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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

2018-01-25徐尹雁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18年1期
关键词:庆春小霞二爷

徐尹雁

极目望去,田野尽头的山连着夏日绚丽的晚霞,我又重新回到了这片土地,想起多年前的某日黄昏,我和背着书包的他走在回家的路上,仿佛人生中第一次我成了某个人未来的导引者、同时也第一次被别人一本正经地导引着,而他,只比我小一岁。

我记得那天,他明眸清澈,眼睛里倒映着天边的云彩,我从他的双瞳里看见了虎一样形状的云朵,充满生气。“长大以后,我想当个科学家。”说完这句话,他朝我腼腆地笑,脸颊上浓浓的红晕,一半是他的,一半来自天那边的晚霞。“我,我想当老师。去我爸爸的城里当老师。”我平生第一次对别人说起积压在心里的秘密,关于未来。“你肯定可以的,你那么厉害!”

他鼓励我,我拍他肩膀,试图让我们重新回到这一段谈话以前的状态,说:“哎!叶港!刚刚跟你说的你可不许告诉任何人哪!不然,再别问我题目了!”他笑,肩膀从我手上挣开,一只手捂着自己的书包,开始狂奔,在离我很远处停下,得意地笑:“你怎么走那么慢,比乌龟还慢!”“你听见没有,你要是告诉别人了,我永远都不会跟你说话了!”我冲他喊。那天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我还在为他会不会把我的秘密告诉给别人而辗转反侧,不过当我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了,屋后有公鸡打鸣的声音传来,揉了揉眼睛,起床了。那年,我8岁,他7岁。

我从外地求学回来,和奶奶闲聊,无意中说起叶港。“一家人都在外面做生意,年前一家人回来,还是小的开的车。”

“你说叶港啊?”

“嗯,是他,大的还没学会,小的开车把一家人载回来的。”

“哦。”

奶奶口中的“小的”即是叶港,“大的”是他双胞胎哥哥叶國,他们的名字源自1997年香港回归。我的脑海中浮现叶港小时候的样子,不过模样很模糊了。

“那他没念书了啊?”

“一家人都在外面做生意。”奶奶像是回答我的提问,也像是在重复她之前的话。

“哦。”关于他,有好多的疑问,不过再问奶奶恐怕也问不出什么了。

他?现在长什么样?在做什么生意?为什么没再念书了呢?他,那个当初说要成为科学家的他现在还在吗?还是,我记忆中依然清晰地那句话,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对另一个比他稍大的小孩子说的一句玩笑话,在那天黄昏他一只手捂着书包飞奔出去的时候,也把那句话轻而易举地抛在了脑后?

叶港家和我家中间只隔着一间茅草屋,茅草屋的主人原本是一位鳏居多年的老人,靠农村低保一日度一日,年轻时候跟别人打架瞎了左眼,晚年右眼的视力也渐渐消退了,直到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了。村子里和我同龄的孩子只有一个,是个刚出生没几天就得了脑炎的女孩儿,六岁的时候一说话仍是满嘴直淌下来的口水,眼睛出奇得大,和我说话时两只鱼眼睛骨碌碌对我望着,没有表情,我一开始是不怕她的,而且常常笑她被口水湿透的前胸。她并不在意。后来有一次,我和叶港、叶国正从屋后的梨树林打完梨子回来,在半道上碰见了她,她看着我们一人嘴里啃一个,手里还拿着一个梨子,嘴里口水止不住地流,我给叶国使了个眼色,叶国、叶港也都心领神会,我们三个哈哈大笑,高举着手里的梨子边跑边说:“小傻子!来追我们呀!追到了就给你吃咯!”

她跟着我们跑,我们一溜烟跑到叶港家把门拴上,躲在门后面边吃边笑。她捶门。过一会儿,没了动静,我像贼一样小心翼翼开了门,谁料,她把一捧的苍耳扔到我头上,我拼命大叫要去抓她,却被奶奶唤去回家吃午饭,回到家里,冲奶奶哇哇大哭,奶奶看着我满头的苍耳,心疼地又气愤,知道了是小傻子干的后,立即拖着已哭成花脸的我去小傻子家,还没到她家门口,奶奶便破口大骂:

“你个婊子养的,把我家孙子头毛搞成这个样子,你怕是想死哦!”

她爷爷闻声从屋子里出来,看了我一眼,对我笑笑说:“别哭别哭,我这就把小霞叫过来。”转而一阵似乎雷霆般的咆哮声冲着屋里:“小霞,你给我出来!”

“你看看,你家小霞把我家姗姗头上搞的,这怎么搞得掉啊!”

我摸了摸脸上奶奶被溅出的唾沫星子,心里欢喜。

她爷爷一边给我奶奶赔不是,另一边用满是掌纹和老茧的大手有节拍地打在小霞身上,不时嘴里吐出:“叫你以后给我到处闯祸!叫你以后还敢给我到处闯祸!你和你妈一个样,都不是好东西!”

最后我看到小霞畏缩着站在那里,被我奶奶和他爷爷一起骂,口水和泪水混杂着淌在前胸的衣服上。

“奶奶,我饿了!我们回家吧!”我觉得这场因我而起的游戏是时候结束了——它以我的胜利为我赢回了作为一个正常孩子的尊严。

回到家,奶奶帮我捉头发上的一颗一颗的苍耳果子,苍耳果子粘在蓬松的头发上,每捉出一颗苍耳果子,也把我的几好多发丝揪出来了,拽得生疼,“以后不要跟小霞玩了!”

“那个小妖精和她妈妈一个样,就知道到处闯祸!不是好东西!”奶奶是心疼我,只是她不知道事情是怎样发生的。我的头皮肿了好几天,睡在床上头也咯得疼,夜里疼得睡不着的时候我数窗外的萤火虫,我听见奶奶的鼾声,我看到黑黢黢的树影在风中摇晃,心里害怕见到鬼,出了一身冷汗,这些,我不敢告诉奶奶。

这段其实不知“歧视”、“嘲讽”和“不怀好意”为何物的痛苦经历,使我再不敢去戏谑任何人,一个“傻子”在童年时用苍耳给我带来的教训会在不经意的某些瞬间令我想起她瞪着我的两只“鱼眼睛”、她被大人数落责骂后畏缩的身形以及我肿胀的头皮、失眠的黑夜、夜里我自己吓自己的可怕的想象。

自那次以后,我害怕见到她,也不再去屋后打梨子吃了。

她呢?和我一样吗?

当我渐渐懂事,我才知道当年奶奶口中的小霞妈妈——所谓的妖精,不受村里人待见的女人,是怎么一回事。

小霞妈妈是外地人,当初嫁到我们村里来,全村的人没有人不夸她是个漂亮媳妇儿,天生的好脸蛋。待人也很热情,村子里的老奶奶们偶尔去她家和她婆婆说说家长里短,她端茶倒水端板凳,嘴也甜。大家都说,你们家能娶到这么漂亮的儿媳妇,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呐!可是,有一天夜里,小霞妈妈挺着大肚子在村子里乱跑乱叫,全村的狗都跟着她叫起来,第二天村子里便传开了,说叶中常家的媳妇疯了。当时,她已有五六个月的身孕,在家里经常大吵大闹,说的话家里人也听不懂。有时候跑到大马路上唱歌,遇着路上的中年男人,更会情绪失控,怒目相视,甚至抓狂地挥手挥脚要打人。吃晚饭的时候,她的公公婆婆东喊西唤她回家吃饭,她的身上总会有几处淤青,基本上都是被逼无奈的路人出于正当自卫打的,一直到小霞出生,村里人都没见到过小霞丈夫,听说小霞出生的那天晚上,从天而降的雨帘,村里几个女人帮忙把她送进医院。其实,小霞出生前,小霞的爷爷奶奶待媳妇儿还是不错的,他们一直盼着大孙子,到处祈福,各方求神,一个很有名气的半仙儿给它们算过,儿媳妇肚子里怀的一定是个男孩儿,半仙的话,他们坚信不疑,因而对结果有了更多期待,小霞的到来对他们来说,是怎么也没有想过的,不仅朝思暮想的大孙子没来,小霞的妈妈还因为难产死了。不过一个疯女人的死对于这一家人来说,尤其是她的公公婆婆来说,是福还是祸,恐怕他们也说不清。endprint

第二年春天来临的时候,村里人久未谋面的小霞爸爸终于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和小霞妈妈差不多年纪的女人,女人怀里抱着个孩子,是男孩儿。

小霞彻底成了一个没有妈“也没有爸“”的孩子了,爸爸眼中、全家人眼中的宝贝只有一个——那个未过门的儿媳妇怀里抱着的那个男孩子,毕竟延续香火,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谁也没有怀疑过,也不必怀疑。

而小霞妈妈为何一夜之间变成了个疯女人,除了叶中常一家人,再没有人知道。

在村子里,我失去了仅有的同龄的女孩子玩伴,也因此新发现了一个值得分享、愿意聆听的新友人。他就是我前面说到的鳏居的老人。我叫他二爷,奶奶教我这么叫他的。

奶奶说:“你小时候经常一个人搭积木,嘴巴说个不歇,我一句话都听不懂。”我记得稍大一点儿我学会了自己洗澡,一边洗澡一边唱在学校里新学的歌,唱到歌词卡住的地方,我会胡乱地补上几句,有时凑不出一整句话,更别提意义了。而这都是后话了,把二爷当作无话不谈的友人那年,我才八岁,我和二爷说的那些话,他,真的听懂了吗?或者,听懂了多少?已无从考证,二爷在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去世了。那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还在想今天晚上写完作业后我要和二爷说些什么?说我数学考了100分,说老师当着全班人的面夸了我一番还是我在午睡的时候说梦话了?远远地我听到哭丧乐队的声音,回家的脚步越近,这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我疑惑这丧音为谁而鸣,我看到许许多多村里人的脸孔,他们脸上写着死了人后惯有的哀伤,只是透过哀伤,我似乎看见人们心中更为隐秘的东西。

白布挂在二爷屋子的门楣上,我倚在一棵树旁号哭,奶奶把我领回家,我看到奶奶的眼睛红红的。全村人的眼睛都红了,那天晚上村里几户人家的狗狂吠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天还没亮,鞭炮声不绝于耳,隐约中还有锣鼓的声音,我从被子里爬起来发现爷爷奶奶不见了,我哭着下床找他们,忘记了穿鞋。在鞭炮爆炸所引起的浓烟里,我听到旁边的一个大人嘴里念叨着:“回来了回来了!”

我站在门口哭,直到浓烟散尽,我在人群中看见了奶奶,我扑向她,二爷的棺材竖在他屋子里,一个人捧着一个小盒子并且把小盒子放进棺材里,还有人往里塞了几件二爷的衣服,接着有人盖上棺材盖。爷爷和另外几个老头儿用绳子绑住棺材,两排人抬起了装着二爷的棺材出发了。屋子里有人用衣角抹眼泪。

我看到屋子西北角一堆没用完的松树叶子,不再说话了。想起那一天以前的某个秋日,我和叶国、叶港扛着自家的竹耙子、带着几根长长的粗绳子去后山耙松树叶子,耙了土丘一样的三大堆,然后用绳子捆,由叶国——我们三个中要数叶国力气最大,背回去给二爷用,这样就可以让二爷过一个温暖的,不必为柴火发愁的冬天了。三大捆都背回来后,我们累得满头大汗,鼻孔里面也是黑色的,二爷连连向我们道谢:“真是谢谢你们哪!”

他笑起来,干瘪的嘴巴里面露出仅有的两颗门牙。

“没事的,二爷。”

我们三个孩子坐在地上歇息,二爷摸索着走到他的床边,从枕头下摸出一块方帕,慢慢走到我们身边:“姗姗,你帮我看看这里面是什么,这是那天五爹给我的,说是可以吃的,我没吃就放在枕头下。来,给你们!”

“不要,二爷,我们不要,你留着自己吃。”

“哼”,他生气似的,“拿着!”他把拿东西放到我手上,我觉得他的手好大好大。

手帕里包着的是几颗糖,我们一人拿了一个,还剩下几颗,就把它包好重新放回二爷的枕头下了。

二爷走后相当长一段时间我曾非常沉默,覺得所有要说的话都对二爷说了,我无话可说;二爷走了,谁还来听我说话?谁会听得懂?

三四年以后的一天夜里,我做梦梦见了二爷,他双鬓斑白,慈祥地望着我。

“二爷,你现在在哪里?”

不语。

“二爷,你现在在哪里?”

不语。

“二爷,你听不见我说话吗?你走了以后,我不知道该跟谁说话了。”

“死,是怎样的?痛苦吗?你见过小霞妈妈吗?”

“人一生,有多长?”

“书上说,人生之路是漫长的,充满惊喜。可是为什么我看到村子里的人们一日一日的为庸常忙碌,像被什么遗忘一样,或者从来没被记起过,在太阳底下,在大山深处,像柳絮,像浮萍,像路边的野花。”

“欢乐、痛苦、隐忍是人生的全部吗?”

冬去春来,一年又一年。

家门前的方塘是奶奶每回外出农事最为惦念的地方,她总觉得它会吃了我,她说,水里有水鬼,水鬼长着手,它会趁我在池塘边玩水的时候把我抓到水里。池塘映着路边一排排树的影子,微风来,树叶摇晃,池塘里的水泛着一层一层的褶皱,黄梅时节过后,天气开始燥热起来,南方入夏了。这个时候,一种土话叫“哥儿鸟”的鸟会活跃在池塘边的树上,叫声不绝于耳。这段时间,奶奶每次出门前总要再三嘱咐我,不可以去池塘玩水,只能在家呆着。可是一个人在家呆着有什么意思呢?我会在奶奶走后,把叶国、叶港叫到家里来,他们拿出早先借好的光盘,我负责播放,三个人坐在床上看奥特曼是如何打怪兽的。他们会教我怎样制作弹弓,有时,我们会野惯了似的去屋后的林子里打鸟,不过我从来没成功射死过一只鸟。等我稍大一些的时候,他们再跟我提起这样一段往事,我总是会红着脸让他们住口,那时,我已经知道我同桌是怎样度过她的七八九岁——有大大小小的洋娃娃作伴、波浪卷的假发辫和在阳光下会一闪一闪的蝴蝶状发夹,作为一个女孩子,我意识到七八九岁的我是如何和两个小我一岁的小男生做着适合男生玩的游戏,我更羞于告诉她,我曾经看过好多次叶国叶港站在泥地上尿尿,一道水柱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坑。

有时,我们还会在泥地上玩弹珠。事先用手抠一个小坑,用树枝在泥地上画一个区域,开始的时候,把三个弹珠放在同一个地方,看谁能最先把别人的弹珠撞到小坑里同时保证自己的弹珠不出界,谁就赢了。甚至,玩弹珠,我比他们都在行,我知道该把握怎样的力度用我的弹珠去撞对方的,蹲着或者站着。endprint

同桌粉红色的童年把我映衬得像一个灰头土脸的土孩子,尽管本身我是的。

渐渐地我更愿意一个人呆在屋子里看我的书。

小学时,每天晚上放学回去,我都要经过叶港家门口。

有时他的爷爷奶奶务农还没回来,他们会趴在自家的台阶上写字,红领巾歪套在脖子上。因为我比他们大一级,他们遇到不会的问题就会问我,叶港的成绩很好,勤奋好学,而且喜欢做难题,在我所认识的人中,他很聪明,每逢期中期末还能拿奖状!他们哥俩个,我把叶港看作是一个可爱聪明的小弟弟、一个可信赖的学习上的伙伴、一个将来会有很大出息的人。我上初中后,选择了住校,每个月回来一次,和他们的交集变得少了。后来的事,大多听我奶奶说的。

“念书的时候夜里从学校翻墙跑出去了。”

“啊?翻墙啊?”我一脸惊讶。

“嗯。”奶奶这一声应很重很重。

“那他翻墙出去干什么?玩啊?”

“嗯,男孩子,玩心重。”

奶奶想了想又接着说:“和别的学生一起抽烟、喝酒,进网吧。老师都叫家长了,让他妈妈把孩子领回家去。”

“没在家呆几天,他妈妈又把他送回学校了。”

“到最后,是他自己跑回来的,不想念书了,出去打工去了。”

从奶奶的只言片语中,我大概了解了一个少年。

群山环绕,闭塞的乡村像蓝天下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孩,一面保持着初生婴儿的天真和所有属于这个世界的生灵最本初的美丽,另一面也以他对周围许多世事的无法感知显示着他的无知。这里生存着一群又一群世代农耕的人们,当中的好多人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死去,尘归尘,土归土。春有百花冬有雪,坐拥四时美景,我记得小时候我最讨厌夏天也最喜欢夏天,太阳火辣,蚊子多,腿上总是被叮得密密麻麻,蚊子叮咬后留下的疤有的甚至永远也褪不去;不过夏热闹非凡、绚丽多姿,是别开生面的美。且不说各种各样的夏花绚烂,每至黄昏,西边晚霞变幻莫测,放眼一片一片绿淼淼的田地,目力穷尽之处,霞光万丈,夕阳从云层间隙喷射出耀眼的一束束火焰朝向四方,橘黄色的光晕作为光的衍生物占尽风头,铺展在落日余晖的巨大帷幕上,晚霞像天空织出的绫罗锦缎,宏宇间这只天公的手精巧绝伦。当天边一小团的火焰将熄,暮色四合,满天星斗。墨黑的天空一粒粒晶白的星星点缀其间,星空浩渺,我曾想,我头顶上方的这片属于我的天空上,此时此刻住着古今中外的无数先贤前辈,因为小时候奶奶就告诉过我,人死后灵魂升天,而璀璨星河,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看见。为此,我深以为傲。

奶奶还告诉我,千万不要用你的手指去指天上的月亮,否则月亮是要割你的耳朵的。

奶奶还说,月亮上有个壮汉,因为做错事,玉皇大帝罚他砍树,承诺他把树真正砍倒了就可以获得仙术,可是他每砍一下,树就长起来,所以他永远也砍不倒,就这样一年又一年住在月亮上。

我不知道从未读过书的奶奶何以知道这么多,那时候,奶奶总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

现在想来,一个民族的神话究竟是怎样神奇地在人们之间一代代传承,口耳相传的古老传说一次又一次丰富了人们对于自然的想象,其实人类探索未知的征程从有人类以来就从未中断,而人,从哪里来?

好多人一生从未走过大山,山之外是什么样子?山之外是天一边的每日夕阳,是傍晚归林的鸟儿,山之外依然是山。人们每天担心的是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的庄稼,是豆角是茄子是西红柿,是花生是芝麻是山芋,是那些由一粒粒的籽所長成的土地的精灵。人世与自然的轮回——人们靠水吃水、靠土吃土——是土地滋养了四邻,乡民照料着泥土。人们每天谈论的不过家长里短,然而每天自得其乐,偶尔发发闹骚。然而,自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另一代人的命运改变了。紧跟着,又一代人的命运彻底地改变了。

村子里出生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叶庆春,是第一个走出大山的人。当时正是八十年代第一批民工潮火热的时候,青壮年时的男人。顶天立地。他和妻子外出打工,留下父母双亲和一双年幼的儿女。

正月初八,门前依然有鞭炮爆炸后留下来的红色残屑,一场大雪过后,这一天的清晨格外寒冷。

天还没亮,周遭静悄悄的,叶庆春家的暖黄色灯光亮着,厨房土灶上方冒着团团热气,里头人影攒动。

“妈,够了够了,下这么多我们也吃不完。”庆春说。

“吃的完的,吃的完的,多吃点,不然路上饿了,又没有吃的,难受啊。”庆春的妈还在给沸腾的锅里放面条。

庆春今天就要和媳妇一起出远门了,去一个从没去过的大城市,去挣钱,去挣大钱。

庆春他妻子从一双儿女的房间蹑手蹑脚地走出来,生怕惊醒了熟睡中的两个孩子,她要去外地了,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日夜陪在孩子身边了。可谁知,她关上门的那一刻,十岁的女儿便睁开了眼睛,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向两边淌,不一会儿就湿了一大块,她把被子裹得紧紧地,在被窝里哭,极力克制自己不要哭出声。

“妈,我们走了啊!您在家别干太多活,只要把两个孩子照顾好就行啦!别太累!”

“知道啦,你们去等车吧,孩子你们放心!”

十岁的女儿闻声知道爸妈就要走了,急匆匆爬下床,头发乱蓬蓬的,脸上的鼻涕眼泪都还没擦,赶紧套上一件大棉袄,藏在大门后面,从门缝里趴着看还在大马路上等车的爸爸妈妈,奶奶在大门外立着。

泪如泉涌。

车来了,爸爸妈妈上车了,奶奶从门口进来,看见已哭成小泪人的小孙女,心疼得不得了。

“小孙女啊,别哭别哭,爸爸妈妈是去挣钱去了,回来时给你和弟弟买好多好吃的、好玩的,给你们买新衣服呐!”

孙女双手抱住奶奶软软的腰,拼命地哭喊,眼泪决堤。

“奶奶,我不想爸爸妈妈出去挣钱,我想跟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

哭累了,声音渐渐微弱下来。endprint

三岁的弟弟还不懂得什么叫做别离,更不懂爱,他只知道姐姐会带他玩、逗他笑,给他好吃的好玩的,这就够了。

可是今天姐姐没有,他跑到姐姐跟前,看姐姐坐在地上两只手抱着头,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地上,他用自己胖乎乎的小手碰了碰姐姐的脑袋,没有反应。他说着像“几几”又像“姐姐”的话,姐姐依然没有反应。他就也坐在地上,玩自己的小鸡鸡。

转眼一年眼看着就要过去了,庆春夫妇窝在城里租来的小屋里,关上门,从布袋里拿出几沓纸币放在桌子上数起来。

“1、2、3、4、5……”

“好了,这一沓我数的是十五张,总共一千五,你再数一遍。”

“1、2、3、4、5……”

“没错,是十五张。”庆春妻子说着就噗嗤笑了,庆春手里还在数着另一沓钞票,看见妻子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夫妻俩把三沓钞票来来回回数了七八遍,总共是五千块钱,望着垒起来的厚厚的钞票,庆春不自觉地爱抚地用手上去摸了摸,他的手这一年抓过数不清的砖头瓦片,粘过水泥白浆,指甲盖里塞了洗不净的沙子,在烈日下暴晒在雨里侵蚀,粗大而且显得笨重,手茧子黄黄的,因为抽烟,食指和中指中间握烟的位置明显有些凹进去了。这时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烟,从中抽出一支烟,刺啦一声,打火机冒出一揪小火苗,烟,点着了。拥挤的小屋充满呛人的味道,庆春妻子知趣的出去了。

一边吸烟,一边吐气。

年前离家的景象历历在目——两鬓斑白的老母亲,一双儿女,大雪覆盖下的田野和路边光秃秃的成排树木。一年过去了,就要带着五千块钱回家了,心里的激动难掩,然而沉重。从登上开往南京的火车开始,他明白他的一生将不再是像他父亲一样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农民了,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农民工,是农民也是民工。初入南京城,夫妻俩甚至分不清东南西北,开头的几个月过得很艰难,人生地不熟,没有朋友,老乡也很难找,他们是贫贱夫妻也像并肩作战的战友,找了很多地方,听人家说开饭馆能挣钱,想过开饭馆;听人家说修车子也能挣钱,想过给别人修车;听人家说收废品能挣钱,也想过收废品……可是所有这些都需要成本,所想的哪一样不要本钱?而他们有什么呢?除了两双手外,能有什么?

最后,庆春在工地上做小工,一开始给别人帮忙和泥浆、拌砂石,后来和工地上的人熟起来后,别人教他粉刷大楼内墙墙壁,时间一长,也算是掌握了一项谋生的本事,就靠着给别人刷墙挣钱。妻子早年在家是个裁缝,在离住的地方不远的厂子里做裁缝。夏天的时候,城里的大马路上不像农村漆黑一片,到处都有路灯,也为了给家里省点电风扇的电,庆春常常和妻子在马路边上走走,吹着暖风。

记得那一次,工地上一个小头头给民工们发工资,庆春心血来潮,揣着几十块钱的工资到附近的商场里准备给妻子买一条裙子,一家叫“伊人”的店里挂着一件很漂亮的绿色裙子,庆春一眼就看上它了。他凑近操着一口半土不洋的普通话问女老板:“老板,这个裙子怎么卖啊?”

“30元。”

庆春一听,吓坏了,这衣服好看是好看,可是也太贵了,要是把它买了,今天刚领的钱还没在口袋里焐热就没了,想想还是算了吧,去别家看看。

“可以便宜点吗?”临走时又转过身来不甘心地问了一句。

“这位大哥,我卖你是诚心价,你知道我们做生意也不容易,最低28,再低我就没法做了。”老板娘诚心诚意的样子。

“那还是算了吧!不好意思啊。”庆春灰溜溜地走了。

唉,刚才那件要是孩子妈穿上应该挺好看的,可是……唉……

手里拎着的袋子里是30元买来的另一件裙子,不比在第一家看上的那件,倒也是凑合的,毕竟,比那件便宜十几块嘞。他笑了。

一根烟抽完以后,妻子还没有回来,还没有睡意,庆春也出去了。城市的晚灯一排排亮起,视野尽头仍然是一片通明,像海。人走在路上,可以清晰地看见自己嘴巴里吐出的白色气团,已是农历一年中的最后一个月了,而自己,此刻还是一个离家千万里的城市谋生者,纵使这座城市有千万盏灯,也没有一盏灯是真正属于自己的,那个因为无数次被问起、回答了无数次的三个字突然地涌上心头,挥之不去,“你老家哪儿的啊?”“安徽的。”只有身处异地的人才会明白你的出生地、成长之乡在你的生命里是怎样一种联结,它是说起来轻飘飘的故乡,却在你名字的背后写满属于你的、亲人们的、所有家乡里的人们的故事,那片土地像血液一样流淌在你的生命里,一刻也不停息。

庆春夫妇打包好所有需要带回家的东西,一年将尽的时刻,这座平日热闹喧嚣的南京城突然像胃被掏空了一样感到前所未有的饥饿和疲乏——和年前无数的乡下农民一窝蜂涌入城时的感觉截然相反,当初空前膨胀,几乎快要撑破的胃,慢慢消化终于恢复正常,然而,突然地一年时间过去了,南来北往的人们该回家了,离开南京——这座不属于他们的城市。它突然地,很痛。

他们是英雄,柴门犬吠,风雪夜归。

我知道后来村子上的许多青壮年走着和庆春夫妇同样的路子,留下家中老迈的父母和年幼的孩子。我知道别人他们的孩子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留守儿童。

我的爷爷和奶奶是目不识丁的老两口,然而我却把他们伪装成了会写自己名字的“文化人”。

小学时,老师们每天给我们布置作业的时候,都喜欢在最后补上一句:“你们写完作业后必须让家长签字啊!”每当听到这样的话我都要在心里狠狠地骂上老师三遍。然后,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自己一个人流泪。

辛梅是我在班上最好的朋友,没有之一。

她的爸爸是醫生,在小镇上有一家自己的诊所,所以她一直是和她爸妈生活在一起。她不需要考虑每次写完作业该由谁来签字的问题,而我不是。

为什么?

为什么辛梅的爸妈能够陪在她身边,而我,只能偶尔在电话里听到我父母的声音?endprint

我想过无数次,我抱怨过,我觉得老天爷怎么这么不公平,为什么当我每天认认真真把自己的作业写完后,没有人可以给我签字?一二年级的时候,我会把新年期间让爸妈写的爷爷的名字的纸片压在我的床头底下,每天晚上写完作业后,从床头下,拿出那张纸,模仿着爸妈的手迹写家长签名,不过有一点不好的是,往往一年还没过完,那张纸就烂了,我需要另外找大人写我爷爷的名字,然后再把那张纸存好,那时候,辛梅的爸爸就帮我写过好几次,因为我觉得在我认识的大人中,只有辛梅爸爸写字最好看,我要照着他的手迹来写。后来,模仿的次数多了,我就不需要模仿了,我自己就可以写出像大人的签名了。而且每模仿一次,我都会觉得特别地骄傲。几年以后,我偶然见到一本一年级时的作业本,每一两页上就有我爷爷的名字,一眼就可以看出那根本就是我自己签的名,然而老师们从来都没有提及过此事。

当我把上面有红笔写的“100分”、“好”、“认真”等评语的试卷或者作业背回家的时候,我多希望我的爸妈能看见,能表扬我一番,哪怕只是微微一笑。可是,目不识丁的爷爷奶奶只认识钩和叉,我只能通过我的讲述告诉他们,老师表扬我了,而我内心更渴望的,是他们能通过看我实实在在的作业评语而不是听我说,分享我的快乐。

很多个夜里,尽管窝在奶奶温暖的臂弯里,我多么希望妈妈也能每天这样搂着我,抱着我睡,我什么时候才能像和我同龄的辛梅一样,日日夜夜享受着爸妈的关爱,而不只是在梦里,在电话里,在我深深的渴望里。我多么羡慕每天打扮得像小公主的辛梅。

“妈妈,其实我挺羡慕你小时候的。”

“我们小时候有什么好啊,有时候连续好多天都得吃稀饭,家里没米了饿肚子也是常有的事。”我妈说。

“可是,你们小时候,外公外婆不需要外出打工啊,你们每天都和你们的爸爸妈妈呆在一起。”

“你不想我出去打工吗?”

我点点头,眼泪落下来。

“再过一年,再过一年我就回来照顾你,不出去打工了。”

“真的?”我的眼睛里充满希望。

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妈妈一次次给了我希望,又一次次给了我更大的失望。承诺,变得那样轻。

许多年轻妈妈成了谎言的制造者,被欺骗的孩子不止我一个。

在一生最风华的时候涌入轰轰烈烈的民工潮,从农村来到城市,一无所有地来了。几十年过去,这座城市的高楼大厦越来越多,庆春坐在公交车上,行进中的公交车像播放电影胶带一样,透过车窗,播放着庆春熟悉的一个个地方。

有些摇晃的车厢如摇篮一般,连同着这座古老而又现代的祖国中东部城市,令这个年逾五十的男人错以为回到了生命最初的那些个月里,耳边吴侬软语就像妈妈呢喃,唱着轻轻的眠曲。

温柔得让人心碎。

几十年来,庆春起早贪黑地干活,省吃俭用,当清晨的第一缕光从东方而来,这位普通民工已经刷完了一整面内墙,在空空的房子里哼着旧时学过的歌谣:

东方红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幸福

呼儿嗨哟

他是人民大救星

他为人民谋幸福

呼儿嗨哟

……

每唱到“呼儿嗨呦”的时候,庆春都觉得特别地兴奋,浑身充满了力量,干活也特别起劲,白浆溅在脸上手上胳膊上衣服上。

中午工友们在一起吃饭。

“看这天,明天怕是又要下雨咯!”

“嗯,我看也是。”

“唉,那又要歇一天了,一天工钱又没了。”

“下雨这事没办法,歇一天就歇一天吧。”

“这个月下了不少雨了,怎么就没个停!”

“你们刷内墙的倒没什么影响。”

“没影响倒是没影响,你们刷外墙的一天工钱比我们多啊。”

“反正就这么干,大家也都差不多,不就糊口饭吃嘛。”

“明天要是下雨,我们几个凑在一块打牌啊?”

“好。”

……工友们七嘴八舌,互相泄气也互相打气。吃过午饭,大家朝手上吐口唾沫搓一搓,又开始干起来。光阴消耗在一日复一日的粉刷中。从一开始的清一色刷白浆,到后来刷各种颜色的涂料,过去涂料的气味很重,近些年,那种刺鼻的气味没有了,房东主总是点某某牌子的无味涂料,据说不伤身体;有的房主希望做工的能刷得尽量好一些、平滑均匀一些,也会偶尔给他们几包烟抽;总之做工的条件是越来越好了,可是庆春越来越感到自己的身体是一天比一天差了,人一上岁数,虽则有心做好一件件事,身体却吃不消,动作比别的年轻壮小伙慢不说,有时还总做错,有的地方连续刷得厚了,有的地方又刷得太薄了;每天晚上回家,喝一小杯酒后只想倒床大睡,醒来浑身酸痛。

身边陆陆续续很多差不多年纪的工友都回老家去了,庆春也该回去了。

十一

“有时候,人生啊,就像做了一场又一场的梦,从梦里醒来,一生就过去了。”我的一个远房表叔对我说。

人生?怎么可能是梦呢?我在梦里飞了好久好久,我踩着彩虹架起的桥在跑步,人生,是梦?

表叔在镇上的中学教书,听奶奶说,年轻时很是俊朗。

“可是他像以前那种落魄书生一样。”我说,“对生活好像没有什么激情,有些悲观消沉。”春节期间,爸爸带我去表叔家做客,回来的路上爸爸又跟我说起很多关于表叔的事。

“当时他家里很穷,他爸爸得病死得很早,两兄弟是你姨奶奶带大的,也就是你奶奶的妹妹,他们两个都很有出息,一个后来成了医生,一个成了老师。”

“那他现在……”

表叔住的还是刚参加工作时学校给分配的集体宿舍,一台八九十年代很流行的那种后脑勺很宽很大很重的电视机,一张掉漆很严重的方桌,另外就是衣橱了,我猜是他结婚时用的那一套家具。房间里的东西很少,因而虽然有的东西摆的不怎么整齐,却不怎么显得乱,房间很空,因为是一楼,又恰是冬季,阴阴冷冷的,仿佛空气里还有一股淡淡的霉味。

吃饭的时候,表叔举起酒杯要跟我爸喝,“你们来我是很高兴的,咱们小时候都在一起玩,呵呵。”

“我这人平时也没啥爱好,就是喜欢打打牌,抽抽烟。”

……

表叔的消沉不是没有来由的。

结婚不到两年,表嫂在一次车祸中去世了,此后表叔就过着一个人的生活,没有孩子。别人劝他再找个女人结婚过日子,他不听。喜欢上打牌,没课的时候,就和一群人打牌,输的时候多,赢的时候少,这些年来,每个月的工资除了吃吃喝喝,就是给输了。

“那他是要继续这样下去吗?”

“这么多年都是这样多来的。”

“爸爸,我怕。”

“你怕什么?”

“我不知道。”

夜晚,我望着空空的黑色天空,感到心中有好多话要说,有一股从内涌出的力量想要挣脱出来似的,然而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是不是这世上的所有人都必须经历无涯苦痛?生而为生,艰难的是什么?人一生会经历多少次陡然生出的波澜,那些生命之海上的浪花会带给我们笑,还是泪?

十二

一年又一年,在我所熟悉的那些老人们中,有的我永远也无法再见到了;而孩子们在成长。

六年前,村子里出了第一个大学生,奶奶告诉我的时候,我也兴奋了好多天,葉维一下子成了我们全村的真正的英雄,庆春老人对他说:“好孩子,你真给我们全村人争气!不像我们,灰溜溜地跑到城里打工,几十年后又灰溜溜地回来了。我们只能是农民工,而你,是大学生!是进城上大学的!好好干!”

越来越多的孩子成长起来了,凛冬雪后,草木之春。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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