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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有悲哀

2018-01-21张小末

山西文学 2017年12期
关键词:博物馆诗歌

不可拨动我内心的火焰

春渐深。

花朵在枝头奋不顾身

鸟儿和虫子大声鸣叫

阳光雨水皆充沛

山色青翠,坟茔隐于深处

万物都有一颗明亮的心

此刻

不可伤别离

不可悲旧事

不可为人间的烦恼所扰

更不可拨动我内心的火焰

孤独在夜里格外响亮

偏安一隅。像这山间的明月

像这身后的流水,一路翻山越岭

此时,往低处去

有人在大声说笑,孤独在夜里格外响亮

有人在喝酒,这一路奔波

尽在喉中。那冰凉的液体

与泪水一样滚烫

风吹起乱发。我想起午后

清澈的溪流里,一条竹筏被人轻轻撑开

那冒险的人,他尚有勇气

往低处去。而水中的倒影

被一一搅碎

又混入了新的流水——

在雨水里,一切都是新鲜的

一滴雨水唤醒的知觉

小虫子飞舞着

土地湿润

玉米、黄瓜、还未变红的番茄

集体散发着青涩的香气

无人经过的小径,一切都安静有序

远处的炊烟

渐渐隐没于草木之外

在雨水里,一切都是新鲜的

生长多于死亡

我们乐于忘却和原谅

夜聊记

风声拍打夜色,无月。

倒春寒不能掩盖蜂蜜柚子茶的温度

西维的话里有火苗和刀锋

海蛟温和,而我沉默

她的真实,令我在灯火下几次羞愧

平静和汹涌,秩序和碎片

矛盾者在现世安稳共处

一些細节在浮现,何以怀念?

似麻布,满是折痕;也似流水,一去不返

这些年,我羞于承认

也耻于倾诉:

一个怀抱浮木的人,河流越来越窄

疼痛和美,都已不可磨灭。

花圈铺子

一些花死去

一些花开着,永不凋谢

花圈铺子在去往菜市的街上

门帘半垂。屋外车马喧

屋内的收音机钻出了咿呀的戏曲声

纸糊的花朵、纸糊的车马

纸糊的别墅、手机、钱币,纸糊的人儿

人间冷峻。那些未完成的

将在他的手里 逐渐圆满

而死亡应被坦然说出

譬如此刻,他们正热烈交谈

——如何布置一个完美的葬礼

废弃的游乐场

木马、过山车、摩天轮

一切制造出梦和欢乐的东西

都静止了

唯有流萤提着灯火飞舞

青草高过月亮

“时间将永远凝固在瞬间”

这废弃的乐园,多么像她

自我废弃的部分

——光芒背后的阴影,隐秘的欢乐

灰烬里残留的温度

曾闪烁着光亮

而斑斓之下,已无迹可寻。

大米草

裹着一件旧衣服

像是身体里,埋藏着

一阵阵降雪之风

在冬天的海边,呼啸而来

吹得你眯眼、流泪、弯腰,长发乱舞

小镇附近海域里的大片水草

——这种来自异乡名叫“大米草”的植物

它们密集生长,与你一样

也曾经,在风和海水交织的低哑的嘶叫

声里

陶醉,肆无忌惮

但此刻,它们已经枯黄

日复一日,学会

向生活低头,颤抖,忏悔自己

直到千疮百孔

直到,所有新鲜的爱恨

都沉入风浪之后的海域

一颗羞愧之心,那么重

那么轻

夜宿乌镇

灯火渐次亮起

此时良辰,宜独坐

宜推窗,宜听窗外的流水之声

自西而东

当冗长的白日远去

嘈杂的市声远去,河面安静

水波微微荡漾

光阴两侧,曾被损毁的

已修复,精致如斯

虚构的故事,被谁轻声说出

真实如斯

镂空的木刻花纹

微光下有古旧的光泽

我有被隐匿的美,将一一向你呈现

白城,落日及其他

一座荒凉的城

一座废弃的城

一座在落日下沉默的城。不远万里而来

黄沙依旧,只是苍鹰都已归巢

红柳依旧,只是树下的骏马已无疆场可

奔赴

如今,一座被铁丝网保护着的遗址

更像一把白骨散落在野外

人群四散,参观、拍照

谈论着1600年前的繁华盛世

城垣、城门、马面、角楼,觅水草丰美

之处

筑土为城,安放你的子民

安放你的女人

我走了一圈又一圈

我爱上的部分,已塌陷,已损毁

已等不及谁的救赎

此时落日下,有蚀骨之美

博物馆记

成年后,她喜欢去博物馆

喜欢静止的物体停在静止的空间

低声呼吸

最常去自然博物馆

巨大的动物骨殖,微小的昆虫标本

飞鸟和鱼

离开进化论之后,它们亲密如爱人

曾在春日,止步于苏州博物馆的

一支玉簪和几枚银饰

她虚构着花样、纹理、流水般的光芒。

有些痛

来自某个故事落下的尘埃

曾与孩子,误入刀剑博物馆

这些尖锐又坚硬的物体,曾被作为权杖

握于手里

此刻静卧橱窗

她无法向稚子说出,战争、征伐、血泪

一个帝国的王权如何在时间深处落满锈

迹……

京城,国家博物馆。历史被压缩成薄薄

的书简

和凝固的器皿

她在观音像前独自逗留,莲花盛开

她记得一个声音

关于彼此信仰的讨论,被永久镌刻在空

气里

她停留于一个个博物馆

她在体内建筑自己的博物馆

幻想飞翔和离去

她奔跑的速度无法抵御时光的痕迹

馆之外,世事喧嚣

馆之内,残碑缄默——

边塞饮酒记

酒是凉的

手是热的

切成大块的羊肉,羊汤里沉浮的月亮

在边塞,吃羊肉要配上泡椒、蒜头、香

菜和嫩姜

用辛辣之物消解生活的平庸

醉就醉了罢

光阴无情,孤独催人老

那个酒后高歌一曲的人

他的声音里,隐藏着你的无法抵达

阳光照我

十二月的田野空无一人

麻雀在电线杆上散步

旧事在阳光下发酵

外祖母逝去多年,我想起她的次数

像這些年的哭泣

越来越少

爱过的人不知所去

如果偶然遇见,我会掉头就走

羞于让他看到一个中年妇人陈旧的容颜

读的书越来越薄

渴望的地方越来越远

胆子越来越小

在意的事物越来越狭窄

阳光照我。将所有一切大白于天下

赞美诗和诅咒同时存在

悲伤和喜悦紧紧拥抱

我爱上这世界的光,是因为曾与诸多黑夜

擦肩而过

临别辞,兼致诸友人

天色尚浅

这一路跋山涉水,往西,往北

飞抵三万英尺的高空

这一路饮酒,歌唱,写无用之字

说俗世之外的傻话

沙粒滚烫,那要命的月亮还悬在半空

请用陌生的怀抱

拯救一颗中年平庸的心。江湖冷暖

告别时要轻一点,再轻一点

此后天涯,相逢之日遥遥无期。

张小末,原名陈超,女,浙江省作协会员,现居杭州。著有个人诗集《致某某》,入选浙江“新荷计划青年作家人才库”。诗歌散见《延河》《北方文学》《星河》《文学港》《诗选刊》《诗林》《诗歌月刊》《中国诗歌》等刊物。

唐晋:为什么会有这一组诗?

张小末:这一组诗分别写于2013年至2017年之间,选择这些散于各个阶段的诗集成一束,是因为总体来说气息接近,身处中年,每个人都有太多话无法言说,光亮与阴影交织,而这些年陪伴我,打开我生活另一面的,唯有这些文字,许多抵抗、矛盾以及最终的和解,基本也都体现于此,“不可有悲哀”。

唐晋:《不可拨动我内心的火焰》的开篇很有味道,颇类南朝酬唱笔法。接下来转换出的物象对比却十分强烈。好天好山色,人间的别离同时在发生,阔眼望开,别离如同花开、鸟虫鸣、阳光雨露一样自然,一样有法则有秩序。然而诗有自己的空间,远近对比中,是自身不间歇的调整,直至“内心的火焰”到达临界点。诗作于此结束,戛然而止,余韵才徐徐张开。每一笔撇开情感,但每一笔又直指情感、堆积情感,写得十分节制。

张小末:春天多美好,然而每年清明之时,我却几乎没有机会回到老家给外祖母扫墓。所以万物有序而又矛盾,我们享用美好之时,依旧有许多不可抵达之处,譬如我们“内心的火焰”,有时候,也仅仅只能放于内心,只能戛然而止。

唐晋: 以前陆续读过你的一些诗作。在和一位诗人对话中谈到她喜欢用的“黑”与“白”意象时,想起你曾经写过一首诗,也是“黑”“白”夺目。最早给我的印象,你的诗长于叙述,语言的生发很有灵性。《孤独在夜里格外响亮》这一首颇具代表性,清晰又内敛。我注意到诗中“往低处去”的使用,它是一个极易被忽略的现象,无论是流水,还是“冒险的人”。我想请你谈谈,“往低处去”。

张小末:非常感谢您的阅读,没想到关于“黑”与“白”的诗歌您有印象,那是一首非常小的诗歌。《孤独在夜里格外响亮》我个人非常喜欢,可以说是2017年自己比较满意的一首诗歌吧,我有意识地写了“往低处去”,事实上,我们都曾经被教育“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所以我们这一代人都是习惯了被某种追逐的精神指引着,我也一样,从小到大,一直处于一路被人追赶以及努力追赶他人的状态,被从小教育成隐忍温顺的乖孩子并且不许旁逸斜出,但其实,要懂得“往低处去”,要知道“顺流而下”是很难得的品质,低处亦有新的流水,这首诗主要想表达的就是这个。

唐晋:这一组诗里,你对于消失的事物的沉迷令人有思。你写流水、遗忘、死亡,花圈铺子和废弃的游乐场,落日和白骨,等等,正如你在《废弃的游乐场》中写到的,“这废弃的乐园,多么像她/自我废弃的部分”。回到第一首,你始终展现出的是理性与情感的纠斗,你承认这一切的序列所属,也明白无常和不免,你的悲哀和思索一直围绕着“自我废弃”这个命题,就像他人指出的“不完善”和“命运的失落”。

张小末:是,这也是这一组诗歌的共同气息,也许这是因为我正处于这样的人生阶段——中年,几年前,因为某些原因,开始练习诗歌写作,而生活状态导致我有了关于自我的反省,我也有意识地尝试一些不同题材及不同写法,但如您所说,个人觉得写得满意的,或者说喜欢的,都是这一类气质的,或许也像我本人的处世态度,尽最大的努力,承受最坏的结果。当然,这对写作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我也希望有新的尝试和突破。

唐晋:《大米草》因为这首诗应该会成为你的专属意象了。李郁葱在推荐你的作品时,提到过你的灵性。关于海边,海边的事物,那些庞大的和容易被淹没的,“重”的与“轻”的,可以说说吗?

张小末:我出生于浙东沿海的渔港小镇——象山石浦,我最开始进行诗歌写作,主要题材都是关于“那个海和海边的小镇石浦”,我写过一系列关于海边小镇的诗歌,大米草是其中的一个,朋友也曾说盐味的小镇,鱼腥味的生活,这一切几乎构成了我的诗歌美学,因为离开故乡,所以才会重新审视那个从小生活的地方,这些文字也许就是来自海的暗示。大米草是近海滩涂上的一种植物,来自国外,生命力极强,密集生长,甚至一度导致滩涂生态失衡,我第一次见就是在那年冬天,一个来自外省但生活于石浦的朋友告诉我,当时很吃惊,甚至有些震撼。事实上,当我面对大海时,面对自己出生的地方,几乎所有的写作都是“重”的,甚至都不够克制,这与我此后的写作截然不同。对了,容我在这里感谢李郁葱老师的推荐,他一直鼓勵我多一些系统性的练习。

唐晋:到一个城市,想要尽快了解它,莫过于去它的博物馆。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的博物馆,我去了很多,包括杭州的几处,最有意思的是杭帮菜博物馆,让人越看越饿,呵呵。《博物馆记》同时也让读者对你有了比较直观的了解,比如你喜欢自然,喜欢民俗,各种首饰,喜欢阅读,喜欢古老文本的优雅味道,不太喜欢青铜兵器,等等。你喜欢在佛像前停留,享受片刻的身心安宁。其实,佛像便是一切逝去事物的集合,是你内心的一个合适的出口。最重要的,你逐步形成完善的自我,“她在体内建筑自己的博物馆”,这首诗的要义也在于此。

张小末:杭州有许多博物馆,您说的杭帮菜博物馆确实很有意思,我也去过,也是杭州小朋友们最爱去的博物馆之一。这也是这几年才有的爱好,去一个地方首先想着去博物馆看看,关于这个题材的诗歌也写了一些,但尚不满意,《博物馆记》是相对表达得符合我个人意愿的一个,感谢您的解读,也许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座博物馆。

唐晋:“此时落日下,有蚀骨之美”,很难觉得出自女性之手。我在阅读的时候,把这一首《白城,落日及其他》和另一首《边塞饮酒记》结合起来看,一个远一个近,也符合你思维极速转换的特点。同属于历史无疑,饮酒记还原了白城的鲜活。有一年我去统万城,所见如你诗中所述,却未能像你那般“切成大块的羊肉,羊汤里沉浮的月亮/在边塞,吃羊肉要配上泡椒、蒜头、香菜和嫩姜/用辛辣之物消解生活的平庸”,现在倍感遗憾。

张小末:确实,这两首诗歌源于去年的陕北之行,那是与江南气质截然不同的地方,我是第一次领略到边塞风光,统万城那么苍凉、雄伟,但他现在是个遗址,是一只飞倦了的鹰,有种英雄迟暮的悲凉。身处这样的地域,自然而然生发出仗剑走天涯的豪迈之情,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要知道,这对于一个日常奔波于格子间的女性来说,这是多么快意而奢侈的事!当然,我自小喜欢读金庸,所以写作时或多或少会有对年少阅读的一种印证。

唐晋:现在“天色尚浅”,这一路随你“跋山涉水,往西,往北”,收获很大。《临别辞,兼致诸友人》适合这次小对话的结束。说到“中年平庸的心”,你怎么看待“中年写作”这个命题,它是危机吗?还是,平庸是危机?祝你越写越好!

张小末:关于中年,前面其实我也有所提及,但没想到近段时间,关于中年危机的话题在自媒体上几近沸腾,这是必经之路,总是要面对的,即使有危机,但谁也没法回避,“人的一生,巨多的破绽,巨多的陷阱,最终都是需要自己支持自己活下来,都是需要千山万水地找到自己,都是需要始终向前地在自己道路上走到自己渴望的风景。”而且多数人其实都是平庸的吧,这也没什么不对,认识到自我的平庸,然后努力做一些有趣的事,寻找一些出口,就挺好。对我而言,诗歌或许就是那个出口。

再次谢谢您的阅读,这是一次愉快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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