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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罕见地高度评价滕文公的孟子学文献
——湛若水佚文《吊文公词》考释

2018-01-23杨海文

现代哲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万历乡贤书院

杨海文

2016年10月下旬至11月上旬,笔者在孟子故里邹城面向社会大众解读《孟子·滕文公篇》。期间,承蒙孟子研究专家刘培桂、殷延禄先生引领,曾到滕州(旧称滕县)姜屯镇拜谒滕国故城文王古台,并收到当地文化学者何锡涛惠赠的《滕国风物》一书。近日探寻滕文公在孟子解释史中的影响问题,倍感资料奇缺。《滕国风物》所录明代岭南思想家湛若水(1466—1560)的《吊文公词并序》*参见何锡涛编著:《滕国风物》,香港:天马出版有限公司,2012年,第172页。(特殊情形之外,以下统称《吊文公词》),是异常重要的史料。*因何著未注明文献来源,遂向湛若水研究专家、深圳大学教授黎业明请教。以下是其2018年3月22日上午的微信回复:“我查了一下,湛若水的这首诗没有收入《泉翁大全集》及《甘泉先生续编大全》等诗文集,可能是集外佚文。”依据惯例,《吊文公词》最有可能的文献来源是滕县地方志。

登录中山大学图书馆网页,得知《日本藏中国罕见地方志丛刊》收有据日本尊经阁文库藏明万历十三年(1585)刻本影印的《[万历]滕县志》。经检阅,《[万历]滕县志》卷4《祠祀志》“滕文公祠”条载有双行小字竖排的湛若水此文。现加标点符号,过录如下:

明尚书湛若水《吊文公词》自序曰:昔吾友丹山赵地曹善鸣过滕县,慨滕文公故国旧迹无有存者,志兴废而未能以书,请予表之。越二年,嘉靖丁酉春,予考绩之北,过其境,问其墓则曰志失其传,问其祠则曰图构未遑,为之徘徊叹息久之。伟文公之志,闵其不就,遂作词吊之。适督学王君道思巡历于此,并以告之,庶其作兴焉。词曰:当战国之末裔,风靡靡而波荡。千乘而君,万乘而王,仁义为迂,功利为长,天德亡而王道丧矣。有滕国文公者,以蕞尔之壤、挺然之身,独当仁而不让。闻性善之指,庶几乎天德可弘;学校、井田之制,庶几乎王道可兴;一时闻风者,莫不悦服而愿为之氓,庶几乎王业可成。然而未能以遂然者,其天命之凝耶?人将恶其厉己而害其能耶?抑行之未至于高大光明耶?将时势之未易以乘与?知孟氏王佐之才,而不能举国听焉,何也?然事虽不就,千百年之下,凛乎若生,真千古旷世之豪杰,万古王者之师承也已。余入斯境,履地怀贤。战国之君,惟公一人!独彷徨而咨访,慨墓祠之不存,安得不动千古之太息而为之潸然!*[明]杨承父修、[明]王元宾纂:《[万历]滕县志》,《日本藏中国罕见地方志丛刊》,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2年,第63页上栏。按,此书与《[万历]罗山县志》《[康熙]罗山县志》《[万历]汝州志》《[崇祯]郾城县志》合为一册。

《滕县志》代有修葺。笔者见到的版本有二:一是前述的8卷本《[万历]滕县志》。它是现存最早的《滕县志》,亦是古代县志的上乘之作,我们据此过录《吊文公词》。二是1717年成书的10卷本《滕县志(康熙五十六年)》,原版现藏上海图书馆。*何锡涛先生微信传送了涉案内容的照片,特此致谢!

两版对勘,仅有细微差异。其一,康熙版将《吊文公词》单列成条,题作《吊文公词(并序)》,署名“明尚书湛若水(甘泉)”,置于《滕县志(康熙五十六年)》卷9《艺文》*参见[清]黄浚监修,[清]陈际昌、王特先等编修:《滕县志(康熙五十六年)》卷9《艺文》,第16—18页。按,此书系非正式出版物。。其二,康熙版不同于万历版的文字有四处:“慨滕文公故国旧迹无有存者”之“滕”,康熙版无此字;“庶几乎天德可弘”之“弘”,康熙版作“宏”;“将时势之未易以乘与”之“与”,康熙版作“欤”;“千百年之下”之“年”,康熙版作“世”。

所谓“越二年,嘉靖丁酉春,予考绩之北,过其境……”,表明湛若水因北上考绩之故,曾于嘉靖十六年丁酉(1537)途经滕县,并写下《吊文公词》。查黎业明撰著的《湛若水年谱》,湛若水写有《谒孟子祠文》,其小序云:“维嘉靖丁酉三月旦,南京吏部尚书湛若水将赴上都,经过趋谒于先师邹国亚圣孟夫子庙庭之下。”*参见黎业明:《湛若水年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25页。按,《谒孟子祠文》写于邹城,但未被刘培桂的两部文献汇编收录(参见刘培桂编:《孟子林庙历代题咏集》,济南:齐鲁书社,2001年;刘培桂编著:《孟子林庙历代石刻集》,济南:齐鲁书社,2005年)。截止2018年3月28日晚,登录CNKI中国知网——中国学术期刊网络出版总库,以篇名“湛若水(湛甘泉)”+主题“孟子”或“滕文公”检索,均无相关论文显示。由此可见,湛若水与孟子关系之研究亟待得到学术界重视。黎著“嘉靖十六年丁酉(1537),七十二岁”条记述传主这次鲁南乃至山东之行,仅此一则。这说明《吊文公词》有必要引起湛若水研究者的关注:一是充传主行状之实,二是补《泉翁大全集》《甘泉先生续编大全》之缺。但是,《吊文公词》何以失收,不必做过深的揣测。盖因佚文本是常见之事,所谓全集极少是名副其实的。据悉上海古籍出版社近期拟出版由广东学者点校的《湛若水全集》,《吊文公词》的文献学价值是自不待言的。

《吊文公词》既有填补湛若水研究资料之空白的文献学价值,更因其罕见地高度评价滕文公而饱含思想史价值。众所周知,滕文公是《孟子》中的主要人物之一。另一个习焉不察的事实是:从孟子解释史的角度看,人们对于滕文公的恶评、嘉奖并不多见,滕文公成了可有可无、名存实亡的过客。滕文公真的不重要吗?历史学家班固(32—92)编制《汉书·古今人表》,梁惠王、齐宣王位列第六等(中下),而滕文公位列第三等(上下智人)*参见[东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942、944、948页。。笔者读《孟子》,无数次深切地感到:如果不是滕文公,孟子的思想主张与淑世情怀,在其有生之年,恐怕连一次实践的机会都未必会有;正因有了滕文公,孟子的王道理念与仁政理想,在其有生之年,得以成就一次真正的政治伦理实践*参见杨海文:《一个义仕派知识分子的淑世情怀》,《社会科学论坛》学术评论卷2007年第4期,第145—146页;杨海文:《浩然正气——孟子》,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26页;杨海文:《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孟子的世界》,济南:齐鲁书社,2017年,第30—31页。。寡闻所及,湛若水以“战国之君,惟公一人”与赵佑(1727—1800)以“周末第一有志向善之贤君”*参见[清]赵佑:《四书温故录·孟子二》“滕文公”条,《续修四库全书》第16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85页下栏。相赠滕文公,虽有夸大其词之嫌,却是班固千年难遇的真知音。

接受面相对广泛的孟子解释史能够朗现思想史价值,接受面较为狭小的地方文化史同样可以显豁思想史价值。孟子解释史不重视滕文公,滕县的地方文化史是例外吗?尽管《吊文公词》从一个侧面给了出答案,但为了更全面地了解这一问题,现将《[万历]滕县志》 “滕文公祠”条的全文分成三段,并过录如下(“……”代表《吊文公词》,括弧内的文字原为双行小字竖排):

本性善书院,建始元延祐间,用御史任居敬言,改筑列于学宫。元末,毁于兵,而比丘尼因改筑为庵以居之。国朝成化知县马文盛始复为书院。前殿三楹祀孟子,乐正子、万章配。后更为殿三楹以祀文公,然友、毕战配;两庑各三楹,左祀名宦奚仲、知州薛原义、知县罗斐、县丞顾俊、归需、教谕项堙,右祀乡贤叔孙通、李泂、陆弘、李稷、寒朗、杜玧、曹褒、王嘉宾、李元。其后,前殿与两庑俱圯,而孟子亦废不祠;于后殿为三壇共宇,中祀文公,而左、右祀名宦、乡贤,岁随春秋上丁祭先师毕乃祭,祭用帛一,爵三,铏二,簠、簋各一,籩、豆各六。旧门在庠门内西向其后。万历三年知县杜济时更为二门、大门,各三间丹其壁,则直为文公祠,而书院之名废。

(……训导丁鸣春谒祠诗云:“扰扰群雄事战争,独谈仁义不谈兵。凭凌齐楚今何在,赢得长存善国名。”右一。“为尧为舜性中天,一见闻之即了然。制定三年成孝道,不虚亚圣此真传。”右二。“阡陌开来逐利先,谁能善国重民天。卓然远识惟公在,慕*引者按:原文误作“墓”。古殷勤问井田。”右三。“堂堂祠宇傍宫墙,对越荣瞻俎豆光。学校井田垂世范,千年遗爱并甘棠。”右四。)

余按:书院之设,本以祠孟子而教邑子弟。后增祠文公,而乃附名宦、乡贤于中寝,失其书院之义矣。其后废孟子,专祀文公。文公俨然南面殿上,而名宦、乡贤列两庑,与文公非有君臣之义、师生之分者也。后两庑废,而升名宦、乡贤于文公共宇三壇,并南面似矣。然奚仲始封于薛者,事禹,始造车利用,万世赖之,亦一作者之圣。在文公所当严事,乃犹称车服大夫,为其车服耶?滕不得独祀于名宦,为其封于薛故,奈何贬其侯爵,诎于文公之下?是使文公之灵不妥,而奚公为不享也。至于仲虺,则奚仲之后,为薛人。以其嗣封于薛,当与奚仲并列名宦;以其相汤之故,犹当首乡贤。奈之何弃而不祀?愚意名宦、乡贤当列戟门外东西向,使得从先师以为荣,而奚仲、仲虺、文公共为一祠,别祀之,似于礼为宜。姑记于此,俟议礼者采之。*[明]杨承父修、[明]王元宾纂:《[万历]滕县志》,前揭书,第62页下栏—第63页下栏。

以上引文的第一段文字叙述了滕文公祠的由来。滕文公祠的所在地,最先是元代延祐年间(1314—1320)始建的性善书院(以下称作孟子书院)。四五十年后,书院毁于元末兵燹。原址后来改建成尼姑庵,达数十年之久。明代成化年间(1465—1487),书院得以恢复。所谓“后更为殿三楹以祀文公”以及“其后,前殿与两庑俱圯,而孟子亦废不祠”,据《吊文公词》说的“问其墓则曰志失其传,问其祠则曰图构未遑”,必然是1537年后的事。创建滕文公祠的具体时间已难确考,但《吊文公词》所起的作用不可低估,甚至是至关重要的。令湛若水始料未及的是,万历三年(1575)“直为文公祠,而书院之名废”,孟子书院被滕文公祠彻底取代。

以上引文的第三段文字反思了滕文公祠的做法。《[万历]滕县志》卷1题下标识“邑人王元宾撰次”*参见[明]杨承父修、[明]王元宾纂:《[万历]滕县志》,前揭书,第5页上栏。;其他各卷虽无这一标识,只是循例承前省略。所谓“余按”,即是该书实际作者王元宾(生卒年不详)的思考:其一,把滕文公祠建在书院之内,最终又取而代之,架空了书院的教化功能;其二,列于两庑的名宦、乡贤,与滕文公既无君臣之义、又无师生之分,有失祭祀之体统。王元宾主张另建一祠祭祀滕文公等人,言外之意是恢复专祀孟子的书院。从1575年“直为文公祠”到1585年《[万历]滕县志》成书的短短十年之间,就有王元宾这类地方贤达反思滕文公祠的做法,并把它写进县志,这是发人深省的。

孟子书院→孟子书院、滕文公祠并存→滕文公祠,此乃《[万历]滕县志》“滕文公祠”条勾勒的基本史实。兴建滕文公祠是湛若水路过滕县发出的倡议。如果没有身临其境,他会写下《吊文公词》,并在尊孟的大前提之下高度评价滕文公吗?《吊文公词》的理论预设是孟子、滕文公并尊的双重主体性,那么,滕县地方官员“直为文公祠”的单一主体性是否会面临侮辱圣贤、非圣无法的指责呢?训导丁鸣春(生卒年不详)的四首诗达不到这一认知高度,但王元宾的“余按”何尝不是含沙射影之论?说到底,滕文公是否值得高度评价,又如何在与孟子的张力之间做出相应评价,正是《[万历]滕县志》“滕文公祠”条从地方文化史角度释放出的思想史价值。

但是,地方文化史的“滕县经验”显然没有对孟子解释史的“滕文公问题”产生多大影响。姑且不论其他地方并不祭祀滕文公,即使他们祭祀类似滕文公者,也很难注意到滕县地方官员与贤达富有思想史价值的做法与反思,更不可能从其相互博弈那里获取应有的启迪。最物质的原因是:任何地方志都是地方性的,印数少,传播范围小,外人一般看不到。最时代的原因是:人们解读孟子,几乎不把是否要评价以及如何评价滕文公当作自身必需的问题意识。换句话说,尽管《吊文公词》是一篇高度评价滕文公的孟子学文献,可谓殊为难得、弥足珍贵,但它只是栖身于一版接一版的滕县地方志,耐心地等待着“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的历史机遇。

行文至此,需要重提《吊文公词》之为佚文是如何确定的。第一,“四库系列丛书”收有湛若水的十部著作(去除重复者,实为七部),另有校订、注释陈白沙(1428—1500)的两部著作*参见复旦大学图书馆古籍部编:《四库系列丛书目录·索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881页右栏—第882页左栏。。其中,与本文相关的著作仅有32卷本的《湛甘泉先生文集》*参见[明]湛若水:《湛甘泉先生文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56—57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按,又参见[明]湛若水:《湛甘泉先生文集》(全5册),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两者实为同一书。。经检阅,该书无《吊文公词》一文。第二,《泉翁大全集》《甘泉先生续编大全》是现存收录湛若水作品最全的两部著作,台湾2017年12月已出版点校本*参见[明]湛若水著,锺彩钧、游腾达点校:《泉翁大全集》(全4册),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17年;[明]湛若水著,锺彩钧、游腾达点校:《甘泉先生续编大全》(全2册),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17年。。因中山大学图书馆暂未馆藏,笔者据数据库下载的word文档检测,亦无《吊文公词》一文。*特别感谢黎业明教授给予本文的提示与帮助,但考证费力不讨好,说有容易说无难,因而战战兢兢,期盼方家不吝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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