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熘腰花

2018-02-28南宫浩

山花 2018年2期
关键词:腰花发廊

南宫浩

长沙人到了外地,最想念的往往不是恋人或母亲,而是平日里必须吃的那一碗米粉。比如我,但凡出一趟远差回来,第一件事并不是回家见亲娘,而是拖着行李直奔冯爹的粉铺。来一碗熘腰花码子的米粉,再加一大瓢红艳艳的剁辣椒,把头埋进碗里稀里哗啦忘乎所以地吃将起来。放下碗,点上一支烟,张望着铁铺街上熟悉的车水马龙。幽蓝色的烟雾飘散在空中,乡愁也随着烟雾飘散了。

米粉的价格是由码子决定的。北方话叫浇头或盖头。

长沙城里最常见的码子是肉丝,判断一家粉店的优劣,吃一个肉丝码子基本就可以下定论。市井较为常见的码子还有:“酱汁”“杂酱”“酸辣”等。大店子则花样繁多: “冬菇菜心”“肉饼蒸蛋”“虾仁”“腰花”“鱿鱼”“猪肝”“麻辣”“焦脆”等等。冬季的时令码子是“寒菌”“狗肉”“羊肉”“玉兰片炒肉”。至于“海参”“瑶柱”一类的高级码子,我小时候在和记粉店见过,而今已成绝响。

经营单个码子的粉店极为罕见,但也不是绝无。冯爹的粉铺就只有一个码子:熘腰花。

每天一大清早,冯爹搬一张小板凳,坐在屋门口剔腰花。

冯爹剔猪腰子不用菜刀,用的是老式的剃须刀片。食指和拇指拈着薄如蝉翼的刀片在猪腰上轻轻一划,猪腰子就被剖成两半,线条流畅如同国画家笔下的水纹。用剃须刀片的好处在于:一是白臊子剔得干净,不会浪费一丝好肉——腰花这个东西不能有一点臊子沾着,否则入口一嘴骚味;二是不累手——片腰花是个细致活,时间长了蛮累人的。

剔掉白臊子后,一副圆圆扁扁的猪腰就成了齐齐整整的腰片。接下来就“打花刀”。打花刀是为了增加受热面积,也更易入味。“花”的好坏,直接影响到腰花的口感。打完花刀后浸在放了花椒的水盆里去腥,真的如花瓣般盛開在水中。捞起控水,抓上盐和黄酒,敷上生粉备用。客人来了,先把米粉下好。锅里的油一冒烟,椒丝姜葱炝锅,倒入腰花,快速地炒一下,两下,三下,四下,旋即起锅。趁着余温入盐拌匀,倒入米粉碗里。“只能炒四下,炒到第五下就老了!”

老长沙人吃不惯带血丝的肉食,初次见到广东的白切鸡、江浙的醉蟹、西餐的半熟牛排,多半要吓一跳:“这也能吃?”冯爹的熘腰花虽然滑嫩,但绝见不到一丝血痕,火候可谓“将将好”。

冯爹的粉铺中午十一点才开门,铁铺街上独此一家。长沙人习惯早餐吃米粉,中晚餐是很少进粉铺的。之所以这么晚开始营业,原因是猪腰子这个东西隔夜就不新鲜了,必须当天起早去菜场拿货,而片腰花又颇要费一番工夫。

冯爹的腰花粉卖六块钱一碗,比“杨裕兴”、“和记”粉店的腰花粉还贵一元,但是码子分量更足。“一只猪腰子只够下两碗粉。”有人暗中帮他算过账,一个中午能赚一百多。不秀气了!冯爹的退休工资一个月也才几百元。

冯爹从来不愁生意。还不到中午一点半,冯爹就散工了!每天收完工,冯爹将预留的一副腰花,加些笋片青椒蒜叶炒成一大碗。开始喝午酒。

冯爹有一只小铝壶,一壶刚刚能装二两酒。

他喝酒的套路与众不同,至少我在别处没见过。他先把白酒倒进小铝壶里,然后滗出一小杯,用打火机把杯中酒点燃。左手拿着酒壶在火上烧两三分钟,壶里的酒就开了,酒蒸汽往外溢。这时,他把酒壶罩在酒杯上,杯中火就灭了,壶里的酒也不再沸腾。然后他把烧过的残酒倒掉,重新满上一杯。把嘴巴凑到杯沿,“呲溜”一口热酒嗦进嘴里,喉头一咕嘟,眼睛一闭,“哈”的一声似赞似叹,满颊酒香,周身通泰,全世界都在韵味中。然后夹一筷子腰花入口,“吧嗒吧嗒”,滋滋有味。一壶酒,一碟子腰花。呲溜呲溜,吧嗒吧嗒。冯爹喝得脸泛酡红,脑门上冒出了微微汗。

吃罢午饭,在躺椅上打个盹。快到下午三点钟光景,冯爹关上铺门,就去街口的枚姐发廊里“放松放松”。

冯爹的生活习惯很好,早睡早起,不抽烟不嚼槟榔也不打麻将。除了“放松放松”,无甚不良嗜好。据他自己讲,年轻的时候也曾玩过牌,是个“屋里有个鸡蛋都要拿去赌掉”的脚色,后来“输得裤子都冇得穿”。再后来,遇到了一个好心的妹子耐心规劝,终于戒了赌。再后来,这个妹子成了他的堂客。

可惜冯爹的堂客死得早,他不到四十岁就成了鳏夫。他一个人带大了三个崽。

退休之前,冯爹是某毛纺厂食堂的大师傅。毛纺厂是铁铺街上一个只有几百职工的小厂,女工占了九成多。男的金贵,个个有名有姓。

用冯爹的话来讲:那帮女工骚得不听见,简直见不得公的。她们敢把那个爱搬弄是非的黄矮子的裤子扒了,丢到传达室的屋顶上,害得黄矮子光着身子捂着个饭盆在墙角蹲了半昼。窗外围着十几个中年女工捡地上的石子打他的屁股取乐,最后还是冯爹爬上屋顶帮他捡回了裤子。

还有一回,新来的吕科长到三车间检查工作,批评这个,批评那个,指指点点的挺像那么回事的。一个女工溜到配电间拉下了电闸,车间顿时一片漆黑。十几只不知哪个方向伸来的手朝吕科长的下体一阵抓捏,捏得吕科长唧唧地叫,吓得魂不附体,在黑暗中鼠窜而去。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敢在女工面前耀武扬威了。

冯爹倒是与这些女工处得不错。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公家食堂,大师傅的地位虽不算高,但并非没有权力。打菜的时候,冯爹的勺子如果不抖,那一勺菜就能抵两份菜。如果抖一抖,好几片猪肉就掉回到盆里。冯爹手上的勺子,抖得女纺工们心尖儿颤。这种工作环境下,冯爹近一点女色,不但是情有可原也是理所应当甚至是义不容辞的。

铁铺街上有大大小小的粉铺七八家,一色做早点生意。其中有一家是下岗后的黄矮子开的,但口味不佳少人光顾,只好挂出了“门面转让”的告示。冯爹接手之后,这家店就逐渐兴旺起来。大约是爱吃腰花的缘故,冯爹的肾特别好。肾好的人,人气就旺。街上的人都这么说。

有一家“马复胜”的油货店是老字号,生意也旺。经营麻花、米糕、馓子、小花片(北方叫猫耳朵)、铁麻花(一种非常坚硬的油炸面食),还有一种白油纸包裹的五仁月饼。五仁是核桃仁、麻仁、花生碎、葵瓜子、冬瓜糖。我小时候非常贪吃,但并不太喜欢吃这种月饼,搞不懂为何要把这五样东西搅和在一起?我唯一爱吃冬瓜糖。为了寻觅饼里面的几片冬瓜糖,我偶尔也肯把整个五仁月饼稀里糊涂地吃个干净。

白日里,街头的不良少年和无业游民大都集中在两个地方:一是电子游戏室,一是发廊。电子游戏室里人多我可以理解,我不理解的是大家何事喜欢聚集在发廊里?我生平最讨厌的两个公共场所就是公厕和发廊。那个年代的公厕臭气冲天熏陶一方,且不论。发廊里碎发满地,空气里充满劣质洗发水和烫发药水的气味,这种地方有什么好待的?但偏生就有很多闲人愿意成天逗留在此间,并不特为理发洗发,只为了跟老板娘或洗头妹插科打诨调口味。

枚姐发廊是铁铺街经营时间最久的一家理发店。上下两层,楼下洗剪吹烫,楼上有四个隔间做按摩。按摩分两种:一种是正规按摩,三十块钱一个钟,捏手敲背揉腿松皮。不老实的客人难免要对按摩女郎上下其手占点小便宜,但不能过分,过分就要加钱了。一听到要加钱,不老实的客人就会老实下来。另一种则是“不正规的”,价格要贵好几倍。当然咯,贵,自有贵的理由。后来又增加了一项服务:盲人按摩,那是专为枚姐的浏阳老乡庆瞎子设置的。庆瞎子的推拿手法其实也很一般,但手劲大,能敲打出“噼里啪啦”鼓点般好听的节奏。他还能治落枕。在后颈上掐一掐揉一揉,问准了位置,拽住客人的脑袋猛地一甩,一抻,落枕就霍然而愈。庆瞎子的服务最便宜,只要十块钱一个钟。

粉铺闲下来的时候,冯爹常跟熟客扯扯闲谈,讲讲笑话。他讲过一个黄色段子蛮有意思:说有个男人去做按摩,女的说,数到五就算一次,做一次就得交一次钱。男人就开始数了,“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四二三四,换个姿势,再来一次,一二三四……”数来数去,就是不见五。“咯咯咯……”柳堂客笑得花枝乱颤。

还有一回,冯爹粉铺的电视机在播放一则张学良的新闻,好像是“重获自由”什么的。那阵子两岸关系解冻,人们对这些大人物也开始谈论起来。正在喝午酒的冯爹突然来了句:“这位张少爷最爱吃腰花。”

黄矮子闻言甚感奇怪:“你未必认得他?”

柳堂客发言:“那应该不可能咯。张学良九十几岁了,跟冯爹是两代人。”

冯爹答道:“我不认得他。但是他最爱吃我爷爷搞的‘四绝菜,其中就有熘腰花。”

在大家的追问下,冯爹讲起了家族史:我屋里祖上是沈阳人,开了家饭店叫宝发园。四个当家菜:熘腰花、熘肝尖、熘黄菜和煎丸子。张学良年轻时在东北讲武堂学习,经常到宝发园吃饭,还称赞这四个菜是“四绝”。后来,“四绝菜”在沈阳就打响了。冯爹的爷爷很是赚了一笔钱。再后来东北沦陷,全家南迁,来到了长沙……

冯爹还说,张少爷最怕跟他父亲吃饭。张大帅有个毛病,喜欢把自己爱吃的菜夹给别人吃,蚕蛹啦臭鸭蛋啦,都是张少爷不爱吃的玩意儿。张大帅还节俭,饭粒掉在地上也得捡起来吃掉……张少爷受不了这个!

最后,冯爹来了句:他的肾是真的好!

柳堂客忍不住要笑。冯爹正色道:“是真的!我爺爷讲,他到宝发园每次必点溜腰花,每次都带不同的女人。”

黄矮子好奇地问道:“吃腰花,真的能补肾吗?”

冯爹腰身一挺,断然答道:“那当然!不信你问柳堂客咯!”

“咯咯咯……”柳堂客笑的样子很妖媚。

说实在的,我认为冯爹讲的这些纯属笑谈!张大帅、张少帅都是历史上鼎鼎有名的大人物,怎么可能跟平头百姓扯起这些?

张少帅的肾好不好,我不知道。但冯爹的肾是真的好!腰杆子笔管条直,走路时呼呼带风,每天下午都准时准点去发廊里做按摩。

冯爹爱做按摩的这个生活习惯,邻居们都知道,议论几句也就罢了。儿子们大了,也知道亲爹的这个爱好,也不好说什么。老头子就这么个爱好,随他去吧。

只有一次,季哥结婚,找冯爹借钱。季哥觉得老子有一份退休工资,粉铺生意也一直不错,手头上应该有些余粮。谁料冯爹手一摊:“没钱。”

季哥颇感委屈:“老大老二结婚你都拿了钱出来,何解轮到我就没钱了咯?”

“老大顶我的职进毛纺厂,现在厂子里的效益你又不是不晓得?老二在劳务公司还是零时工,只六百多块钱一个月。老子唯独把你搞进了石油厂,一个月拿得一千多块钱,你还问我要么子钱咯?”

季哥情知无望,悻悻地道:“你郎家少做几回按摩不就有钱了?”

冯爹扬手就给了他一个嘴巴子骂道:“咦呀!小杂种管起老子的事来了?老子没什么对你们不起的地方!老子就是喜欢这号事!省钱给你们这些不晓得好歹的化生子?老子不如图自己快活!”

冯爹快活的时候,被派出所抓过一回现场。这个事是同样爱去枚姐发廊里厮混的黄矮子告诉我的,他绘声绘色地谈到一些细节:两人正在按摩房里搞得起劲的当口,警察“砰”的一声踹门而入,唬得那女子尖叫一声就欲翻身爬起。冯爹一把摁住身下的女子,转过背来对警察大叫一声:“等一下,就快完事了!”说完身下一阵猛擂,硬是当着警察的面完成了他老当益壮的一次喷发。

黄矮子对冯爹这种临危不乱的风度艳羡不已:“这个老家伙真的厉害!一般男人早就当场软了条,哪里还立得住?”

季哥对冯爹一直是有意见的,特别是季嫂生下个女儿之后,季嫂对公公的牢骚就更多了:“孙女有了。孙儿都这么大了,还天天去那种地方,也不怕丑!”

季哥是冯爹的满崽,也是铁铺街的名声哥。他是唯一一个我亲眼看见在和记粉店点过高级粉码的人。那天,我正在和记吃光头粉(没有码子),看到一帮子满哥满姐鱼贯而入。季哥站在买筹码的柜台前仰头看粉牌,亮声说道:“六份瑶柱加肉丝的粉,全部要双码盖蛋!”说罢将一张百元大钞拍在柜台上,头也不回地回身落座。好足的派头啊!

季哥比我大七八岁。有一回我在电游室遭遇流氓抢游戏币,季哥出来拍了拍那个人的肩膀说:“这个伢子是我的街坊。”那人立马消失不见。

后来,听说季哥因为倒腾煤油被石油厂开除了,走了一段时间下坡路。再后来又听说他开加油站赚了一笔钱,很是风光了一阵。紧接着出了事,季哥因为投机倒把,被判了两年半。

再后来,冯爹得了肝癌。

开始是有些隐隐作痛,冯爹并不在意,照样每天喝热酒。渐渐地人瘦得厉害,越来越黑,腰杆子也没有以前那么挺直了。

粉铺关了张,生意不做了。冯爹依旧每天去菜场拿两副猪腰子,细细剔了,合着青椒蒜叶炒成一大碗。坐在躺椅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喝酒,一点也看不出得了绝症的样子。

冯爹不肯去开刀,也不做化疗,他认为那是浪费钱。他對子女们说:“你们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老子不得拖累你们,要死的时候我自然会去死,不会多花你们一分钱。”

他甚至说:“老子会死到火葬场去,不要开追悼会,不要办烂肉饭(长沙管丧事宴叫烂肉饭)。你们连车子都不要喊,直接在火葬场把手续一办,烧了拉倒!”

别人都以为是气话,没当回事。

那一天,天气晴朗。冯爹出门做了一个按摩,神轻气爽地回家洗了一个细致的澡,换了一身崭新的衣,拦了一辆的士直接开到金盆岭火葬场。在门口喝下一瓶“敌敌畏”,兑现了自己的诺言。

离家之前,冯爹在桌上留下了三张存折。每张存折十万元,是留给三个孙子孙女做学费的。看到存折上的数目,三个儿子都有些发懵,谁也没料到老爷子居然还有这么大的手笔。冯爹的收入是明摆着的,开销嚼用也是明摆着的,怎么算都算不出这三十万的来历。

刚刚刑满释放出来的季哥,那天哭得最厉害。

从此之后,枚姐发廊少了一位长期顾客,铁铺街上的人再也没有吃到过那么正宗的腰花码子的米粉了。

不久后的一天,我因为吹空调落了枕,热敷冷敷都不济事,只好歪着个颈根到枚姐发廊寻庆瞎子。芹妹子告诉我,庆瞎子不做了,回浏阳乡下去了。

我问,他做得好好的,怎么不做了呢?

芹妹子说,本来他每天就只做得两三个钟。冯爹一走,他连唯一一个固定客源都没了,还怎么做得下去?

我惊愕道:冯爹每天到你们发廊里是找庆瞎子按摩?

芹妹子诡然一笑,道:冯爹都七十岁的人了,你以为他的肾真那么好啊?

回想起来,这个干瘪的老头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回在屋门口乘凉。他坐在凳子上摇着蒲扇,仿佛自言自语:“人一辈子真是过得快,就像熘腰花。一,二,三,四,炒到第五下就老了!”那时我刚读高中,听了这句话背上索然一冷,觉得比学校里的哲学老师还来得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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