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某知名电讯企业跟美国商家做生意，采取欺骗手段违反合同，招来美国巨额罚款，甚至被威胁断掉其芯片供应。国内舆论多从民族主义出发，同情这家电讯企业，或从国家科技实力角度，反思我国科学创新不足的后果。很少有舆论直面问题的核心：这家企业违反了诚实这个普世美德。很少人认识到，诚实既是个人美德，也是办事的根本方法。

诚实作为美德和方法，在当前中国教育中，处于岌岌可危的状态。在各级学校中，作業抄袭成风，屡见不鲜;很多教师诱导学生作假，这在评教过程中体现得尤为明显，任课老师几乎都会得“A”级。各种形式的作假或诱导作假都会给学校教育带来诸多消极影响。“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陶行知先生把“教人求真”和“学做真人”作为教育的核心原则，而我们当下违背这条原则的教育现象时有出现。

从历史方面说，中国自古就有“不欺天，不欺人，不欺心，不欺世”的诚实传统。儒家强调，“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道家追求说真话、做真事，返璞归真，最后修成真人。近百年来，在这方面，我们有正反两方面的历史教训和经验。反面的教训是，六十年前，在“大跃进”运动中，全民“大炼钢铁”，全国各地争先恐后发布“高产卫星”，实际上是欺上瞒下，欺诈之风满神州，后果是史无前例的大饥荒。正面的经验是，1978年5月，《光明日报》公开发表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文，拉开了中国思想解放和改革开放的序幕。四十年的改革开放历程证明，只有坚持实践，坚持实事求是，才会有中国的繁荣与发展。如果一个人或一个国家能坚持实事求是，能趋近诚实，那么这个人或国家就进入了开放式纠错的改进状态。

西方文明也极其看重诚实美德。古希腊的理性精神的核心是求真精神。“truth”这个词，我们译为“真理”，其实应译为“真相”或“真”， 古希腊人热爱真相，强调为真相而真相，把追求和揭示真相，作为人生存在的意义，这种观念影响了西方几千年。西方文明的另一源头希伯来—基督教传统认为，欺诈是对上帝的冒犯。《圣经》说：“耶和华所恨恶的有六样，连他心所憎恶的共有七样，就是高傲的眼，撒谎的舌，流无辜人血的手，图谋恶计的心，飞跑行恶的脚，吐谎言的假见证，并弟兄中布散纷争的人。”上帝所认定的“七宗罪”中两宗是“不诚实”。由此看来，诚实美德在西方文明中具有很高的地位。在现代史中，南非的“真相与和解委员会”更是体现了在现代政治文明建设中，诚实作为美德和方法推动历史前进的巨大力量。

从人性方面说，每个人都有不可剥夺的尊严和独一无二的价值。在这个意义上，人对他人和自己持诚实态度，是对人性尊严的尊重。但是人的发展是有天花板的，人不是神，人不能被神化，而人向下堕落的道路是无限的，人心诡诈，坏到了极点，每个人的人性都有光明的一面，也有阴暗的一面，不能说阴暗的一面是“兽性”，它仍然是人性。在这个意义上，有人可能会说，既然人性如此堕落，那我就应以诡诈对待任何人，对任何人都不讲诚信。但是如果是这样，那么人与人之间的任何交易交往都无法进行，人的世界将不复存在。根据康德在《道德形而上学奠基》中阐明的原理，如果一条准则会导致人类的自我取消，那么它就是不可普遍化的，不能成为道德准则。有人可能会说，对待好人时可以诚实，对付坏人，可以诡诈。这就是错误估计了人性。没有完全的好人，人的堕落本性如果不被抑制，会发展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因此只能以诚实对待任何人，同时对任何人保持警惕，以法律、道德、风俗禁忌等来防止存在于每个人身上的“普遍的恶”，特别是通过法治，来维护诚实的底线。

人的理性是有限的，人的善恶判断，往往不可靠。很多当时觉得是善的事情，多年以后发现却是恶，许多自以为是正义在握的事情，很可能是魔鬼行为。因而，谦虚的人在善恶判断上，常常有一种无知无力感，狂妄的人才把自己放在道德至高点上。然而，真假判断在人的理性和经验能力范围之中。一个人的言行是否虚假，他自己完全知道，别人的言行是否真实，也完全可以不断探求。自然的真相，也可在人的不断细分的研究中显露。因而，诚实是有限之人的第一行为准则，遇事应先问真假，而不是先求对错。

人要充分意识到人的有限性，要记住，我们不过是人，是理性有限的人。朱熹认为，“诚只是一个实，敬只是一个畏”，没有“敬”就没有“诚”，因此，他说：“大凡学者，须先理会‘敬字。‘敬是立脚去处。”这与希伯来—基督教传统把诚实立在敬畏上帝的基础上，有一些相通。《圣经》说：“敬畏耶和华是智慧的开端。”敬畏生谦卑，谦卑生诚实，我们理应怀谦卑之心，老老实实做人，老老实实做事。

刨根究底，诚实首先是方法。因为诚实涉及真假判断，是求真，而非善恶判断，它的直接目的不是求善。求真是求善的基础，因而诚实是美德的基础，久而久之，人们就把诚实当作美德了。

从另一个角度说，凡真正的美德，必然不是空洞的话语，而要化为做事的方法，做人与做事不是分裂的。如果诚实只是思想或言辞，没有表现为做事的方法，那么这本身就是一种不诚实。因而，诚实既是美德也是方法，二者是不能分离的。

那么，究竟该怎样坚持诚实美德（方法）呢？首先，诚实应成为治国之道。一国的政治与国民的基本素质息息相关，仅仅在教育中要求诚实，是远远不够的。其次，应时时处处强化促使人们诚实地生活的社会激励或惩罚。最后个人应当自律，不撒谎，不把黑暗当光明，不为丑恶唱赞歌，讲真话、驳假话，以真育真。我们应知：“你所站立的那个地方，正是你的中国。你怎么样，中国便怎么样;你是什么，中国便是什么;你有光明，中国便不黑暗。”

【涂诗万，河南师范大学教育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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