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天夫

今天，我们似乎生活在一个充满矛盾的戏剧世界之中。一方面，科技进步使舞台灯光技术手段越来越先进，电脑灯、数字灯、大屏幕等灯光手段创造着演艺艺术的绚丽画卷；另一方面，我们有时又会对这些高新技术手段横加指责，以向戏剧本体回归为理由，要求摒弃这些“奢华”的大制作或“蛊惑人心”的剧场灯光技术效果，还剧场以清净的精神场所的本来面目。

对此，我们感到困惑。对舞台灯光技术手段进步所带来的种种自相矛盾的褒贬中，如何作出价值判断和方向选择？如何使舞台灯光的发展能沿着正确的轨道前行，真正服务于演艺艺术的需要？这是我们今天舞台艺术必须回答的问题。要解决这个困惑，首先要找准问题的根源。这个问题的根源，主要来自于对当代中国演艺艺术照明质量总体水平不高现象的反思的不足。比如舞台灯光手段运用的雷同化、单一化；比如灯光颜色使用浓艳，使物象照明失真、失实；再比如光色形象的过度表现，破坏空间画面的完整统一性等，不一而足。对造成这些现象的缘由，有几种观点：有把舞台灯光效果的雷同化归咎于灯光技术的，有将这些现象归咎于灯光从业人员的素质低下的，有的甚至归咎于当代舞台灯光的教育出了问题。我觉得，舞台灯光的技术进步就像是点石成金的魔棒（上帝的神奇之手），能赋予舞台以灵性和生命！同样，也像潘多拉的魔盒，能给舞台帯来“灾难”……其实，真正主要的原因是要看技术掌握在谁的手中，看设计者用什么样的观念去支配技术，这是全部问题的所在。

本文就著名舞台灯光设计家金长烈教授在《浅谈舞台灯光的重要性》《走向光景时代》和《创造自由的照明空间》三篇具有代表性的论著中的舞台灯光理论，结合当代戏剧舞台的问题进行研究，来回应当下的困惑。

一

《浅谈舞台灯光的重要性》①是金长烈教授关于舞台灯光艺术研究中最早的一篇论文。在金长烈教授的理论研究中，这篇文章是关于舞台灯光的基础理论研究，也是他多年舞台实践的理论总结。这篇论文虽然来自他的舞台实践，但并不是舞台实践的应用型的理论，尽管它具有很强的应用价值；我认为，它是更具舞台灯光本体论意义的理论研究。因此，该文在金长烈教授的灯光理论研究中居于重要地位，同时也是我国灯光理论研究的代表作。

我们知道，中国戏剧正式使用电灯的灯光作为光源始于光绪十年（1884年），此前的光源都来自于自然光、蜡烛、煤气、电气灯等，灯光由此而成为中国戏剧创造的重要部分，继之作为一门学科而建构起来。至今，灯光的使用已有一百三十多年的历史。在戏剧舞台艺术形象创造中，随着灯光的自主意识不断增强，灯光的运用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自1980年代以来，随着戏剧的发展，中国戏剧的舞台灯光发展，进入到一个新的历史阶段。“灯光是舞台上的灵魂”“光是舞台上的血液”这样的名言，开始被中国戏剧舞台灯光家们在实践中了解和认识。甚至有人认为，一个戏的成败关键在于主创人员对灯光的专业性的体会程度，中国舞台灯光家们在实践中也对此观点有了一定程度的感受。然而，如何普及和推动舞台灯光的应用和发展，首先是要充分认识并发挥舞台灯光的作用，因此理论研究就尤为迫切。在这个背景下，金长烈教授的《浅谈舞台灯光的重要性》便应时代的需要而诞生了。

《浅谈舞台灯光的重要性》这篇文章发表之后，虽然三十多年已经过去，但是“舞台灯光的重要性”这句话，我们今天重提它，非但没有过时，而且对今天的灯光设计者说来更具意义。在改革开放之初的1980年代，舞台灯光的重要性便被剧场的有识之士所强调，或来自于他们对艺术实践的亲身感悟，或来自于他们对西方演剧艺术理论的理解和消化。我们常听说的“光是舞台上的灵魂”“光是舞台上的血液”，甚至戏谑式的“这个戏的成败关键在于灯光”等，不管这些表述是事实，还是殷切的期望，还是玩笑之语，这一切都表明舞台灯光之于当时的中国戏剧舞台演出的重要意义。这种重要性来自于剧场艺术家对舞台空间假定性的追求和对灯光抒情表意、外化人物内心哲理情感的诉求，而非因技术进步所帯来的灯光性能的增强或是单纯炫技。那一时期，以金长烈教授为代表的优秀灯光设计师们，对舞台灯光重要性的认识，是站在戏剧观念变革的高度，从思考舞台灯光在戏剧空间中能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入手来思索、认识舞台灯光的功能以及重要性的。在这篇文章中，金长烈教授的观点很鲜明，他认为：“舞台灯光的功能，不仅是作为使人看得见的工具而存在，也不仅是作为表现时间和空间、创造自然幻觉而存在，它已经从外部形象的塑造，逐渐走向人物内心世界的塑造，从戏剧的内涵中探索舞台光所能造成的精神力量，它是创造‘心理造型空间’的一个重要表现手段。”（金长烈，《浅谈舞台灯光的重要性》，136）在这段话中可以看到，我们前辈的灯光设计师们对灯光功能以及重要性的认识，是通过对“戏剧的内涵”的挖掘来赋予舞台光以精神力量，进而对人物形象进行塑造，对人物心灵空间进行表现的。确实，舞台灯光如此重要，重要在作为戏剧的一分子，它恪尽职守地从“戏剧的内涵”入手，从而完成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就戏剧艺术而言，这是它永恒的最高任务。

提出“舞台灯光重要性”，是告诫舞台灯光设计师们，舞台灯光技术手段的进步，并不必然地表明舞台灯光艺术的照明质量就提高了。恰恰相反，在技术如此便利的今天，有可能一步步地出现泛滥地、不加选择地运用技术的倾向。而历史地看，舞台灯光技术发展所帯来的剧场使用手段的丰富，是社会生产力发展的客观要求和科技进步的必然结果。每一次观念的变革和舞台灯光新技术的发展，都为剧场艺术提供了丰富的视觉表现力，促进了剧场艺术的发展与变革。

当然，我们也要承认，舞台灯光技术发展是戏剧艺术表现的一把“双刃剑”。当我们通过艺术的方式运用技术手段去表现艺术时，我们的艺术充满美的力量；当我们通过技术的方式运用技术手段去表现艺术时，我们会发现充满着不协调。无论悲剧与喜剧，无论欢欣与忧伤，那些相同的灯光技术手法总是出现在我们眼前，哪怕是相隔千里的两台完全不同的演出。这反映了当代一部分舞台灯光设计师对舞台灯光能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理解得不深，怎样运用灯光技术手段的进步去进行灯光艺术表现还不清楚，在他们看来，以技术的方式代替艺术的表现好似顺理成章。这种现象值得我们重视和思考。

金长烈教授在《浅谈舞台灯光的重要性》一文中对舞台灯光能做什么或应该怎样做的看法，至今对我们仍有重要的启发。他在话剧《泰特斯与安德洛尼克斯》中所创造的“血路”，在话剧《蛾》中与其他舞台手段一起所创造的飘向远方的“红色小纸船”等舞台实践，创造出了属于戏剧的“舞台光的精神力量”，具有重要的示范意义！对此他说：“舞台光具有一种精神辐射作用。”（金长烈，《浅谈舞台灯光的重要性》，136）这种“精神辐射作用”要求灯光设计者进行构思时，必须真正“深入到戏剧的内涵中去”，惟其如此，“才能找寻到舞台光的那种精神力量”！（金长烈，《浅淡舞台灯光的重要性》，136）现在读来，这种要求舞台灯光设计师们要根据“戏剧的内涵”进行灯光设计的理念和方法，依然振聋发聩。结合他的舞台实践，我们也更能理解“舞台灯光重要性”的含义，也即舞台灯光设计者要深入到“戏剧的内涵”中去找寻舞台灯光设计的创作灵感，利用灯光的可控性，去塑造“人物的心灵造型空间”，去创造“舞台光的那种精神力量”！

今天，对于广大的灯光从业者队伍，舞台灯光技术手段的增强确实帯来了一些新问题。但我们不能就此否定灯光技术的进步，这个进步是历史的必然。因此我认为，舞台灯光在戏剧中越来越显示出的重要地位和价值，是演艺发展历史的大方向。客观地说，伴随着舞台灯光技术手段的不断进步，我们在顺应这个必然的趋势的同时，应该积极推进灯光技术的发展，就灯光技术如何融入到“戏剧的内涵”中这个问题去进行探索，适应之，引导之，创造出属于戏剧的“舞台光的精神力量”。基于这个认识，那么，对于舞台灯光设计者而言，这种技术手段一定是以揭示和外化“戏剧的内涵”为其技术的生命之本，在这个意义上说，舞台灯光的重要性怎样强调都是不过分的。

二

金长烈教授自20世纪50年代投身于舞台灯光这项事业，到80年代根据自己的舞台实践的感悟，敏锐地捕捉到舞台灯光在剧场艺术中的重要作用，认识到舞台灯光在舞台艺术中的地位和价值，并在艺术实践中践行自己的艺术理念。如果说《浅谈舞台灯光的重要性》正印证了金长烈教授上述艺术理念形成的轨迹的话，那么，在90年代中期，面对舞台灯光的可控性和可塑性的智能化程度的极大提高，金长烈教授又一次踏着时代的步伐，提出了“走向光景时代”这一舞台灯光的新理念。

《走向光景时代》是金长烈教授发表在《戏剧艺术》上的一篇论文的标题。②这是他继《浅谈舞台灯光的重要性》一文发表11年之后的又一篇重要论著。在这篇文章中，金长烈教授提出：“当代戏剧演出为了创造具有戏剧表现力的多变的舞台空间，广泛运用光影、映画、灯彩、光束、光幕等等手段，在舞台空间制造各种可视图像。这是一个非常值得重视的现象。因为，无论这些图像是具象的，还是抽象的，实质上就是‘景’。这种景与传统实体布景的区别，只不过是运用光制成的‘光景’。”（金长烈，《走向光景时代》，42）毫无疑问，这是关于舞台灯光的一个崭新的理念。根据金长烈教授的这一理念，我的理解就是，光通过空间所留下的可视印痕，是一种形象，无论是光束还是光幕，只要它以自身为可视对象，它就已经变成了形象。今天，舞台空间中烟雾加光的手法，就是使光成为形象的手段之一。金长烈教授的“走向光景时代”中的“光景”，虽有上述这样一层“光景”的含义，但又远远不局限于这样一层含义。它既体现为一种光在空间中的可视形象，形成实体景物环境的氛围补充，也可以是空间构形的需要，组织重构舞台空间画面的构图之美，还可以体现为一种从“戏剧的内涵”中所提炼出来的能表意的“光景”。陈晓明在《表意的焦虑》一书中谈到：“表意，是一切文学艺术的基本特征，不管意义如何抽象甚至虚无，也不管其所指如何混乱和暧昧不清，它终究是在表达一种意义。”他讲的就是这个意思。

伴随着技术的进步，舞台灯光也越来越超越单一的“照亮”功能了，特别是它作为戏剧艺术系统中的一个系统或元素，特别想主动参与戏剧动作的表意，表明自身对戏剧动作存在的价值。正如前面所谈到的，金长烈教授的舞台灯光艺术追求，也即“舞台光的精神力量”，深深根植于剧本的文学精神中。他一再强调舞台灯光的艺术表现要“从戏剧的内涵中探索和找寻舞台光所能形成的精神力量”。（金长烈，《浅谈舞台灯光的重要性》，136）所以，在金长烈教授作品中所呈现出的“光景”形象，总是与戏剧文学精神紧密相连，是舞台灯光对戏剧动作空间所做的一种总体的审美观照。在他所设计的诸多作品中，充满精神力量的舞台光具有穿越时空的独特审美力量，如前面提到的话剧《泰特斯与安德洛尼克斯》中的“血路”，以及《大桥》中的“升腾之光”等，都体现和印证了他的艺术理想。

在这里，我们重提“走向光景时代”并与同道重温其理论内涵，是有现实意义的。在一个技术高涨的时代，舞台灯光的生产力如何借助科技进步的力量继续走向人物的心灵世界，如何真正“从戏剧的内涵中探索舞台光所能造成的精神力量”，如何让“光景”形象以一种系统的、整体性的表现完成戏剧空间的塑造，以引领和打造具有中国气派的舞台灯光艺术，正是我们实现自身的现代性的主要途径。

“走向光景时代”的理论内涵是丰富的。当前，舞台灯光艺术处理手法类同化情况严重，无论情景如何，无论悲喜，无论舞台形象如何，相同的处理手法比比皆是。那种充满戏剧力量的效果气氛被整齐划一而排列的光所取代；那种源自于画面整体力量的人、景、物有机统一的造型美，被强行介入的突兀的光所取代；那种“见光不见景，见烟不见人”的灯光处理，随处可见。而金长烈教授提出的“走向光景时代”不是灯光表演，也不是拿灯光来自夸，而是从“戏剧的内涵”入手，探索、寻找能创造戏剧精神力量的“光景”，去揭示剧中人内心的悲喜交集之感，去创造符合空间造型画面美的表意语言。

在数字时代的今天，只要我们坚持戏剧艺术创作的根本，“善用”时代发展给我们提供的技术手段，舞台灯光的照明质量就有可能获得提高和突破。用金长烈教授的话说，就是“手段越高超，效果越显著，设计构思越能得到解放”（金长烈，《浅谈舞台灯光的重要性》，137），就能以此创造出符合时代精神的活动与光的戏剧，“走向光景时代”。

三

一个重要观点构成了金长烈教授舞台灯光六十年“探路”的完整心路历程——“创造自由的照明空间”③。这也是他的第三篇重要论文的题目。稍加回顾，我们可以发现，金长烈教授从20世纪80年代提出“舞台灯光的重要性”，到90年代提出“走向光景时代”，再到21世纪的前十年间提出“创造自由的照明空间”，每隔十几年时间，金长烈教授都能追随时代发展的脚步，提出超越时代的有关舞台灯光的新思考、新理念。“创造自由的照明空间”的理念中不仅包含着金长烈教授一以贯之的“从戏剧的内涵中，探索寻找舞台光的精神力量”，更包含着为实现这种理念所需要的民族化的舞台灯光技术支撑。为实现“创造自由的照明空间”的理论思考，他明确提出舞台灯光技术发展的“自动化、智能化、系统化、国产化”的“四化”概念。金长烈教授深入探索东西方舞台灯光发展趋势，在博采众长中，形成了他的舞台灯光认识发展之路。他深知，“创造自由的照明空间”不是一件容易之事，“它渉及人们对艺术观念的认识、照明设备的创新、剧场建筑的配合、演艺制作工艺方式的变革。这是戏剧艺术、剧场建筑、科学技术三者紧密结合的‘大系统’工程”。（金长烈，《创造自由的照明空间［上］》，1）他坦言：这个“‘大系统工程’由于渉及面甚广，因此，需要共同探讨、广泛合作”，因为“这一系列的变革设想，最终是为了提高艺术照明质量，因此首先需要从事剧场艺术的业内人士对此关注，共同探讨未来舞台灯光发展的方向”。（金长烈，《创造自由的照明空间［上］》，1）

“创造自由的照明空间”是一个开放的、前瞻的观念。它秉持以剧场艺术为中心的发展理念，把改善剧场灯光工作条件、增进剧场灯光艺术的表现力，继而服务剧场艺术整体作为出发点，在剧场建筑家、技术家、艺术家中建立广泛的联盟，寻找属于未来剧场艺术发展的可能性和趋势，依靠和借助多方有识之士的共同努力，来推动中国演艺事业的发展。

金长烈教授的《浅谈舞台灯光的重要性》《走向光景时代》《创造自由的照明空间》三篇文章，充分体现了他对舞台灯光的理念探索和艺术追求，并为中国戏剧舞台的灯光实践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如果说《浅谈舞台灯光的重要性》具有本体论的理论意义，那么他的《创造自由的照明空间》，其基本精神则是以现代性为内核的；而《走向光景时代》中提出的呼吁，是中国舞台灯光的未来发展方向，它进入的无穷尽的空间探索，乃是舞台灯光设计家们在追求戏剧现代性的最高目的，同时也是舞台灯光创造自由的照明空间的精神体现。

注解【Notes】

①参见金长烈：《浅谈舞台灯光的重要性》，《戏剧艺术》1984年第1期。

②参见金长烈：《走向光景时代》，《戏剧艺术》1995年第4期。

③参见金长烈：《创造自由的照明空间（上）》，《演艺设备与科技》2007年第1期。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金长烈：《浅谈舞台灯光的重要性》，《戏剧艺术》1（1984）：136-139。

［Jin,Changlie.“On the Importance of Lighting.” Theatre Arts 1(1984):136-139.］

——：《创造自由的照明空间（上）》，《演艺设备与科技》1（2007）：1-13。

［---.“Creating Free Lighting Space(Part.1).” Entertainment Technology 1(2007):1-13.］

——：《走向光景时代》，《戏剧艺术》4（1995）：38-44。

［---.“Into the Time of Lighting.” Theatre Arts 4（1995）:38-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