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士州

一、红榜传奇

夜很晚了，盘山小道上匆匆走着一个年轻的姑娘。她来到一座小村子里，轻手轻脚地来到一座房子的小窗前，瞪大眼睛，朝窗内窥看。小堂屋里，一位身材高瘦的男青年正给几个小学生讲述什么。年轻姑娘听着听着，竟情不自禁叫了一声“好哇！”屋里讲兴正浓的男子，厉声地喝问：“谁？”

这神秘的姑娘是谁？那男子又是谁？为什么要摸黑前来偷听？这得从两个月前说起。

当时，乡里新设的小学透出一个口风，准备招收一名代课教师来教语文。嗬！口风虽小，威力却大，一下子刮遍了山上山下的村村寨寨。

近几年，山里有门路的青年人大多到江浙沪一带打工，当然也有待在老家不想外出的。尽管代课教师的工资只有一千七八元，但同时可以种田。于是，从口风透出的第二天起，找人写条子介绍的，来电话讲情的，据不完全统计共有一百多人次。学校是个小庙，涌进这么多大菩萨，一个都不好得罪，怎么办？

正在这时，乡政府决策人物马乡长来了电话，说招收教师的事必须坚决地堵住后门，不留情面。学校领导汇报了存在的困难后，乡长说：“这样吧，你们出几道题目，我亲自来主考，择优录取。”

没几天，考试结果出来了，乡政府门前的宣传栏里挂出了“头名状元”的名字——王桂香。王桂香是乡政府附近的一位理发员。榜一挂出，王桂香心里敲起了小鼓：“咦，是不是错了？那天我有几道题都不会做呀！”可榜上的名字没有错。她思来想去，或许是矮子里拔将军吧。

发榜后，还有一个人未曾料到，谁？半山窝村的男青年陈育生。小伙子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县高中，本想继续升学深造，只因家境贫困，于是放弃上大学的机会。他看到很多父母外出打工，孩子在家无人看管，他在村主任的支持下，给村里的留守儿童办起了一个文化补习班。他教得认真，孩子们学到不少文化知识。这次考试他自己觉得考卷不难，全都做出来了，一看榜上无名，他心中有一种莫名的痛苦。

这一天，陈育生从田里收工回家，忽然耳边隐隐约约听到几声读书声，不听则可，一听脸上顿时变了颜色。他拔起双腿，拼命向读书声方向跑去。

其实，陈育生听到读书声拔腿就跑，为的是那个学生有几个字读成别字了。书上的原文是“攻城的大炮震撼着整个隆化城”，而那读书的孩子将“震撼”读成了“震感”、“隆化”读成了“陆化”。他赶过去为那孩子纠正，他连问了孩子几个问题，谁知都是一问三不知！陈育生火了，说：“你们的老师是谁？”孩子说：“新来的王老师。”原来是“头名状元”教的。真是误人子弟呀！陈育生冷静地思考着，她这“头名状元”是怎么得来的？有没有送礼、作弊、开后门？

陈育生确实冤枉了王桂香。她没有开后门，而是“后门”找的她。王桂香只上完初中，别看她书念得不多，可手却非常巧，回乡后跟着叔叔学得一手理发手艺。她为男子理发，不用电推子，单用刀剪就能修出一个流行式；她为女子盘头，不用火烫，单凭双手，也能卷成大波浪，简直神了。她整天想的是理发，干的是理发，钻研的也是理发，从来未曾有过站讲台当教师的念头。

有一天，马乡长来到理发店。王桂香笑盈盈地迎上前来说：“马乡长，请在转椅上坐，我忙完手上的活就来。”

王桂香的热情让马乡长很受用，于是仔细打量起王桂香来。她眼睛那么传神，身材凹凸有致，马乡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马乡长理发的时候问：“桂香啊，想不想改变一下自己的处境啊？比如说，当导游、做教师……”桂香以为乡长在开玩笑，笑着说：“我哪有那个命！”

“只要有你理发的钻劲，有什么难的呀？关键是自己要有决心。”

桂香说：“决心是有的，只是怕傻忙。”马乡长关切地说：“最近乡里准备招考代课教师，你也去考考吧，反正是择优录取。考不上也别泄气。”

马乡长说的全是家常话，十分贴心，王桂香脸红心跳。凭良心讲，她完全出于对马乡长的感激才去应试的，一点也未抱什么希望。哪知，王桂香居然考了个全乡第一。

尽管王桂香觉得意外，却也扎扎实实准备了一阵子。她手上功夫好，但嘴上功夫差呀，加上文化水平不高，这课就不好讲啦。面对着几十名瞪着眼的学生，她只会捧起书本念。哪知道，这念书也难呀，念着念着就“吃萝卜”了，课文里的字她吃不准，在家里可以找人问，可在这里问谁呢？心里一急，她就念出了不少别字。一堂课下来，她像挑了一天泥巴、打了一天夯，浑身骨头架子都散了。

偏偏学校里隔三岔五就来个统考，搞得王桂香心神不安。每次統考，她班上的学生成绩总是倒数第一，把王桂香这个“头名状元”的面子丢尽了。

可是，天无绝人之路。一天，王桂香忽然发现有几个学生的作业完成得很好，分析课文比她讲得还好。下了课，她将这几个学生找来谈心，询问情况。原来，每天晚上都是陈育生为他们补习功课。

听学生这么一讲，王桂香既惭愧又感激。惭愧的是自己的学生需人补课，人家是在悄悄地为她补漏洞；感激的是，有了这几个学生，她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她心中明白：陈育生是有真才实学的。于是，她产生了一个念头：亲自到半山窝村，当面向他请教请教。

陈育生见几个孩子带来一位客人，开始很热情。可是，当她作了自我介绍之后，他马上昂起脑袋，不理不睬。

王桂香碰了冷脸，要是旁人，绝对受不了。可她求教心切，又写了几封信托学生带给陈育生。陈育生照样不睬不理。王桂香实在无法可想，只好乘夜黑顺山道悄悄摸进半山窝村，在他的窗前偷听他对课文的分析。

陈育生讲课时绘声绘色，引人入胜，同学们容易接受，理解得深。王桂香隔窗偷听，受益匪浅。

不料她秉性单纯，听到精彩之处，失声喝起彩来，惊动了陈育生。

陈育生发现王桂香来偷听，心中很是愤恨：既然不能教书，又何苦活受罪？他决定去找马乡长，毛遂自荐，要求当教师，并且不服气地说：“我怀疑王桂香的考试成绩是有问题的，我想查阅考卷。”

“查考卷？”马乡长火了，“你是县长还是书记？要查考卷，对我不信任？”endprint

二、怪味山歌

陈育生晚上办班，白天比较空闲。他决定去学理发，王桂香得知后，高兴得不得了！

有一天，王桂香又去理发店，老远就听到了吵闹声。一位围着白布巾的顾客紧紧抓住陈育生，怪他把头发剪坏了。陈育生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王桂香赶到跟前，把两人分开，对那顾客说：“你這个头没理坏，我给你修一修便好。”顾客见能修好，也就不言语了。

王桂香心中有数，这是陈育生不会剪，光是剃掉了周围的头发，上面留下了一个“马桶盖”。她拿起推子和剪子，“嚓嚓嚓”，不到几分钟，“马桶盖”成了“工艺品”，美观大方。那顾客看后很满意。

陈育生见王桂香把他从困境中解脱出来了，不得不对王桂香说些感激的话。王桂香说：“没关系，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来帮你学理发。”

就这样，两人开始对话了。从谈话中，陈育生发现王桂香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没出息，她对教书并不喜爱，有一肚子苦水。陈育生决心尽力帮助王桂香提高教学水平。每天晚上他们都互帮互学。同时两人产生了一种想法：调换工作。可是当王桂香把这个想法告诉马乡长时，马乡长怎么也不答应。

但是，王桂香和陈育生这两个摆错了位置的人，怎么也做不好现有工作，闹了不少笑话。但陈育生帮助王桂香备课、王桂香帮助陈育生剃头的事，却广为人知了，山区的艺人编了一段歌谣来评说这件怪事：

呃……哎哟哟，

古怪山里怪事多，

乡长爱唱颠倒歌，

剃头师傅站讲台哟——

秀才反把脑袋摸。

老百姓的歌谣，一传十十传百，没几天就传到了县教育局。

县教育局决定对全县的学校作一次统考。这可苦了王桂香，她班上五十八名学生，竟有五十名不及格。

王桂香经受不住折磨，她找到了陈育生，要他去上课。陈育生吃惊了，说这是不可能的事。两人一合计，决定打电话向县教育局反映情况。

第二天，县长和县教育局通知陈育生和王桂香到乡政府办公室面试。教育局领导说，这次面试，打破旧框框，当面考试，当面批改，当场宣布成绩。

陈育生兴奋得脸上通红，这是货真价实的考试，谁也无法作弊。

王桂香满脸羞惭，白嫩的脸上泛起了两片红晕，一汪清水在两个眼眶里翻滚。她不愿意再受折磨，她了解自己的底细。

领导宣布说：“今天考试，首先在人员上作些变更，考生是马乡长。”

两位年轻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意外。

县长又指着两个年轻人，说：“由你们主考！”

县长见两人不敢应承，轻松地说：“由我评卷，尽管放心！”

县长将两位青年请到会客室坐下，然后说：“现在提倡宽松、和谐，你们不要紧张。”并宣布考试开始。

两个人正在寻找马乡长在哪里，县长却在他们面前各放了一张卷子，原来正是上次招考的试卷。

“你们辨认一下自己的卷子。”县长说。

王桂香和陈育生都辨认出各自的试卷，但陈育生的分数明显高多了。

县长脸一板，他打开门，把马乡长招呼进来。马乡长脸色灰暗，像是刚从病床上爬起来的。

县长说：“老马，你给他们讲讲吧。”

原来，马乡长自从那次进理发店，就看上了王桂香，有意要提拔她。看到王桂香亲切地跟他套近乎，他早已心猿意马。

为了笼络王桂香的心，于是他决定在招聘时动动手脚，把他们两个的名字对调了一下。

从那以后，陈育生和王桂香又都回到各自的岗位上。两个人不但互相谅解、互相信任，而且准备永远互相帮助……

至于马乡长，则在领导面前作了深刻的检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