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从生成词库论看名词的词典释义》补议

2018-01-25李强

辞书研究 2018年1期
关键词:午饭义项语义

摘要文章对之前文章尚未交代清楚的问题进行补充说明,并对商榷文章进行回应。词义具有复杂性和不确定性特征,分析起来难免会出现意见不一的情况,但这并不意味着词义不可以、也不需要进行细致的切分和考察,在不确定中寻找确定乃是科学研究的必然路径和永恒动力。汉语合成类词语表现出多面性的语义特征,呈现出与之相对应的复杂的用法特点,如何对它们的词义进行准确的描写和刻画是一项有意义的研究,尤其对于机器语言处理和汉语作为第二语言的学习来说有重要的价值。

关键词回应合成类名词释义

李强、袁毓林《从生成词库论看名词的词典释义》一文发表于《辞书研究》2016年第4期1326页。在该文中,作者借鉴生成词库理论的相关内容对汉语几种“合成类”(complex type)名词的语义结构进行了分析,并考察了它们在实际语言中的用法特点;同时,以《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以下简称《现汉》)里的释义为参照,发现部分名词的释义并不十分完备,尚留可讨论的空间。尚简后于《辞书研究》2017年第2期2025页发表《〈从生成词库论看名词的词典释义〉一文商榷》(以下简称“尚文”),对文中的部分例证和观点进行了探讨,并提出了自己的一些看法。本文拟就该商榷文中提出的几点疑问进行回应,并对先前文章中未阐述或表达清楚的问题做一些补充说明。

先看尚文在第24页中提出的质疑:“把‘早饭、雨、冰雹定义为事件名词又何尝不奇怪呢?”他认为这些名词的物质义和事件义的区分不是特别明显,因而也就没有单独设立义项的必要性。

首先,我们认为应该从概念源头上厘清事件名词的特殊性。从认识世界的基本范畴看,人们都倾向于事物和动作二分,前者在语言层面上投射为名词,而后者则投射为动词,名词和动词因而也就构成了语言中的两大词类范畴。但如果将事物和动作相结合,还可以生成另外一种范畴——事件。事件与动作之间是一种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因此,事物和事件也可以形成对立。Vendler(2002)就曾指出: 事物存在于空間之中(objects are in space),即事物具有空间性;事件是一种时间性存在(temporal entity)。Ungerer & Schmid(2008)认为,事物和动作是两个最基本的认知范畴,不仅相互对立,而且还具有强烈的认知依赖性(cognitive interdependence);这种认知上的相互依存,使两者可以进一步融合(fused)成事件范畴。

而将事件范畴编码进语言系统之中,也是许多语言所呈现出来的普遍特点,并且往往在词语层面就得到反映。比如,英语中的“breakfast(早餐)”,它是事物范畴“bread(面包)、soup(汤)”与动作范畴“eat(吃)、drink(喝)”的有机融合(Ungerer & Schmid 2008);同样地,“fires(火)、blizzards(暴风雪)”是表示事件而非事物,是“伪装的名词语”(disguised nominal,Vendler 2002),“polka”(波尔卡舞)从意义上更像是动作或事件,而非事物(Whaley 2009)。Resnik & Bel (2009)将西班牙语名词分成4类,其中一类就是非动词派生事件名词(nondeverbal event nouns),如“accidente (accident)、guerra (war)”,它们在词汇—句法性质(lexicosyntactic properties)上表现出与其他名词截然不同的特点。

事件名词作为名词下面的一个语义小类,在汉语学界也得到了比较广泛的认同,只不过所用术语并不完全相同,如“过程名词”(马庆株1995)、“动态名词”(邵敬敏,刘焱2001)、“时间性名词”(刘顺2004),“事件名词”(韩蕾2004,2006,2016)。学者们也普遍认识到这类名词在语义表现和用法特点上与一般名词存在较大的差别,其中一个最为重要的特征就是这些名词的内部语义包含动态时间性。

那么,回到尚文所提出的质疑上来,像“早饭、雨、冰雹”等词语是不是应该定义为事件名词呢?关于这一点已经有不少研究成果,韩蕾的一系列文章对此做过深入研究,这里不再赘述,基本观点可以概括为——这些名词都是最典型的事件名词。下面来看尚文提出的几点具体意见。

尚文认为“雨”的物质义和事件义区分不明显的理由是,在“这雨破坏了我们的计划”中,到底是下雨事件还是下的雨水起破坏作用,说不清楚,如果是“这场雨破坏了我们的计划”,那就把事件性归于“场”就行了,不必还要给“雨”增加一个事件义。其实,说不清楚并不等于没有区分的必要性,相反,正是因为说不清楚才说明“雨”这个词的意义存在多维性,更有必要进行区分;并且,在说不清楚之外,也还大量存在说得明白的地方,比如“这雨持续了两个小时”“这雨下得太急了”,即使没有量词“场”,其中的“雨”依然只能理解为事件义的“下雨”,而不能是物质义。虽然我们承认“场”具有事件性,但伴随词语搭配所带来的词义组合过程并不是一种单向的作用关系,而是一种双向的“招聘”和“求职”的互动关系(施春宏2014),一方有潜在的语义搭配要求,而另一方又能提供这样的语义属性,只有语义上的互通性才能实现词语之间的组合。邵敬敏(2001)和邵敬敏、吴立红(2005)都曾指出,两个词语能够组合成一个句法结构,关键是看二者是否具有某方面共同的语义特征。语义特征决定了句法组合的可能性,某个或某些共同的语义特征是彼此间相互选择匹配的前提条件和必要条件,也就是说任何结构的组合必须遵循“语义一致性”这一基本原则。因此,把事件性直接归结于“场”并不合适,“雨”本身的事件性在语义组合过程中同样发挥作用。在与“场”搭配前,“雨”的物质义和事件义都只是潜在的意义,而与“场”组合后,其物质义被压制,而事件义则由潜在转变为实现,与“场”的事件属性相匹配融合。[1]

同样地,尚文认为在“那天在午饭的餐桌上他与母亲发生了激烈的口角”一句中,“餐桌”到底是吃午饭的餐桌还是摆放午饭的餐桌也说不清楚。如果说动词“发生”突出了事件性,那就把事件性归于“发生”好了,不必给“午餐”列一个事件义义项。其实,这里的“午饭”并未像尚文所认为的说不清楚,它的意义是相当清楚的,就是表达事件义的“吃午饭”,因为如果这里的“午饭”指的是吃的东西,那么“午饭的餐桌”就变成了一个有所指称的餐桌对象了,整个句义的解读就会出现问题,并不是在放午饭的餐桌上发生了口角。而在原来的句子中,“餐桌”只不过是一个虚指成分,并不指代哪一张具体的餐桌,也不管餐桌上面是不是放着午饭,整个句子只是为了说明口角发生的场景是坐在餐桌旁吃午饭的时候。此外,如果把事件性归于“发生”,这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因为动词本身就具有事件性,这没有起到任何解释性作用;相反,如果这样,更需要回答为什么“午饭”能够与表事件性的动词“发生”共现于一个句子之中。唯有“午饭”自身具有事件性语义才能对此进行解释。endprint

尚文随后继续指出: 这样的名词到底隐含什么样的事件义是由上下文语境决定的,“午饭”隐含的事件义并不一定是“吃”,“雨”隐含的事件义也不一定是“下”,例如:

(1) a. 张阿姨负责做饭,午饭后,就开始准备晚饭了。(“午饭”隐含的事件义是“做午饭”)

b. 餐店全天供应,午饭后四点半就开始卖晚饭了。(“午饭”隐含的事件义是“卖午饭”)

c. 张工研究天气,雨、雪之后,又研究上冰雹了。(“雨雪”隐含的事件义是“研究雨雪”)

d. 雨、雪之后,人工降冰雹也成功了。(“雨雪”隐含的事件义是“研究雨雪”)

应当说,尚文对于上面句子中所隐含动词的分析是不错的,但他对两个问题有所误解。首先,邢福义(1991)已经指出,事物和动作之间存在着一种常规联系,并且这种常规联系为说汉语的人所共同认识和共同接受,如“饭”和“吃”、“水”和“喝”、“床”和“睡”、“房间”和“住”之间的联系就属于这种常规联系。也就是说一些名词总是天生地和动词产生默认性的联系,即生成词库理论中名词的功用角色和施成角色,这种联系是如此的固定和常规,以至于提到名词就会顺带激活相应的动词,这也是我们为它们设置单独事件义的原因。孤立的“午饭后”“雨、雪之后”只能表达“吃完午饭后”和“下完雨、雪之后”的意思,而不可能像上面那些出现在特殊语境下的句子中所隐含的事件义。其次,上面这些句子都是省略的不完整句,因为承后而隐含了相应的动词,“午饭”“雨、雪”本身并不隐含动作“做”“卖”“研究”,它们在这里仍然表示物质义,而并不表达事件义。

此外,尚文还提到了下面两句:

(2) 这几天你不在家,我是一天的剩饭,两天的方便面。

她染了三次頭发,一次的黑发,两次的棕发。

并称如果按照我们的观点,与“次”“两天”搭配的名词有事件义,那么就要问“方便面”“头”是不是也要增加“吃方便面的行为”“染头的行为”这样的事件义义项?

这里,尚文对我们用动量词来鉴定事件名词这一做法多少有些误解,可能也是因为在之前的文章中没有给予充分的交代。虽然我们认为可以用动量词、时量词来判断一个名词是不是事件名词,但动量词、时量词只是鉴定的必要非充分条件,要鉴别事件名词还需要其他标准,如是否可以跟方位词“前、后、中”等一起构成体介词(方位词)短语,跟体动词(如“开始、持续、结束”等)、发生动词(如“进行、发生”等)构成体动词谓语结构。(韩蕾2016)很显然,如果把这些条件综合起来看,那么“方便面”“头”这些名词就不是所谓的“事件名词”,它们和“雨、雪、午饭”之间还是存在很大区别的。另外,“两天”“一次”和“方便面”“黑发”之间的关系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修饰关系,而是一种伪修饰(pseudo modification),它们说明的对象分别是“吃方便面”和“染黑发”这种动作行为。从直观感受上来评判,它们跟“一天的雨”“一顿午饭”中量词和名词之间的修饰关系还是存在些许不同的,一般认为后者的内部语义结构才是典型的修饰关系。

尚文在第24页认为原文作者的论述存在前后矛盾的地方。用照应语和联合谓语测试一些名词,包括“论文、乐器”,它们是普通名词,例如:

(3) 我正在赶论文,必须在月底写完它。

他收藏并学习各种各样的乐器。

指出用同样的方法测试“早饭、雪”,结果也一样,例如:

(4) 这顿早饭后,我再也不愿想起它。

我们要清扫并预防雪。

我们认为,尚文存在断章取义之嫌,在原文中我们用照应语、关系化和并列结构三种鉴定手段对事件名词加以界定,同时也指出,与名词搭配的量词、形容词、动词和方位词可以作为辅助手段来判定名词是否包含事件义。虽然“论文、乐器”可以通过照应语和联合谓语测试,但不可能与相关的动量词、动词等搭配,所以依旧不能看作是事件名词。相反,正是因为“早饭、雪”的意义存在两面性,所以它可以顺利地进入照应语和联合谓语的环境中。

最后,对于英语中的“事件·物质”类合成词“breakfast,rain”,它们在词典中都被分化为两个义项,名词对应于物质义义项,动词对应于事件义义项,其词性、语义性质和用法特点匹配得十分规整。虽然汉语的“早饭、雨”都是作为名词,而没有动词用法,但它们的语义性质和英语的“breakfast,rain”具有平行性,在汉语的实际用法上,“早饭、雨”的物质义和事件义体现出十分明显的区别性特征。英语词典对于它们的释义或许可以给我们带来一些启发和帮助。

再来看尚文第21页对“象棋”释义的质疑。他认为《现汉》列出了“篮球、足球、乒乓球”的事件义和物质义两个义项,是因为日常生活中人们十分重视这些球的材质(皮质的篮球,塑料做的足球)和大小(乒乓球大的葡萄),但是很少有人会关心象棋子儿的材质和大小,所以“象棋”只需要列举其事件义义项,而不必考虑其物质义义项。但是,如果查一下“象棋”的上位词“棋”的释义就会发现,《现汉》其实也给出了两个义项:

(1) 文娱项目的一类,一副棋包括若干颗棋子和一个棋盘,下棋的人按一定的规则摆上或移动棋子来比输赢,有象棋、围棋、军棋、跳棋等。中国象棋、国际象棋、围棋等也是体育运动项目。

(2) 指棋子: 落~无悔。

可见,对于“象棋”和“棋”的释义,《现汉》还是存在不一致的地方。另外,也并非像尚文所解释的那样,人们不关心象棋的材质,相反,象棋棋子本身就是其价值的体现。一方面,高材质的象棋具有收藏价值,如高档木材、玉石等为材料的象棋;另一方面,棋子的工艺是否精湛也是衡量象棋价值的标准之一,我国古代人还喜欢在象棋上雕花刻字,足见人们对象棋这一事物的重视。

下面再来看“物质·信息”类合成词。尚文认为像“唱片、书、屏幕”等词语都没有必要增设一个信息义的义项,理由是物质和信息的关系是说不大清的,也没有必要分清。不过,我们还是首先来看一下这些词在英语词典中的释义,以“record,screen,book”为例,我们将《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第8版的相关释义摘抄如下[2]:endprint

record: (1) a thin round piece of plastic on which music, etc. is recorded 唱片

(2) a piece or collection of music released as a record, or on CD, the Internet, etc. 唱片;专辑

screen: (1) the flat surface at the front of a television, computer, or other electronic device, on which you see pictures or information 屏幕;荧光屏;荧屏

(2) the data or images shown on a computer screen(电脑屏幕上)一屏的内容;画面

book: (1) a set of printed pages that are fastened inside a cover so that you can turn them and read them 书;书籍

(2) a written work published in printed or electronic form 印刷(或电子)出版物;著作

由上述三例释义可以发现,对于这三个词,英语词典中的处理是比较清晰和明确的,把作为物质义的义项和作为信息义的义项分别独立开来。因此,对于这类“物质·信息”合成词,至少编纂英语词典的人注意到了它们意义的复杂性。那么,汉语词典的编纂也应该对这类现象给予关注。

尚文首先指出在“父母無论如何不可能一直盯看孩子的电脑屏幕”一句中,“盯”看的到底是屏幕还是屏幕的内容没有必要分清,而我们的看法恰恰相反。从语义表达和理解的角度看,“屏幕”究竟是指物质的东西还是屏幕上的内容至关重要,这直接决定了整个句子实际所表达的语义内容,虽然盯看屏幕内容的同时肯定会盯看屏幕,但这并不构成不需要区别“屏幕”意义的理由。其次,“尽信书不如无书”,尚文认为“不如无书”中的“书”也可以指信息义,因为“秦始皇不可能焚毁了书籍还保留书的内容”,但是,从语义的精细化和连贯性角度看,只有前一个“书”表示内容义,后一个“书”表示物质义,才会造成语义上的对比和错落感,达到给人以警示的效果。此外,尚文认为在“这是一部精彩的书”中,“精彩的”也可能指的是外部装帧而不是指内容,这种解释略显牵强,即使真要说明书的外部装帧,那也得使用“漂亮”而非“精彩”。最后,尚文指出“听收音机、听ipod、听mp3、听高音质耳机”里“听”后面的名词,如果按照我们的释义处理方法也都要加列信息义项,这样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其实,这些名词跟“唱片、书、屏幕”还不一样,关键的区别在于信息是否承载于这些实体之上。“唱片、书、屏幕”之所以可以分化出信息义,是因为这些实体不仅是信息传播的媒介,更是信息的承载体,是信息所依附的对象,如音乐是刻在唱片上的,内容是写在书上的,图画是投射在屏幕上的;而诸如“收音机、ipod、mp3”等,它们只不过是信息传播的媒介和工具,信息内容需要通过它们传送出来,而它们本身并不承载着信息内容,比如我们不能认为声音是储存在收音机、ipod或者mp3里面的。所以,这些名词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物质·信息”类合成词,也就自然不用分化出信息义。而至于尚文所认为的可以把信息义归结于动词“听”,更是没有什么理据。动词本身只能表示一个动作行为,并不包含信息义,它只不过要求后接名词具有能够发出声音的属性特征,在“听唱片”等一类非常规受事宾语的动宾结构中,名词“唱片”因为具有功用角色(telic role)特征“储存音乐”[3],所以和“音乐”这种声音信息产生语义关联(semantic correlation),进而可以满足动词“听”的语义要求,直接充当动词的宾语。(李强2017)

最后再来看“事件·信息”类合成词。在我们的处理方案中,“演讲、调查、分析”都被分化为两个义项——作为动词的事件义和作为名词的内容义。其中一个理由是动量词、时间词和动词等在两个义项的使用上形成了对立,这里重新照抄如下:

(5) 这场演讲持续了两个小时。(事件)

这篇演讲很有真知灼见。(内容)

这次调查前后花了十天时间。(事件)

这份调查揭示了不少问题。(内容)

每一次分析都要有理有据。(事件)

这是一篇非常深刻透辟的分析。(内容)

尚文指出,上述搭配并不形成明显的对立,以此否定义项分化的必要性。他所举的例子如下:

(6) 这份调查前后花了十天时间。

这次调查揭示了不少问题。

每一篇分析都要有理有据。

这是一次非常深刻透辟的分析。

可是,这些句子真的构成挑战了吗?笔者认为也未必。虽然“调查”受名量词“份”修饰,后面又接了表示动态事件的“花了十天时间”,看似前后矛盾,但其实一点问题都没有,这里的“调查”就是名词用法表内容义,之所以后面又可以接续时间词,是因为整个句子是个省略句,完整形式应该是“写这份调查前后花了十天时间”,谓语部分修饰的其实是动作行为“写这份调查”。“揭示不少问题”的主语对象既可以是调查事件,也可以是调查结论,而受动量词“次”修饰说明这里的“调查”就是指事件。同样,“分析”的过程要有理可寻,“分析”的结果也要经得住考验,“有理有据”的主语对象既可以是分析事件,也可以是分析结果,关键是看主语名词的内部语义结构是怎样的,与名量词“篇”结合说明这里的“分析”是指分析的结果。与之类似,形容词“深刻透辟”既可以说明分析事件,也可以说明分析结果,而与动量词“次”结合,正说明这里的“分析”是指事件。因此,我们认为,把动量词、时间词和动词作为分化“事件·信息”类合成词的不同意义是一种可行的手段。endprint

此外,尚文指出如果彻底贯彻只要转指就加列义项的原则,给“分析”单列一个“分析结果”的名词义项,那么“富士康的十一跳很严重”里的动词“跳”也要加列名词义项“跳的结果”了,因为“跳”在这里受数次“十一”修饰,后面接形容词“严重”。

我们认为,尚文这里有过度引申之嫌。其实,任何一个动词都可以转指动作行为产生的结果,因为动词所指代的动作行为也可以具有指称性。[4]很显然,把任何一个动词都分化出表示动作结果的义项,这是完全不合理的,也不是我们的初衷。“演讲、调查、分析”类名词和一般名词的不同点在于,这类名词的语义中本身就隐性地(covert)包含了内容或结果义: 人们都会关注演讲的内容或者重视调查、分析的结果和结论,这是普遍性的心理诉求和期待;而对于一般动词而言,我们很难产生某个动作行为会隐含什么样的结果这样一种心理预设。因此,用一般动词来说明“演讲、调查、分析”类词语的意义分化的非必要性是不太合适的。

其实,除了“公告、通知、决定”,其他一些“事件·信息”或“事件·结果”类词语,《现汉》都将它们分化为几个独立的义项。比如“月经”:

(1) 生殖细胞发育成熟的女子每28—30天有一次周期性子宫出血,出血时间持续3—5天,这种生殖现象叫做月经。

(2) 月经期间流出的血。

其中,第一个义项为事件义,第二个义项为结果义。再比如“写真”:

(1) 动 画或拍摄人像。

(2) 名 画或拍摄的人像。

(3) 名 对事物的如实描绘。

其中,第一个义项是动词,第二个义项是名词代表的结果义,第三个义项是名词代表的事件义。

尚文认为中国人和汉语历来重视词义虚实的区别,如果动词转指的是具体实在的人或事物,例如“编辑”“刹车”,加列名词义项是应该的,如果是转指抽象虚灵的东西,是否要增加名词义项就要斟酌了。这种说法应该说有一定道理,但也并非绝对。正如他也指出,是否具体毕竟是一个程度问题,很难一刀切。我们建议为“演讲、调查、分析”新增一个内容或信息义的义项,则是出于人们对这些词语所指代动作行为的结果的某种期待和关注,或许正是因为人们觉得结果重要,所以在实际语言用法上就会让它们表现出不一样的特点。

综上所述,在全文最后再补充几点我们的看法:

第一,词义具有复杂性,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尤其是对于一些具有多层义面(semantic facet)或多重意义的合成词而言,如何确定并分化其不同的意义是件非常棘手和困难的事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要想做到让每一位学习者、编纂者和研究者都满意,更是困难重重。《现汉》集结了我国大量语言工作者的心血,历经多次修订,日臻完善,堪称辞书典范,但在一些细节问题上还有可供商榷的余地和空间。我们以合成类词语为例,意在说明词典编纂在系统性、精确性方面应该格外注意,希望借此抛砖引玉,求教于各位方家。

第二,不确定性是词义的普遍特征,但追求确定性也是科学研究的必然路径,确定性和不确定性都是词义研究的常态。牛顿运动定律能够揭示事物运动的规律,确定一个物体在给定时间点上的精确位置;而在量子世界中,出现更多的则是非确定性的概率统计,混沌(chaos)现象也告诉我们数字或公式不一定总是靠谱的。尽管如此,在不确定中寻找确定依然是科学家持之以恒、不断追求的目标。

第三,语言学习者具有自觉的和敏锐的理解母语的能力,即使面对意义纷繁复杂的词语也能游刃有余、应用自如,但对于机器处理自然语言和非母语者学习第二语言来说,词语释义的覆盖面显得尤为重要,如何理解并掌握一个词语的不同用法,尽可能地使其意义得到较为细致的分化,这不失为一个比较好的办法。当然,至于意义分化的处理方案,是单独设立义项还是义项下面再设立不同的义面[5],这还可以继续讨论,但词典编纂中应该要有这个意识。

附注

[1]这类似于亚里士多德对“潜能”和“现实”之间关系的表述,质料是一种潜能,只有当它变成一个具体有形的事物后才算现实,比如木头和用木头制作的床就分别代表“潜能”和“现实”。(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2003)

[2]这些词在词典中有许多不同的义项,这里只选取和本文讨论相关的两个义项。

[3]功用角色是物性角色的一种,主要描写对象的用途和功能。

[4]当我们忽略动作行为的内部过程,而以整体性视角来看待,那么该动作行为就可以指称一个事件。

[5]Ahrens et al.(1998)、Huang et al.(2010)对合成类词的意义处理是: 不另列义项,但容许在义项下,依据不同的物性结构层次另列义面。

参考文献

1. 韩蕾.现代汉语事件名词分析.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04(5).

2. 韩蕾.事件名词的语义基础及相关句式.语言研究,2006(3): 229.

3. 韩蕾.汉语事件名词的界定与系统构建.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16(5).

4. 李强.从生成词库论看汉语动宾结构及其语义转喻.语言教学与研究,2017(6): 7281.

5. 刘顺.普通名词的时间性研究.语言教学与研究,2004(4).

6. 马庆株.指称义动词和陈述义名詞.∥中国语文杂志社编.语法研究和探索(七).北京: 商务印书馆,1995.

7. 邵敬敏.汉语语法的立体研究.北京: 商务印书馆,2001.

8. 邵敬敏,刘焱.论名词的动态性及其鉴测方法.汉语学习,2001(6).

9. 邵敬敏,吴立红.“副+名”组合与语义指向新品种.语言教学与研究,2005(6).

10. 施春宏.“招聘”和“求职”: 构式压制中双向互动的合力机制.当代修辞学,2014(2).

11. 邢福义.汉语里宾语代入现象之观察.世界汉语教学,1991(2).

12. 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苗力田译.北京: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

13. Ahrens K, Chang L L, Chen K J. et al. Meaning Representation and Meaning Instantiation for Chinese Nominals. Computational Linguistics and Chinese Language Processing, 1998,3(1): 4560.

14. Huang C R, Hsieh S K, Hong J F. et al.中文词汇网络: 跨语言知识处理基础架构的设计理念与实践.中文信息学报,2010(2): 1423.

15. Resnik G, Bel N. Automatic Detection of Nondeverbal Event Nouns in Spanish. ∥Proceedings of the 5th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Generative Approach to the Lexicon. Pisa: Istituto di linguistica computazionale, 2009.

16. Ungerer F, Schmid H J. An Introduction to Cognitive Linguistics(《认知语言学入门》).北京: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8: 105106.

17. Vendler Z.哲学中的语言学.陈嘉映译.北京: 华夏出版社,2002: 238239.

18. Whaley L J.类型学导论——语言的共性和差异.北京: 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9.Introduction to Typology: The Unity and Diversity of Language, California: SAGE Publications, Inc.,1996.

(上海大学中文系上海200444)

(责任编辑马沙)endprint

猜你喜欢

午饭义项语义
语言与语义
“上”与“下”语义的不对称性及其认知阐释
两用成语中的冷义项
认知范畴模糊与语义模糊
语义分析与汉俄副名组合
洗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