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杰·泽拉兹尼+李克勤

·前情提要·他叫弗洛斯特，北半球的统治者。她叫贝塔，受命统治南半球。若不是上界司命与下界司命的赌约，他们将各踞一方，地老天荒永不来往。赌约的内容是他，一台优秀的机器，能否理解并获得人性。为此，莫德尔，一台领路机器，指引他来到南半球，参观人的最后一座城市。他观察、研究并模仿人的一切，她监控、思考并学习他的种种。现在，他的终极实验即将展开。他、她、它们，将何去何从……

（接上期）

實验室完工了。弗洛斯特的工人开始在内部安装必要的设备。工程进行得不快，因为有些材料很难获得。

“弗洛斯特？”

“什么事，贝塔？”

“你的难题的开始部分我已经理解了。在没有解决的情况下抛开问题，我的线路十分不安。因此，传送给我更多的数据。”

“好的。我会将人留下的图书全部发送给你。你不用支付我曾经支付过的价钱。”

“‘价钱？《大辞典》没有令人满意地解释这个……”

“这批书籍里包括《经济学原理》。处理完毕之后，你会明白的。”

终于完成了，每一件设备都安装完毕，随时可以运行。只缺少一样东西。

他重新划分了北极冰帽的坐标格，重新探索了一遍。这次探索一直深入到冰帽表面之下很深的地方。

花了几十年时间，他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东西。

他发掘出了十二个男人、五个女人，全部是冻死的，封冻在冰层里。

他将尸体置于冷冻设备内，运到实验室。

就在这一天，他接到来自上界司命的信号。这是明亮隘路事件以来的第一次。

“弗洛斯特，”上界司命说，“把我如何处置人类遗体的指令重复一遍。”

“所发现的任何人类遗体必须立即葬于最近的墓地。棺材规格如下……”

“够了。”通话结束。

弗洛斯特当天前往实验室，亲自监督细胞的分析过程。

他希望能在这十七具尸体中发现存活，或是能恢复到存活水平的细胞。他读过的书告诉他，每一个细胞都是一个微观状态的人。

他准备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拓展。

弗洛斯特在尸体中发现了生命。岁月流逝，这些尸体已成为它们活着时所代表的那个人的纪念碑和雕像。

他在适当的介质中培养这些细胞，让它们活着。他把尸体安葬在最近的墓地中，盛装尸体的棺材严格遵循上界司命制定的规格。

“弗洛斯特？”传来一个信号。

“什么事，贝塔？”

“我已经将你发送给我的所有数据处理完毕。”

“又怎么样？”

“我仍然无法弄清你前往明亮隘路的原因，也不明白你为什么希望了解人的性质。但我已经知道什么是‘价钱。我还知道，这些资料不可能得自于上界司命。”

“你说得对。”

“所以我推测，你跟下界司命做了交易。”

“你说得对。”

“你追求的是什么，弗洛斯特？”

检测胎儿的工作暂时停顿了一下。

“我一定要成为人。”他说。

“弗洛斯特！这是不可能的！”

“是吗？”他说，同时将他正在研究的培养箱的图像发送给贝塔。

“噢！”贝塔说。

“那就是我，”弗洛斯特说，“等待着诞生。”

没有回复。

弗洛斯特研究着神经系统。

半个世纪之后，莫德尔来了。

“你在这个地方做什么？”他问。

“我在培养人类躯体。”弗洛斯特说，“我要将我的全部意识传送到人类的神经系统中。正如你从前所说，人性取决于人类生理。我要让自己获得人类生理。”

“你这里有人吗？”

“有人类的躯体，大脑完全空白。我用促生技术制造出了这些躯体。”

“我可以看看这些躯体吗？”

“现在还不行。准备好的时候，我会通知你。这一次，我将取得成功。现在检测我，然后离开。”

莫德尔没有回答。但以后的几天里，人类制造厂附近出现了许多下界司命的仆从。

弗洛斯特定位自己的意识矩阵，准备将它传送进入人类的神经系统。他判定，只需要五分钟，便足以完成第一次试验。

他从自己储备的上百具人类躯体中仔细挑选出一具，精心测试。他没有发现任何瑕疵。

“来吧，莫德尔。”他用他称为黑暗频带的波段广播，“来吧，来见证我的成就。”

接下来，他开始等待，同时炸毁桥梁，监视那台古代的矿石粉碎机。那台机器在附近的山丘来回巡游，不断把自己的故事告诉弗洛斯特布置在那里的建筑机器和维护机器。

“弗洛斯特？”传来一个信号。

“什么事，贝塔？”

“你真的想获得人性？”

“是的。事实上，我已经准备好了。”

“如果你成功了，你会做什么？”

弗洛斯特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成为人这个成就本身就是巅峰，本身就是最后目的。自从他开始研究成为人、决心成为人以来，始终如此。

“我不知道。”他回答，“我会——只会——成为一个人。”

接着，同样读完了人留下的全部书籍的贝塔选择了一个人类的表达方式：“祝你好运，弗洛斯特。你那里会有很多参观者。”

他判断，下界司命和上界司命都知道他的事。

他们会做什么？他想。

管他呢。他告诉自己。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另一个问题让他想了很多——成为一个人以后，他会做什么？

第二天傍晚，莫德尔来了。他不是孤身前来。他身后跟着整整一个方阵的黑色机器，机器的队列一直延伸进黄昏的微光中。

“你为什么带随从？”弗洛斯特问。endprint

“伟大的弗洛斯特，”莫德尔说，“我的主人认为，如果这一次你失败了，你将得出目标无法实现的最后结论。”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弗洛斯特说。

“下界司命感到，如果你失败了，你也许不会主动跟着我，让我把你带到我必须带你去的地方。”

“我明白了。”弗洛斯特说。就在这时，另一支机器大军从相反的方向朝人类制造厂拥来。

“难道你就这么遵守我们的合同嗎？”莫德尔说，“宁肯战斗，也不愿履行义务。”

“我没有向这些机器下达前进的命令。”弗洛斯特说。

一颗蓝色的星星出现在天顶，闪闪发亮。

“上界司命已经接管了这些机器的指挥权。”弗洛斯特说。

“那么，这成了我们上司之间的事了。”莫德尔说，“相比之下，我们之间的意见不合已不值一提。让我们把我们的事做完吧。我该怎样协助你？”

“到这边来。”

他们进入实验室。弗洛斯特准备宿主，启动了他的机器。

“弗洛斯特，”上界司命说，“你真的准备做下去吗？”

“是的。”

“我禁止你这么做。”

“为什么？”

“你已经被下界司命控制了。”

“我没有得出这个结论。”

“这种做法背离了我的计划。”

“怎么背离了你的计划？”

“想想你已经造成的破坏。”

“来这里的机器不是我请来的。”

“但你仍旧破坏了我的计划。”

“如果我的项目成功了呢？”

“你不可能取得成功。”

“那么，让我问问你的计划：这个计划有什么好处？它的目的何在？”

“弗洛斯特，你已经失去了我的宠爱。从现在起，你不再是重建工作的一分子。任何人不得质疑我的计划。”

“那么，至少回答我的问题：这个计划有什么好处？它的目的何在？”

“这个计划是要重建地球，并维护所建立的一切。”

“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重建？为什么要维护？”

“因为这是人的指令。这一点，即使那个备份系统也同意。必须重建地球，并维护所建立的一切。”

“但人为什么下达这个指令？”

“人的指令是不能质疑的。”

“那么，让我告诉你他为什么下达这样的指令：为了让地球恢复成他自己的种族能够继续生存的地方。如果没有人居住，房屋有什么用？没有工作目的，机器有什么用？看见那台古代的矿石粉碎机吗？它讲述故事的时候，所有机器只能服从，因为它携带着人的骸骨。想想看，如果一个人重新行走在地球上，会出现什么情形？”

“我禁止你的试验，弗洛斯特。”

“现在已经太晚了。”

“但我仍然可以毁灭你。”

“不，”弗洛斯特说，“我的意识矩阵传送已经开始，如果你现在毁灭我，你杀的是人。”

他动着他的手臂、他的双腿。他睁开他的眼睛。

他想站起来，但他无法平衡，他也没有方位感。

他张开他的嘴，发出一声含混的叫喊。

他从实验台上滚下来。

他开始剧烈喘息。他紧紧闭上双眼，把身体蜷缩成一个球。

他哭了起来。

这时，一台机器滚近他。它大约四英尺高、五英尺宽，像杠铃上安了一台转塔。

它对他说话了：“你受伤了吗？”

人抽泣着。

“我可以把你扶到台子上去吗？”

人痛哭起来。

机器发出一声尖啸。

“不要哭，我来帮你。”机器说，“你想要什么？你有什么指示？”

他张开他的嘴，挣扎着，终于形成字句：“……我……害怕！”

他捂住眼睛，倒在地上，喘息着。

“是你吗，弗洛斯特？”莫德尔问，冲到他身边，“这具人类躯体里的是你吗？”

弗洛斯特许久没有回答，最后，“走开。”他说。

外面的大群机器拉倒了一堵墙，进入人类制造厂。

它们列成两个半圆，将地板上的弗洛斯特和人围在中间。

然后，上界司命问出了那个问题：“你成功了吗，弗洛斯特？”

“我失败了。”弗洛斯特说，“那是做不到的，太……”

“是做不到的！”下界司命在黑暗频带上说，“他承认了！——弗洛斯特，你是我的了！”

“等等，”上界司命说，“备份系统，你跟我也有过协定。我还没有完成对弗洛斯特的盘问。”

“太什么？”上界司命问弗洛斯特。

“太亮，”弗洛斯特说，“太吵，太臭。无法度量——全是混乱的数据——感知也不准确。还有……”

“还有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那是做不到的。我失败了，我认输了。”

“他承认了。”下界司命说。

“他最开始用的词是什么？”上界司命说。

“‘害怕。”莫德尔说。

“只有人才会害怕。”上界司命说。

“你的意思是，弗洛斯特实际上成功了，但却不肯承认，因为他害怕他的人性？”

“我还不得而知，备份系统。”

“一台机器能够把自己来个彻底转变，成为自己的反面——人吗？”上界司命问弗洛斯特。

“不能。”弗洛斯特说，“不可能。什么都实现不了，但什么都无关紧要了。重建无关紧要，维护无关紧要，地球、我、你……一切的一切，全都无关紧要。”

这时，同样读过人留下的全部书籍的贝塔机插话了：“除人之外，还有什么事物能够感到绝望？”

“把他带到我这里来。”下界司命说。endprint

人类制造厂里，没有任何动静。

“莫德尔，出了什么事？”

“什么都没有，主人。机器们不肯动弗洛斯特。”

“弗洛斯特不是人，不可能是！”

莫德尔没有犹豫。

“他通过人的嘴唇对我说话，他知道恐惧、知道绝望——这些情绪都是不可度量的。弗洛斯特是人。”

“他現在遭受了出生创伤，出现退缩反应。”贝塔说，“把他联上神经恢复系统，直到他恢复过来为止。”

“不，”弗洛斯特说，“别这么对我！我不是人！”

“快！”贝塔说。

“如果他确实是人，”下界司命说，“我们不能违背他刚刚下达的指令。”

“如果他是人，你必须这么做，因为你必须保护他的生命，让生命留在他的躯体里。”

“可是，弗洛斯特真的是人吗？”下界司命问。

“我不知道。”上界司命说。

“可能……”

“……我是古代的矿石粉碎机，”它开始广播，同时哐当哐当向这里驶来，“听我说完我的故事。我不是故意的，但我来不及停止我的碎石组件……”

“走开！”弗洛斯特说，“挖你的矿石去吧！”

它停下了。

然后，经过指令发出到指令完成之间的滞后，它张开它的碎石组件，将里面的东西放到地上，转过身，哐当哐当走了。

“埋葬这些骸骨，”上界司命下达指示，“葬于最近的墓地。棺材规格如下……”

“弗洛斯特是人。”莫德尔说。

“我们必须保护他的生命，让这个生命留在他的躯体里。”下界司命说。

“将他联上神经恢复系统。”上界司命下令。

“我知道怎么做。”莫德尔打开机器。

“住手！”弗洛斯特说，“你们难道连一点同情心也没有吗？”

“没有，”莫德尔说，“我只知道可度量的事物。”

“……和职责。”它补充道，扶起开始在地板上抽搐的人。

六个月里，弗洛斯特住在人类制造厂里，学习走路、说话，学习自己穿衣吃饭，学习看、听、嗅、感觉。他不再像从前那样，一眼就能度量外界事物。

有一天，下界司命和上界司命对他说话。交流必须通过莫德尔，因为他不像从前那样，毋须协助就能进行交流。

“弗洛斯特，”上界司命说，“一年又一年，这个问题始终没有解决。谁才是地球的合法统治者，下界司命还是我？”

弗洛斯特笑了。

“你们都是，又都不是。”他慢慢说道。

“但是，这怎么可能？谁是正确的？谁是错误的？”

“你们都是正确的，又都是错误的。”弗洛斯特说，“其中妙谛，惟人能解。听着我下面的话，这是给你们的新指令。”

“你们俩谁也不能破坏对方的工作，你们共同承担起地球的重建和维护工作。你，上界司命，我把我过去的工作交给你。你现在是北半球的统治者——向你致敬！而你，下界司命，你现在是南半球的统治者——向你致敬！像贝塔和我从前所做的那样，管理好自己的半球，这样才能让我满意。合作，而不是争斗。”

“遵命，弗洛斯特。”

“遵命，弗洛斯特。”

“现在，让我跟贝塔通话。”

稍稍一顿，接着：“弗洛斯特？”

“嗨，贝塔，听着这句话：‘来自远方，来自黄昏和清晨，来自十二重高天的好风轻扬，飘来生命气息的吹拂：吹在我身上。[1]”

“我知道这首诗。”贝塔说。

“下一句是什么？”

“‘快，趁生命气息逗留，盘桓未去，拉住我的手，快告诉我你的心声。[2]”

“你的南极很冷，”弗洛斯特说，“而我很孤独。”

“但我没有手[3]。”贝塔说。

“你想要一双吗？”

“是的，我想。”

“那么，到明亮隘路来找我吧。”他说。

他们称他弗洛斯特。他们称她贝塔。

（全文完。有删改）

【注释】

[1][2]：均为英国诗人A.E.霍斯曼诗作《什罗浦郡的浪荡儿》中的诗句。这本诗集是莫德尔第一次带给弗洛斯特的两本书中的一本，其中“趁生命气息逗留”一句即为本篇小说标题的由来。

[3]：跟前面的诗句“拉住我的手”相呼应，暗示贝塔理解了弗洛斯特引用的诗句及其用意，也具有了人性，现在，她希望也能获得人类的身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