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彝族女性民歌与女性意识

2018-02-05尔古阿衣

牡丹 2018年3期
关键词:阿诗玛歌谣男权

彝族先民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创造了灿烂的精神财富。虽然彝族先民很早就创立了自己独立的文字——彝文,并用它来记载历史,但民间的口头创作与传唱是彝族文学的主体。彝族民众在生产与生活过程中创造了丰富多彩的民间文学作品,包括神话史诗、民间歌谣、谚语和民间故事等。其中,彝族女性歌谣丰富多彩。彝族女性歌谣影响广泛、流传久远,具有独特的韵味。本文以女性生命故事史为主线,整合文学、人类学、社会性别学的视角,将少数彝族女性的个体生命历程呈现在个体生存场域中,揭示了女性意识的自我觉醒与命运抉择,进而全面解读四川凉山彝族女性的生存境遇。

追求社会性别的平等与公正,拥有人生自主和恋爱自由,是每个人类个体的理想,也是人类社会长期向往并奋斗的总体目标。很多故事与歌谣展现了彝族女性主体意识的产生,其不断与父权制、与命运抗争,却最终失败而告终,悲剧的意义在于把完美的东西撕碎在世人面前。《甘莫阿妞》《阿诗玛》《阿依阿芝》《阿惹妞》等都塑造了一个个追求人格独立,精神高贵不屈,灵魂圣洁深邃,追求爱情自由,美丽果敢又专情痴情,具有人格尊严与女性主体意识但终究都面临悲剧命运的人物形象。

一、故事情节与女性形象

(一)甘莫阿妞

明代,峨边彝区甘家火史山下的山寨出了个绝色美女甘莫阿妞,属于甘尔普铁家支。她的容貌能映壁生辉,美名传遍彝寨九十九,也传到了各个区域。土司治达为贪占绝色,强送聘礼欲纳甘莫阿妞为妾。阿妞誓死不从。治达恼羞成怒,派兵压阵到寨子前逼婚。阿妞翻墙出逃,深山老林里、悬崖峭壁上、幽幽竹林里,跑了三天三夜,过了七天其夜,最后还是被兵丁抓住、被捆绑着带到了治达衙内。

惊悉“美丽的鸟儿”折翅坠落他乡牢笼,甘莫阿妞所属的甘尔普铁家支内群情激愤、家支头人把这一消息传给了远方甘莫阿妞的心上人安哈木嘎。木嘎听后,亲自率领三百骑手、联合彝家三支系、结集起族人家支兄弟、翻山越岭,马不停蹄地前去营救。然而,彝家攻城受阻、木嘎也捐軀而去。

甘莫阿妞被锁在城内牢狱之中,她坚贞不屈、以死相抗,她向治达提出要得到五色的锦丝绒线,治达派人满城搜缴想取悦阿妞。甘莫阿妞将丝线搓成九尺九长,赶上弟弟来探监,她咬下一节手指留给亲人。这时,甘莫阿妞眼泪已干,她用锦丝绒线悬于梁间自缢而亡,用生命捍卫了贞洁与尊严。

(二)阿诗玛

阿诗玛是一位纯洁善良而又自尊自信的女性,她与阿黑之间的爱情真挚而感人,情感圣洁而专一。她聪明果敢,有爱的奉献精神,但是最终逃不出悲剧的命运。歌谣哀伤而有力。

(三)阿依阿芝

阿依阿芝,在父权制传统管制下远嫁他乡,依附娘家生活,而身找不到真正的依靠,心找不到真正的归宿。在婆家严厉管制下,过了几个初夏秋冬,她回不了一次家,身心崩溃,痛不欲生,死在娘家怕亲家找娘家麻烦,损失钱财;死在婆家,怕哥哥为了替妹妹报仇而断送性命,无可奈何之下半夜逃跑,不幸半路被狼给吃了。故事凄惨而悲伤,歌声悠扬而心碎。

(四)阿惹妞

阿惹妞和表哥情投意合,青梅竹马,彼此心有灵犀,却被不合理的婚姻制度拆散,无法在一起。阿惹妞最终殉情,表哥生活在回忆和思念里,天天吆喝着《阿惹妞》这首歌,歌声深邃而痴情。长诗充满抒情美和语言艺术美,歌声深入内心,控诉了不合理的社会制度,饱含凄惨之美。

哲学家、女性主义者西蒙娜·波伏娃认为,在男权社会中,女性作为“他者”而存在,被视作男性的附属品。男权社会的主体是男性,在他们的视角下,女性的价值即是对他们的价值——女性的本质,由他们决定。女性的他者或客体地位是西蒙娜·波伏娃女性主义思想之核心。她对“他者”的界定采纳了黑格尔的观点:“他者意识是种依附意识,对于他来说,本质的现实就是那种动物型的生命,就是说,是另一种存在所给予的另一种生存模式。”尼采认为,女人是男人的私有物。因此,很多人认为男人看中什么样的女人,想拥有什么样的女人,就可以主动争取与攻击,女人只能顺从,若反抗就只能付出相应的代价,而男人支配女人是天经地义的事。

二、多重压迫下的自我意识

(一)甘莫阿妞的歌谣

甘莫阿妞的歌谣强调,阿妞来到世上,自己不欠土司治达什么,男人们对每件美好的事物都虎视眈眈,他就是皇帝,他的话就是圣旨,女人只能屈服、顺从。但是,阿妞的美是自己的,阿妞的人生是自己的,阿妞想主宰自己的生活,可是治达利用权力想要操控阿妞的人生。人们痛恨土司掠夺穷人土地和财产,痛恨“抢婚”,因为它扼杀彝族青年男女纯真而自由的恋爱与向往的婚姻生活。阿妞想要自由选择爱人,自己主宰生活,自主生存。可是,强权社会给阿妞制造了一系列悲苦与麻烦,终究阿妞以不屈的骨气与灵魂牺牲了自己的生命。甘莫阿妞不仅以纯洁与善良著称,也以人格素养与性格力量著称。

(二)阿诗玛

阿诗玛的故事情节跟甘莫阿妞类似。面对惹不巴哈一家的强势,阿诗玛坚决不嫁,并唱了起来。例如:

惹布巴哈家/这家人没有良心/挨打受冻也不嫁/无论我家怎样穷/不嫁就不嫁/有势有钱财/不嫁就不嫁/不嫁就不嫁/钱诱不了人/就是花开蜂蜜不闻/惹不巴哈家/清水浑水不相容/势压不了人/有钱又有势/无论多少钱/豺狼绵羊不是同类/不嫁就不嫁/院子树木长不高/不是好人家不嫁就不嫁/长得歪歪又杈杈/栽花引蜜蜂/穷人知道穷人苦/生个儿子长不高/蜜蜂不采他/穷人爱穷人良心/阿支像猴子/用钱来威人/大树长不歪/猴子更像他/莫想能引我的心/穷人心不歪

惹布巴哈一听之下更气,阿诗玛成为发气受虐的对象。但是,她依然心智稳定,性格坚强,不听从强势欺压,不听从命运摆布,强烈反对封建婚姻与封建压迫。有多大的坚韧与正义就要受多大的苦,阿诗玛终究又不幸牺牲。

(三)阿惹妞

歌谣《阿惹妞》是民间叙事长诗,全诗以男子的深情演唱与回忆的形式进行展示。例如:endprint

我的幺表妹/脸蛋红润润/表妹美灿灿/犹如菜子花/鼻梁挺高高/嘴唇平展展/牙齿白洁洁/辫子黑黝黝/眼睛亮汪汪/眉毛黑弯弯/天上仙鹤最美丽/地上表妹最美丽

这里对幺表妹(阿惹妞)的描写就渗入了彝族传统的审美观,美如菜花一样黄灿灿,“黄”一直是彝族人审美中最好的肤色,健康而黄灿,而暗黑与苍白都是气血不好的不健康的肤色,唯独菜花展现出来的黄色才是美丽的。至今在凉山彝族火把节中,选美依然以黄为美,女子甚至打着黄伞映衬美丽。幺表妹不仅具有天生丽质的外表美,还有言行举止得体的内在修养美。例如:

我的幺表妹/美妙的歌声/如同纤细的丝竹/轻柔的话语/像蜂蜜一样香甜/我的幺表妹/穿着很得体/看着很舒心/好衣粗衣都合身/圈子戒指手上戴/银质领牌亮闪闪

女性的自主意识在于自力更生、自主性的存在。比如,幺表妹的美不是肤浅的外在美,不是简单的包装美,而是内在主体性的美,不是供他者来欣赏与奖赏的美,而是自立自主的劳动美。她的美不依赖于任何评价,不期待获得任何回馈,而是内在化的自我呈现。幺表妹热爱劳动,心灵手巧。“她做的苦荞比糖甜”,“绣花能引蝶绕着飞”,“打燕麦时,连枷如岩鹰翻滚;割荞麦时,镰刀像黄莺飞翔”等,展现出幺表妹的品行美和劳动美。

这里女性意识在于自主意识与自主能力,幺表妹具有美丽的外在美,具有温柔善良的品行美,还具有勤劳能干的能力美。这里,歌声和着血泪,这种爱情不是简单的世俗的“色情”,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与内涵。幺表妹坚贞不渝,她不屈服于金银财富,用殉情来表示不满与抗议,展现了誓死抗争到底的意志。

此外,幺表妹还具有不屈的个性美与骨子里的圣洁美。她不贪欲,不贪财,敢于和邪恶势力抗争。例如,她被父母强嫁给土司时,歌谣唱到:

用金碗盛饭给表妹吃/表妹把金碗打翻在地上/拿绸缎锦绣给表妹/表妹把披毡全撕碎/英雄不怕枪弹/骏马不怕路长/奴隶不怕铁链/有骨气的姑娘不怕死

传统性别观念对女性形象有塑型和规约的作用,每个女性的气质都是社会角色定位的折射。彝族女性歌谣都产生于民间叙事故事,人们慢慢把语言变成诗,诗唱成歌。故事塑造人物形象,人物典化着诗歌,歌声回顾着人物,人物唱着歌。所以,甘莫阿妞、阿诗玛、阿依阿芝和阿惹妞既是一个民间故事的名称,也是一个人名字,既是一首诗的名称,又是一首歌的曲名,多重身份交织在一起。从故事层面而言,其叙事性突出;从人物层面而言,其象征性突出;从诗层面而言,其语言性突出,从歌声层面而言,其抒情突出。彝族民间故事所塑造的女性人物形象不仅外貌美,而且心灵美。在那个以男子为中心的等级深渊里,她们受到虐待,压迫深重,她们对幸福生活的追求也更强烈。她们对爱情忠贞不渝,勇于与有权有势的统治阶级的恶势力相抗衡,与传统家庭的内部保守势力相抗争,追求自己的自由和幸福。

可是,所有女性意识的觉醒和主体意识的强烈都得不到成熟的土壤给予支持。在封建势力过大的条件下,新兴的女性意识土壤太过贫瘠,所以总是以个体挣扎和支离破碎的悲剧告终,人物总是牺牲来留下千古流传的凄美故事与哀伤的歌声。凯特·米利特在《性政治》里指出:“性角色对男女俩性各自的行为、举止和态度作了反复的规定。性角色将料理家务、照顾婴儿之事划归女性,女性的有限作用往往使她停留在生物经历这个层面上。因此,几乎一切可以明确成为人类而不是动物行为的活动都属于男性。”旧社会,彝族传统里普遍以大男子主义为中心,彝族社会上流统治者依然还是男人。任何一个话语权和主体性的发声与发威的地方都摆脱不了男人价值的把控。无论是迫使阿诗玛嫁给自己儿子阿支的惹不巴哈,还是喜欢甘莫阿妞的土司治达,抑或是为钱财逼阿惹妞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的姑舅,他们都威逼利诱让这些女子。所嫁对象都是有钱有势的人,都有家丁或士兵,只要不服从就发动战争使人屈服,反抗就意味着灭亡。这些人是奴隶主或封建阶级顽固嚣张的统治者,是统治阶级压榨劳动人民的代表,是男权社会的主体势力,是男权话语的代表,是权威的统治者,是强制宣判人的命运的法官,是只奖赏自己的国王。统治、惩罚和审判都由他们自主统帅。

在男权社会,用于描述女性的那些象征并非女性自己决定的,形成女性文化的思想观念也是由男性设计制定的。凯特·米利特曾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们现在所知的妇女形象就是由男性一手制造并且是符合其需要的。这些需要来自男性对女人‘另一性的恐惧。然而这种观念本身就表明,男权制已经确立,男性已经将自己树立为人的规范,将自己当作一种主体和参照物,而与他相对的女性属于‘另一类或异己者。”这种每个有权威的人对女性的掠夺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每一位女性自我意识强烈的主体性最终注定只能沦为悲剧。

在充满男权的彝族旧社会,女性地位卑微,她们永远只能作为男人的附属品,这阻碍了她们自主意识的启发与发挥,生命意识越觉悟,受到阻力越大。她们渴望获得平等的主动权,以追求自由独立的情感,却屡屡受阻。被压迫得越深,她们反抗的愿望越强烈,反抗精神越决绝,牺牲就越大。因此,自主意识与不屈个性、专情与命运决定了幺表妹的最终命运——逃脱不了死亡。

虽然只有一死,但幺表妹依然死得干脆与倔强,不凄凄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的不屈品质是永远胜过所有高贵象征的力量。幺表妹的美丽果敢,主动与坚韧,敢于牺牲都是彝族女性自主意识的显现。

三、结语

本文通过阐述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批判压迫女性的男权社会,呼吁男女平等相处。如果男女两性不能相互关爱、理解,不打破男性中心主义,最终都会导致毁灭性的结局,使得社会发展缓慢,甚至停滞不前。彝族旧社会,人们各自生活在密不通风的孤独堡垒中,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来排遣自己的孤独。在家族中,夫妻之间、父子之间、母女之间、兄弟姐妹之间,都没有好好地沟通感情,没有推心置腹地切磋商讨,相互之间缺乏信任和了解,缺乏关心和支持。生命之歌也就充满悲惨的故事与浓烈的生命意识色彩。女性必须在顺从与觉醒的基础上认同女人的主体身份,与命运共处或抗争。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不仅是为全人类,更是为女性自己,因为只有女性身心完全健康,积极主动,她们才能获得自己赖以生存的理想生活。只有完全摆脱人类中心和男性中心双重曲解的女性主义伦理,女性才能彻底摆脱歧视偏见,摆脱附属品与客体的地位,彻底解救自我,最终实现男女两性的和谐发展。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聞学院)

作者简介:尔古阿衣(1990-),女,彝族,四川凉山人,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人类学。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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