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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2018-02-01战玉冰

北方文学 2018年36期
关键词:卞之琳新诗月亮

战玉冰

摘要:本文以卞之琳诗歌中“月”的意象为例,意在考察中国新诗中对于传统诗歌的继承及新变。

关键词:卞之琳;月亮;新诗

中国古代诗歌中,“月”的意象意指丰富、寓意深广,它可以是无边乡愁的寄托(李白“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孤高绝尘的象征(张若虚“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或者悲凉心境的投射(李商隐“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但“五四”以来,从鲁迅《狂人日记》开篇一句“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开始,中国文学中的这轮月亮就从此被赋予了一丝狰狞、诡异的味道。直到李金发的《有感》中的“生命便是/死神唇边/的笑/半死的月光下/载歌载饮”,直接将月亮与死亡、恐怖相勾连,让人不禁想起西方文学传统中那些在月圆之夜将会变身或登场的狼人与吸血鬼。李金发笔下“月”的意象再也不是中国古人笔下的那轮月亮,或者用多多《无题》中的一句来形容中国现代文学中“月”的意象可能更为贴切:“那枚灰色的变质的月亮。”

相比之下,卞之琳《无题四》中的“月”在相当程度上保留了传统文化特质,“隔江泥街到你梁上/隔院泉挑到你怀里/海外的奢侈品舶来你胸前/我想要研究交通史/昨夜付一片轻喟/今朝收两朵微笑/付一枝镜花,收一轮水月……/我为你记下流水账”(1)。在这首诗中,卞之琳将传统的成语“镜花水月”经过简单切分、重组,运用到了诗歌中。“付一枝镜花,收一轮水月”,“镜花水月”在这里依旧是其虚无缥缈的原意,而诗人在这虚无缥缈之前添加上动词“付”、“收”,将一往情深融入到生活细碎之处,与后面一句“我为你记下流水账”形成呼应。

而在另一首《过节》中,诗人又赋予“月亮”以新的内涵,“叫我哪儿还得了这许多/你来要账,他也来要账/门上一阵响,又一阵响/账条吗,别在桌子上笑我/反正也经不起一把烈火/管他!到后院去看月亮”(2)。这里的月亮是高洁、宁静与美好的象征,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王维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中的那轮“明月”,但不同的是,卞之琳将这轮美好的月亮放置于都市喧嚣与生活琐碎(要账)的背景之下,于是这轮月亮就又被赋予上一层在现代都市中与之对立存在,有令人向往的田园牧歌般的理想生活,这颇类似于废名小说里的竹林和菜园,或是沈从文笔下的湘西。正如王宏印所讲:“传统结构中不肯消失。而现代的诗歌,一方面仍然要革新古老的符号,让它焕发出新的光彩来。另一方面,更多地则是要寻求和创造新的诗歌符号,让它在诗歌的感觉世界上直接打动诗人和读者。”(3)

的确,卞之琳的诗中一只纠缠着“化欧”与“化古”两个问题,“欧”指的是法国象征派诗歌,而“古”则是指李商隐和温庭筠。当然这也是所有中国现代诗人们所共同需要面对的一组辩证难题——如何处理西方外来的诗歌资源及如何对待和运用中国传统诗歌资源。用卞之琳自己的话来说,他写诗“始终是以口语为主,适当吸收了欧化句法和文言遣词(这是为了字少意多,为了求精炼)。”(4)

卞之琳有一首直接名为《月夜》的诗:“月亮已经高了/回去吧,时候/真的是不早了/摸摸看,石头/简直有点潮了/你看,我这手/山是那么淡的/灯又不大亮/看是值得看的/小心着了凉/那可是我不管的/怎么,你尽唱”(5)这里高高升起的月亮完全跳脱出中国古代月亮意象的内涵之外,单纯地作为一种时间的“症候”而出现。同时代表自然照明体的“月亮”又和作为人造照明体的灯在诗歌文本中并峙,这似乎可以视为中国传统诗歌元素与现代西方诗歌元素的某种共存,甚至于融合。而且“灯又不大亮”一句,恰恰说明了“月亮已经高了”的必要性。或者我们也可以反过来看,这首诗名为“月夜”,这是一个很古典且自然意味浓厚的题目,而此时诗中出现的“灯”的意象,则预示着这种古典正在或已经发生某种新变。

这种现代与古典的融合更明显地体现在卞之琳的《航海》一首诗中:“轮船向东方直航了一夜/大摇大摆的拖着一条尾巴/骄傲的请旅客对一对表/时间落后了,差一刻/说话的茶房大约是好胜的/他也许还记得童心的失望/从前院到后院的和月亮赛跑/这时候睡眼朦胧的多思者/想起在家乡认一夜的长度/于窗槛上一段蜗牛的银迹/可是这一夜却有二百海里?”(6)月亮在古代原本可以作为时间和方位的标志物,但现代轮船上的旅客确认时间则是通过“对一对表”,在这一语境下,诗人回忆起小时候“从前院到后院的和月亮赛跑”中的月亮就成为和代表现代文明的钟表相对应而存在的美好回忆,或者如前文中所说的田园牧歌。与此同时,这里的月亮作为引起诗人回忆童年往事的媒介物,既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是对古人以月亮作为思乡寄托的某种继承(童年/回忆/故乡),又在原有意象的基础上被加入了新的意义内涵(“和月亮赛跑”)。

最后,我们来看卞之琳最为脍炙人口的名篇《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7)在这首诗的前两句中,诗人通过“你站在桥上看风景”和“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形成了一组“看”与“被看”的相对关系,并在后两句中,通过“明月”、“窗子”、“你”、“梦”完成了两组“装饰”关系。诗人用短短四句诗就巧妙地完成了空间上的转换和主客之间的变化。卞之琳对此曾解释道:“我始终只写了一些抒情短诗。但是我总怕出头露面,安于在人群里默默无闻,更怕公開我的私人感情。……没有真实的情感,我始终是不会写诗的……我总喜欢表达我国旧说的‘意境或者西方所说的‘戏剧性处境,也可以说是倾向于小说化,典型化,非个人化,甚至偶尔用出了戏拟(Parody)。所以,这时期的极大多数诗里的‘我也可以和‘你或‘他(‘她)互换,当然要随着整首诗的局面互换,互换得合乎逻辑。”(8)

学者章亚昕与耿建华在分析这首诗时则说道:“《断章》写了一位绝代佳人。诗人不去说‘你如何美,而是去叙述她如何成为如痴如醉的审美对象、‘风景的一部分;而是去描写她如何成为日思夜想的恋爱对象、‘梦中的花朵。不写她的外貌,而写她引起的痴情,就能造成抒情的内在,意味的微妙。”“小桥、明月的时空转换,因‘看与‘梦的活动而得到联结,诗意的重心,是微妙的人际关系,审美者成为审美对象、梦中人成为他人梦里的角色。”(9)

让我们单来看这首诗中“月”的意象,一方面,诗中的月亮是美好景色的代名词,它“装饰了你的窗子”;另一方面,明月又成为“你”美好的象征,二者形成了一种同构关系,因为“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亦如“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所以,诗中月亮的美好是双重意义上的美好,同时作者还匠心独运地在“风景”、“你”、“我”、“桥上”、“楼上”、“窗子”这些层层叠叠、错落有致的空间意象符号中引入月亮,这就使得整首诗的空间维度大大提高了、立体化了。

综上所述,卞之琳诗歌中月亮的意象是非常复杂的,既有对传统诗歌中月亮代表思乡、高洁、归隐、美好等意象的传承与延续,也有与现代都市对照、“和月亮赛跑”、月亮的空间位置等现代新变的意义内涵,体现出了中国新诗受中国传统诗歌和西方现代诗歌的双重影响,正如诗人纪弦所说的,这其中既有“横的移植”,也有“纵的继承”。

注释:

《无题四》作于一九三七年四月,见《十年诗草》,1942年5月,明日出版社

《过节》作于一九三二年九月十三日,见《三秋集》,1933年5月,新月书店

王宏印:《新诗话语》,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年

卞之琳:《<雕虫纪历>自序》,见《卞之琳文集》,安徽教育出版社 2002年

《月夜》作于一九三一年,见《汉园集》1936年3月,商务印书馆

《航海》作于一九三五年十月二十六日,见《鱼目集》,1935年12月,文化生活出版社

《断章》作于一九三五年十月,见《鱼目集》,1935年12月,文化生活出版社

卞之琳:《<雕虫纪历>自序》,见《卞之琳文集》,安徽教育出版社 2002年

章亚昕、耿建华:《中国现代朦胧诗赏析》,花城出版社,1988年

参考文献:

[1]张新颖选编.中国新诗1916—2000[M].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

[2]王宏印.新诗话语[M].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

[3]章亚昕,耿建华.中国现代朦胧诗赏析[M].花城出版社,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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