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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岁的“碰瓷”少年

2018-01-18袁贻辰

中外文摘 2018年2期
关键词:碰瓷三轮车夫后脑勺

□ 袁贻辰

那一脚是父亲踹的。14岁的小金从正在行驶的三轮车上摔了下去,一头撞上了地。漆黑一片的隧道里,他抱着自己的头,哇哇地叫喊起来。

“疼,脑袋就像一坨面碎成了粉。”小金闭着眼向记者回忆。当时,他蜷缩在地上,看着父母围在自己身边,指指点点,又大声和一瘸一拐的三轮车夫嚷嚷。平日里在五金厂干脏活的父母气势汹汹,这些三轮车夫多是中老年残疾人,没有载客营运证,最怕的就是事故和报警。赔偿谈妥了,小金颤抖着站了起来。这一次“碰瓷”算是“成功”了。

这个14岁少年的腿、手臂、背和后脑勺留着结痂的新旧不一的痕迹。从去年8月到今年10月,小金卷进了父母策划的这门“生意”。这对从四川山区来到浙江务工的夫妻,带着一双儿女,奔波于浙江多地,一次次地强迫儿子在三轮车拐弯或快速行驶时摔出。

“小孩子摔了才可能骗到钱。”母亲文丽说。

直到被警方抓获时,他们已作案近20次,涉案金额上万元。

我又不是铁,怎么摔都摔不疼,你们真的把我当儿子、当人看吗?

路是坑坑洼洼的,小金没掌握好力度,整个身子扑了出去,皮破了,血和泥巴混在一起,他抱着身体大叫起来。这是父母教给他的,“没那么严重也要装那么严重,才能多要钱。”去年8月,小金第一次“碰瓷”,他们选择了离家不远的地方,讹了三轮车夫1000元。

他一点儿也不想参与碰瓷。可家里,妈妈对自己骂骂咧咧:“你不去的话就不要上学了,去学校把你的学费要回来。”妈妈也会哭着说:“家里饭都吃不起了,怎么办啊?”

当时只有13岁的男孩不吭声了。他从老家来到浙江后,随着父母换工作转学两次,新的教材和老师同学都让他感到陌生,成绩越来越差,数学甚至只考了几分。可他还是不愿意“碰瓷”,这个个头越蹿越高的少年很清楚,“‘碰瓷’是不对的”。父亲卢勇听到这话,冲上来甩手就是一个耳光。

卢勇是在媒体报道中认识了“碰瓷”两个字。类似的新闻一多,四十出头的他琢磨着,“碰瓷”的对象得是小孩或是老人,“容易得手”。他盯上了亲生儿子。“碰瓷”在他眼里是一门稳赚不赔的“生意”。儿子疼一疼不是大事,摔一次就能挣到几百上千元。

“‘碰瓷’来钱太容易,太快了。”文丽向记者坦承,没有任何工作能与之相比。

唯一会抗议的,是儿子。一次,这个只会默默抚摸伤口的少年爆发了,冲着父母大哭,“我又不是铁,怎么摔都摔不疼,你们真的把我当儿子、当人看吗?”没人理他。

“都是皮外伤,没什么问题的。”这个没念过书的农村女人向记者解释,“跳的时候我也会看前后有没有车。”

整个社会都在关爱残疾人,怎么会有人来害我们整我们啊

“真的烦死了。”学校是他最后的避难所,在那儿虽然听不太懂数学课,但有同学,没人打自己,更不用去想“碰瓷”的事情。现在,父母连最后这点儿空间也不给他了。

文丽在派出所承认,夫妻俩曾让小金跪在啤酒瓶和小板凳上,目的是为了让他低头服软。

有一次,在宁波“碰瓷”,小金摔下车后,有小儿麻痹症的三轮车夫陈烈鸣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后脑勺,把他送进医院。宁波市第二医院出具的诊断报告显示,小金枕骨骨折。他的后脑勺肿了一个大包。医生建议“留院观察”,59岁的陈烈鸣也慌了,生怕孩子落下病根。可孩子父母很淡定地说:“孩子的爷爷刚死了,我们着急要去奔丧。”

双方达成一次性赔偿协议,三轮车夫搭上了4000元。一旁的小金觉得“很悲哀”——将自己一手养大的爷爷,已去世好几年了。

就连骨折,也并非由这次摔伤引起。就在前不久,一次“碰瓷”的过程中,小金摔到了后脑勺,经诊断是枕骨骨折。小金还没来得及搞懂什么是枕骨,就听见父亲兴冲冲地跟母亲商量:“趁现在骨折,我们多做几次”。

“他们就没想过,后脑勺存在一定危险性,第二次再在这个部位受伤,可能有生命危险啊。”福明派出所所长林烜说到这事儿一直愤怒。

愤怒的不止是他。一个多月后,坐在派出所里的三轮车夫陈烈鸣眼睛通红,老人提高了音量向记者说:“整个社会都在关爱残疾人,怎么会有人来害我们,整我们啊!”他开了十多年三轮车,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成为被“碰瓷”的对象,“‘碰瓷’不都是碰那些有钱人吗?我们能有多少钱啊?有钱人会这个年纪来开三轮车吗?”

已步入花甲之年的陈毛头也是受害者之一,这个有腿疾的三轮车夫当初被骗时也疑心过,可转头一想,“这父母总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摔下车吧?”他六十好几了,儿子的婚房一直没有着落,自己早出晚归地载客挣钱。3个月前,当孩子倒在地上时,他吓得“发抖”,不停地求这对父母不要报警。这个吃低保的老人甚至不敢去想,如果报警罚没了三轮车,不识字还残疾的自己“还能做什么”。小金父母被抓后,这个被讹了3600元的老人赶到派出所,告诉民警:“这样的人不配为人父母,要让他们脑子洗干净了再出来。”

什么是这个家庭真正的灾难?

眼看着父母开口要价从1000元飙升到8000元,“碰瓷”的次数也从一个月一两次变成了每周一次。一个念头再也压不住了,“跑!”那是小金10多年来最大胆的决定——趁父母休息,偷出了户口簿和930元钱,一路飞奔逃出了家门,最后坐大巴回到了宜宾老家。最终父母还是找到了他。

卢勇向记者坚称,儿子“做了太多坏事”,四处打架偷盗,甚至找人殴打自己,儿子是因为在学校惹了麻烦才跑回老家。文丽的态度更直接,她毫不避讳地告诉记者,“这个家落到今天的地步都是因为小金。”她视自己的亲生儿子为家庭的“灾难”。儿子和小女儿相比,学习差、四处惹事,还总被学校开除,让他们“不得不求人送礼”,更让这个家“经济落入困难”。

学校政教处主任陈老师向记者证实,小金在学校表现良好,除了学习成绩较差,并未出现打架、偷盗等行为,学校也从未开除过孩子,更没有向小金父母收取任何额外费用。所以,在一次审讯中,听到卢勇辩解,“碰瓷”的想法是孩子提出来的,自己今天“就是替他顶罪”时,办案警官刘名府愤怒了,“如果不是穿着这身警服,我真想冲过去揍他。”

蒋老师不仅担任小金班级的语文老师,也是学校主管德育的副校长。这个从教20余年的老师认为,小金的父母“根本没有正视自己的问题”。在他看来,这个孩子根本不是家庭的灾难。“父母在家庭教育的失职才是这个家庭真正的灾难。”在这所以打工子弟为主的学校里,他需要面对的,是一些“认为孩子只需要吃饱穿暖就可以”的家长。

小金至今记得,父亲被押送上警车前留给他一句话:“一定不要说实话。”

如今,小金和妹妹在学校寄宿。小金的态度自始至终都很坚决,“不想和父母再一起生活了。”警官林煊从未开口相劝,这个老警察曾检查过孩子身上的伤,背部、手臂、腿部、后脑勺,浑身上下就没几处看不见伤口的地方。他惊呆了。

小金说,自己最大的心愿就是“回老家”。他想得很远。他说,如果以后自己有了孩子,“我要让他学好,做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让他像我爸爸妈妈那样做坏事,一定不能做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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