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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的自我拯救

2018-01-28曾洪军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637009

名作欣赏 2018年26期
关键词:包法利爱玛修道院

⊙雷 庆 曾洪军[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 四川 南充 637009 ]

一、日常的单调与幻想的美好

爱玛领会到的现实世界里的日常生活是单调、平庸、难以忍受的,日常状态的千篇一律让她十分痛苦。少年时代的爱玛熟悉田野,熟悉牲畜的叫声,懂得乳品和犁铧。看惯了安静的风物,田野在她那只能用沉闷来形容;在修道院里上学的日子,她“在这些面色苍白、挂着铜十字架念珠的妇女中间,加之圣坛的芳香、圣水的清冽和蜡烛的光辉散发出的一种神秘的魅力,日子一久,她也就软绵无力了”①。婚后的爱玛觉得自己的丈夫“谈吐就像人行道一样平板,见解庸俗,如同来往行人一般,衣着寻常,激不起情绪,也激不起笑或者梦想”②。此外她看到的是身边愚蠢的小市民。她领会到的世界如同单调的钟声,按照均匀的拍子,日复一日,响个不停。如果说时间性是她存在的意义,她只有着眼于时间才能领会世界里存在的种种不同样式,那么随着时间的流逝,爱玛所领会到的世界既单调又平庸。

爱玛遨游于幻想的世界,她把幻想中的种种不可能当作在未来某个时间会发生的可能性去领会。她漂浮在幻想的上空中,不能自拔。这个幻想的世界主要由两部分组成:一是,被艺术夸大的各种狂热的情绪;二是,上流社会的各种奢华生活。爱玛在修道院的时候,偷偷看了不少传奇小说,“书中无非是爱恋、情男、情女”③,她幻想自己也住在一所古老的庄园,如同小说中的那些动人的女主人公一样。“她以为爱情应当骤然来临,电光闪闪,雷声隆隆”④,欢愉、热情、迷恋这些字眼,从书中读到,她觉得是那样美;她还躲在修道院的寝室里读了许多诗文,诗文底下的署名不是伯爵就是子爵,这些名字就足以让她看呆了,她向往巴黎,在她想来:“巴黎比海洋还大,到处金碧辉煌,闪闪发光”⑤。昂代维利耶侯爵邀她去渥毕萨尔参加舞会是她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儿,她在这儿和财富有了唯一一次的接触,并且和子爵跳了三支舞。这件大事儿在她的心里增添了些磨蹭不掉的东西,使她幻想“动乱的生涯、假面具的晚会、闻所未闻的欢娱、一切她没有经历而应当经历的爱情”⑥。

爱玛把回忆的世界当作自己的避难所,她的回忆点缀着美好。她总觉得当时的她“多么幸福!多么自由!多少希望!多少绮梦!”⑦回忆中的修道院,“一抬头就可以看到淡蓝的香云,环绕着圣母的慈容,冉冉上升”⑧;回忆里的农场“阳光灿烂……马驹全在嘶叫,奔驰,奔驰……蜜蜂在阳光里飞来飞去,碰着玻璃,好像火球一样跳跃”⑨;回忆中大喜那天她兴高采烈“在麦田当中,沿着小径,走向教堂”⑩;回忆里的情人是“那样好,那样体贴,那样慷慨!”⑪

综上所述,日常状态是爱玛固有的生存活动的方式,爱玛痛苦的忍受着日常的单调、平庸。无论是修道院的生活、农场的生活、婚姻生活,还是和情人一起的生活,都只能短暂地激起她一时的情绪。随着时间的推移,所有的一切都为她所熟悉,都归于懒洋洋的无情无绪的现身情态。这种无情无绪的现身情态构成了爱玛的现实生活,她的此在,她生活的世界。她在这种状态中领会到自己的存在是木然的,是单调、平庸、乏味的,所以她在自己幻想的可能性中寻找新的消遣,她企图以这种方式来逃避日常状态。她期待着她在将来的某个时候会有经历所有她幻想中狂热的情绪和奢华的生活的“可能”性。她把希望寄托在明天,一直期待意外发生,“而离她越近的东西,她越回避”⑫,她认为“离开现实,浩渺无边便是幸福和热情的广大地域”⑬。她爱一气呵成、惊心动魄的故事,恨人物平庸、感情平缓,和日常见到的一样。她喜好变动,期待意外,哪怕是一个偶然事件也好。她给自己设想的未来,“绚烂一片,好像波浪一样,起伏动荡,与天际相连,和谐、蔚蓝、充满阳光”⑭。她试图逃避,甚至遗忘自己存在于日常状态中。但当希望幻灭,幻想落空,生活仍是日复一日,永远一个样,她对自己厌倦了。在日常生活和幻想的世界里受挫,她心烦意乱地跑到回忆的世界里去寻找“曾经的美好”。

对未来的幻想,对回忆的美化,加深了她对现实单调平庸的领会。她越紧迫地想把自己从单调的日常生活中拯救出来,触摸幻想世界的幸福、美好,就越窘迫地发现单调、平庸的日常生活难以摆脱,她的痛苦也就越强烈。

二、拯救与毁灭

为了摆脱无尽的痛苦,爱玛采取了各种自我拯救的方式。更换环境,逃离现实。爱玛十三岁被送到修道院接受贵族式的教育。“她在修道院,起初不但不嫌憋闷,反而喜欢和修女们相处。”⑮但日子一久,她就对修道院的单调生活厌倦了。她觉得院规同她的性格格格不入,她被父亲接回了家,跟着父亲一起管理农场。这是我们可以看到的她对自己进行的第一轮自我拯救,她选择的方式是换一个新的环境,企图通过这种方式来逃离日常生活的单调、平庸。她幻想着新的环境中可能会发生各种能满足她浪漫幻想的东西,那里有小说中描写的各种浪漫的爱情和奢华的生活。她就是靠着这个幻想支撑着活下去的,但当日常生活无法满足她的幻想时,她又强烈地感受到那千篇一律,平淡到近乎平庸的日常生活让她难以忍受,于是她又得进行下一轮的自我拯救。

步入婚姻,幻想美好。爱玛回到农场,“起先还高兴管管仆人”⑯,觉得很新鲜,她似乎还能在农场中找到小说中描写过的美丽的自然风景。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在修道院里感受到的那种单调的生活似乎又跟随着她来到了农场。包法利的出现,正是“她正自以为万念俱灰,没有东西可学,也没有东西值得感受”⑰的时候。出于对新生活的热望,她嫁给了包法利,心中充满了对美好婚姻生活的期盼。她吟诗作画、谈情唱歌,盼望着夫唱妇随,可她的丈夫却是一个老实的医生,她丈夫对她示爱的亲吻都是有固定时间的,这种模式化机械化的生活抹灭了她的幻想,带给她绝望。

服从义务,遵守道德。爱玛在永镇和莱昂一见倾心。起先,她强迫自己把心思放在关心家人和管理女仆上,让莱昂觉得他们俩是不可能的。她觉得作为一个妻子她有义务为丈夫保守贞洁,作为社会中的一分子,她还是应该稍稍顺从社会的舆论,服从社会的道德。但当莱昂离开永镇后,她立即感到愁云密布,痛苦钻进心灵深处。此时的她又觉得,我们对自己的义务和道德不就是感受一切崇高的事物,热爱一切美好的东西吗?为什么要选择接受社会的种种清规戒律和它强加于我们的屈辱呢?她厌恶自己为丈夫和家庭所做的牺牲,责备自己没有抓住她生命中的唯一快乐,唯一有可能实现的希望。于是这种方式的自我拯救又以失败告终。

追随情人,寻求刺激。莱昂离开永镇后不久,情场老手罗道尔夫就出现在了爱玛的生命里。爱玛那长期压抑的情感毫不保留地奔涌而出,她随心所欲地放纵自己,享受着偷情带来的种种快乐。这似乎是对先前在道德和义务下受压抑的自己的一种全面的否定,因为那时的她领会到的是绝望和痛苦。只是当她看到裸露的情爱是永恒的单调,始终是同样的模式这一事实时,也就是当她深刻体会到私通和婚姻生活一样变得平淡无奇时,她的日常生活里又只剩下了绝望。

此外,爱玛还利用肉体的疼痛、宗教信仰、回忆等方式来拯救自己心灵上的痛苦。爱玛曾和一个风度翩翩的子爵跳过三支舞,她和这个子爵的交情也就只有三支舞而已,可她却因为舞会结束后和子爵的分离而感到十分的痛苦,结果大病了一场。其实我们可以看到,爱玛在与每一个她看中的男人分离时,她都会大病一场。她试图用肉体上的痛苦来拯救心灵上的痛苦,在心灵上的痛苦让她实在难以忍受时,也曾多次想从宗教那里寻求心灵上的安宁。她狂热地信过宗教,但每次都觉得被骗了,因为宗教没能帮她解除她的痛苦。当所有的自我拯救都以失败告终时,她常常回忆曾经在修道院的日子以及和父亲一起管理农场的日子。她觉得那时的她是多么幸福,多么自由啊!那时的一切都充满了希望,充满了幻想。其实那时的她并没有她回忆的那么美好,她正是对那少年时代的生活厌倦到近乎绝望的地步才嫁给了包法利,可见她在日常生活中原本是可以得到某些能让她满足的东西的。只当这些东西存在于日常生活中时,它就不再是可以让人满足的东西了,而是为人所熟悉的、单调的日常生活。

爱玛通过各种方式去回避单调、平庸的日常状态,去接近她所幻想的世界,想使自己与幻想世界的距离消失不见。她觉得“某些地点应当出产幸福,就像一颗因地而异的植物一样,换了地方便长不好”⑱。反之,她认为既然现实生活的此在让她厌倦,激不起她的任何情绪,那么换个环境便有了抵达幻想世界的可能性。“她不相信事物在不同的地方,老是一个面目;活过的地方既然坏,没活过的部分,当然会好多了。”⑲包法利作为一个男人在她生活里出现而产生的刺激,就足以让爱玛嫁给包法利;她对热情、销魂、酩酊的向往,让她狂热地追随情人,以求得达到感情的极峰,想借此来消解日常的单调;如此种种,构成了她的存在方式,她从这种幻想出来的“可能性”出发来领会自己,并把自己筹划到这些“可能性”上去。她没有在日常生活中得到安定的自信,也就不甘于安安定定地处于只是现实的日常状态中。与此同时,这种日常状态的单调对她的威胁的不确定性,加剧了她的恐慌和痛苦,因为她难以捕捉这个带给她无尽痛苦的威胁者对她进行的实际具体的有威胁性的侵袭。

综上所述,爱玛无论采取何种方式去进行自我拯救,都以失败告终。她在背逆这些可能性中痛苦地挣扎,所幻想的愿望在日常生活中永远得不到满足。一轮又一轮的自我拯救让她陷入一轮又一轮更深的痛苦之中,这是一个她无法逃脱的怪圈。最后,她得出结论,没有任何东西值得追求,一切都是虚假的。

三、日常状态的固有性质与个体存在的意义

《包法利夫人》一书中,感受到日常的单调,并受此折磨的人并非爱玛一个,莱昂也曾因为毫无结果的爱情而疲倦,因为生活千篇一律,没有乐趣,没有希望而苦闷。罗道尔弗以及其他人,都或多或少地感受到了日常状态的单调。这是由于日常状态本身为日常生活中的人们所熟悉这一固有的性质而决定的。熟悉常与单调相伴,单调性盛产厌倦情绪。进入工业社会后,这一日常状态的单调性更肆无忌惮地凸显出来。“反复不断地完成同一个机械过程;这种苦役单调得令人丧气,就像西西弗斯的苦行一样”⑳。因此,个人在日常状态中寻找其存在的意义就更显其重要性。

日常状态的单调性让爱玛把无论这一日带来的什么事情都当作变化。她“避免老看日久生厌的花园和尘土飞扬的大路”㉑而出去散步,“她先望望周围,看和她上次来有没有什么变动”㉒,可“她又在原来的地点看到毛地黄和桂竹香,荨麻一丛一丛环绕大石块,底衣一片一片沿着三个窗户。窗户板永远关闭,腐烂的木屑落满了生锈的铁档”㉓。一切都跟昨天一样,她只能试着去想象那些“可能”发生的事件,那些不同的生活。她的情绪只有在她幻想的世界中才能翱翔,仿佛她把自己一道带入了幻想而迎向了幻想中的东西。可日常的单调生活却以某种方式裹带着一切,将她抛进懒洋洋默默然的无情无绪无所寄托无所进取的状态。

如果这种日常状态在爱玛而言是无法摆脱的单调,那么爱玛要如何在这种日常状态中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呢?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一书中给出了答案:“只有先行到死才排除开一切偶然的‘暂先行的’可能性。只有自由的为死存在,才干干脆脆地把目标给予此在并把生命推入其有终性。”㉔这就是说下决心去做的“暂先行之”唯有在向死先行之中才能得到本真的领会。

爱玛从来没有给自己做过长远的筹划,她练过钢琴,学过素描,倦了之后就都丢到了一边;她“念书就像她刺绣一样,开了个头,就全丢进衣橱了。她拿起来,放下去,又换别的活做、别的书读”㉕;她一时对女儿展示浓烈的爱,过后又完全将她置之不顾,全身心地投入与情人的“爱情”中;她有时候热心于管理家事,有时候把鼓励丈夫成就一番事业当作比“爱情”更坚实的东西作为自己的支柱。她把一切幸福的可能性都消耗在了情绪的高低波澜上、环境的前后变动上、婚姻和情人的各个阶段上。“它们就这样跟着她的生命,一路丢光,好像一位旅客,在沿途的家家小店,留下一点他的财物一样。”㉖

海德格尔认为,决心只有当它并不是向着随意的、不是最近变的可能性作筹划,而是向着蛰伏于此在的一切实际能在之前最前端的可能性做筹划,并且或多或少不加伪装地就作为这种最极端的可能性悬浮而入此在的一切实际把握了的能在之时,决心才把自己带入本真状态。而无决心的人手忙脚乱地迷失于操劳的事,同时也就把时间丢失于所操劳的事。

爱玛没能在自己的日常状态中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她从来都没有从实际出发去筹划自己所向往的事情,更别说排除开一切偶然的和暂时的可能性,把先行到死作为自己的决心去筹划自己,她的生活由一个又一个偶然的可能性拼凑起来,她一生都在幻想各种“可能性”。她渴望经历那些被艺术夸大的狂热情绪,向往上流社会的奢华生活。她像她想像中的巴黎人一样拥有情人、追逐人生享乐、好生气、爱吃嘴、喜欢刺激。她偶然遇到一个男人,觉得这个男人可能给她带来各种幸福,她就嫁给了他;她又偶然遇到了另一个男人,认为这个男人可能会给她带来通往快乐、迷恋这些字眼的爱情,她就成了他的情人;她偶然地得知某个地点放着砒霜,她便用砒霜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死前短暂地感受了一回无所牵挂、神秘的天国形象。爱玛在一个又一个的偶然的可能性中领会自己的日常生活,在这种可能性中她领会到的是单调和平庸。她手忙脚乱的迷失于这些偶然的可能性中,在无所期备而又有所遗忘中消磨着自己的岁月。

四、结语

爱玛自杀了。在探寻单调的日常状态下个体存在意义的道路上,福楼拜没能找到出口。海德格尔认为:“只有先行到死才排除开一切偶然的和‘暂先行之的’可能性。只有自由地为死存在,才干干脆脆地把目标给予此在并把生存推入其有终性。”㉗也就是说,个人只有确立一个毕生追求的远大目标,并且孜孜不倦地朝着这个目标努力,才能摆脱日常状态刻板机械的平庸对人的束缚。爱玛种种自我拯救的方式,也就是她存在的方式最终摧毁了她的存在。她自我拯救的历程最终以死亡结束。那影响爱玛一生的单调、平庸的日常状态,延续至今,而与她一样想从中逃离的人们依旧在探寻的道路上。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⑪⑫⑬⑭⑮⑯⑰⑱⑲㉑㉒㉓㉕㉖〔法〕福楼拜:《包法利夫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9页,第34页,第30页,第84页,第48页,第54页,第148页,第92页,第148页,第192页,第267页,第49页,第49页,第167页,第29页,第33页,第33页,第33页,第71页,第36页,第36页,第36页,第105页,第148页。

⑳〔德〕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年版,第463页。

㉔㉗〔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4年版,第 282页,第 4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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