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未央

老爸又闯祸了

艺术展开幕前一天，我正在展厅里忙，又接到了老妈的电话：“你快来医院吧，你爸受伤了。”我急匆匆赶到医院，发现老爸已经被医生包扎成了一个伤病员的形象。看着老爸腿上的绷带和脸上讪讪的表情，我质问他：“您又唱的哪一出？”老爸拧过脖梗子不理我，老妈抢着跟我告状：“又作呗，你爸说不喜欢开车了，买了辆摩托车，刚才学街头的小混混飙车去了。”

我忍不住皱起眉头，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了。第一次，老爸玩失踪彻夜不归，我是从街角的网吧里把他找到的。那时，他正大呼小叫地跟一群孩子玩《王者荣耀》。第二次，老爸背着我去学习吉他，跑到地铁口去卖唱，结果引来一大堆街坊邻居围观，丢尽了家人的脸。这回可好，60岁了还去飙摩托车，这简直是往死里作。

“老头，你这青春期来得有点晚啊。”我一看到他这个样子，就忍不住刻薄。老爸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用同样讥讽的口吻：“我不出点事，能看着你人影吗？”

小时候，是我每天眼巴巴地盼着他能陪我打球，周末能开车带我去郊外的水库游泳。可是，他一个公司的中层小领导，却整天搞得像日理万机的国家总理似的，从来没有管过我。20年后，风水轮流转，换成我没时间陪他玩了。可是，我当初不是一个“惹事精”，现在却要变成他的“灭火员”。

我很清楚老爸心里的那点小九九：“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才能满意？”老爸有些得意：“咱爷儿俩能偶尔聚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我没说话，转身打算离开，临走时我撂下一句话：“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老爸突然叫住我，支支吾吾地说：“你那个艺术展的门票，送给我两张吧。”

我突然发现，那个曾经豪气冲天、不可一世的父亲，那个整天忙得连人影都见不着的父親，那个训起人来不容别人置疑的父亲，现在在我面前，居然有了一丝小心翼翼的样子。

永远都这样理直气壮

其实，我早就发现老爸不对劲了，他一大把年纪偏偏喜欢上了很多新潮的东西：学年轻人在B站上发弹幕，玩二次元；看青春偶像剧，对鹿晗、吴亦凡这些新时代偶像如数家珍；甚至有一回，我还发现他在家偷偷看一本有关现代艺术的书。

我自然明白，老爸玩这套把戏无非是想表明向我靠拢的决心，我心里冷笑一声，他到现在才想起来要建立父子感情，未免太晚了点。

小时候，我每次见到老爸回家，还没等我惊喜地扑上去，他总会在第一时间问出那两个永恒的问题：“最近考试了吗？”“考了多少名？”那时我拼命学习，就为了能看到爸爸一个满意的笑脸。到了高中，我的成绩突然就一落千丈，本以为老爸能多关心我几句，至少问个为什么。然而，他只是扬起了巴掌，暴怒地骂我：“越长越没出息。”

从那天起，我就关上了自己的房门，再也没叫过他爸。3年的时间，我没跟他有过任何交流。高考时，我自作主张选了艺术专业。没想到，又让他暴怒了，他骂我：“明明是女孩子的东西，你偏要去学，没出息。”我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选了一所离家很远的大学。

艺术展那天，我果然在自己的作品展台前看到了老爸的身影，看着他有点抹不开脸面的样子，我忍不住挑衅了他一句：“老头，能看得懂吗？”“你这做的都是什么东西呀？乱七八糟的一堆破烂，这要搁在大街上，立马会被拉到废品站去。”我快被他气炸了：“那你干吗还到我这来，浪费你的宝贵时间？”看吧，他从来都没有变，即使是错了，也不会向我认输：“要想有理有据地批判一件东西，我得先足够了解它。”说完，他特有气势地转身走了。

爸不想和你脱离父子关系

我俩关系的缓和，来源于他态度的改变。当然，也可能是他年纪大了，没有了和我争斗的心。心情好时，他甚至还会和我互损两句。

那天，我收到一件快递，是一张本市的晚报，现在人们已经没有看报纸的习惯了，不知道是谁还专门给我快递了这份报纸，我还没来得及去看寄件人的信息，一版文章就闯入我的视线：

“你小的时候很喜欢粘着爸爸，甚至我出差你都想跟着，那个时候，爸爸真是身不由己啊。后来，你敢公然跟我叫板了，你的房门关了3年，你非要考艺术类院校，我跟你发了火，觉得那不是正经人干的事，现在想起来，我真后悔啊。”

“再后来，你的微信朋友圈我看不到。你回家的时候坐在沙发上看手机，我一靠近，你便站起来走开。我们之间仿佛隔了个弹簧，我越是靠近，你躲得越远！于是，我学着玩你曾经喜欢的所有东西，我就是想看一看，你的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儿子，爸不想和你脱离父子关系！”

这篇文章后边，是老爸写给我的第一封信。我很难想象，像老爸这样一个桀骜不驯的人，竟然愿意向我道歉。这么多年的苦涩心酸，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我拿出手机，拨了老爸的号码，他那兴奋的大嗓门一下子从听筒里爆了出来：“看到我给你的快递了吧，老爸以后想和你和平相处，你看这个建议怎么样？”我一下笑了出来，说了句：“老头，如果父子关系这么轻易能脱离的话，我16岁的时候就已经和你没关系了。”

再不疯狂就死了

最近，我约老爸去了家附近的小酒馆，爷儿俩要了一瓶酒、几个小菜。几杯酒下肚，老爸话就多了起来。

“你还记得张叔吧？你小时候住咱家对面的那个，过两年就该退休了，高级工程师啊，退休工资都比普通人的高很多，人家愣是从单位辞职了，说是要去开启人生的下半场，够疯狂吧？”

“我原来公司的那个老板，60多岁了，退休后回香港攻读心理学去了，说是喜欢挑战性，想在一个新的领域创业，开创另一种可能。够拉风吧？”

“有时候想想，自己这辈子真亏啊。我不是个好父亲，没尽到培养儿子的责任，也不是个好丈夫，我把所有的青春和精力都给了工作，到头来却一事无成。我总觉得这辈子还什么都没做呢，怎么就到了该退场的时候了呢？”

我以为看透了老爸的那些小把戏，却不知道，老爸心底里还藏着个大秘密，他做的这一切，不只是想走进我的世界，试图恢复亲密的父子关系，而是缘于他内心深处的危机感。

我几乎能想象得到，老爸和他那群刚刚60岁的朋友们，抓着中年的尾巴不愿意撒手，不甘心就这样变成了老年人的样子。

说着说着，老爸的眼圈都红了：“你们年轻人不是有一句流行语吗，再不疯狂就老了，对我们来说，再不疯狂就死了。”

来之前，我本来准备了一肚子语重心长的劝慰话。我想告诉他，别整天瞎折腾了，好好享受退休的生活不好吗？

最后，这些话我一句都没说，跟老爸干了最后一杯酒，大着舌头问了一句：“老头，这周末我们要去南部山区玩探洞速降，你要一起来吗？”“好啊。”他已经半醉的人了，眼睛突然就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