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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

2018-01-18樊慕溪

北方文学 2018年35期
关键词:橘子阳台外公

樊慕溪

我印象中的外婆一直话不多。

狭小的屋子里摆放着几条藤椅,闷热黏稠的空气里升起鱼粉的味道,快要吃晚饭了。锅上的蒸汽蒸腾,蒸的昏黄的灯炮都显得模糊起来,线条忽长忽短,好像浮在鱼粉气味中的大团蒲公英。外婆和外公各执一把蒲扇,坐在餐桌两侧。餐桌上摆着一个鱼缸,游着一红一黑两条金鱼。

鱼粉好了,外婆把下颌微微抬起,让我把渔粉盛好上桌。继而指示我把鱼缸搬过来,放到她面前,她用筷子挑起一根粉条,一红一黑两条鱼吮着白粉的一边。而外婆和外公都不说话,只是沉默的看着。看着看着,外婆满是皱纹的脸上挤出了笑意。

那是外婆搬家的两个月前,一条红鱼,一条黑鱼,像外公和外婆,他们生活在狭小的老屋里,就像鱼生活在小小的缸里。基于这种联想,我把缸抱到外公外婆面前时,恍惚间,产生一种和这只鱼缸血肉相连的错觉。而在昏黄的灯光下,这间屋子从未显得如此破旧、如此狭小。看着的外公外婆,再看看缸里吮吸着粉条的两条鱼。那一瞬间,我以为外公外婆会一直住在这儿,一起安静地老死在这屋里。

外公和外婆住在这屋子,有四十年了。据说他俩年轻时都是非常烈性的人,红火而热辣。到了老时,却出奇的缄默起来。沉默而坚硬,令外人极少见到他们的柔软。而整个人出奇的干瘪下来,牙齿一颗颗脱落,身形越来越佝偻,眉目风化成纵横的山川,像立于岁月中的两颗石头。岁月如河流,生而为人,念力微薄,都被时代裹挟着流动,只有回眸才能看见老一代固执的剪影。他们用最老式的红木家具,睡最简易的藤床藤椅,灰色的石灰瓦片堆砌起最能遮风避雨的屋顶。

湖北多矿,这里又临着铜绿山,便有了冶钢厂。外公外婆俱是冶钢的职工。都说什么样的人住什么样的屋,这片楼便是冶钢公司的家属楼,与外公外婆同属于这时代落后的产物。夏日时,外公外婆常和我在阳台上看星星,吃着铜绿山批发票的冰棍,吹嘘着冶钢厂最华彩的岁月。可华彩岁月早已过去,只空留下岁月风干后尘灰的空壳。在一栋栋彩色楼房斑斓的包围下,这栋灰色的房子显得破旧而矮小,仿似钢筋水泥包裹着的怪物。

冶钢厂的职工早已搬走,这里作为廉租房住满了未婚同居的尘世男女。而在五年前,市政府决定把这片楼给拆了。每次晚上从他们那栋楼出去时,都可以看见亮着的灯一盏一盏消失,而外公和外婆的灯仍在固执的亮着。都走了?—都走了!想来我爱的人在这里居住了四十来年,心中便涌起难以言说的复杂感受——温暖而疼痛。胸中仿似烧着蜡炬的残灰,犹带着微弱的星点火光。

外婆听到了拆迁令。

外婆耍赖。

外婆说:我不走,死了也不走。

外婆中风了,外婆躺在暗影子里,外婆垮了。

医院里。惨淡的灯光亮到人心寒,空气中满是消毒水的味道。人在这里因疾病在交汇,因而每个人的脸上都死气沉沉。偶尔一群人一起走过,像一团冷腻游过的云,而我是其中孤独游走的鱼。乌泱泱的,压的人有些喘不过气。

推开外婆的病房,看见外公正执着她的手。她正冲着我笑。看到我手里提的橘子,忙招手让我过来。走近看,外婆的头发已经全白了,紧紧的贴在头皮上。脸上的皮紧紧的皱在一起,像一块被风干的橘子,显出筋络。我要帮外婆剥橘子,她抢过来,嗔怪的瞪了我一眼。在她心里,我永远是那个剥橘子会弄一手水的小孩子。

她用一只手捏住橘子,另一手颤巍巍的抠下去。第一下,并没有抠破。她实在太虚弱了。第二下、第三下……力度,没有掌握好,一双皮附着骨的手被橘子染了一手的橙色,全都是水。橘子,被剥破了大半个。在惨白的灯光下,看得清手上的筋络,我一下子没哭出来,其实外婆也是一只橘子,被时间风干了所有的汁液啊。

外婆冲我歉然一笑,把没被剥破的小半个桔子递给我,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我很想你。我每天都在想你。”在那一瞬间,我眼泪掉下来。她一直沉默不语,这是她中风后讲的第一句话。那时,我们才知道外婆的舌头因为中风而说话不清。

在那之后,一向坚持住在老屋的钉子户外公动摇了。他和妈和舅商量着住到拆迁房,因为还建楼有电梯,不用爬到五层楼。中风后的外婆爬楼很困难。

外婆常嘴硬的念叨:“我不走了,说啥也不走。”有时还会偷偷拉着我的袖子,把我拉到一旁,像个委屈的孩子:“哎—我不想走撒。”可她还是每日准备着离别的到来,好像她的委屈和嘴硬只是一种应急的娇嗔,用来抵抗暗朝汹涌的生活。她常常说漏嘴:“我要把那套碗带走。”那套青瓷小碗是她极珍爱的物事,年轻时赶庙会时买的,用了四十多年。我笑着逗她。:“准备好走啦?”她大惊,摆手:“不走,还是不走。”

于是我每次离去时,便想象着,倔强如她,坐在四楼的阶梯上,眼看着家在一层楼上,却因为没有了力气,动弹不得,对着自己的家,失声嚎啕的样子。

最后,外婆还是乖乖的走了,去了还建楼。

她把我迎入新房子,把我带到了一张老桌子前,桌子上放着很多照片。桌子跟照片都是从老屋里带过来,跟以前一样摆放。她拉着我的手,点一张照片:“这是你妈,七岁照的。”又点上一张:“你舅舅,没结婚时照的。”最后一张:“还记得不,这是你。”小时候外婆常带我认为这些照片,待长大了些,也习惯了看到那些摆在桌上的照片。可现在多年过去,外婆又带我将到这些照片前。我一手感觉到外婆掌心的温暖和粗糙,一手指尖感受到顺滑的微微涼意。闭目,几十年的光阴不过跟我隔了一层薄凉的玻璃。岁月,大抵就是这么回事吧。我想着,外婆大概是很怕的。她通过让我指认照片,来与自己的过去相连,来证实自己的存在和安全。

外婆把我拉走时,摸了好几下才关上灯,我偷偷把手放到开关上,心内了然,以前老屋的开关是上下关的,现在新房子的开关,是往左右关的.我也不习惯在新房子里上厕所 ,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感到分外拘束和拘谨,好像有人铐住了我的脚,只是会嗅到房间里独特的气味,那是外公外婆特有的气味,不是樟脑丸的香气,也不是洗发液的香气,这种气味只是淡淡的植在空气里。并没有熏入房子的根基。那一刻,我觉得,我、外公、外婆全都是这里的客人,我们沉默着,谁也不说话。

于是便想起了外婆对我的目送。老式的楼房阶梯向侧面凹起,金银花沿着楼梯爬上来。站在楼道间依稀可见外婆家的阳台,金银花像密密叠叠的双色帘幕。每次离去,都在金银两色中眺望阳台。金银花的清香中,隐约看见外婆立在阳台,目送我隐隐绰绰的远去。她撑着拐杖,风吹着她蓝色碎花的小衣,紧紧贴着她干瘪瘦削如木的躯体,一如她此时稀疏的白发紧紧贴着的头皮。她萧瑟如风中的一片叶子。外婆对我的目送,清香中潜着的悲辛,那是我今生今世永难忘记的风景。我记忆中的外婆只能在阳台,也只能在老房子里。那时我竟鬼使神差的想到杜牧之的好句子:落花犹似坠楼人。

老屋子里的藤椅,会一天天堆满了灰,结上蜘蛛网。老屋子里的小石榴树上,七年前被外婆放到盆子里搬回了家。它会一天天长大,根须有力的撑裂盆子,最后因为缺少土壤和水分而死亡。外婆和外公常和我在阳台上乘凉,但所有的故事都将被推土机铲平,化为空气中的尘埃。年轻时有诸多庇佑,青春啊,理想啊,爱情啊,这些庇佑如同盔甲。年岁渐长,岁月又将赐予的盔甲层层剥下,回归成一个赤条条的人,留下孩童般的本能和悲伤。

我忽然想起了,离婚后退休在家的舅要搬来外婆这里了。

而缸里的金鱼变成了三条。

沉默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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