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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纪年在近代中国的传播与历史书写的变革

2018-02-19赵少峰

学术探索 2018年2期
关键词:纪年

赵少峰

(聊城大学 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山东 聊城 252059)

恩格斯说:“所有存在的基本形式是空间和时间,离开时间的存在和离开空间的存在同样是最大的荒唐。”[1](P91)历史过程就是“被各种事实所真正充实了的时间”,历史研究不仅无法回避时间要素,而且特别强调时间序列的决定性作用。中国是为世所公认的有着悠久历史文明的国度。在中国历史进程中,曾经使用过干支、帝王(年号)、民国等多种纪年方式。*孔子纪年、黄帝纪年、共和纪年仅有少数学者使用,没有成为全国通用的纪年方式。中国二十四史均采用帝王年号纪年和干支计时,在纪年上没有出现什么问题。公元纪年是西方国家采用的以基督教创始人耶稣诞生为始的纪年方式,现成为世界普遍采用的纪年方式。学界专论公元纪年在中国传播的论著较少,本文意在讨论公元纪年在近代中国传播历程,以及在这种直线式非循环世界时间观念下中国历史书写的变革。

一、明末清初中西历法的会通

有学者说,历史“像一个年迈的管家婆,只知道忠实地保存着她所接受过来的一切,并且原封不动地传给后代”。[2](P877)在诸多纷繁复杂的历史史实中,认识历史的历时性和共时性,如果没有时间的支持,便毫无价值而言。通过对纪年历史的研究,“我们可以看出某一朝代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的轮廓,可以看出内乱外患的起伏”。[3](P274)时间、地点、人物是史著中不可或缺的三个要素,纪年问题是史学著作中不可回避的问题。

在孔子之时,诸侯国编纂各国春秋,各自纪元。因此,孔子作《春秋》,首据其义,诸侯不得改元,唯王者才可以改元。所以齐万而为一,去繁而就简,有精意存焉也。争正统是各朝代史书编写中的一个重要问题,“盖凡史必有纪年,而纪年必借王者之年号,因不得不以一为主,而以余为闰也”。所以,《三国志》《五代史》的编纂者在纪年问题上都采取了合适的办法加以解决。朱熹在《资治通鉴纲目》说:“表岁以首年,因年以著统”,强调纪年问题的重要性。纪年还被赋予政治意义,是国家统一的政治体现。如果不遵奉帝王年号,意味着反抗朝廷的统治。郑成功在雄踞台湾以后,奉明朝皇帝年号,以示对清廷统治的不满。

在中国古代社会,一般以帝王年号进行纪年。有的帝王使用一个年号,有的帝王使用多个年号。武则天从太后临朝到做皇帝的21年时间里,使用了17个年号。从史家所谓正统者而计算,自汉孝武建元(以前无年号),迄光绪后期,二千余年的时间,有年号者,316个。即使学问极渊博的学者,估计一一对应起来也有难度。在中西史学各自发展互不关联的两千多年的时间里,纪年尚不能构成问题。随着中外交往的加速,文化交汇日益频繁,时间上的不统一成为制约中外交往的一个重要障碍。

与纪年相关的还有历法。历法不仅与皇权相连,而且与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密不可分。明末,西方历法经利玛窦、汤若望等传教士的传播,得到明政府的关注。《明史》载:“崇祯二年五月乙酉朔日食,礼部侍郎徐光启依西法预推,顺天府见食二分有奇,琼州食既,大宁以北不食。《大统》《回回》所推,顺天食分时刻,与光启奏异。已而光启法验,余皆疏。帝切责监官。……于是礼部奏开局修改。乃以光启督修历法。”[4](P356~357)崇祯皇帝下令设立历局,“议用西洋新法”,由徐光启领导,修撰新历。1629~1634年,历局编撰成著名的《崇祯历书》。《明史·历一》记载:“时帝已深知西法之密。迨十六年三月乙丑朔日食,测又独验。八月,诏西法果密,即改为《大统历法》,通行天下。未几国变,竟未施行。”当然,西方新历法的推广是非常困难的,遭到保守派大臣魏文魁等人的极力反对。参与修订《崇祯历书》的汤若望保存下了历书的雕版,在清朝政权建立后,献给了清政府。汤若望对《崇祯历书》作了删改和修订,顺治亲笔题名为《西洋新法历书》(又称《时宪历》)。在顺治和康熙年间,中国历法官和西方传教士进行历法“较量”的事情一直没有停息。1669年,康熙正式宣布使用西洋历法,并为汤若望正名平反,反对西方历法的大臣杨光先、吴明恒则获罪革职。西方传教士南怀仁授为钦天监监副。1676年,康熙进一步明确西法,“向者新法旧法是非争论,今既深知新法为是”。从清初到1817年,短暂时间除外,清朝掌管历法和天文的钦天监长期设监正两人,一名满人,一名西人,先后在钦天监任职的传教士多达数十人。[5]

明末清初持续了数十年的中西历法优劣之争宣告结束,康熙对西方科技的热衷和推崇,[6](P79~80)为西学的传播和其后的公元纪年的输入奠定了基础。

二、传教士与晚清中西时空的贯通

1807年,第一位新教传教士马礼逊来到中国。之后,西方新教传教士陆续到来。鸦片战争爆发前,前来中国的新教士有三十多位。新教士与天主教教士不同,他们更多地致力于西方科技、文化、知识的传播。当西方传教士来到中国后,体会到中国对外部世界的荒谬认识:“他们居住在世界最重要的地盘上,不在中国疆域内生活的人都是野蛮蒙昧的”,[7](P82)同时亦感受到中国人对外国文明的“鄙视”,传教士郭实腊写道:“文明几乎在地球各处进步并超越无知与谬误之时,即使排斥异见的印度人也开始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出版若干期刊,唯独中国人却一如既往,依然故我。虽然我们与他们长久交往,他们仍自称为天下诸民族之首尊,并视所有其他民族为‘蛮夷’。”[8](P24~25)为此,西方传教士到达中国后,首先要完成的就是改变中国人的时空观念。为实现中西时间会通,制作中西对照年表,成为传教士文化宣传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近代以来,西方传教士编纂的中外年代对照表有《东西史记和合》《丁巳元旦列国历纪》《华番和合通书》《华英通书》《英华通书》《四裔编年表》《五彩中西年表图》《中西合历》。同时,在《希腊志略》《罗马志略》《万国通史》等著作的附录中,也附有专门的中外年代对照表。马礼逊的儿子马儒汉(John Robot Morrison)编纂有专供外国人使用的英文中外年历对照表(Companion to the Anglo-Chinese Calendar)。加拿大传教士季理斐编写有《北京方言汉英词典》,1911年改名为《英华成语合璧字集》,附有《中国农历和公历的时间对照表》《中国历代纪元表》等。王韬曾协助艾约瑟和伟烈亚力编辑《中西通书》。天主教在华出版机构土山湾印书馆也出版有多部属于历书性质的图书,分别是《中西历史年表比照》(张璜,1905年)、《中西纪年表合编》(黄伯禄,1910年),彭亚伯的《吴国史(前1122-前473年)》《楚国史(前1122-223年)》《秦史(前777-前207年)》《晋国史(前1106-前452年)》《韩、魏、赵三国史》等史书。辛亥革命前,外国在华设立的图书出版机构在出版的图书中已经使用公元纪年的时间表述。1920年,土山湾印书馆还出版了《中国编年史杂集》。

年表的编制在中国出现最早,周代有帝王牒记,汉代司马迁制定了完整的年表编纂体制,清代的年表更是蔚为大观。尽管元、明以来,西方人陆续到达中国,但是鸦片战争之前中国对国外形势政俗茫然不知。近代中西对照年表的编纂,让国人能够在同一时空下掌握中西历史的演进过程和相互关联,寻找历史发展线索,探索历史发展的规律。学者思考中国的问题不再是就事论事,而是将其放在近代国际关系变革大局中来认识。魏源在《海国图志》中非常关注西方历法问题,他在序中写道:“中历资西,西历异中。民时所授,我握其宗。述中国西历异同表第十二”。[9]冯桂芬在《采西学议》中说:“如历法,从古无数十年不变之理,今《时宪》以乾隆甲子为元,承用已逾百年,渐多差忒。甲辰修改,墨守西人旧法,进退其数,不足依据,必求所以正之。”[10](P56)冯桂芬指出了中国历法存在的问题,强调过去中国修改历法多以西方历法为依据。薛福成曾出使英、法等多个国家,认为“中国之习知西事,盖自近年轺车四出始”。[11](P226)

为了阐发变法改制的思想,康有为以西方为模板,进行舆论和思想宣传。他看到了西方纪年以耶稣诞生为元年,试图对中国纪年进行改造,孔子成为不二人选。1895年,公车上书之后,上海强学会宣告成立,不久创办了《强学报》。康有为在《强学报》上发文,主张以孔子诞辰为纪年元年,第一次提出了以孔子为纪元的纪年方法。该报是宣传变法改制思想的重要媒体,《强学报》采用孔子纪年。《孔子纪年说》中写道:“以孔子纪年与特立孔子世家之义相表里,此非史公能为之,盖先师相传大义。”[12]1897年春,康有为在广西桂林开广仁善堂圣学会,可称为近代中国最早的孔教会组织。1898年6月,光绪帝下诏书明定国是,主张变法维新。6月19日,康有为上奏光绪帝《请尊孔圣为国教立教部教会以孔子纪年而废淫祀折》,[13]系统表达了他的孔教主张。他主张尊孔教为国教,立孔子为教主;在中央设立教部,中央以下设立教会;采用孔子纪年。清朝立国以来,皇帝在位时期没有改元先例。在维新变法中,康有为的改元主张,触动了根深蒂固的王权思想,使其陷入了帝党与后党的权力争夺之中。

戊戌变法后,梁启超逃亡日本。1899年12月,他离开日本前往美国进行筹款宣传。在航行日记中,他开始使用公元纪年法进行记述。他以自问自答的方式,记述了当时人的普遍认识,“或问曰:子中国人也,作日记而以西历记日,勿乃无爱国心乎?答之曰:不然,凡事物之设记号,皆所以便人耳。……抑所谓爱国云者,在实事不在虚文。”[14](P590~591)他还认为,公元纪年让中国和世界的时间统一起来,在联系日益密切的时代,这样做非常有必要,“如彼太阳历者,行之于世界既最广,按之于学理亦极密,故吾不惜舍己以用之”。然而,待他再回到日本后,他的这种认识却发生了变化。1901年、1902年,梁启超陆续发表《中国史叙论》《新史学》两篇文章,振臂高呼,倡导史学革命。他将“纪年”列为新史学中的一个重要内容。梁启超《中国史叙论·纪年》及《新史学·论纪年》中阐述了类似其师康有为的主张。梁启超认为以耶稣降生纪元有三不便,以黄帝纪年“无真确之年代可据”。[15](P76)梁氏反对年号纪年,“苟非在极野蛮时代,断无以一帝一号为纪年者,有之其惟亚洲中之中国、朝鲜、日本诸国而已”。[16](P122)他认为西方人的公元纪年法比较简略,便于记述,但是他并没有赞同在中国使用。梁启超主张使用孔子纪年法,这种方法有“四善”:“符号简,记忆易,一也。不必依附民贼,纷争正闰,二也。孔子为我国至圣,纪之使人起尊崇教主之念,爱国思想亦油然而生,三也。国史之繁密而可纪者,皆在孔子以后,故用之甚便,其在孔子前者,则用西历纪元前之例,逆而数之,其事不多,不足为病,四也。有此四者,则孔子纪元,殆可以侯诸百世而不惑矣。”[16](P122)在日本期间,梁启超创办了《新民丛报》,尽管在报纸的封面上依然使用帝王年号纪年,但是行文中也在使用孔子纪年。他还以孔子纪年的形式,整理了每一个癸卯年的大事件,同时对照西方的公元纪年。[17](P161~164)可以看出,梁启超在纪年问题上是十分矛盾的。他既希望中国与世界接轨,又不希望丢弃唤起国人对其“保皇”行动支持的“稻草”。

与此同时,倡导进行革命活动的知识分子,对纪年问题提出了不同主张。1903年8月,国粹派代表刘师培发表《黄帝纪年说》一文,提议废除象征封建君主专制的年号纪年,仿照西方的耶稣纪年,以中华民族的始祖黄帝降生之年为纪元之始。而后,武昌起义爆发,各省新成立的革命军政府大都采用了黄帝纪年,然而黄帝纪年使用的时间不是很长。而同属革命派的章太炎却不同意黄帝纪年,他主张使用共和纪年,因为《史记·十二诸侯年表》中自共和元年才有了确切纪年,钱玄同也曾附和章太炎的主张,撰写有《共和纪年说》。[18]

当然,公元纪年在19世纪的中国传播是异常艰难的。西方人注重宣传的“本土化”,对耶稣纪元进行了改造。[19]在《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万国公报》等报刊上,史事记载以公元纪年为主,同时附上中国年号纪年,以方便中国士大夫阅读。随着中外关系的恶化,传教士的活动亦受到中国精英阶层的敌视。文廷式写道:“近年以来,西人之传教者愈众,而教案亦愈繁。盖百年前专谈教事,而或从或韪,不以强人。道光以还,西人兵力愈强,民间每生疑忌,或以教士为觇国之谍,或以教务为用兵之媒。故不复论教理之是非,而惟恐祸机之潜伏,其激而生变,亦势使之然也。”[20](P148)可以说,整个19世纪在“华夷之辨”认识上形成的民族主义,对西方文化的输入起到了抵制作用。

三、民国公元纪年的尝试与历史书写的变化

经历了晚清中外文化的交汇,西方政治制度、学术思想渐次输入中国,影响到20世纪前半期的中国政治发展和社会进步。在政治方面,中国政治由专制制度转到民主制度;在学术思想方面,由义理、考据、辞章转向提倡科学思想;在史学方面,由过去重视纪事本末、纪传、编年史学著作编纂转向通史著作的撰写。还有最为重要的一点,由于资本主义的扩张,知识的世界流动,中国被纳入世界之中。中国本土学者已经意识到世界的变动,在历史书写中将中国置于世界大局中进行思考。新的知识分子群体和媒体记者在深深地影响普通民众的思维。

革命派在辛亥革命之前,宣布与旧政权不共戴天,使用黄帝纪年以改正朔。中华民国政府建立以后,为与以往封建王朝进行区分,改用新的纪年方式。1912年1月2日,政府发布了《改历改元通电》,通电写道:“中华民国改用阳历,以黄帝纪元四千六百九年即辛亥十一月十三日,为中华民国元年元旦”,[21]强调“现在共和政体业已成立,自应改用阳历,以示大同”。阳历即采用西方历法,“大同”即与世界的接轨,以民国建立作为新的纪元开始。改变历法对民众影响很大,因为历法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如生产、民俗、婚姻等。袁世凯和张勋“倒行逆施”他修改了纪元,给公共机构和普通民众带来了诸多不便。

尽管民国政府宣布改用了阳历,采用民国纪年,但是,历史书写上的记年表述方式并不统一。陈步青写道:“盖自最近二三十年以来,时贤关于中国史之著述,每嫌往日史书之以帝王年号纪年为不便,演变所及乃有用西历纪年者,有用民国纪年者,有用甲子纪年者,甚或在一书之中有用两种以上方法纪年者,现象之纷乱,实为自有国史纪录以来所未曾有。”[22](P20)1934年,章钦的《中华通史》采用了民国纪年法。1935年,陈恭禄撰写《中国近代史》也分析了当时纪年上存在的问题,[23]权衡利弊之后,他决定使用帝王年号纪年,清帝“举其年号,人略知其事业,今仍照用”。在其著作行文中,以公元纪年为主,同时附上帝王年号纪年。而冯自由的《中华民国开国前革命史》则使用了干支纪年。伴随着纪年方式的变革,这一时期出现了多部年表工具书,如傅运森的《世界大事年表》、李则刚的《革命大事年表》、卓宏谋的《西洋中国东洋对照年表》、瓞生的《世界大事年表》、夏仰圣的《世界大事年表》等。在傅运森的《世界大事年表》中,上栏为中国部分,采用干支纪年,起自黄帝元年;下栏为外国部分,采用公元纪年,起自公元前2697年。

虽然民国政府使用经过改造后的民国纪年,但是对于当时已经流行的公元纪年方式,政界、学界给予颇多关注。学者从不同角度,提出了看法。有的表示支持,有的表示反对。

对公元纪年表示支持者,一是认为中国与世界已经连为一体,要弄清中国未来的出路,非常有必要理解世界的发展;二是公元纪年与世界多数国家纪年相同,免去时间换算上的麻烦;三是共产党人学习的榜样苏联在革命成功后,也使用了公元纪年。李泰棻撰写的《西洋大历史》在绪论中对“历史”“史”进行了概念论说,[24]谈到了“史之起源”“史之定义”“史之进程”“史之辅料”“史之界说”“西洋史之纪年”“西洋人之时期”。鲁迅等一代知识分子更加看重公元纪年,对鲁迅而言,这是一个具有重要意义的时间节点,最明显的就是每年阳历年底,鲁迅都会统计一下本年度所购买的书籍,并抄写一份详细的书单,甚至计算出平均每月的购书花费。[25]一些学者在日记中专门记述了鲁迅在阴历年的活动,“到鲁迅先生家里,他家果然不过年,不特没有预备敬神放炮的等等麻烦事,他还是悠然自得的在那里看诗集”。[26]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钱玄同主张过阳历新年。他在1916年1月1日的日记中写道,前往“崔师处贺年”。[27](P282)钱玄同指出:“从现在以后的中国是世界的一部分了,现在以后的中国人是世界上人类的一部分。所以,无论讲时事讲古事,都和世界各国相连”,中国之纪年“宜求世界一致”,“基督教纪年已经为世界通用”,“世界通用基督教纪年,是和基督教不相干的”,[28]为此,中国当用与世界相通的公历纪年。钱玄同专门强调:“我这几年以来很厌恶这个不适于实用的阴历,因此,遇到阴历的过年过节总劝婠贞不要有什么举动(其实过年过节都是极平淡不足道的事情,就是阳历年节我也没有什么举动)。”[27](P319~320)1935年,署名为易贯的一位学者指出:“纪年在我们中国要算是最一塌糊涂了,消灭中国旧读书人生命的东西,这东西至少要得算是一个。”[29](P2)他认为,使用民国纪年,将年代区分为民国前与民国后,只是徒增麻烦。随着世界形势的变化,“我们必须明白整个世界的历史,以及中国在世界上的地位”,而且苏联在十月革命成功后,也采用了公元纪年。为此,我们“前进的教师”应该鼓励使用公元纪年。而有一位中学校长在宣布开学日期时,没有使用阳历日期,而是用了阴历日期,立即就有人在报刊上进行批评,文中写道:“一般乡愚看了,以为宣统皇帝将入住中原,重登龙廷。”[30](P248)在《鲁迅日记》《钱玄同日记》中反复会有阴历、阳历的表述,某种意义上反映了在新式知识分子的思想中,是否过阴历新年已经成为新思想与旧思想、激进与保守、革命与守旧的重要区别。

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柳亚子曾出任上海通志馆馆长。他在担任馆长期间提出了几点要求:一是不准由国民党官员随意安排混日子的人员进入通志馆;二是撰写上海市志必须用语体文(白话文)和用公元纪年。这在当时属大胆的举动。虽然在五四运动中,已经提出了用白话文,但在20世纪30年代,报刊、著作中大多还是采用文言文,国民党的公文也采用文言文,地方志书属国民党官修,按常情也应采用文言,但柳亚子先生提出了用白话文的革新。国民党采用中华民国纪年,认为这是法统,柳先生却提出在志书中,应采用国际通用的公元纪年,让后人有一个明了、准确的历史时间概念。国民党当局认为在官修的志书中采用这些方法,有“左”倾之嫌,但在柳先生的坚持下,政府不得不让步。[31]

对公元纪年表示反对的学者,一是认为中国很早就有纪年方式,公元纪年不便于了解王朝更替的年代与顺序;二是公元纪年与西方基督教有联系,担心使用公元纪年会导致信仰基督教的人数增加;三是使用公元纪年与当时推崇的民族主义思想相悖。陈步青指出,用公元记述历史,既不能一眼看出事件距今多少年,也不能看出此事件发生于何朝何帝,“国史而纯粹用西历纪年,徒增读者之困难”。[32](P21)钱穆曾说:“我们本不是一个耶教国家,为什么要用西历纪元?现在又不称之曰西历,而改称曰公历,这也是一问题。将来若要为世界人类历史定一个公历,怎么定法,现在还不知。而且此刻用西历也有麻烦。西历的第一世纪已在汉代。汉武帝前用西元,须前一年前二年地倒推上去。在西方历史时间比较短,事情也简单,习惯了也还不妨。中国史要从春秋、战国一路推上去,岂不是自找麻烦。今天我们用阳历是一件事,要历史用西历,又是另外一件事。……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总不能不写历史,总有人会出来写,到那时该如何写法?这是个大问题。在民国初年,新文化运动未起以前,多有人主张用黄帝纪元孔子纪元,这还比较有意思。”[33](P189~190)在抗日战争时期,日益高涨的民族主义情绪成为推动国人反对日本法西斯侵略的重要力量。而在意大利,法西斯统治者上台后,直接使用了法西斯纪元。为此,国内的部分学者和政治家从抗战大局出发,对改用公元纪年一事非常慎重。同样,在书画界,有些人署书画日期的时候也没有使用民国纪年,而是使用干支纪年。书画家陆丹林指出,“千人中有九百九十人都是如此,绝不肯写中华民国的年度,这真使人茫然不解”。[34](P14)当然,艺术与政治是两回事,书画上不署民国纪年并不能代表他们是清朝的遗老遗少。书画家喜欢用干支纪年也确实值得进一步思考。在20世纪初年,无政府主义者刘师复反对使用干支纪年,认为“甲子之名,古人用以纪日,不以纪岁”。[35](P31)

新历法和纪年方式的出台,改变了人们传统的时空观念,它不仅影响了历史书写,而且也影响了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以钱玄同为例,他主张过阳历新年,而他家人则全部倾向于过阴历新年。1915年除夕,他不得不按照旧俗进行祭祖、过年。他感慨道:“改历三年矣,妇雏犹懵然。”[27](P281)北京《晨报》上刊登的文章亦写道:“一般人民于阳历新年异常冷淡,对于阴历新年则特别高兴。”为了便于人们掌握公元纪年,方便学校历史教学,学者专门编制了公元纪年和民国纪年换算公式以及星期的推算方法。历史教科书中附的大事年表,也使用民国纪元纪年。[36](P544)

四、新中国公元纪年的全面使用

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经过艰苦卓绝的斗争,建立了新政权。这种政权是人民的政权,与封建王朝政权有本质的区别。1949年9月21日,在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大会上,毛泽东主席在开幕词中指出:“现在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是在完全新的基础之上召开的,它具有代表全国人民的性质,它获得全国人民的信任和拥护。……决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都的所在地以及采取和世界大多数国家一样的年号。”[37]9月27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通过决议,新中国采用公元纪年。[38]中国采用公元纪年,不仅意味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也意味着与世界的接轨,即如毛主席所言“中国人被人认为不文明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将以一个具有高度文化的民族出现于世界”。[37]为此,“中国历史采用公元纪年不但是一个技术的问题,而且也是思想的问题”。[39](P18)纪年法由过去“孤立的”,改为世界共通的,表现了新中国“是要把一切封建的,落后的,守旧的因素,改为合理的,前进的”。[40](P22)特别强调了公元纪年与基督教毫无关系,“既不是提倡基督教,更绝不是采用任何国教”。

在唯物史观和线性进化史观指导下,新中国编纂新版中国通史提上了日程。有学者提出,中国通史要打破王朝体系,连王朝的称号和王朝本身的历史也要从中国通史中删削或者删除;还有学者提出,王朝有封建气味,带有国别的性质,不是世界上通用的符号,不具有普遍性和准确性。一时间,关于中国古代历史书写的纪年问题意见分歧较大。翦伯赞专门撰写了《关于打破王朝体系问题》的文章,认为古代史撰述中删除王朝的称号“等于在倾倒脏水的时候连小孩也一并泼掉”,王朝的称号不是历史学家任意捏造的一种名词,是时代的符号,是客观存在,在中国通史编纂中除了使用公元纪年以外,还要保留王朝的称号。[3](P358~359)在20世纪60年代由翦伯赞主编的《中国通史纲要》中,也贯彻了这一原则。

为了便于历史学习,《中学生》杂志专门编制以公元纪年为主,以中国朝代更迭为辅的年代对照表。不仅有利于历史年代观念和新中国历史的结合,还有利于中外历史的会通。与此同时,由翦伯赞主编的《中外历史年表》在20世纪50年代宣告完成,以公元纪年为主,辅以帝王年号纪年,展现同一时空下的中外历史演进。20世纪前半期,短短50年的时间,纪年屡次变动,普通民众感到很不适应。新中国成立后,仍有人使用民国纪年,这给公共机构的管理带来极大不便。为便于金融系统管理,银行公会发布紧要通告,“一切文件、契约及票据等所载年份,应一律填用公元”。[41](P55)

从鸦片战争之前,西方传教士编纂中西对比年表,到新中国成立,确定全国统一使用公元纪年,经历了一百多年的时间。公元纪年的最终采用,主要缘于两个方面因素:一是公元纪年打破了过去的循环纪年和以帝王主宰历史进程的纪年方式,将历史发展视为由过去到未来直线运动的过程,视为前后相继、环环相扣的过程,体现了持续的、进步的历史观念;二是近代中国遭受了外国列强的欺凌,国人将近代西方富强国家的发展进程视为“普遍历史”发展模式,其纪年模式受到国人的推崇。公元纪年作为世界通用的时间模式,是西方文化强势的体现和结果。钱穆指出:“自清季以还,外侮日逼,国人之不自安而思变以图存者亦日切。至于最近之十余年,则凡文字、学术思想、家国社会伦常日用,无一不有急激求变之意。”[42](P353)在“救国保种”的情势之下,学者纷纷引依西说,以图国家早日摆脱困境局面,而依照耶稣纪年提出的孔子纪年、黄帝纪年、共和纪年并没有被社会精英普遍接受,从某种程度上反映了知识分子缺乏对本国文化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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