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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渺渺啊

2018-01-19阿梨

飞言情B 2018年10期

阿梨

简介:何渺原本以为自己是不同的,是他亲手将她拉进他的世界,却也是他将她推到千里之外.原本毫无交集的两个人被命运推到一起,背后究竟是深情还是弥天大谎……

01

何渺后来回忆起来,二十八岁那年的夏天当真是她一生中的大日子。短短三个月里拿了两项国际大奖,势头之猛让一干前辈也望尘莫及。客厅里的访客如潮水一般,她坐着听完那些恭维和掌声,转头就宣布自己往后再不演话剧了。她赶在夏天结束之前同宋思明提了分手,远渡重洋跑到美国,赶上了加州最后几周的好阳光。

坊间流言窸窣地流传,有人说她任性,有人说她才尽,更有甚者猜她是看破红尘。众人忙着比试谁的想象力更丰富,却没人晓得她心里的苦楚。她打小就觉得“孤注一掷”这词无比浪漫,只可惜她舍弃一切,得到的也不过是虚无漂泊的后半生。

异国的夜里,何渺常常梦见自己离开舞台的那天。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座无虚席,掌声和鲜花淹没了夜色。她一身华服站在台上,享受着女主角该有的拥戴。她其实舍不得眼前这盛景,所以谢幕时眼里噙满了泪。观众也都一脸诧异——该是怎样的变故,才能让这么一个当红话剧演员突然决定离开?

何渺独自走到走廊尽头的小厅,那是剧院里最小却最精巧的一间话剧厅,也是她第一次登台演出的地方。站在一排排安靜的座椅间,何渺流了满脸的泪,她自嘲地想,当初因为宋思明才做了演员,现在又因为他而退出,也算是因果报应了。

何渺第一次登台时堪堪二十一岁,正是绿鬓朱颜的好年纪。同龄人都还忙着实习、出国,她却已经站到了全国最好的舞台上。头回演出的人大多紧张,同伴们在后台握着手腕互相安慰,唯独她一身底气,甚至抢了两秒拍子上场。一束白光泄在她身上,脖颈修长、四肢纤细,衬得上芭蕾舞演员的称谓,也担得起舞剧女主角的担子。

她的处女秀是件大事,宋思明特意推了应酬来给她捧场。几百号人里她一眼就瞅到了他,不露痕迹地飞了个眼风过去,宋思明接过她的眼神,眼睛里荡开波澜。他笑得可真好看,好看到压过了同她对戏的男演员。他也真会讨女孩的喜欢,门口的保时捷里堆着芬芳的绣球。她随口提了句喜欢,他就塞满了整个后座。同剧组的小姑娘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在一旁艳羡不已,拉着何渺的胳膊套近乎,夸她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

人人都赞他们是一对金童玉女,听得多了连何渺自己也这么以为。她心里隐隐地想,大约是前十多年过得太苦,所以上天才送了这样一份大礼给她。那会儿她年纪虽小,却也晓得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可惜她不懂怎样长留人心,只好在生日时认认真真地闭上眼,老老实实地许愿和宋思明白头偕老,永不相离。

02

遇见宋思明,其实是个意外中的意外。何渺不爱念书,高中没读完就跑到剧院打工。一开始打杂、做卫生,后来也跑跑龙套,演几个小角色。那不是什么有名的大剧场,靠着几出陈年旧剧勉强维持运转。票价定得很低,空座率却还是一天比一天高。老板费心思排了出新剧,指望靠它挽回几个观众。

何渺在里面演一个呆头呆脑的小木偶,痴坐在舞台边缘自说自话,然后被主角无情地抛弃。首演那天晚上所有人都很兴奋,女孩们挤在狭小的化妆间里,轮流到镜子前上妆。据说晚上会有位大人物来选演员,被他瞧上了就能鱼跃龙门,每个人都拿出了势在必得的架势,仿佛眉毛再长一点儿、嘴唇再红一点儿被看中的概率就更大些。

何渺蹲在角落里往脸上糊油彩,剧里最不好看的角色也是长着鼻子眼睛的周正人,唯独她要把五官都模糊掉,去扮一个滑稽的木偶。那会儿她才十八岁,瘦得近乎羸弱,和美人这个词毫不沾边,一双眼睛虽大却常常不快乐,因此连可爱也算不得。

不过世事有时就是难料,那么多好看的少男少女里,宋思明偏偏就注意到了她。散场后他费了一番周折才在角落里寻到她,低下头来温和地问道:“你愿意不愿意跟我走,去更好的地方演出?”

眼前的人一身西装革履,三伏天还一丝不苟地系着领带。何渺知道这是个和自己的世界毫无关联的角色,他怎么会注意到她?是她的妆太滑稽,还是她的小失误太低级?

身后挤满了探头探脑凑热闹的同伴,何渺听到一声低低的嗤笑:“连回话都不敢,还敢去更好的地方演出?”

满面的油彩给了她一点儿勇气,她仰起头迎着宋思明的目光,直愣愣地问了一句:“你是可怜我吧?”

认识何渺的人都晓得,她是这世上顶可怜也顶固执的人。她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自小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何淑佳是个绝世美人,又因为美而更受不了独自度日的艰辛,她把人生的失意全算在何渺头上,动辄打骂不休。何渺鲜少见过爱与善意,对谁都戒备得像个刺猬。

宋思明听完她的话微微一愣,然后笑道:“我是个商人,你可别把我想象成慈善家。我有个导演朋友,从前帮了我很大的忙。你这么有天分,把你介绍给他认识,大概就够还这个人情了。”

他说得流畅,何渺也就自然而然地相信。她要很久以后才能顿悟,宋思明是混迹在商场上的人,最擅长的事便是讲漂亮话。

在一屋子人意外又羡慕的眼光里,何渺跟着宋思明上了车。他体贴地替她拉开门,又照顾她穿着短袖,关小了冷风。何渺端坐在副驾驶座上,双手都有些无所适从,只好在心底默数着窗外的路灯打发时间。夏夜的雨来得毫无征兆,一层层水帘模糊了她的视线。宋思明的话比车外的惊雷还让她错愕,他闲聊一般地问了她的近况,然后说要送她去最好的话剧学院旁听。何渺攥着裙子的花边,低低地答了一声“好”。

她家门口的胡同太窄,车子开不进去,索性就停在路口。外头的雨还是那样大,宋思明脱下外套替她撑了个简陋的伞。那时候她那样小,躲在衣服下就淋不到了。他的外套上有不知名的香水味,何渺怎么也想不到,往后她会替宋思明选西服,宋思明身上留下的全是她喜欢的味道。

03

对何渺来说,戏剧学校是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出发之前她怕窘,在家里踟蹰了好一会儿,选了最新的衣服穿也还是上不得台面。她有些泄气,呆坐在床上,想着不然就算了。呆还没发完,宋思明的助理就敲开了她的门。助理拎了两只大袋子施施然走进来,袋子里面尽是些女生喜欢的裙子、衬衫和配饰。她对何渺笑道:“宋总吩咐我买些东西给你,我不知道小女孩喜欢什么,拣着买了些,你先将就着穿。”

宋思明向来那样体贴,事事都替她做了安排。相识那晚何渺就知道,这世上真有人能如此轻易就改变别人的命运。她拿着宋思明的副卡,世界陡然间只剩下了美好,从前梦寐以求的东西一夜间全堆在眼前。她在学校里和同学们熬夜排戏,赞叹莎翁百年前的神笔,为着剧本里的一处细节而争论不休。她有老天赏的灵气,天生该吃这碗饭,不过念了一年就后来居者上,常被老师点名叫去做示范。

何渺面上无忧无虑的,心里却总过意不去,觉得自己如寄生虫一般白吃白喝,实在无用。她打听出宋思明的生日和住址,照着烘焙教程一步步做了个小蛋糕去给他祝寿。宋思明的别墅买在有名的富人区,高高地筑在山顶,有意和凡世划开一道界限。

出租车司机瞧何渺是个小姑娘就把她撂在山脚下,一溜烟跑回去接新的生意。何渺无法,只能拎着自己的礼物一步步走上去。彼时山间下了蒙蒙细雨,山路难行,她万分小心脚下的白布鞋也还是溅上了点点泥泞。

是宋思明给她开的门,见来者是她,宋思明脸上露出些许诧异的神色。他在家里开派对,宽敞的客厅站满了客人,一屋子红男绿女,独何渺一人穿着棉布裙子。宋思明低头瞧见她的窘态,俯身拿拖鞋给她换,腰弯到一半又直起来,他柜子里的鞋尺码太大,放在何渺脚上像小船一样。宋思明回頭揽了女伴的腰:“找双你的鞋过来。”

那女子一头鬈发披散至腰间,纤细挺拔,比何渺整整高一个头。她上下打量了何渺一番,语调懒散:“我的拖鞋也是高跟的,她怕是穿不了。”

宋思明随手摁高了地暖的温度:“那光着脚也没关系。”

何渺把手里的蛋糕递过去:“送给你的。”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我自己做的。”

宋思明接过蛋糕挑了下眉:“你还会做这个?”

他解开丝带拆掉包装,何渺走路时已尽力保持平稳,奶油却还是蹭掉了一块,原本的寿桃掉了块儿角,隐约露出先前的模样。

宋思明哭笑不得:“我今年才二十四岁。”

何渺一下红了脸:“讨个彩头嘛。”

一屋子人这才注意到何渺,都偏头往他们这边看。有位阔少上来凑热闹:“这个妹妹有点儿意思,长得还蛮漂亮的。”

宋思明一掌拍在对方肩上:“人家还小,你别瞎惦记。”

那人一脸痞笑:“我也才刚二十啊。”说完又穷追不舍地问,“从前怎么没见过?”

宋思明自己也有一年多没见过何渺了,他给她安排了学校,给足了生活费就没再去过。再见时心下也是一惊,她已不是记忆里那个干瘦的小孩儿了。这一年她吃胖了些,不似先前那般羸弱,又仿佛长高了点儿,婷婷玉立的模样显出少女的气质来。那晚油彩蒙着脸,他今天才发现何渺的皮肤其实很白,一张素脸剔透地胜过周围所有浓妆艳抹的佳人。

宋思明挖了勺蛋糕,奶油在嘴里化成了一片腻滑的甜味,他其实不太喜欢甜食,却还是对何渺赞了句“好吃”,她就那么认真地看着他:“我还可以再做给你。”

身旁的女伴似乎不太高兴,他便挑了一勺蛋糕喂她,对方别过头去:“怕胖。”

04

那晚他们熬至深夜,人人尽兴。何渺坐在一旁静静地听他们聊跑车和股票,香槟冒出漂亮的气泡,甜点摆得琳琅满目,满屋子的欢声笑语,只有她像世外人一般沉默。凌晨时分,宋思明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扭头对何渺道:“司机今天请假不在,我喝了酒不能开车,不然你就在这儿住一晚,明早再送你回家。”

何渺低头嗫嚅道:“我已经无家可回了。”

她熟知母亲的脾气秉性,一直小心地瞒着宋思明的馈赠,可到底还是被识破了。何淑佳气极,摔了她做蛋糕的模具,骂她败坏门风。

她气结,涨红了脸半天讲不出一句话,最后被何淑佳推搡出去:“以后休想进我的家门,不要说是我的女儿!”

这些细节她没讲给宋思明,但宋思明只看她的样子便料到了几分,安慰道:“没关系,我这里多得是空房间,你干脆搬过来,往后让老陈送你就是了。”

何渺摇了摇脑袋:“我住宿舍就好。”

她有个小心思没对宋思明讲,他送她去戏剧学院已是慷慨至极,总不能在学校还靠着他。何渺文化课底子极差,靠着比别人多几倍的努力才勉强追上,若是住在校外,便又要在路上空耗许多时间。

最终她还是考上了大学,专业课排在前头,文化成绩擦了个边。通知书寄过来时宋思明扭头赞她:“小丫头蛮厉害的。”

到底她还是搬过来了,何淑佳的态度没有丝毫软化,她敲了几次门都无人应答。学校里急着整修宿舍,一放假就开始赶人,何渺拖到不能再拖的那天,还是提着个小箱子摁了宋思明的门铃。

05

和宋思明住在一起,何渺才发现富家公子的生活也不似她想象中那样简单。宋老爷子走得早,一大堆产业全丢给了宋思明。叔父们虎视眈眈地盯着,公司里也尽是准备挑他错处的元老。他周旋在各种关系之间,参加完酒局回来还要熬夜看合同。

何渺睡得浅,几次都听见宋思明深夜归来的动静。他家世好、脑子好、长得好,偏偏酒量不好,他常常醉得一塌糊涂,司机跟在后面,手忙脚乱地收拾。

有一回何渺鼓起勇气推门走了出去,那天宋思明倒是没有喝醉,见她穿着睡裙出来,眉毛一挑:“吵醒你了?”

“不是。“她随便扯了个谎,“肚子饿,想吃夜宵。”

何渺的脸红红的,低着头往厨房走。她这谎撒得实在拙劣,宋思明一眼识破,拿她开玩笑:“那何小姐也帮我煮一份?”

冰箱里放着现成的小馄饨,何渺抓了几只放进锅里,撒点儿调味料和香菜,端出来时热腾腾地冒着香气。她和宋思明面对面坐着吃馄饨,宋思明随手打开电视,热闹的综艺节目成了他们的背景音乐。

何渺忽然有点儿想哭,她已很久没有同别人一起吃过饭了,这一顿突如其来的夜宵让她莫名有了点儿家的感觉。馄饨的热气蒸腾上来,她把头埋很低掩饰自己的窘态。可到底还是被宋思明瞧见了红红的眼眶,温柔地问她:“怎么了?”

她答不出话,宋思明在旁边耐心地猜:“有人欺负你吗?零用钱不够?还是想家了?”

何渺用力晃了晃脑袋,大眼睛扑闪扑闪的:“馄饨真好吃呀。”

宋思明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那让阿姨多做些就是了。”

06

何渺冷眼看着宋思明在商场上奔波,渐渐也明白成人的世界为权为利,不似她理解的那样简单。旁人她不在乎,唯独宋思明的隐瞒让她难以释怀,她心里揣揣不安,他待她这样好,究竟是为了什么?去年生日她在宋思明家留宿,次卧里一应装饰铺陈都是女孩喜欢的,她心里疑惑,宋思明只说自己有个妹妹。何渺却从未见过她回来,自己后来反倒堂而皇之地在那间卧室长住了。

有一回她认真起来,问宋思明初识那晚提到的导演究竟是谁。宋思明顿了一顿,识破了她的小心思:“明天带你去见他。”

何渺原以为宋思明是诓她,真被带到导演家门口时反倒有点儿窘了,心里怨自己不该不信他。

开门的男人一头鬈发,套了件毛茸茸的卫衣,光脚踩在地板上,满是不羁。宋思明明明说让何渺来还人情,可开口的语气更像是为了成全她:“从前对你讲过的,我们念戏剧学院的小姑娘。”

宋思明同那人关系极好,没有寒暄就这样突兀地开场,又把手伸至他脸前:“把烟灭了,人家女孩对烟草过敏。”

夏行乖乖掐灭了烟,笑道:“这样护着她?那我可得讲清楚,你这小姑娘我一早就认识了。”

宋思明一脸意外,转身向何渺求证。她点了点头,两个月前夏行去她们学校选新剧的演员,小一千人里挑中了何渺。夏行是新锐导演,行事乖张,对何渺却不吝溢美之词,一干师姐在旁边听着,又羡慕又嫉妒。

那天下午他们在夏行宽敞的客厅里聊话剧,宋思明是个门外汉,被夏行堵得无话可讲,扭头来何渺这儿寻求安慰,她却很认真地点头:“夏老师讲得对。”

宋思明商场得意,一向受人恭维,那天听他俩一唱一和地针对他,眼睛里反倒溢出笑来。临走之前,夏行认真地看着何渺,赞她有灵性,假以时日定能有所作为。

回家的路上他们撞上了一片晚霞,霞光和云彩混在一块,火烧火燎地燃到天边。何渺仰头看了好久,看得眼睛都有点儿虚晃。清风灌进她心里,吹出一片涟漪。后来她站到了高高的舞台上,拿了一项又一项的大奖,听了一套又一套的赞美,心里却总还怀念着那天黄昏从夏行家离开的时候的晚霞。那时她孩子气地想,这晚霞就是老天送给她的礼物,她以后要像晚霞一样倾倒世人。未来坦途摆在她眼前,她以为往后的生活都是这样顺利。

07

何渺向来嘴硬,表面上说自己一点儿都不担心母亲,心里到底还贪念着那份温情。她拎了水果蛋糕去看因病住院的何淑佳,一路想象着她若知道自己将要登台该是怎样地欢喜。可何淑佳到底没领情,还是往日那副冷淡的模样。蛋糕被她一把摔出去,地上满是奶油的狼籍。

何渺的心里也一片狼藉。

许是何淑佳明白女儿已经能长大能够独立,心里没了牵挂,又或许她的火爆脾气使她沉疴难愈,她终究还是没能看一眼女儿的演出就永远地离她而去了。

何渺一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已很久没同何淑佳好好讲过话了,那天对着她的遗体,却忍不住在心底唤了许多声“妈妈”。明明是晴空万里的好时节,她却觉得天地都黯然无光。何淑佳因为早年遇人不淑和家里断绝了关系,她原本也是书香门第的女儿,后来终是在市井里一天一天沦作庸常模样。她们在这座城市举目无亲,连追悼会也不必办。何渺心底悲凉,原来一个人竟能这样悄无声息地就消失。

处理完何淑佳的事情后已是深夜,何渺浑浑噩噩地开车回家。开门时听见里面传来争吵,女子的声音急切而心碎:“宋思明,我不过出去念了几年书,回来你就养了这么个妹妹在家里?”

宋思明的声音低低的,听不清楚在讲些什么。何渺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悟出“妹妹”说的就是自己。两人最终还是没争出结果,宋思明吼了一声“别闹”,女生哭着跑出来,看见玄关处的何渺,眼神恨恨的:“真是好手段,迷得他这样。”说完摔门而去。

宋思明怒气未消,却看出她不对劲儿,捺着性子问了一句:“怎么了?”

何渺克制了一路,还是没忍住哭了出来。宋思明把她揽在怀里,哄小孩一样弯下腰,把耳朵贴近她唇边,语气又缓和了些:“怎么了?”

何渺哭得讲不清话,抽噎着道:“我没有妈妈了。”

宋思明看她哭得眼睛红红的,鼻子也红红的,忽然就想起来自己十九岁那年。重症监护室里挤满了人,他父亲身上尽是医疗装置,痰卡在喉咙也里咳不出来。他要强了一辈子,最终却这样的不体面。花了许多钱,到底还是没能救回来。心电图变成直线的时候,屋子里适时响起了呜呜咽咽的哭声。

宋思明从小被当成接班人机械化培养,没从父亲那里讨得一点儿慈父的关爱。父亲死时他并不十分难过,只不过有点儿害怕,害怕自己这台商业机器从此就要正式运作起来。

08

宋思明拿面纸擦干了何渺的泪,双手捧着她的脸:“带你去个地方好不好?”

何渺聽话得像个小孩,在他掌心里点了点头,带着哭腔说了句“好”。

车子一路往东,开过遍野的霓虹,又穿过一片荒凉。城市的最东边有片沙滩,因为面积太小没有开发价值,反倒成了商业世界里的一块净土。夜晚的海面一片漆黑,浪花汹涌而来,拍在参差的礁石上。宋思明拉何渺在沙滩上坐下,没了灯光的污染,头顶的星空一片灿烂,碎钻一般揉碎在天幕里,夜色温柔如水。

宋思明分了一粒口香糖给何渺,仰头看着星星:“这是我的小基地,从前常来的,今天就借给你吧。”

何渺握了把沙子在手里倒来倒去地玩儿,宋思明在一旁兀自开口:“我爸去世的时候我跟你差不多大,我妈只知道哭,公司的事全压在我身上。那会儿我才十九岁,本来就没有经验,还有人暗地使绊子。我整晚整晚地失眠,睡不着的时候就来这里待一会儿,像偷来的时间一样。”

他鲜少有这样话多的时候,何渺在一旁静静听着,心里像被扔进了一颗小石子。宋思明又接着往下讲:“别人都以为我逍遥自在,其实我小时候过得很苦。什么都要学,什么都要会,不能有感情,也不能软弱。你总说羡慕我,其实我们不过是一样的。”

往下的话他没有再讲,何渺却已经懂了。远处破败的灯塔散出一点儿朦胧的光,码头上有人在放烟火。大大的一簇花绽开在夜空里,碎成星星点点的光,最后又悄无声息地消失。

宋思明忽然扭过头,眸色深沉地看着她:“渺渺,我们在一起吧。”

这一句告白来的突然又草率,仿佛安排工作一样 ,不是询问的语气。何渺心里其实预演过很多次这样的剧情,她朦胧地想着宋思明会怎样表示,又反复思索自己该怎么回答。但他真的问出来的时候,她还是下意识地问:“你是可怜我吗?”

宋思明无言,几年过去了,她到底还是从前那个倔强的小姑娘,讲话时气鼓鼓地一点儿余地都不留,像只泛着傻气的小刺猬。

他苦笑道:“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何渺默不作声地划拉着脚边的沙子,她的确知道,又因为知道才更加犹豫不决。

09

凡是混迹在商圈里的人,都晓得宋少是个多情的人。他的风流韵事,何渺多少也听说过些。那一年她才搬进宋家,有人来向她打听宋思明的喜好。她老老实实地回答:“他狗毛过敏,不喜欢乌龟。”那些姐姐却笑成一团。

何渺坐在一旁听她们聊天,都说宋思明是个顶温柔的人,陪着女伴吃饭、逛街,连步子的大小都会为对方而调整。旁边立刻有人反驳,分开时也很不讲情理的,撂下一句“再见”就真的躲着不见,从前讲过的甜言蜜语都不作数了。

宋思明偶尔会把女伴带回家,情话讲得缠绵悱恻,何渺不小心听见后会脸红心跳好一阵。他反倒不避讳,写给女友的诗大大方方地扔在桌上,一手瘦金体劲瘦灵动:和你在一起,才算不辜负月亮。何渺无意间看到,心里仿佛汪了水。

眼前的月亮大大圆圆,皎洁如盘,海风迎面而来,直吹进人心里。宋思明还在认真地等着她的回应,何渺心里酸酸的,屏着气问他:“宋思明,你爱那些人吗?”

宋思明轻笑起来,原来她是为了这个。

“我和她们不过是逢场作戏。你也晓得那些花花大少的做派,出去谈生意总要入乡随俗,不好太端架子。何况我的叔父们一天到晚记挂着我手里那点儿股份,我越放浪,他们就越松懈。”

宋思明这话说得坦诚,何渺心里的疑云散了大半,撒娇一般问:“那你会给我写情诗吗?”

宋思明不明就里,何渺伸手指指天上:“和我在一起,算不算辜负月亮?”

“书上抄的你也要争?”宋思明好笑起来,揉揉她的脑袋,“同她们不过是应景,和你在一起才算不虚此生。”

宋思明的眼睛那样亮,仿佛全宇宙的星辰都揉了进去。何渺大着胆子上前吻他,他外套上有好闻的香气,是她喜欢的小苍兰。

他们在一起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这个城市,宋思明的女伴都不大服气,他身边的女人虽多,却从没真正承认过哪个是女友,她们不甘心败给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小丫头。何渺在聚会上听见那些女人暗地嚼舌根,说她天生会演,所以才迷得宋思明五迷三道。

她下意识地寻找宋思明的身影,他端着香槟站在远处的人群里,仿佛心灵感应一样转过头来对着她笑。何渺在心里孤注一掷地想,别的她都不管,她只要宋思明。

那时候她不明白,感情从来都不是下决心讲誓言。

10

宋思明带她参加酒会,站在人群里谈笑,替身边的女人斟酒。那晚聊过天后,何渺总有种合谋做坏事的感觉。她不吃这些飞醋,静静地站在他身边,选好时机搭话,替他挡掉一杯杯不坏好意的酒。

回家的路上何渺把头枕在宋思明肩上,皱着鼻子佯装生气:“今天那个女老板总盯着你。”

宋思明用鼻子蹭何渺的颈窝:“不知道她用的什么香水,熏得我头疼,还是你身上的味道好闻。”他呼出来的热气喷到何渺身上,逗得她缩着脖子躲到一边。

时间久了,圈子里盛传宋思明的女友对他放任,既不生气也不吃醋。女人们爱妒,有一回当着何渺的面嘲讽她,何渺向来不会同人吵架,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开口,还是宋思明过来帮她解围。

宋思明心疼何渺,不愿再带她去那样的场合,常常独自赴约,又带着一身酒气回来。何渺心里酸涩,却也不好讲什么。可喜欢宋思明的女孩那样多,有一回合作商的女儿大胆示爱,宋思明不好直接拒绝,只能讪讪地收场,事后又送了颗钻石过去赔罪。何渺再宽容,还是委屈得流泪:“你非要这样子吗?”

宋思明从小接受的教育告诉他不能轻易妥协,他的一切逻辑都是为了宋氏的利益。老爷子在时不许他沉溺感情,时间久了便习惯了。他那样一个说一不二的人,在何渺面前强忍着性子道:“渺渺,不要为了这个同我闹。”

这样的日子久了,何渺渐渐觉得自己的爱情是在唱独角戏。她也曾想过分开,可到底还是舍不得。有一回宋思明发了高烧,她吓得要死,端着水杯喂他吃退烧药。宋思明半梦半醒间抓着她的手,低声叫她的名字。他们俩都是孤独的人,她怎么舍得先提分开?

如果不是后来那桩秘闻,何渺大概一辈子都不会那样决绝地离开。故事并不复杂,商界的人大半知道,不知辗转了多少个酒局,最终才传到了何渺那里。

宋思明其实不是宋家的孩子,他的养父母是商业联姻,表面上相敬如宾,实际不过有名无实。宋思明的养母千好万好,偏偏生不出孩子,宋老爷子不甘心把产业拱手让人,在福利院选了个男孩养在膝前。他那样年轻有为的人自然不舍得寂寞,暗自同一个美院的女生谈恋爱。女学生怀了孩子后才知道男友原是有家室的,她性子刚烈,一气之下躲了起来,从此再没出现。宋老爷子待她确实有几分感情,又惦记着当年未曾见面的孩子,临终前立遗嘱,留了百分之十的股份给她。

何渺聪明,何况故事里的线索实在明显,何淑佳生前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画画,她的作品堆满了出租屋,每次搬家都不厌其烦地带上。何渺从人群里抽身出来,站在阳台给宋思明打电话。接通后她没有寒暄,直截了当地问:“宋思明,你当初找我,是为了宋氏的股份吗?”

彼时宋思明正在开会,一屋子人都等着他的决策。他的大脑有短暂的空白,对着电话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答了:“是。”

何渺挂断电话,恨不能从楼上飞身而下。宋家家大业大,她知道百分之十的份量,也明白宋思明的处心积虑。她不是共度一生的爱侣,而是对手和敌人。窗外浮云流转,何渺觉得自己这一生当真是失败。在亲情上抱憾终生,到了爱情,也被枕边人骗得一塌糊涂。

她推掉所有的工作,買了去美国的机票,闺蜜劝她,夏行劝她,甚至她自己也劝自己,可是直到起飞,她都没能等来宋思明的解释。宋思明果然如传闻里那样无情,说一句“再见”就真的躲着不见,从前讲过的甜言蜜语都不作数了。

11

何渺后来又谈了很多场恋爱,有人温柔,有人幽默,都把这个异国来的小女人捧在手心。可她到底还是意难平,身边的伴侣换了又换,不是滥情,不是轻佻,只是除去巫山非云也。她到底还是念着宋思明,即便他曾骗她骗得那样彻底。

都说岁月不饶人,谁也没想到曾在生意场上叱咤半生的宋思明这样舍得放权,慷慨地把宋氏的股份捐了出去,自己躲在家清闲度日。看着镜子里的华发,他才发现浮生都过了大半。往事纷至沓来,最终汇成何渺的样子。

十多年的光阴,回忆起来也不过须臾。当年他接走何渺的第二天便知道何渺并不是养父的私生女,是手下人迷糊办错了事。那天她在电话里诘问自己时,他正为了一桩生意烦心,觉得这样的事情不必急着解释,却没想到那时不讲,往后就再没有机会了。隔着一万多公里的山川大海,宋思明想念何渺,惦记何渺,却没有机会再见何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