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茸

秋天总是让人莫名烦躁，尤其是在交通状况糟糕的上海。詹纳在目的地附近绕了二十几分钟，也没找到停车位，现在又被堵在路上。她自嘲还不如直接下车，估计办完事再回来，前后的路况都不会发生变化。

手机上一串提示为非联系人号码的铃声响起，詹纳不耐烦地瞅了一下来电显示，心中埋怨道：“又是银行信用卡部门推销信用卡，或者保险公司来卖保险的，赶在这个点来狂轰滥炸！”

但此时无奈的詹纳，又似乎很想找个人聊聊天，于是她接通手机就说：“我知道你是卖保险的，我可以告诉你，我是肯定不会买的，但你愿意说，我就听完一次吧。反正现在我堵在路上，只当做好事成全你！”

对方是个小男生的声音，显然没想到接电话的人会这样回答。沉默几秒之后，小男生开口道：“既然您不感兴趣，为什么还让我说一遍呢？”

“我只是觉得，每个人的人生中都充满无奈。”詹纳毫不避讳地说，“我现在堵车在路上，心情糟透了。有人和我说说话，也许我会好过一些。至于说什么，我并不在意。如果我挂断你的电话，你再打给别人，也许会被骂，也许会被直接挂断。总之，我这种情况对你来说应该是比较温和的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小男生又沉默了几秒，然后说：“我的工作就是向您推荐保险产品。这些产品都是系统根据您的消费习惯筛选出来的，如果您仔细考虑，也许会有对您有帮助的……”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既然您确定不需要我向您推荐，那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再见！”说完，对方挂断了电话，剩下詹纳在一片嘟嘟嘟的电话忙音中回不过神来。

“我好心好意给你机会，你怎么这么不识抬举！”詹纳心中升腾起一股无名怒火，“我要投诉你！”

刚想要找投诉电话，詹纳发现前边的车调头了。到底什么情况啊，她的好奇心打败了愤怒，发动车子补上了道路前面空出来的位置。打开车窗伸头去看，发现很多人都在围观。她看到一对男女在和一个瘦小的身影争执。虽然看不清这些人在干什么，但她确定，如果这个矛盾不解决，她可能还要耗上很久。于是她决定，打开双闪警示车灯，亲自下车去解决这件事。

刚走了两三步，她看到那对男女动手推搡那个瘦小的身影，而瘦小身影橘黄色的衣服和帽子告诉詹纳，对方可能是一名环卫工人。

詹纳庆幸自己开车的时候都穿平底鞋，于是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前，大喊一声：“住手！不许打人！”

肇事男女显然没有预料到詹纳会出现，女的冲她大声说：“他扫街动作太慢，挡着我们的路了，让他走开他又慢吞吞的。我下车来把他拉开，怎么就不行了？”

詹纳回应说：“他是在施工作业，你等不及就绕路走。再说你这么拉拉扯扯的，不是更妨碍他工作。”

环卫工人见有人替他说话，就朝詹纳的方向走过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那个男的一拳打倒在地。打人者还嚣张地说：“还不赶快滚开，看见有人护着你，还没完没了啦！”

本来保持一定距离的詹纳，看到环卫工人被打倒在地，所有的正义感一股脑涌出来。她冲上前去推开那个打人者，大声说：“不许打人！我现在就报警！”她毫不犹豫地拿出手机拨打了110，并确切地报出了事发位置。

打人男女看到詹纳报警，准备上车离开，但这条路因为这件事堵太久了，两个人根本走不了。

警察倒是很快就抵达事发现场。环卫工人显然被打得不轻，看到警察来了，也只能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詹纳指证那对男女是肇事人，并表示愿意跟随警察回派出所解决问题。环卫工人被扶上了警车，詹纳和肇事人分别驾驶车辆跟在警察后边。

詹纳第一次体会有警车开路的感觉，一路畅通，几分钟就到达了派出所。詹纳和两个肇事人被分别带到不同的办公室问话，她一五一十地描述了自己的所见所闻。警察做了笔录，让詹纳出示证件并签字的时候，发现她是美国公民，就表扬她说：“没想到你还是个海外华人！还真是比较有正义感啊！”詹纳耸耸肩，问道：“打人者按法律应该怎么处理呢？”

“治安拘留十天。”警察回答得直截了当。詹纳没有再多问细节，就走出派出所。在门口停车场，她看到與打人者同行的女人在和一位戴眼镜的男人说话。她本想避开，但又觉得自己并没有这个必要，就坦然走向自己的车。

没想到，那位戴眼镜的男人主动走过来跟詹纳打招呼说：“您是不知道吧，刚才被带来的那位先生是我们大学刚从美国请回来的专家。这位是他的夫人。他们准备去参加学校一个特别重要的学术会议，所以才有点儿着急。我是他的助理。您看，是不是能请您去给讲讲情，我们私了，最好不要拘留。”

“这么重要的会……”詹纳故意拉长声音大声说，“不会早点儿从家里出发啊！也不知道是什么专业的专家，学拳击还是学散打的专家啊……”

打人者的夫人看着想发作，但似乎是看到了詹纳的豪车，便有所顾忌的样子没再说话。眼镜男倒是满脸堆笑，接着说：“他们就是在美国生活的时间长了，所以对国内的规矩不太了解，这不就发生了误会……”

詹纳听到这里，立即打断对方说：“在美国生活了多年，应该学会不要随便动手打人，听你们这样说，好像在美国就可以随便打人似的！”说完，詹纳径直走向自己的车。

开出停车场的时候，詹纳看到两个人还在那里说话，就摇下车窗，半开玩笑半恶作剧地说：“作为一个回到祖国工作的美国公民，我建议你们，下次打人的时候，不要把脏水泼到别的国家身上。要是在美国，你们这么干之前，最好穿上防弹背心，否则就不是拘留十天这么简单的后果了。”

上路之后，詹纳看看表，已经过了办事地点的营业时间，感慨这半天就这么浪费掉了。刚才在派出所把手机调成了静音，她下意识地检查一下几个未接来电。当她看到刚才那个保险公司的号码时，心像是被一根细针刺了一下。只有肢体暴力算是暴力么？自己刚才的语言暴力难道不会伤害别人吗？意识到这个问题后，詹纳感到深深的自责和愧疚。

当我们谴责别人对体力劳动者不够尊重的时候，我们不尊重各种看似还算体面的服务人员就没问题吗？我们嘲讽或者恶语相向，并不会有警察出来制裁，这导致我们可能会变本加厉地施暴。

詹纳已无法想起那个被他欺负的小男生的工号，也就无从道歉。她只能暗暗祈祷，希望天下所有自认为强者的人，都能更快地领悟到：没有任何一份按劳取酬的职业应该受到歧视，冷暴力也一样应该受到谴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