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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布森的阴影

2018-01-19周独明

当代小说 2018年10期
关键词:目击者蒙太奇画像

周独明

在我迎来35岁生日那天,便强烈地感到自己的人生和周围人们的生活拼接在一起,完全走样了。

在社会上,我的正式职业是刑事模拟画像师。对于一名35岁的单身女性来说,在南岗公安分局靠合成犯罪嫌疑人面容的模拟画像技术讨生计,并非易事。确切地说,我是一名自由职业者,在应用美术领域做过所谓的造型师、室内装潢设计师、服装设计师等等,生活还算勉勉强强过得去。我之所以说“做过”,是因为不知从何时开始,或许从我开始画这种刑事模拟画像以后,活计就越来越少,以至于最后难以维持生计了。

对于许多人来说,“刑事模拟画像”可能是一个听起来有些陌生的职业。直到去年章莹颖失踪案在美国发生后,它才开始进入中国公众的视线。当时,山东省公安刑侦局物证鉴定中心高级工程师、模拟画像专家林宇辉通过模糊的监控画面,描摹出凶手相貌,连美国FBI也大为震惊。其实在美国,68岁的路易斯·吉布森也是一名出色的刑事模拟画像专家。在她与休斯敦警方合作的三十年职业生涯中,她的素描作品已帮助警方准确识别751名犯罪分子,协助破获1000多起案件,并凭借这样的成绩荣登吉尼斯世界纪录。令人惊讶的是,吉布森在年轻时竟然是一名好莱坞演员。直到21岁,吉布森遭遇了一次惨痛的被强奸经历之后,才毅然告别“加州梦”,开始为自己的人生做出不一样的“画像”。这种职业在美国称之为蒙太奇素描,这样,吉布森的所作所为就为我日后改行埋下了“伏笔”。但我不知道,我的生活陷于困顿是否跟画蒙太奇画像有密切的关系。也许因为我的感觉生了锈,但是不可否认,热衷于做这种事情多多少少影响到了我的生活。不过,我毫无怨言,反而萌生了像吉布森那样不到尽头誓不罢休的信念……戴着手套,拿着削短的炭笔,通过目击者描述绘制凶手的相貌,就是我最日常的工作。然而,在大多数情况下,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你说我画”过程。很多时候,向警方求助的受害者们只是在遭到袭击的短暂瞬间,惊魂未定地瞄到了凶手的容貌。我还计划出版一本画册,将我画过的所有蒙太奇素描都收录进去。当然,这需要获得公安局的许可,若遭到拒绝,倘能做成一本私人画册我也会心满意足。

作为蒙太奇画像师,我算是积累了成功的经验。多年来,在和警方合作的画家里,我都是一流人选,对此我很自信,大概也无人能提出异议。我之所以能技高一筹,是有缘故的。一边倾听目击者的证词,一边画蒙太奇素描,这时,我不会仅仅满足于准确地画出所听到的信息。

每次面对目击者,我都会和他们进行细致入微的对话,努力通过他们的眼睛来洞察案件的真相。我的一贯原则是,在与目击者见面前,会先察看现场照片,然后一丝不苟地听刑侦警察陈述有关案件的全部信息和相关特征。所有目击者百分之百都会跟我讲,他们记不清犯罪嫌疑人的长相,或者他们记住的内容不足以画出一个完整的肖像。

我完全理解他们,整个过程就是让他们回忆最不堪、最不想回忆的内容。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便会通过聆听的方式,跟受害者进行交流,与受害者一起回忆犯罪嫌疑人的形象特征。与此同时,我往往都会抛出一个颇具技巧的问题,询问施暴者当时的表情。这种方法十分奏效,其实很多受害者都能回答这个问题。这能说明他们是看到了犯罪嫌疑人容貌的,尽管他们常常深信自己没看见。为了今后的生计,也为了积累经验,在审判相关案件的犯罪嫌疑人时,我会到法庭旁听。重大的案件侦破后,我还会参加警察们举办的庆功宴。

当把这些证词、照片、信息结合起来,在心底唤起栩栩如生的感觉时,我才戴上手套,拿着削短的炭笔开始作画。也就是说,在创作过程中,我凭借分析和直觉,先在脑海里“还原”案件的全过程,使场景一一浮现,然后再画出犯罪嫌疑人的五官。

蒙太奇画像完成后,我首先会让目击者浏览,他们总是表现得十分吃惊。

随后交给警官,他们依然也流露出惊讶的神情。这些于我而言,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毫不夸张地说,每个步骤都依次契合后,便会达到浑然天成的境界。问题是,久而久之,我越来越像一名刑警了。在我意识到这一点后,有时会觉得不自在,有时会感到恐慌。我就好像得了职业病,回到家也一直想着案子,情不自禁地沉湎于追查假想嫌犯的联想中。当我意识到,只要我画一个小时去完成一幅蒙太奇素描,就可能让一名母亲找回自己丢失的孩子,我又怎能袖手旁观呢?

当然,我不会万无一失的。有一次,我画错了人,使当事人受到了莫大的屈辱。那是一件發生在兆麟街大型珠宝店的偷盗案,犯罪嫌疑人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女。我画的蒙太奇素描和那个少女完全不同,反而与我的邻居家女孩惊人的相似。幸好在追查那位无辜女孩的过程中找到了线索,才抓到了真正的罪犯。那位被冤枉的邻家女一走出公安分局便径直跑到理发店剃了个光头,她想以这种方式来表达对我的怨恨。直到现在她都会时不时地给我打电话,或者直接找上门来冲我伸出她的光头,毫不掩饰地发泄心中的不满。女孩脸色煞白,说:如果不去把头发剃光,肯定会用手把头发都拔光的!

按理说这事不能说是失职,因为这样的事情在业内是常有的,还提不到“不负责任”的层面上,所以一直以来我的名声也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然而我却因这件事遭受了巨大的痛苦,这痛苦加剧了我心中的不安。我并不认为自己作为蒙太奇画像师凭借直观与分析,或是不懈的努力,就能够在这个领域占据一席之地。在我内心深处,存在着某种难以名状的因素,那是胁迫我的某种致命的东西。那些怪诞的想法驱使我专注于蒙太奇拼图,牵引我向着未知的方向前行。最终,萦绕于心头的不祥预感变成了现实……在我生日到来的前一个月,接连发生了三起离奇的凶杀案。那些血案彼此看起来分明是有一些关联的,却无法下定论。受害人被毁得面目全非,歹徒用尖锐的凶器损毁了受害人的脸颊、脖子、胸脯和肚子,大部分伤口深得可以看见森森白骨。那些用来辨认受害人身份的指纹、牙齿、面容、衣着等线索一个都没留下。致命伤都在颈部,死亡原因是失血过多。

乍一看,三宗血案的犯罪现场彼此毫无共通之处。深夜,在市中心一栋大厦的电梯里发现了第一具尸体。五天后,在火车车厢的一处角落里发现了第二具尸体。又过了一个星期,在犹如巨型风车般转动的摩天轮铁皮座舱里发现了盖着红毯的第三具尸体。

如此重大的案件让公安分局的刑警们绷紧了神经。当我出现在会议室时,他们正在讨论三桩案件之间的关联性。李高武警官朝我瞥了一眼,继续说道:案发现场都是在可移动的空间里,这说明了什么呢?

李高武警官是专案组成员之一,说话尖酸刻薄,但很有逻辑性,常常一语中的。这次李高武的发言也切中了要害,其他警官皱着眉点了点头。

其实正是李高武的推荐,我才成了蒙太奇画像师。几年前,由我担纲设计的南岗美术馆发生了非法入侵事件。罪犯在凌晨进入了展厅,并没有偷走什么,只是损毁了十多件有冰雪内容的画作。也许是白天看到了一些画作使他受到了刺激,导致神经错乱,一时冲动犯了法。那个犯罪嫌疑人三十出头,白天曾在展厅里寻衅滋事,被保安赶了出去。那起案件的负责人便是李高武警官,我把犯罪嫌疑人面部的大致轮廓画出来给了他。后来听说那张模拟画像对破案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几天后李高武来找我,正式聘我当蒙太奇画像师。

我们就这样开始来往。可最近一段时间,我只要一见到李高武就难以抑制心中的不快。因为不久前,我跟他上了床。李高武既不高大也不威武,而且相貌平平。李高武以为我在暗恋着他,其实我只是对他有好感而已。这可以说是我人生中最致命的一次失误。之所以选择了他,是因为我情不自禁地被他那些脱口而出、一针见血的挑衅性话语吸引:我知道画蒙太奇素描挺难的,特别是从现场或目击者的口中无法找到线索的时候。而且一旦意识到罪犯在做案时没有丝毫的犹豫或情绪的波动,就更无从下手。有时你需要对罪犯抱有偏见,只是确信自己面对的是真正的恶魔或嫌犯时,才能画好蒙太奇拼图。破案也是如此。

当然,我听得出李高武话里有话。不论怎样,自那以后我便对他另眼相看。李高武三十岁了还是单身,他长了一副刚愎自用的面孔,留给我的印象就像时钟的指针一样,以精准的节奏给我带来了安定感。他的那些随意说出的话就像锥子一样凿动我冰冻的情感。

李高武曾对我说过这么一些话:当你碰到了离奇的案件时,一种极度的不快会涌上心头。不过,恰是这种不快让人感到活在世上是真实的。正如高潮过后,性刺激再一次加劇,会使人颤栗不已。活着真让人感到颤栗。

李高武说这些话时,我们正在一起吃牛肉面,随后我便把李高武带回了我独自住所。奇妙的是,当我带李高武回家时,却感觉是他在领着我去他想去的地方。那天晚上,我真切地体会到了男女一同过夜时,男人的表情是多么善变。他会为了打开女人的身体而苦苦哀求;他会时而真情流露,时而严肃强硬;他会为了延长性爱时间而强忍射精,卑劣至极。在射精时,他的身体不停地颤抖。事后,他竟然俗不可耐地要求我画完了蒙太奇拼图交到公安分局之前,要提前两个小时给他过目。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熟练地变换着各种表情和态度。李高武是一个难合成出相貌的伪君子。结果在李高武与我之间,除了他特有的粗话和刚愎自用的表情之外,什么都没有留下。看我跟他都做了些什么啊!

当然,不能仅凭李高武一句话就认定这三起案件之间有必然的联系。但从歹徒的作案手段和种种迹象来看,警察们一致认为三起血案是同一人所为。虽然也不排除其他可能性,但警察们认为,如果把他们视为同一嫌犯的连环杀人案来侦查的话会更有效率。然而,第三起血案发生了半个多月之后,依然找不到一点线索,案件陷入了迷雾之中。这时候最需要的,便是犯罪嫌疑人的蒙太奇画像。

庆幸的是,警察找到了几个目击者。在深夜的大楼、火车站、游乐场这些地点,案发当天有不少人都看到了形迹可疑的人。于是,我和李高武警官一同去会见了目击者,准备着手画蒙太奇素描。那个过程从一开始就很不顺利,当时我预感到这个案子不会那么简单。不巧的是,这三起案件目击者的证词出入太大。作为蒙太奇画像师,我不得不怀疑三起案件是否为同一个人所为。最让人头痛的是,即便是同一起案件,目击者的证词也相互抵牾。

此前,我也遇到过这种情况。一个出色的蒙太奇画像师能够在相互矛盾的证词中,通过直觉与判断,找到目击者看不到的面孔。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种工作是富有创造性的。不过这一次,一直以来在我脑海里自动产生联想与想象的装置发生了故障,犯罪嫌疑人的脸部轮廓模糊不清,好像隔着浓雾在嘲笑我。未知者身上散发出奇异的力量,不停地来扰乱我的思路,可我根本就不知道这种力量到底是什么。

我平定心绪,握笔坐在画簿前,希望能画出心中所感,然而每次画出的线条都不合心意。目击者对我的拼图也同样表示不满。遇到这种情况,我只能放下炭笔。如果硬要知难而进,就会像立体派画家的作品那样,各个部分互相碰撞、跌落,最后出现的将会是一张乏味无聊的脸。如果让我盯着自己的画像看,一定会有五官扭曲错位的感觉。

蒙太奇拼图的工作没有任何进展,侦查行动也同样是在原地踏步。被上级督促的警察们表面看上去十分焦虑,但是,我知道其实他们心中很是不以为然,因为他们侦破过太多的无头案。即便如此,我还是以寻找救命稻草般的心情希望他们尽快掌握犯罪嫌疑人的大致情形。只有这样,我的工作才能找到明确的方向。

然而,靠问讯侦查来办案的警方也寄希望于我能拿出些成果来。如此一来,在我和警察之间,一种不信任感暗自萌生。换句话说,我们的合作体制出现了问题。有时候我对他们那种无能且安逸的态度感到不满,他们也对我的能力流露出怀疑的神色。迄今为止,只要我对自己的蒙太奇画像感到不自信,就从来不会拿给李高武他们看。警官们非常了解我的固执,倒也不会轻易刨根问底。

情况就是这样,不管我怎么研究现场照片,一次不落地参加刑警们接二连三召开的刑侦会议,与他们进行长久的、琐碎的对话,和目击者们推心置腹甚至大动感情地交流,也找不到任何突破口。这些老套的方式都不起作用。也难怪,目击者本身也有问题。起初,他们信心十足,两眼放光,可一旦让他们具体描述犯罪嫌疑人的长相和衣着时,脸上就会浮现出一副困惑的表情。然后他们几乎毫无例外地口吃了起来,前言不搭后语。即便是近距离目睹过犯罪嫌疑人的目击者,也因心情起伏不定而难以进行细致的描述。

当然,我也不是不知道,真正的问题在于我自己。其实我早就料到会遭遇这样的情形。在此之前,一种感觉总是萦绕在心头,仿佛时刻都在脚踩钢丝,足踏薄冰。现在直觉突然冻僵了,宛若铁板般坚硬;又宛若一个干涸见底的湖泊。大脑却在急速地运转着,分析的利刃突然闪烁着暴躁的光芒。

尽管如此,我知道现在不是放弃的时候,由于内心的不安与疑虑,我对这份工作丧失了信心,但是,我不甘心就这样戛然而止。对于我所遇到的困难,最应该负责的,也许不是我自己。

一想到这儿,我猛地站起来跑到了公安专属医学院地下停尸间。我不喜欢那里,因为看到尸体会妨碍我画像。也许是因为蒙太奇拼图里的脸庞会让我联想到尸体,我曾下定决心只要不到最糟糕的时候,决不去地下停尸间。市公安局专属医学院鉴定技术科离公安分局不远,地下停尸间于我而言无异于一处禁地。那里我只去过一次,当时与其说是为了看尸体,不如说是想炫耀一下自己的勤奋与冒险精神。然而,那次的经历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以致后来使我长期饱受折磨。

停尸间鉴定技术科的法医看到我时,一脸惊讶,他知道我不喜欢这地方。我吞吞吐吐地说出了苦衷,然后说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将不惜使用一切手段。

同往常一样,法医面部表情僵冷,见到我还特意挤出了一丝微笑。我之所以不想踏进停尸间,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厌恶法医那僵尸似的微笑。法医说:稀客,稀客。近来做的还行啊?刚才看到你开门进来的样子,我想你一定是给逼上梁山了。那……咱们就开始吧。你的工作和我的工作正好相反,你是合成,我是分解。你觉得谁更能耐呢?

法医瞧着尸体保管箱上的标签,依次推出了三具尸体,继续说道:对于这些被分解的尸体,我没有什么可做的。从现在就将他们交给你了,喏,看看吧,这些赤裸的尸身,四肢张开,意味着什么?在这个人们热衷于谈论身体的时代,你不觉得他们就是肉体的终点吗?据说,罪犯们擅长易容,神出鬼没,都能赶上王亚樵了。

法医或许是想表现得亲近些,一边说一边向我走过来,在几乎贴上我的时候才停住。那一瞬间,我即刻转身跑出了停尸间。不知为何,我觉得法医的話里充满了嘲讽、猥亵,他的身体散发着腐尸般的寒气。那些尸体的脸庞像是随意拼凑起来的、丑陋的蒙太奇。如果继续待在那里,我想,我会在活人和死人间遭遇不测。

在回公安分局的路上,我不由得睁大双眼,咬紧牙关,竭力想冷静下来弄清楚现状。我知道,想要从那些尸体里找到蛛丝马迹是毫无希望的。仔细思忖,这应该是十分单纯的案件。在移动的空间里发现了三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有许多目击证人,他们的证词颠三倒四,这就是全部线索。我不得不承认,由于这起单纯的案件,我的生活面临着一大危机……

当我在停尸间看到那些尸体时,不由得想起了弗兰西斯·培根的画。我猜想,培根之流的怪诞派画家们一定是从离奇的案件现场获得灵感的。他们痴迷于被损毁的尸体,究竟想复原人性的哪个部分呢?如果我对培根们的工作表示怀疑,那么,他们又会怎么评价我现在所做的事情呢?

走出停尸间,我不断问自己要不要放弃这份工作。这种想法过去也常常侵袭过我的大脑,然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认真、严肃。我不断考量,如果放弃了这份工作,我还能做好什么?还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如此专注?我寻不出答案。于是,我决定忍辱负重,重新回到工作上来。

目击者的证词还是互相抵牾,我的画笔更加迷乱。素描纸上的眼、鼻、口、耳开始纷争,为了站稳脚跟而互相推搡。有一天,当我呆呆地凝视着这些争着彰显个性,执着地要求自我空间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时,突然感觉到它们在微妙地触碰我的心。那些我已经忘记的儿时的精神创伤,或者说与眼鼻口耳相关的一个个丑陋的、残缺的记忆正在一点点苏醒过来。但是,当我努力从记忆中搜寻它们真切的踪迹时,脑海里又是一片空白。唯一确信的是,这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对我这次的创作起到了催化作用。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如此奇妙的感觉,简直难以置信。紧接着又产生了一种直觉,正如完不成蒙太奇素描是我的责任一样,我模糊地意识到,可能破案的线索就在我身上,也许我也得为这起案件负责。我隐隐觉得这三具尸体似乎想要向我传达一些信息。那些尸体仿佛在对我哀求、威胁、哄骗、劝诱着什么,让我深陷其中无法摆脱。我感到那里包含着人与人之间、人与物之间,所有正面的、负面的沟通方式。

从那时起,我便患上了一种原因不明的怪病。那些被弃置在角落的我开始悄然抬头。

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执着于想象犯罪嫌疑人的面孔,对我来说,那是和外界相连的唯一通道。我就像患有强迫症的办案警察,待在家里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歹徒的罪行。于是,我渐渐地脱离了现实,远离了围绕着我的活生生的世界。结果,与我相关的所有一切,甚至我的家庭、我的过去都日渐模糊。可我认为,这些都是为了增强直观与分析的能力而必须付出的代价。所以,我对于自己成为透明的存在,成为超越人性的某种特别的存在而暗自喜悦。

可是,现在封存在密室里的我的过去悄然抬头,开始刺激我的感官与意识。那些过去的记忆不够完整,我就像听陌生人的人生故事一样面对着我的过去。我不得不感到惊讶,所谓的过去和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的东西截然不同,以另一种面貌浮现了出来。过去的场景混乱不堪,一句话,我的过去是用各种杂乱的东西拼接而成的,不知不觉中就成了那副模样。

成年之后,我的人生里就不再有始终如一的东西,有时候甚至可以用变幻莫测、波涛汹涌来形容。在那混乱的记忆当中,有段时间我的异性关系非常复杂。仔细想想,与其说是复杂,不如说是无法专注于同一个男人。那些男人的面孔已经模糊不清,或者被遗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的童年是在省城东郊一片叫沙曼屯的地方度过的。那时候,沿海地区正在搞特区建设。父母亲都是经商的,他们忙得席不暇暖,病弱的我每天很早就昏昏入睡,很难见到父母的面。白天,我经常被许多人包围着。十个商人九个奸。也许就是从那时起,我就在人来人往的地方过着没有信赖、没有关爱的生活。在我幼小的头脑中,无数的人脸重叠着、交替着、消逝着……

现在,就在我迎来第35个生日的时候,我切实感到自己的人生和别人的人生拼接在了一起。也许我的身体慢慢发福的原因就在这里。

目前无论如何,我不能放弃蒙太奇画像师的工作。我没有回头路可走,也没脸回头,只能继续前行,继续作画。现在我不会遗弃任何一幅蒙太奇素描,将来也不会。那里有和我的人生、我的时间相关的一切细节。于我而言,那些蒙太奇素描就是“梵高的画像”,即使痛苦也要接受。这就是事实。

不知是福还是祸,第四起血案没有发生,也再没有死尸出现。搜查行动在原地打转儿。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情况丝毫没有转机,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案情陷入了迷宫。谋杀事件的轮廓十分鲜明,犯罪嫌疑人的面孔却越来越模糊。他自然地被埋入了案发现场的风景中,若隐若现地露出会心的微笑。

让人感到惊奇,甚至无奈的是,目击者的数量在增加。连环凶杀案陷入了迷宫的消息在电视上播出后,自称目击者的人接二连三地联系了南岗公安分局。这些与日俱增的目击者们反而妨碍了蒙太奇拼图的创作。两个目击者看到犯罪嫌疑人的时间只相隔十分钟,他们的证词却大相径庭。每当这时,在心底累积的怀疑就会痛苦地重生。

即便如此我也不能袖手旁观。我把自己的原则暂且搁在一边,根据目击者的证词开始动手作画,简直到了胡乱涂鸦的地步。当然,证人们对我的蒙太奇拼图很不满意,其他的目击者也使劲儿摇着头说根本不是这个样子。然而,我还是继续描绘犯罪嫌疑人的本来面目,明知不对劲儿也不停手。我就像一个邪恶的将军,为了让士兵们搅乱世界,不断地把他们赶入绝境直至胜利。于是,出现了一个罕见的场面,便衣警察不得不拿着许多张蒙太奇画像四处奔波。在他们手中,无数张他们自己也不相信的、没有对象的画像被揉皱、撕碎。

作为一个没有退路的人,我在勤奋作画的过程中,心理上的异常症状也开始恶化了。甚至在清醒的时候,我也经常陷入白日梦。在睁着双眼做梦的时候,映入我眼帘的所有人都有着鲜明的身体轮廓,却没有脸庞。在梦幻中,我一直马不停蹄地给那些人画上脸孔。其中有的脸居然跟我自己的脸惊人相似。也许因为这样,我觉得我自己过着合成式的生活。每时每刻我都感到烦闷难忍,有时候深受燥热症的煎熬。在那个过程中,我的身体就像洋葱一样被一层层地剥开。

我在做清醒梦的时候,还经历了甚为奇特的情景。我夢见自己的身体变得松松垮垮。在梦里,我家里的所有角落都积着血水,我看见的所有东西都是血格子、血框子。我将自己想象成21岁时的吉布森,被一名强壮的男子哄骗走进了自己的住所,对我实施了强奸。整整半个多小时,我被他死死地掐着脖子,差一点被憋死。完事后,我瘫在地上,喉咙和眼睛流血不止……

当我走在街上的时候,会碰到跟我长着一样鼻子的女人,跟我长着一样耳朵的男人,跟我长着一样嘴巴的狗,和跟我长着一样眼睛的猫。等我从迷梦中惊醒时,周围行走的都是被分解的各个部分。眉毛列队前行,无数的鼻子和耳朵成双成对地出现在街巷的拐角。脸庞和身体的各部分都在造反,市面秩序大乱。

就这样,我每天都强打着脆弱的、蒙眬的精神,跟上班一样去公安分局报到,也做好了随时去停尸间的打算。可这样做的结果使实际的世界变得不真实。我们公寓楼有轮流值班的两名管理员,比较年轻的那个管理员以诡异的眼神看着我,因为他知道我不怎么出门。

有一天,我看见那个年轻的管理员的脸颊和脖颈上,依稀有文身的印迹,那分明是用激光除掉文身后留下的痕迹。在那痕迹上,原来的文身开始蠕动,蹿出了皮肤,像盛开的玫瑰轻轻地摇曳着的花瓣。一切是那么真实,几乎都能闻到淡淡的花香。自那以后,我在路上或在其它地方,总能看到伪装成真相的虚像。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管理员的存在令我厌烦。每次那年轻的管理员看到我步入小区大门,就死死地盯着我,简直到了无理的地步。这当然让我很不爽,可他好像对我的反应毫不在意。有一次,那管理员正在跟卖花盆的老陈头聊天,一看到我走过来便猛地提高声音说:突然从房间里传出了木鱼声,那声音听着真像菩萨在放屁。你说菩萨能吃到什么好东西呢。所以啊,只能放闷屁。老陈头你懂我的意思么?我的意思是说不管是木鱼还是什么,其实那女人是橡皮鸭子屁事不顶……

年轻的管理员就这么对六十多岁的老陈头说着极不礼貌的粗话。我注意到老陈头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困惑的表情。我明白,管理员这么说是故意让我听的。那一瞬间,我感到了一种奇怪的亲切,夹杂着愤怒与轻蔑的奇妙的亲切。那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摇醒了我,让我一下子睁开了双眼,我醒悟到需要重新思考一下我目前的状况。

这时我对世上的所有事物,对我自己,对罪犯也感到了亲切。这种感觉让我震撼。我跟罪犯产生了共鸣,和罪犯合为一体。那一瞬间,在罪犯空空的脸上,毫厘不差地贴上了我的脸。同时,我也看透了自己,我才是被抹掉面孔的虚无的存在。我要先把松松垮垮的自己重新整合起来,我要找到自己的存在,克服不确定感,完成自我形象。我首先要画的,是我自己的蒙太奇素描。只有这样,我才能解决现在所面临的问题,才不至于被束之高阁。虽然还不太明朗,但现在我终于可以夸口,我找到了明确的方向!

我急切地想要改变自己。我决定让那种感觉成真,如果必要的话,我甚至可以蛮横地凭空创造出一个人物,把他变成犯罪嫌疑人。我还可以把周围的某个人指定为罪犯,画出他的蒙太奇素描,让他束手无策地落入我设置好的陷阱。若在平时,我会觉得这个想法十分荒唐,可现在却是如此合情合理。

我冲动地想把那个早就看不顺眼的公寓管理员假定为犯罪嫌疑人,捏造出他可能犯下的、或即将要犯下的罪行。我还想过,干脆就把他当做这起连环凶杀案的凶手,将他的蒙太奇画像交给李高武警官。在我的脑子里,管理员的身体逐渐缩小,最后只露出个头,像个不倒翁似的摇晃起来。

那一刻,一些从未有过或还未触及的想法猛地从脑海中一闪而过。我的这种变化,我的这些出格的想法,难道不就是连环杀人犯所期待的吗?犯罪嫌疑人会不会是针对我而策划了这起离奇的凶杀案呢?他是不是在向我挑衅呢?他是不是看穿了我内心长久以来的矛盾,从而使我陷入困境,最终让我尴尬地被清出公安分局呢?如果是这样,那就是他故意在目击者之间制造混乱。也许,他也是一个蒙太奇画像师,戏剧般重现自己所经历的苦恼,而让我来接受考验。也许那些僵尸只是暗示,他给我提的问题,就是三个暗示组成的一个谜语。他把别人的脸颊都毁损后,画上自己的神秘的蒙太奇素描,诱惑我去拼图。现在呈现到我面前的,是杀人犯亲手画的蒙太奇素描,是引诱目击者作证而画出的自己的蒙太奇画像。如果我画不出那幅蒙太奇素描,他会教唆我成为第四起案件的凶手。

大概这些想法都只不过是要命的妄想。这些妄想一旦占据了大脑,便开始生根发芽。我就像一个落水者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样倚赖着这些妄想。

自那以后,世界在我眼中变得不一样了。不论在哪里,我看到的人脸都差不多。有时候身体开始发威,埋没了脸孔。似乎只有把身体扒开、大卸八块,才能看到真正的脸颊。对我来说,保持客观性变得很困难,心中所有的警戒随之崩溃。每当我有所行动的时候,那些虚幻的蒙太奇画面便向我扑过来。总之,这个世界开始攻击我,所有的东西都在指责我,老百姓受到了惊吓、没有安全感好像是我的责任。

在这期间,目击者还有几个,他们好像终于等到了自己上场,在我面前跳起了圆舞曲……他们似乎在强迫我坦白,怂恿我承认在蒙太奇拼图工作上的无能和不道德,还有人逼我放弃这份工作,让我承认是犯罪嫌疑人的同伙。他们不断地在我背后低语:那些惨不忍睹的尸体就是你们灵魂的蒙太奇,我们所有人的内心都如此可怕地扭曲了,人们一定要看看这样的场景,一定要看看这丑陋的自画像。

但我不会就此退缩的。因为我已经变了,所以我用自己的方式去抵御、反驳。我以从未有过的悲愤的心情作好蒙太奇拼图后,像传单一样四处散发。不久之后,我散播的虚假的蒙太奇拼图像诱饵一样,吸引了新的证人上钩。

在我孤军奋斗的时候,我的周边也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我听李高武说,那剃了光头的女孩离家出走后销声匿迹,随后那名法医留下辞职信后也失踪了。不仅如此,有几个证人也失去联系不知去向。我和证人失去联系后去了趟南岗公安分局,在得知这些消息的时候,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水一样滑过我的脊梁。

几天后,那种不祥的预感变成了现实。那一天,我参加同学聚会回来得很晚,为了避免和管理员的眼神接触,我进了小区大门后径直朝大楼里走去。年轻的管理员在我身后似乎说着什么,我一点儿都不想听,头也不回地进了电梯。就在此时,管理员突然扒开了正在缓缓关闭的电梯门挤进来。他粗鲁地抱住我,用嘴唇蹭着我的脖颈,双手使劲地揉搓我高挺的乳房。

面对这种史无前例的举动,我浑身发软,没有了挣扎的力气,仿佛要被他烧灼的热浪熔化成一摊水……电梯终于升到了八楼。管理员嘴里呼出热气,在我耳边阴森森地威胁道:就在今天午夜,不要忘了啊。

我将管理员猛地推开跑出了电梯。当我回头的时候,管理员正直挺挺地站在电梯中央,毫无表情地看着我。电梯门缓缓地关上了。我用颤抖的手打开房门,走进房间,瘫坐在客厅的皮质沙发上。周围的时空似乎都扭曲了。我的乳房好像仍在跳动。刚才管理员粗鲁的刺激和威胁性的话语,让我的身心仿佛在骤然间惊醒——现在我终于弄清了事情的真相。

这起恐怖事件的中心就是我,事情都是因我而起。虽然我也不是没想过,这也许是害命妄想引起的另一种妄想。可这种醒悟太明确、太鲜明了。在扭曲的时空里,过去和现在都混淆了,但真相是很明显的。

是我指使年轻的管理员犯罪的。是管理员杀了削发少女、愚蠢的法医,还有一位目击者。虽然杀人者是管理员,但他是受到了我的指使。至今我也不清楚,我为什么要杀那三个人。可能是因为他们让我这个存在陷入了危机吧。回想一下,就算真是那样,我怎么会有杀他们的念头,又将那种欲望变成了事实呢?可再想想,我是不得已而为之,便对自己产生了强烈的怜悯。

我又清晰地记起了其它的事情:三个死者中,女孩是削发的;年轻男子的脖子上挂着贝壳装饰;老男人的旁边有一件血迹斑斑的白大褂。为什么我早没有想到呢?女孩的头朝北,年轻男子的头朝西南,老男人的头朝东南。我是故意叫管理员这么摆放尸体的。这一点在案发现场报告中也记载得很清楚。虽然他们各自在不同的地方被发现,但是,在我的脑海里已经把他们聚在了一起,他们的大腿正好拼成了六边形。他们的腿长差不多,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们才成了无辜的牺牲品,因为要拼出六边形需要六条长度相同的腿。可这个理由也不是很确切。

总之,以120度的角度劈开双腿,在不同地点被发现的三个被害人,现在,在我的脑海里脚贴着脚组成了一个六边形。那六边形自古以来是关押恶魔的封印,也是我自己的棺材。人类非要把自身一一解體了才过瘾,被恶魔附身的我需要一个由别人的尸体造就的棺材。其实,那六边形所具有的意义是无穷无尽的。那是一个神秘的未知人物的脸孔,同时,又是我自己的脸孔。我分明是想成为某个人画的,或是我自己画的蒙太奇素描的主人公。在管理员犯罪的时候,我就在那附近转悠,身上穿着跟管理员类似的衣服。那时候的我几乎处于梦游状态,后来管理员与我联手制造了许多目击者。

……我颤抖着坐了起来,用双手捂住了脸。对自己的怜悯之情再次涌来,乳房好似铅块般沉重。在六边形里有三个生殖器张开着,那是六边形连接外界的通道。原来我落入了由三个阴部构成的地狱里。我竟然又被这个世界侮辱了一番!我用双手堵住了嘴,嘴巴却嘟哝着。

但我答应给管理员什么好处了呢?金钱或者我的身体,再或是我的性命?会不会是我知道管理员犯了严重的罪行,威胁他要将他的蒙太奇画像交给警方呢?会不会是我在他面前撕掉了他的蒙太奇拼图了呢?他甘愿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到底是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无论如何真相大白了。如果真是这样,现在我就要亲自解决这件事了,那就是合成一张自己的蒙太奇画像。那六边形里的空白该由我来填满。既然年轻的管理员将他们都肢解了,我就将他们重新组合起来。当初我就是想把那三个人合成一下,画出我自己的蒙太奇素描。

有着人脸模样的六边形是我完成得最好的蒙太奇画像,是拼接而成的我的真实的人生。人生已无法恢复原状,也不知原状为何状了。如此人生让我感到愤怒,愤怒让我充满敌意,我正通过你们展现我的真面目。

我低头看了看表,离管理员说的子夜时分还剩下大约二十分钟。我画出了我和管理员的蒙太奇素描,扫描后制成图像文件发送到南岗公安分局24小时值班室。紧挨着的两张画像中的管理员和我显得十分般配。我习惯性地直接吞下三粒安眠药后平躺在沙发上。剩下的就是管理员的事情了。

在比较安逸的睡眠中我做起梦来。梦境中的时间已经过了子夜,客厅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出门乘着电梯来到楼下。公寓楼的门口聚集了很多人,其中就有李高武警官,他正在给管理员戴上手铐。停车场的路灯下笔直地站着削发女孩。直觉告诉我,她和李高武之间一定有某种阴谋或者暧昧关系。管理员则毫无表情地盯着我。李高武素来是那种板着面孔说笑话的人,此时脸上有了笑纹。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多亏了你发过来的蒙太奇画像,我们才抓到他。不要让老百姓以为我们这些警察都是饭桶!可……这又是什么?怎么一起给发过来了?

李高武拿出画着我的脸庞的合成图像,接着说:你可真幽默啊!就在这时,一本掉在地上的画册映入了我的眼帘。那正是我想做的画册,名为《分析与直观》。从那本画册的封皮中,爬出了一个个的人脸。我画的那些画像,我的怪诞之作,我生命的一部分都活了过来围绕着我。以公寓正门为圆点的空间开始旋转,这个移动体在我眼前千变万化,令我头晕目眩……

凌晨三点左右,我醒了过来,艰难地挪动着颤抖的四肢走出门,坐上电梯来到了楼下。正门那里什么人都没有,包括年轻的管理员。我沿着空空荡荡的大街走了出去。我感觉到,我已重生为另外一个人。在这个世界里,准确地还原现实不是不可能,而是毫无意义。在这里,我变成了一个肖像画家。幽蓝的天空中漂浮着人脸状的、好似断线的风筝或气球般的东西。他们在聊着对蒙太奇拼图的爱和恨。聊天结束的时候你们应该要画蒙太奇素描了。生活是混乱的,在混乱里编辑生活的本质才有价值。蒙太奇素描其实是和自我的虚像进行的顽强的争夺。可人类的肉体只为爱而存在。肉体是人类画出终极肖像画的画布。人们梦想蒙太奇拼图能够置换自己的面孔,能够复活所有的面孔,我要在那未来的梦中生活下去……

在不停歇的脚步中,从我溃烂的身体的缝隙中渗出了污秽的脓水,渐渐地它们变成了干净的血液和灿烂的光芒。我像是一个被斩首的殉教者,手里拎着我的脑袋,抱着我破碎的肢体,一步步地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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