头,有了大大小小的丝窝。

但它们所有的作用都不如蚯蚓。蚯蚓构造简单的身体里都是消化酶,通过更为简单的运动,不断送出蚯蚓蛋白或维生素。且蚯蚓对绿植一点不破坏,是上天馈赠大地的行吟者,用它的生命带给大地生命。

除了蚯蚓粪粒之外没有沃土。达尔文决绝地论断。

相信蚯蚓吧,这冻伤的玫瑰,忍住疼痛给予大地厚爱。存活数亿年而从不想着进化,是蚯蚓的本色,像耕者忠于土地。看到蚯蚓,就如看到蕨类地衣等古老的植物,想到永恒。恐龙是地上的霸主,蚯蚓是地下的霸主,太庞大招摇的早已遭到灭门,低调的地龙,今天还是龙。是它的执着拯救了自己,还是大地的慈悲与宽容?唯愿大地继续慈悲,愿蚯蚓更加强大,到能吞吃和转化毒药,让谷物和植物少吃点,拯救人类的肠胃,进而拯救人类的心灵吧。但是强大的人类,凭什么要让微小的动物来替代惩罚?人类已经够聪明了,不要再有贪婪心了,越简单生活,才越能安生。

大地是人类的皮肤,蚯蚓是活肤的因子,一旦受损,我们将骨肉模糊,破绽百出,无以自救。

6.两棵树的荒野

菜园后山坡处,有两种少见的树,印证这里从前是深山密林。

第一种树书名野白杜,俗称明开夜合,这名称缘于果实。九月蒴果,先绿后粉,裂开四瓣,是假种皮,犹如四颗橙红种子的披风。奥妙在于,种皮能依靠光源自如地控制开关,光照不足,就闭门修炼,故能日升即开,日落就合。相当于保养,十天半月无憔悴,这花就有了一种承担,见了它,有天地常新,日长如小年的欢欣。榆树几年就大腿粗了,明开夜合还胳膊腕似的,出去半月,果还红着,出去几年,还在原地等你,似乎它的血管里有种体恤。

但见惯的东西,祖母绿也觉寻常,我那时爱着菜园的苹果树,树下有锅灶,梨花儿一朵前一朵后,落在炊烟里,锅盖上,拈起来,还是香白的。填上一把柴,拄着烧火棍往后山坡望去,有人正倚在明开夜合壮阔的树杈上读书。

“明开夜合红了,我想起一个晚上你来我家,桌上点着红蜡烛,你恰也穿着红衬衫,新洗的头发披散着,全世界的晚上都是你的青春气息。”书生说,顿时,后山坡脆生生红遍了。

我忽然想,纳兰容若喜欢明开夜合,是向往天真烂漫的自由,崇尚野性之美,是把黑裹起来,只容纳好光阴,是那样一个年代,盛开过最美的花事。“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宋庆龄后来居住府邸,定然也念过此诗。他们都是惆怅客,需要懂得的树烘焙时光,而明开夜合需要同品性的人来供养。

一只黄翅蝶埋在明开夜合上,仿佛它遇见的是一枝来自深宫而流落山村野店的奇花异草。叶子有特别的苦味,不是所有的嗅觉都闻得惯,那样一种野性。

第二种树是文冠果。说刚盖房子时候,西坡坎处有一株老树,一搂粗,几百年了,树高五米,七条虬枝龙腾虎跃,村里有个极倔的老爷爷给偷偷伐了,老树有精气,实在不妥。

新生的丛枝一长几十年,只有一棵长成胳膊粗,羽状复叶,油绿薄嫩,像槐树叶。总算赶上今年开花,漫坡一串一串的白花红心,香喷喷的,无患子科,落叶灌木,总状花序,花蕊初时淡黄,渐变粉红,越老越红。七月果子高高低低挑起绿色的小灯笼,好奇摘了一个吃,三室,卧着九枚粉嫩的果仁,味道像杏仁,等熟时就变黑了,味道像榛子。

说毛泽东主席逝世,夫人江青在灵前献上特殊花圈,用的文冠果花。说文冠果和木槿是“钦定植物”,文冠果又名文官果,寓意“文官掌权”。谁不爱吉利语?我就愿意取文学之冠果的好意,能照耀我写出锦绣文章来。它还叫木瓜,“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是个暖心的。文冠果种子可以榨油,供得佛前灯火,这么有道行,都喜欢。

那个砍树的倔老头听说打老婆打得最狠,一次打断了老婆的腿,一躺半年。一儿很好,可惜早逝,一女难产亦早逝,另一儿半痴,孙子在他的强烈干预下,炼成愤愤的正宗光棍,愤愤地走来走去的老倔头愤愤地老早离世了。

我父仰望着后山梁脑说,人才几十年,跟树争什么?要心存敬畏。又叹口气说,后梁头比咱房子还高,压得他上不来气儿。我闻听,立刻挥着小号镐头爬上墙头,刨起土坎子。父亲一顿训斥,“下边鸡窝都刨漏了,赶紧给我下来。”现在老妈又常说,那梁头压得她一身病。我想,是他们的耳朵都太好了,夜夜听得见村庄的呼噜,老树的咳嗽,和山里的各种声响,心里有些嘀咕。

夜晚,我也去捕捉那些声音。门外夜色深重,月亮有如灵兽的眼睛贴在窗棂,大得出奇,我不敢闭眼彻夜睁着,各种声响都来了,它们跃下山坡、老树枝头,窸窣地穿过玉米地,到蔷薇花下,墙头石阶,它们斟酒倒茶,摆着尾巴说话。它们随时进得屋来,倚着门框,坐在炕沿上,柜子上。我下意识抬头看红柜子,上面果真坐个枣红棉袄白白净净的长发女人,跷起二郎腿,盯着我这个入侵者。也许是鬼魂,也许是只狐,这儿曾经是它们的洞穴,是它们奔跑欢爱哺育小孩的地盘。我满身汗水,不以为是做梦,那晚是中元夜。

它们属于兽、鸟、虫蝶的自由荒野,我“凿井而饮,耕田而食”的祖先步步吞占了它们的地界和果实,逼迫它们退隐,它们子子孙孙一直在等,它们必定会靠倒人。树在,种子在,荒野的根就在,古老的血脉不会变,也砍不没,过了多少辈,它们也找得回来。

没有鸟儿飞不到的林子,没有蜘蛛爬不去的岛屿,荒野有永生的力量,这最后的依靠必将带着我们向前去,哪怕人类全部忘了它们,天地仍是一团生意,覆载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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