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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枝可依

2018-01-30苏怀安

北方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司马

苏怀安

街边的路灯渐次地亮了起来。

雪花在路灯下团团地飞舞,像夏日里趋光的蚊虫。

到底是城市,一排排的车子挤在宽阔的柏油路上,不耐烦地按着喇叭。两边百货商店的橱窗里摆着各种各样姿势的男女模特,它们全都面无表情。

穿着醒目衣服的交警在路中间不停地做着手势疏导车辆,帽子上落满了雪。就在杏身边的公交站点上,挤满了焦急的等车的人们。路两边走着的人边走边伸出一只手,示意过往的出租车注意到他们。几个送外卖的小哥的电动车,在那些挤得走不动的车流前敏捷又快速地穿过。

杏不想跟那些等车的人们挤在一起,那种挤总让她感到莫名的恐惧。在这城市三年了,她还是不习惯这城市的挤。到处都是人。人们好像都很忙,又似乎都很闲。给杏的感觉是总有一些人约好了在某一个地方同时出现。

从这片闹市区穿过去右拐,再走上一个小时的路,就可以回到她和小二与别人合租的小屋。一个只有60平方米的小屋。那就是她在这城市的“家”。她和小二与另外一对年轻的夫妇共用一间厨房,一个卫生间和客厅。好像除了彼此的老婆,什么都是可以共用的。

杏一直在想司马云的话——回去商量商量吧,我确实需要一个人陪着。

想到司马云,杏马上就感觉到自己的鼻子底下满是硝酸甘油的味道。那味道太浓烈了,像是一直缠着她。除了硝酸甘油,司马云的桌上还有许许多多的药盒。那些药盒上都用黑色的记号笔标注着什么时间吃,一次吃几粒,是饭前吃还是饭后吃等等。杏头一次遇见一个老太太能得这么多的疾病。糖尿病,房颤,高血压,低钾,还有骨质疏松。当司马云“把丑话放在前面”时,给杏的感觉是,司马云早晚会让这些病的一种夺去生命,具体的时间要看它们什么时候高兴。

从司马云家里出来的那一刻,杏看见手扶着门把手站立着的司马云的眼神。那眼神里透着绝望和恳求,杏心软了一下,差一点就答应了她。但是,她必须要和小二商量商量。毕竟到年底了,如果小二的活儿提前结束,他们可以回老家过一个团圆年。要知道,杏已经有两年没有回去了。她的妞妞天天视频央求她回去看看她。杏总是说再等等,妈妈一定要给你在这座城市买一栋楼,到那时就可以把你接来了。

可是杏知道,她离这个目标越来越远了。

打开门的时候,那一间屋子的声音停了下来。杏轻轻地走进自己的卧室,关上门,那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杏看了看表,夫妻俩这么早就回来很是少见。不过,这种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的做法却是他们的常态。杏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躺着玩手机。小二早上说是要赶工期,要十点才会回家。杏一个人也不想吃饭。

翻看微信,司马云给她留言:如果不行,一周来我这里五天,周六日放假可以吧!杏心里一酸。

介绍给司马云当保姆的姐妹来信息问她:怎么样?我就是手里有活儿,要不我就接了!到底谈妥没有啊?杏回复:今晚跟小二商量商量,我有点担心!姐妹说:有什么担心的,说了死在床上都不用你负责的。杏说:谁知道呢,不过也真可怜!姐妹说:同意吧,闲一个月多浪费呀,我这边有事,不跟你聊了!姐妹回个调皮的表情。

杏想司马云的房子,三室两厅,还有个地下室。那么大的房子就只住着她一个人。司马云说丈夫去世多年,孩子一家在美国,这边就只有她在。人真是奇怪,有的人为了一間房子苦苦地挣扎一辈子。有的人却因为房子太大而显得孤苦伶仃。

其实杏对保姆这个工作是有抵触的。刚来的第二年,她在小区里就做过两个月的保姆。她要照顾的对象是个七十六岁卧床三年的老头儿。杏的母亲得肺癌的时候她没少照顾,她觉得自己能应付这样的工作。杏每天去雇主家里,帮老男人翻身擦洗,喂饭喂药。老男人的儿子五六十岁的样子,儿媳妇整日板着脸。杏做了两个月就辞了。原因是有一天杏给老男人擦身子,她忽然发现这个不会说不会动的男人居然有了反应,在那里支起了一顶小帐篷。三十四岁的杏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本来硬着头皮把眼前的这个男人当成植物的,可是那一刻她知道这个男人还是有意识的。杏当天就辞去了这份工。

那个老男人在一个星期后就死了。那天杏看见小区里的那个男人家门洞忽地去了很多人和车。后来又停了一辆殡仪馆的车,车上放着一具棺材,杏黄色的内衬刺人的眼睛。杏从那里过,本能地就站住了。接着她就看见老男人被几个小伙子抬了出来,脸被蒙得严严实实。杏下意识地看了眼老男人的下身,就想,也许那是一个男人最后的快感吧。人挺可怜的。

九点半,杏去厨房给小二做饭。共用冰箱里的食物大家都分得很清楚,谁用哪个格,谁买了什么,各自心里明明白白,从未曾拿错。杏给小二做鸡翅,早上的米饭还有,炒一下就可以。杏把鸡翅用微波炉解冻放在锅里煮,那屋的小女人钻进了卫生间哗哗地洗澡。杏这边的鸡翅煮好了,她人也出来进了厨房。

“姐,你做饭就是香!”小女人说着从冰箱里拿出一碗康师傅方便面和一个大碗,又在电水壶里加满水。在杏面前低头的时候,杏看见女人胸罩也没穿,里面的内容看得真切。

“姐,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他哪来的劲头,天天要呀要的!”女人不跟杏见外。

杏说:“那还不好!男女要是没有这个也就远了。”

女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餐桌前坐下,叹了口气说了句:“说真的,除了干这个还有点乐趣,真不知道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杏没接话。水开了,杏把壶递过去,女人道了声谢,就忙乎着泡面。等杏这边把鸡翅再放进锅里过油的时候,那边已经吸溜着把一碗面吃完了。

吃过了饭,小二和杏回屋里躺着。杏把见司马云的情况跟小二说了。小二犹豫着,说小舅包的活儿干得差不多了,今年好歹也要回去过个年。杏说一个月人家也同意。小二说,别再因为一个月的钱背了黑锅。杏想了想说,我觉得她不像是那种人,人家不缺钱的。小二伸出手把杏搂了说:“你看着办吧,就是别耽误咱们回家就行!”

那边卧室里又传出惊心动魄的声音来,小二这边就受不了,一下子钻进被窝里。杏随手关了台灯,就看见窗外通红一片。endprint

一个星期下来,杏居然很快适应了在司马云家当保姆的生活。一间属于自己的卧室,满墙的书籍她可以随便翻来看看,虽然她并不能完全看懂那些书里的内容,但总觉得看这些书,让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喜欢自己的感觉。

在司马云家的客厅里摆放着一个巨大的花架,那些花居然同时开着。每当阳光透过来,那些花争奇斗艳的。这些花都是司马云自己伺候。也就是说,只要司马云能做的,她都自己来。而且,司马云并不拿她当丫鬟使。只要司马云脸色看起来不那么惨白,说话还有底气,都是司马云来做饭。杏就当自己做饭她吃不惯,不过,杏发现,司马云做的饭确实别有一番味道。有时候司马云会在客厅里拉小提琴。她只拉一个曲目——《梁祝》。这曲子杏能听出来。

打扫卫生的活儿司马云不做,三个卧室有一间是锁着的。司马云不说,杏也不问。每天下午司马云会要求杏陪她去校园里走半个小时。只有那时候,杏才能体会到司马云也是个存在。路上遇到的大人和孩子们,都礼貌地跟司马云打招呼。司马云也笑着跟他们聊上几句。别看这几句,嘘寒问暖的,却分明是把人家装在心里的。让杏暖暖的是每逢人家投来疑问的目光,司马云就微笑着说,这是我外甥女,从乡下来陪我的。

学院早就放假了。体育馆里都是打羽毛球的人,校园风雨馆里有很多人在打排球。一看到打排球,杏会在那层厚厚的玻璃窗前站一会儿。杏记得她的高中体育老师说过,你要是打排球,还真有天赋。杏看这些人打排球,那些打球的男女,互相呼唤着,鼓励着,排球飞来飞去的,让杏看着眼馋。司马云好像知道杏的心思,不用杏说,她就在健身器械前消磨时间,让杏看个够。

但是每到晚间,司马云看过电视后回到自己的屋里,杏就会觉得自己这三千五百块钱挣得让她心虚。

第二个星期三,她给小二发信息:我觉得她并不需要我,这钱是不是给太多了!小二回复她:你傻吧,这便宜还不占。杏说:我就觉得她好像用不到我。小二说:用不到你不更好吗?你就老实地享受享受吧。小二不愿意跟她聊天,杏知道小二着急干什么。杏不在,小二一定会上一些网站找那些片子来看。杏也奇怪了,手机好些功能都不会用的他,找起那些图片视频的,简直就是轻车熟路。杏想,要是司马云允许,真该把小二也拉进来体验体验什么才是真正的城里人的生活。

第二天一早,杏隐约听见那屋里有声音,说是呻吟也不是,说是唤她也不像。杏急忙跑过去推门开灯,司马云正坐在床上直直地盯着她。杏慌了,“姨,你没事儿吧?”司马云摇了摇头,指着床头柜上的一盒饼干。杏马上递给她,又倒了一杯开水在她的水杯里。司马云咀嚼着饼干,杏就看见司马云脸上的汗唰地流了下来。杏没见过人说出汗就出汗的,不一会儿的工夫司马云的睡衣前襟就湿透了。

“用不用打120?”杏小声地问。

司马云没有回应她。杏一直盯着司马云看,心里却紧张得要命,生怕司马云一头栽倒在床上。

“吓着你了吧!”司马云笑了一下,脸色也红润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杏松了口气。

“低血糖,昨晚上懒了,没加餐。”司马云叹了口气又说道:“还不如就这么过去了呢。”

“是不是告诉您儿子一声?”杏说。

司马云摇了摇头,指着衣柜说:“给我拿一套睡衣来,告诉他又有什么用,他什么都知道的。”

杏翻开抽屉,从叠得整整齐齐的睡衣里面拿出一整套来递给司马云。司马云说:“你去做早饭吧,今儿你可要受累了。”

杏要确认司马云没有问题。司马云柔声说:“放心吧!我没事儿了!这症状说来就来,吃点含糖的东西就顶过去了,你去吧!”

杏意识到司马云是不想让自己看到她换衣服的样子。杏转身出来进到厨房里,发觉自己也是一身汗。回想起刚才的那一幕,司马云谦逊的、永远不急不慌的样子一点儿都不见了。她在想,如果没有她,司马云会不会就此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呢?忽地,她感觉到自己真的有可能像小二说的一样,要背上黑锅!杏犹豫地点着液化气,却发现自己居然不知道该做什么饭。

司马云吃过杏做的饭,人精神了一些。杏拿着司马云的睡衣要去洗,被司马云轻轻地拦住了。司马云说:“不用,我自己行的。”杏犹豫了一下,终是放开了手。

洗碗的时候,杏就听见司马云从卧室里出来进了卫生间。不一会儿那台松下的自动滚筒洗衣机就开始嗡嗡地叫了。杏知道司马云这是把自己换下来的衣服洗了。

杏想跟司马云聊两句。但是看司马云的脸色,好像并不想跟她说什么。杏去看电视。司马云却从外面走进来,在电视旁边插了一个东西。“你看看这里面的视频,也许将来能用得着。”司马云把遥控器放在她手里。

电视里播放的是一个医生在讲解怎样做心脏复苏术。杏不明白司马云为什么要让她看这个视频。但是,杏却是紧张的,就像老师发给她一张考试卷的答案,她必须要及时背会一样。杏随着视频里的医生上下地做着按压的姿势。手臂要伸直,要压进五公分,要有一定的频率……杏一边做一边默念着。做完一遍,杏就要重复再看一遍。直到她觉得自己能做下来为止。

等她关掉视频,一抬头,看见司马云正站在客厅的门口看着她。

司马云回身端来一盘水果坐在杏的旁边,轻轻地对杏说:“看来,咱俩得好好聊聊了!”

那天司马云说了很多话。

杏才知道这个女人身上居然背负那么多的包袱。男人是这所中专的教师,才华横溢。刚刚被提拔到副校长的位置就传出与女教师的绯闻。调查组没有抓到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就把他调离到很远的另一所中专任职。本以为三年后还会回到这所学校,哪知上边没下调令,继续在原单位任职。他们唯一的儿子正在读高中。司马云说,再苦再累我一个人都能抗,可我受不了他们对孩子的眼光。

男人第四個年头的时候终于熬不住了,从那所中专的五楼纵身一跃,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司马云说,我赶到时都不忍看他,整个人都被裹在布里,说是头朝下的。杏想安慰司马云,可又不知道从哪儿入手。司马云叹了口气说:“男人都是自私的,他只顾自己的名声和事业,从来没有想过我和孩子!”杏想问问司马云那他到底有没有跟那个女教师有那回事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司马云仿佛看清了杏的心思,起身前有意无意地说:“其实好些事情是没有真相的,所谓的真相只有当事人知道的!”endprint

自那以后的日子却是风平浪静的。司马云还是司马云,每天开着电视打毛衣,钩拖鞋,摆弄她的花,跟杏聊聊怎么做菜,让杏陪她去校园里遛弯。有时会跟杏要妞妞的照片。只是,偶尔司马云的低血糖还会犯一下,心脏会没有规律地跳一会儿。司马云有各种仪器,测血压的,量心跳的,测血糖的。那些机器一叫,杏就会竖着耳朵听。没有一次司马云的指标是正常的。但是,杏看不出司马云有什么沮丧的情绪。按部就班地吃药,难受了就躺一会儿。杏听不到司马云的呻吟声。但明显地感觉到她自己在默默地抗着。

小年的前一天,门铃破天荒地响了一回。杏开门,门口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杏正要问是谁,司马云从里屋出来。

女人叫了声:“姨,我来看您来了!”

司马云一笑,对杏说:“这是我亲外甥女!”杏一愣,才知道这司马云居然是有亲属的。

杏把东西放好,给她们沏了茶,就回到自己的屋里看闲书。客厅里传来俩人聊天的声音。司马云的声音永远在一个频率和声部上。既看不出激动,也看不出抵触。俩人聊了有一个多小时,女人出门要回去了。司马云示意杏出去送送。

杏把女人送到门外。女人回身说:“我没跟她说,今天我们全家要去海南过年了,我怕她难过。你把我电话号记下来,有事儿你就给我打电话。”女人说着递给她一张名片。杏把名片宝贝一样地攥在手心里。女人钻进白色的越野车按了声喇叭就出了小区。

杏看了眼名片,这个司马云的亲外甥女居然是电视台的主任。杏回到屋里,司马云叫杏进去一趟。杏进了屋,司马云让她坐下。

司马云指着桌上的钱说:“你的工资!”

杏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接这个钱。

司马云笑了说:“拿着吧,多五百块钱是给孩子过年的。如果有可能,过了年,你还回我这儿吧!”

杏鼻子一酸,不知道说什么好。

杏把钱收下。司马云把她织好的毛衣递给杏说:“我看了,妞妞穿着应该大一点,但孩子贪长,开春时候穿就正好了。”杏一愣,才明白这些天她一直忙着给妞妞织毛衣。杏慌忙说:“不,不,您已经给的够多了。”司马云笑笑:“你毕竟是救了我一命。”

接着,司马云又拿出一包东西。是给妞妞买的一件羽绒服和印着米老鼠的书包,书包里装着成套的文具。司马云说:“别小看我这老婆子,上网买东西我是强项呢。”没等杏反应过来,司马云就把她和东西都推了出来。

司马云说:“明天是周六啦,今晚你就回去,我儿子给我来信说周一就能赶回来了,一家三口在上海转飞机呢,年底了,你们两口子也得买点年货回去,都挺不容易的,周一你就别来了,钥匙你先拿着,咱们微信联系。”

站在门外的杏不知道该怎么说。

司马云说:“就听我的吧!什么也别说,别让我心里不舒服!”说着司马云笑了起来,又跟了句:“孩子,你别说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你!”一句话,杏差点掉下泪来。

把东西都收拾好,路过司马云的门口,杏轻轻地敲了下门。

司马云说:“去吧,别惦记我,给你爸妈带个好。”

杏轻推了一下门,门是锁着的。杏一跺脚说了句:“转过年我还来!”说着,就出了门。

小区里的孩子们堆雪人的堆雪人,放炮的放炮。这炮声每响一下杏的心就跟着揪一下。她不知道这个年司马云要怎么躲过这些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出了小区,正好有个出租车送人往回走。杏抬手要了车,一回头,看见司马云正站在客厅的窗前看着她。司马云一看见杏立即转过身去不见了。

同屋的四个人一起吃了顿散伙饭。

小二喝多了。原来小二的舅舅只给了他五千块钱的工资,留下一大半说是过了年再发给他。小二没跟舅舅撕破脸,但明显地感觉到小二在生他舅舅的气。

两个男人都喝多了回屋里躺着,就剩下杏和女人坐着一口一口地抿着啤酒。女人跟杏说:“过了年,我们可能就不回来了,这日子过够了,想回去种两年地。”杏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女人说:“我们也不小了,该要个孩子了,在这里养孩子咱们根本就养不起。”杏点点头。女人也有些醉了似的看着窗外的雪说:“可我,还是挺想在这地方生活的。”说着,居然转过头去哭了。

杏没劝。这种心思她理解。

杏洗碗。把屋子收拾干净,又重新把打好的包裹好好检查了一遍。她最重视的就是装着书包、文具和衣服的那个。她总觉得如果妞妞收不到这个包裹,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自己。

小二打着酒鼾,杏翻着微信。司马云的朋友圈没有任何更新,杏突然觉得心慌。

杏给司马云发了个微信:您没事儿吧?我可是担心着您啊!杏反复地看着自己这条留言,感觉这“您”字用的不像她以往的风格。忽地就觉得自己变了,这短短的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她好像懂了许多东西。但具体是什么,她自己又不知道。

好久都没有回信。杏更睡不着了。小二那边鼾声如雷。杏又翻看女儿给她的留言,看着女儿为她画的画。一想明天就要启程回家,虽然要坐三天的车,但一想二十九的晚间就能见到女儿,杏心里就不自觉地涌出一股股热流。

也许是她睡了,也许今天她的儿子刚好到家,一家四口准是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杏就这样想。晚间十二点钟起夜的时候,杏还是没有看到司马云的回复。

凌晨三点半钟,杏被一个噩梦惊醒了。她梦见了妈妈,妈妈向她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捂着胸口。杏问妈妈,你到底哪儿疼呀?可是妈妈就是不说话。杏想去扶媽妈,可是妈妈远远地躲开了。杏大声喊了句:妈,你干吗要走啊!这么着,杏醒了,满身的汗。小二含混地问她:“又做梦了吧?”杏说:“嗯,没事儿,你先睡吧!”

起身到厨房,倒了杯温水,一口气喝下去,这心慌的劲儿才过去。又去卫生间,再回到卧室,打开手机,还没有司马云的回复。杏越来越紧张,感觉司马云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儿。于是,满脑子都是那天晚上低血糖时的样子。杏又发一条:云姨你告诉我没事儿吧?我真的好担心你。可是司马云还是没有回信给她。endprint

杏想拨个电话过去。可又怕司马云正在睡觉,惊醒了她,她的心脏说不定又该出问题了。杏翻身从钱包里把火车票拿出来,借着手机的光看了又看发车的时间,确实是七点半钟的。

杏犹豫了。是不是该去看看司马云再走。如果去看,又怕自己赶不上火车。如果不去,万一司马云突发心脏病,自己可要后悔死了。可是,真的要去看,小二一定会埋怨她。杏推了推小二,小二不耐烦地说:“干啥?你有病啊,三更半夜的!”

杏说:“不是,我想明天早上去看看云姨,她一直没回我微信。”

小二一下子醒了,问杏:“她跟你啥关系啊,是你妈呀,你这么担心她。”

杏有点生气,“我就觉得云姨对我挺好的,还给妞妞买了一包东西呢。”

小二说:“这是你放假时间懂吗?你放假,是她给你的假,有啥事儿咱都没责任。再说了,明天咱们就要回家了,你来得及赶火车?我告诉你,你要是赶不上火车我就自己回家,你也别回来了。”

杏刚要说我去去就回来,可是小二翻身就睡过去了。杏又去看微信,还是没有司马云的回复。杏觉得小二有点不近人情。是不是小舅拖欠了小二的工资,小二心里憋屈?

杏还是想征得小二的同意,她又捅了捅小二,“唉,就让我去吧,我保证赶回来。”

“我告诉你,城里人都他妈的不值得同情,就是亲舅舅也不值得同情,愿意咋的就咋的吧。”小二说。

一直到凌晨五点钟,杏每隔五分钟就看一眼微信。但是,司马云还是没给她回信。同时,她觉得自己的心紧张得要跳出来。五点十五分的时候杏起床到厨房做早饭,把米下了锅,又从冰箱里把肉拿出来切。不知怎么,菜刀没拿住就掉在了地上,险些砍到自己的脚。

小二正好出来上卫生间,站在门口看着杏儿说:“你怎么魂不守舍的,是不是中邪了。”杏没听清,问了句:“你说什么?”小二重复了一句:“你是不是中邪了!”

一句话,杏好像被什么东西猛地击中了头部似的。她飞快地回到卧室,拿起手机点开。杏看见上面有司马云的留言。是语音。杏颤抖地点开,可是手机里除了“哦哦”的声音就再也没有其他的动静了。杏慌了,直接拨通了司马云的电话,可是电话没有人接听。

杏穿好衣服对小二说:“云姨可能出事了,我必须赶过去,我要是赶不回来就明天回去。”杏没听清小二骂她什么就冲了出去。

从五楼一路小跑到楼下。出了小区,杏一边向司马云家的方向跑,一边伸着手示意自己要打车。直到跑到上气不接下气,才听见有一辆车不停地按着喇叭。杏二话没说就钻了进去,才发现是一辆私家车。杏说:“快点,到职业技术学院小区。”

车主问:“是不是有急事儿?”

杏说:“我姨好像心脏病发作了。”杏说的时候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颤抖。

车主说:“那还不先叫120。”

杏这才想起掏出手机打了120,告知了地址。车主看出杏着急似的,车子连红灯也不躲,飞快地向司马云的家去了。

刚拐进小区,杏就把二十块钱放在车窗前。车主想也没想就把钱退还给她说:“都什么时候了,还给钱,你快去吧。”杏说了声谢谢就下了车。一下车她就掏兜子,才意识到司马云留给她一把门钥匙是多么的英明,好像知道有一天杏一定会用得着一般。

杏进了楼道门,几步就蹿上楼梯。或许是太紧张了,几次都没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好不容易打开了门,杏一下子惊呆了。司马云正倒在卫生间的门口不停地哆嗦着。

杏立即蹲下,抱着不停颤抖的司马云说:“云姨,没事儿了,我叫120了,您别怕。”

司马云不能回答杏的问话了。

杏赶紧到卧室把硝酸甘油拿出来,刚塞进司马云的舌头底下,就听见司马云说:“又来了,又来了!”然后就开始抽搐。

杏大声喊:“云姨,云姨你别吓我!”

可是司马云就一动不动。杏本能地敲了敲司马云的心脏。可是司马云还是没有回应她。杏一咬牙,起身两手叠加在一起,在司马云的胸口上方按了两下。司马云并没有缓过来。杏再一用力,司马云“啊”的一声大叫。然后说:“你要疼死我呀?”杏腿一软,瘫倒在地上。

她觉得自己可能把司马云的胸骨压断了,断了的骨头正好扎在司马云的心脏上了。她把司马云给压死了。

杏眼前一黑。

这时候120的救护笛声响了。

杏冲出楼道,刚到楼角,就看见120往这边来。杏拼命地向120挥手。车就奔她来。杏把车引到楼下,对下来的抢救医生说:“病人有房颤,可能是心脏骤停。”

醫生和护士跟着杏进了屋。司马云又开始不停地抽搐着。杏觉得司马云真的是被自己压坏了,就不敢看,躲到客厅里偷偷地哭。等她意识到手机振动打开看时,才发现小二已经给她打了无数个电话了。杏接听小二的电话,哭着说:“云姨可能不行了!”

小二说:“死了?”

杏说:“抢救呢!”

小二说:“那你还不快走,等着负责任啊。”

杏说:“我不能走,她儿子没回来,云姨骗我呢,就怕我不回家过年。”

小二说:“你她妈的疯了吧!她儿子回不回来跟你有啥关系?我告诉你,你要是六点半不回来就别回来了。”

小二说完就把电话挂断。

这时候护士过来叫她:“你是家属吧,赶紧跟我们回医院。”

杏慌慌地跟在医生的后面,看着两个男医生用担架把司马云抬到车里。杏跟着上了车,司马云一会儿醒过来,一会儿又晕过去。医生把一台设备按在司马云的身上,杏就看见了司马云的心跳。当司马云开始说胡话的时候,那仪器上的心电图就是一条直线,那个抢救大夫就像她做的那样给司马云做按压。每按压一次,司马云的心跳就恢复过来。一直到医院的抢救室,司马云失去意识五次。杏一边看着大夫抢救一边默想自己的动作,觉得自己刚才没有做错。

司马云在急救室终于有了长时间的清醒。她睁开眼的第一句就是:“你们都是谁?我这是在哪儿?”杏在电视里经常看到这样的台词。直到今天,她才意识到这台词不是编出来的。那一刻也许司马云真的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去。endprint

紧接着司马云明白过来了。她看了看杏,微弱地说:“是你?”

杏点了点头。司马云的眼角顿时流下两滴泪。

大夫问她:“您叫什么名字?这是几?”大夫边说边伸出三根手指头让司马云看。

司马云苦笑了下说:“我现在是清醒的,放心吧大夫,要过年的还折腾你们。”

大夫说:“您刚才差点没命了知道吗?”

司马云说:“像过电一样,要是真那样过去了也算是幸福了。”

司马云只要是清醒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只要是这个样子,杏就知道司马云能扛过这一关了。杏突然觉得自己可以留下司马云了,毕竟这是在医院。杏看了看手机,这个动作马上被司马云注意到了。司马云说:“杏,姨求你回家给我把电话拿来,还有住院的一些东西。”司马云顿了一下又说:“我皮包里有那间屋子的钥匙,抽屉里有现金都拿来,然后你从我包里拿两千块钱买一张机票,去中转城市等他就行!”司马云这一番话说完,人又开始喘。

杏犹豫着从病房里走出来给小二打电话。

小二不接。杏看了看表,已经六点半钟了。

杏决定向司马云告别,清醒的司马云是可以应付这些事情的。她毕竟有个外甥女在市里还没有离开,况且只要她给儿子打个电话,她那在上海转机的儿子当天就可以赶到这里。还没等她想好跟司马云告别的措辞,医生飞快地从抢救室里出来找她。

“你是病人的家属吧,病人又开始出现心脏骤停的迹象,必须要安装一个起搏器,得经过你同意。”医生说。

杏急忙说:“我不是她家属,我不能做这个主。”

医生拉着杏就进了病房。这个时候的司马云已经没了刚才的精气神儿了。尤其是那心电图,一会儿就是一条直线。如果没有医生的按压,杏相信司马云那颗伤了太久的心一定撑不下去的。

“你快点做决定吧,否则病人很危险。”医生催促她。

“可是,可是我就是她家的保姆呀。”

医生说:“不管你是她什么人,你签字就行了,太危险了。”说完医生把她拉到办公室,一边叮嘱护士通知手术室,一边抽出一叠纸,迅速地翻到一页指着签名的地方说:“你就签这里。”

杏拿着笔的手一直在抖。忽地就觉得自己的名字也想不起来了。在肚子里搜刮一阵,才想起自己的大名叫张春杏。杏把名字刚签好,那边护士跑进来说都准备好了。

医生一边走一边跟杏说:“咱们医院就一种起搏器,是德国进口的,你们没得选,要四万块钱。”杏一听就傻了,她这是头一次做四万块钱的主。

杏问:“能不能让我给她儿子打个电话?”

医生说:“你愿意打就打吧,反正病人已经不能再等了,你的字也签了,我们要做手术了。”

手术室里来了两个穿蓝衣服的人推着司马云往另一边走。杏一直跟在后面。躺在病床上的司马云仍旧是不停地抽搐着。到了手术室,杏被隔在门外。杏的一颗心才放下。可一想自己要做那四万块钱的主这件事儿,又开始忐忑不安起来。她一边在走廊徘徊,一边算计着如果这钱算在她头上,如果,那她从哪里出那笔钱呢?

等她想要跟小二商量的时候,一看表,已经七点钟了。想想从这里到火车站,也就十几分钟的车程,又马上过年了,不会堵车,应该能赶到。杏想自己是不是去车站?杏给小二打电话,可是小二没接听。杏无法判断小二是生气了,还是大包小包地拎着东西,在人声嘈杂的火车站里听不到电话铃声。杏跑到楼下,伸手想要辆出租车。可是怪了,满大街没见到一辆出租车停下。杏往车站的方向跑,跑了一百多米的样子,杏突然又站住了。

杏站在十字路口,左边是车站的方向,右边是司马云家的方向,而身后就是司马云住着的医院。杏的眼泪哗地下来了,她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

杏再次拨通小二的电话。然而这一次,小二直接挂断了。杏知道小二是生她的气了。杏只好给女儿打电话,她想让女儿能够理解她原谅她。她只需要一天的时间,她可以给司马云的外甥女打电话让她过来陪护,她甚至可以让司马云给在上海的儿子打电话赶紧回来陪病重的母亲。实在不行,她可以在司马云的示意下雇佣一个护工。这样,杏觉得自己就可以安心地离开,回到乡下的家里跟妞妞团聚,去过她自己的年。

她实在不忍心看着司马云自己躺在病床上无助的样子。她不知道司马云会不会有什么过激的行为。

这样,杏给女儿打电话。然而电话却关机。杏只好发了个短信详细地告诉女儿自己应该留下的理由。她说不是为了钱,是因为这个奶奶太可怜了。

等杏再回到医院导管室门口时,司马云已经进去半个多小时了。杏推了推导管室的门,居然可以进去。里面是一个隔间,被一道门隔开。但隐约地她能听到导管室里医生的说话声。杏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这时候她看了看表,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机会赶上回家的火车了。而小二只发了一条信息:要是你年三十赶不回来就别回来了。

杏又把司马云的病情详细地给小二做了解释,她希望小二能理解此刻她不能离开的原因。末了,小二回复了一条短信:天底下就你她妈的一个大好人!她又不是你妈,你自己看着办吧。

杏释怀了,小二这是谅解她了。

从医院里出来,杏要了出租就去职业技术学院的小区。

杏打开门,忽地就觉得这屋子没有人气儿。她来的时候还没有这种感觉。但此刻,她却有强烈的落寞感。杏换了拖鞋,开始着手收拾东西。她知道司马云必定喜欢自己的那床被子,还有拖鞋、脸盆、她常吃的药、手巾、牙具等等。杏收拾好了,正好是两大包。她把包放在地上試着拎了拎,发现自己还可以拎得动。

司马云的手机还在卫生间的地上躺着呢。司马云的手机没有设置密码。只要用手一划就可以打开。这可能是司马云怕自己着急的时候不能输密码的缘故。手机的页面停留在微信上。杏不清楚司马云的手机为什么会是这样。在关键的时刻,应该是拨号的页面啊。是不是司马云正在看微信的时候突然发作的呢?那也不对,杏给她发过好几条信息都未见回复。也许司马云无法拨通任何人的电话后才想起她来?

杏再翻手机,发现果然她给外甥女春来拨过电话。总共是两次,但好像都没有拨通。那个时间段她应该是难受了。杏想。然而,却没有司马云给儿子打的通话记录,也没有120的记录。她为什么没有拨打120呢?杏怎么也没有想通。

她想干什么?是不是觉得自己没有问题?等发现问题后已经无法再做任何呼救的动作了?杏直接按了重复键,电话还是没有通。

杏又调出一个联系人,上面写着:儿子。

杏拨过去,电话里说: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杏一愣,迅速地在通讯录里找。可是没有找到任何有关她儿子的另一条记录。杏呆了好一会儿,找到司马云的钥匙,她站在那间屋的门口。突然感觉这屋子有着说不出的感觉。仿佛这间屋子就是司马云的心。只要打开它,杏就知道一切了。

杏轻轻地拧动门锁。随着咔咔的响声,锁被打开了。杏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了门。

杏被自己看到的景象吓呆了。

在这间屋子的墙上,挂满了有关一个男人的照片。

是个男人从小到大的照片。每一张照片下面都写着标注,哪一年,几岁。然而,第三十六张全家福的照片下面,写着这样一句话:妈在,就有人想着你!

杏勉强扶住桌子,就在窗外,漫天的雪花又铺天盖地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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