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虹羽

前不久，一段视频不停地在各个平台传播、发酵。视频中，一个扎着发带，瘦瘦小小的年轻人置身于某高楼的玻璃幕墙顶端。他不断擦拭着玻璃墙面，似乎在做着准备活动。擦拭许久后，他两次尝试将身体悬挂在墙体边缘。

第一次尝试，他做了两个引体向上，略显艰难地回到墙顶。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和同伴。

第二次尝试时，单体悬挂在玻璃墙面的他，发现墙面过滑，双脚无法着力，只能靠双臂发力返回楼顶。他体力不支，撑着胳膊挣扎了20秒左右，失败了。

發出一声惨叫，他松开手向下消失在镜头中，只传来一声“砰—啪—”。

这段视频，来自于他之前设置好的一部苹果手机的自拍。

“打赏过的人都参与了这次死亡众筹”

这个年轻人的真名叫吴永宁，1994年出生在浙江金华。如果不是这次意外，他将在两天后去女友的家乡提亲。他的网名叫“极限吴咏宁”，是个专门在高楼、悬崖等处攀爬，再做出动作自拍的人，也是一个正在升起的网红。

10个月来，他在各平台获得了众多粉丝。继父冯胜良回忆，2017年11月4日，吴永宁回到老家告诉他，自己要出名了，“我会有很多钱。等挣了钱，带妈妈重新去治病。”11月8日13时许，吴永宁在湖南长沙华远国际中心坠楼。

华远国际中心高263米，大楼总共有62层，其中仅有40余层的电梯对外开放。电梯之上的楼层，只能通过楼梯攀爬。但在通向楼顶的途中，需要通过多次刷卡开门。仅有少数工作人员持有开门权限，吴永宁如何最终到达62层楼楼顶的，尚不明晰。

但吴永宁坠亡的高度并没这么高。据知乎上一位自称现场出警的民警网友透露，吴永宁从楼顶的装饰玻璃墙墙顶掉落到了顶楼平台，两者高度差为14米左右。坠落后，吴永宁并未当即死亡，“内脏不知道破了多少，一大滩血，脑袋肿得和球一样。是从掉下来的角落爬到一个门口坐着死的。”又过了十几个小时，吴永宁的遗体才被人发现。

在这期间，吴永宁的女友，22岁的金金（化名）一直在寻找他。她知道他去了长沙拍摄视频，但从那天下午开始就联系不上他。她给他打电话、发信息，毫无回音。她带着一丝幻想，开始联系长沙市的各个公安局、派出所。男友是不是因为攀爬被抓了？这种经历对他来说不是新鲜事，但最多也就是训几句放出来。

最后，警方给了她回音。她见到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同样喜欢极限高空挑战的丁鹏（化名）是吴永宁的朋友，他向记者叹息：“也许每一个打赏过永宁的粉丝，和催促过他爬楼拍摄的广告商，都参与了这场‘死亡众筹”。

“我是极限运动玩得最狠的人”

极限运动？高空挑战？高楼跑酷？谁也无法给吴永宁的行为，做一个精确的定义。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所做的事情，无法符合以上任何一个概念。

在火山小视频上被官方删除的一条视频中，吴永宁在某风景区的悬崖观景台边缘用手抓住石头，一次次将略显瘦小的身体向上拉扯，做着引体向上。可以从视频中看到，观景台上的游客们聚集到了吴永宁所在的悬崖一角，议论纷纷。游客们的惊讶和他的泰然自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背景则是空旷的山谷和天际。

这10个月来，吴永宁在各个平台上传了301段这样的视频。

吴永宁并不是天生做这行的人。曾经，他的微博名叫“演员吴咏宁”，后于2017年改为“极限咏宁”。从他的微博里可以看出，他在《新雪豹》《神雕侠侣》《欢喜县令》等电视剧中扮过群演。“每天被人打，都不能还手，之前被人把手打断了。”继父冯胜良说。家人一开始只知道吴永宁在横店当武打替身，每天收入大概200元。

吴永宁的生父已于4年前病逝，其母改嫁到长沙市郊区农村，并由于多年前患上精神分裂症，家里经济状况一直比较困难。这或许是吴永宁决定改行的动机之一。2017年2月10日，吴永宁发了第一条关于高楼极限运动的视频，即在10楼边缘玩平衡车，并打上“不作死就不会死”的字样。视频令他获得了130多元的打赏。

自此，吴永宁开始经常上传高楼极限运动视频。他几乎每天都会在微博等平台上发布视频，几乎每个都是全新的取景和新的造型。同为爬楼党的巴克（化名）对记者说：“吴永宁不是国内爬楼第一人，也不是最厉害的人，技术比他好的人也有。但是他是频率最高的，几乎每天爬。”

吴永宁自己也说：“极限运动国内第一人我不敢说，但我一定是玩得最狠的那一个。因为我每天都在爬，我是在玩命。”随着名声不断攀升，粉丝和打赏接踵而来。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吴永宁收获了火山视频的99万粉丝。

“点赞超过10万，就能赚10万元”

女友金金一直不赞同吴永宁从事极限运动。吴永宁出事1个月了，她还是放不下，“不是没有人劝他，是他不听。”她曾常劝他不要再“爬楼”，但他只有一句话：“以前我出海时前女友都不管我，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这么爱管我。”

微信朋友圈中有关爬楼视频的分享，吴永宁经常会屏蔽金金以及亲属。他从何时开始“爬楼”的，长辈们一无所知，直至他坠楼死去，家人才得以知晓。

在长辈们的印象中，吴永宁是个孝顺的孩子。“他说他赚够50万元，就不干了，就去给他妈治病。”不过，继父称，吴永宁生前并没有积蓄，更别提50万元了。“遗憾，没能和我最爱的人过一辈子。他善良、孝顺、人好。”女友金金说，自己最欣赏的是他的善良和孝顺。endprint

吴永宁去长沙拍视频，金金是知道的。她转述吴永宁生前的话：“11月8日的视频如果点赞超过10万，就有人给我10万元。”冯胜良称，吴永宁的火山小视频账号、美拍账号和微信公众号背后，有一个共同的“老板”，姓罗。公司名为“长沙星启源电子科技有限公司”，但搜索其注册信息，致电该公司的注册手机号时，罗老板却称“我不认识你说的吴永宁”，随后挂断了电话。

吴永宁的家人并没有去找罗老板追责索赔。金金说，他们都很善良，“什么都不懂。”

“真正的爬楼不是为了利益”

从事食品生意的叶革（化名）关注高空挑战有七八年，他也是咏宁的一位忠实粉丝。叶革说，从相关视频可以看出，吴咏宁没有团队，没做任何保护措施，“但国外很多都有保护措施，而且他身材较为瘦弱，却常做一些高危动作，这超出了他的能力。“他的视频比国外的都吓人。为了博取眼球，他真的是拼了。”吴咏宁坠亡后，叶革已取消关注其账户。

坠亡当天，吴永宁发了一条微信公号推文，如此写道：“现在老铁们最担心的还是安全问题，我们下期视频会把安全设备给大家看，安全第一咏宁时刻放在心中，感谢各位老铁。”而从记录他坠落过程的手机视频中，人们并未看到他所说的“安全设备”，甚至没有一个同伴。

生前，吴永宁曾多次表示自己沉浸于极限爬楼带来的“刺激感”和“成就感”。曾和他一起录制攀爬高楼视频的童虎（化名）说：“吴永宁老是做一些危险动作。劝了很多次，他不听。”童虎称，2017年9月，他和同样热爱高空挑战的吴永宁相识，两人很快从网友的关系发展成搭档。

刚开始，童虎还和吴永宁一起“玩”了几次。“后来他有点过头，老是做超过自己能力的事，劝不住他，就没有再和他一起挑战。”童虎说，自己和吴永宁先是在重庆拍挑战视频，后来又去了武汉和长沙，最终于2017年10月3日分开。

“真正的爬楼不是为了眼球和利益，纯粹的作死博眼球真的很low。”一名圈内爬楼党这样评论吴永宁，“我很同情他的身世和困境，可能那真的是他唯一的出路。但他要真的有勇气的话，应该去面对生活的艰难，而不是这样赌一把。”

对吴永宁生前说的“如果点赞超过10万，就有人给我10万元”，巴克认为是不可能的。巴克练习跑酷多年，是一名爬楼党。最初，他在网站搜索国外跑酷视频时发现了爬楼，出于兴趣，2016年初，他开始在国内尝试。目前为止，他在国内爬过最高的楼有600多米。

巴克说，目前对于爬楼和跑酷没有统一、正规的培训，最早的一批人玩跑酷，就是靠武术功底。而一些人缺乏长期扎实的跑酷练习，直接挑战爬楼，“做超过自己能力的事”，是导致悲剧发生的原因。

一些爬楼爱好者透露，爬楼运动的变现模式主要有两种：第一种是参与极限摄影，在独一无二的高楼顶點上拍摄具有强烈视觉冲击的照片，这些照片可以在商业广告中被运用，然而价格并不高；第二种，是被例如红牛大公司签约，而这种案例，全国范围内也是屈指可数。

2012年，奥地利跳伞运动员Felix在挑战超音速时，YouTube平台的同步直播吸引了800 万人次观看，他所使用的热气球、降落伞包、座舱，全部印满了醒目的红牛logo。据知情人士透露，目前国内的极限跑酷运动员，仅两名被红牛公司签约。

巴克说，吴永宁身上发生的意外，不会影响到他和他朋友的爬楼计划—他们还会继续爬楼，“不过最近爬得少了，因为天气比较冷。听说这件事后，我们互相之间会多提醒一句：还是小心点。也没有太多其他的讨论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