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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林城的中国女人(连载1)

2018-01-17孟悟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8年1期

孟悟

一、梦想总统是我孙子

1

美国A州的Fruithurst,顾名思义,是果树成林的地方。华人把它翻译成“果林城”。果林城的街头,果树见不了几棵,到处都是参天垂地的橡树,橡树上挂满了西班牙莫斯(Spanish Moss),如长长的白发飘来荡去,那是美国南方特有的景致,因为西班牙莫斯只能在暖湿的南方根繁叶茂。历史的端庄大气沉淀在果林城的一砖一瓦里,那些典雅华美的建筑老楼,充满了柔媚温婉的南方风情,各有各的性格,让人看一眼就能记住。城市离阿巴拉契亚山不远,离大西洋也不远,明亮爽朗中也包糅了暧昧的潮湿。果林城曾经繁荣过,那还是殖民时代,一船一船的木材、烟草、棉花、食糖、毛皮……运到了英国,而运回来的船上载着钢琴、珠宝、威士忌、化妆品、枪支弹药。三百多年的时光沧桑,从热闹喧嚣到安静婉约,果林城像一位见过世面、经历沉浮的贵妇,散发出迷人的气息,优雅的魅力。

李香站在纪念碑下,看见红底蓝色十字叉的南方战旗,高傲地飘扬在蓝天之下,似乎在召唤各种娇艳的花儿,一波接一波地开,从一月开到十二月,花浪缤纷朝她涌来。

她是在纪念碑下邂逅的艾瑞克,她未来的丈夫。艾瑞克告诉她,纪念碑是纪念南北战争时期南方的勇士,为捍卫南方的权利而战,虽败犹荣。北方虽然胜利了,但是勇士的名字与日月山河同在。那一刻,李香感动于这个国家的包容和民主,没有成王败寇的羁绊和耻辱。

李香与艾瑞克相识的时候,已经拿到图书馆专业的硕士,在当地一家图书馆就职,那个细雨缠绵的春天,艾瑞克约她去看艺术展,两人都热爱油画和雕塑,对当日作品的看法也是英雄所见略同,于是便有了继续发展的激情。

两年后的春天,李香披上了婚纱。朋友们认为婚姻这场交易,李香算是赚了,李香相貌又平又淡,挣钱也不算多,靠自己拿绿卡确实有点悬。老公是美国人,身份算是搞定了,职业是电脑程序员,工资低不了,再看外貌,基本上可以纳入帅哥的档次,年龄还比她小两岁。众人议论纷纷,都觉得她运气奇好,敲定了一桩好买卖。

同样是嫁老美,兰欢似乎不如李香前景好。那男人比她大十二岁,离了婚,据说还拖个小孩。那男人最大的亮点是职业,州政府司法厅的律师,工作稳定,收入丰厚。两个人在婚前都把恋人带去见了曹丽华,只要丽华姐一点头,这事就算成了。

这曹丽华,在当地华人圈颇有影响力,曾当过两届华人协会的主席,说一不二。她似乎更担心李香:“你家的那个人看起来桀骜不逊,又不修边幅,牛仔裤那么大的洞。”李香忙说:“艾瑞克跟我一样,最初都是学绘画的,他的父母离婚后,各自有了新生活,无法继续支持他的艺术事业,他只好在社区大学混了张计算机编程证书,先解决生存问题。”丽华姐本想说,搞艺术的人都有那么些神经兮兮,但是看李香含情脉脉,一脸幸福的模样,只能把扎人耳朵的话又吞了回去。

一转身桃花又红了,一回头芭蕉又绿了,春去夏来,李香后院的花果疯长,苦瓜越爬越高,穿过竹架子直接攀到一棵樱桃树上,她的后院就是这么疯狂,最初就没有好好设计过,由着自己的性子,喜欢吃樱桃就种樱桃树,喜欢吃柿子就种柿子树,那天丽华姐来看李香,看见她的院子真是一片奇葩,西红柿搭在玫瑰花枝上,空心菜长在牡丹花下,丝瓜爬上了桃子树,南瓜跟西瓜、哈密瓜、西葫芦瓜缠绵混在一起后,结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果子。丽华姐说:“你怎么搞出满院子的混血瓜果来,好吃吗?你看兰欢家的院子,花是花,果是果,规划得干净漂亮,有小桥流水,还有曲径通幽,连菜园子都是用漂亮的石头垒建的。”

李香哼道:“我怎么能同兰欢比?人家老公把什么都安排好了。”

丽华姐脸上的肌肉硬了,也警觉了,她立刻问:“艾瑞克不好吗?”

2

艾瑞克总是与众不同,连上班的作息制度也有几分怪异。他跟眾人无法踩到一个节奏点,晚上七点才去公司,第二天凌晨离开公司。

丽华姐说:“搞电脑的人跟艺术家差不多,喜欢日夜颠倒的工作方式。”李香说:“老板理解他,只要能完成任务,给公司创造效益,才不管是跟太阳一起工作,还是跟星星月亮一起行动。”

艾瑞克夜出昼归,让李香比较受罪,所有的家务活全堆在她的身上,女儿依吟刚满五岁,她下了班就往幼儿园奔。丽华姐总是说:“你又是工作又管孩子,累得下来吗?干脆把职辞了,或者把全职(Full time)变成半职(Part Time)。”

李香的回答有些驴唇不对马嘴:“我不求他年薪多高,只要稳定,稳定就能压倒一起,稳定了我才敢当全职妈妈。”

艾瑞克喜欢深夜上班。他曾经告诉李香,夜里无人,四周静寂一片,没有人来打扰他。他头脑清晰,精力旺盛,白日搞不定的技术问题都能迎刃而解。李香问他:“整栋楼里就你一个人,你不怕鬼吗?”他说:“鬼有什么好怕的,鬼又不害你。”好几次,艾瑞克听见楼下的厨房传来诡异的声音,有脚步的声音,有喝水的声音,有开冰箱的声音,还有蛋子球落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声音。他以为是几个同事也在加班,便兴匆匆下楼,他自言自语:“奇怪啊,如果有人,怎么没有灯光?”他顺手扭亮了灯,推开厨房的门,什么人都没有,搞什么鬼?

李香听得毛骨悚然,他倒不以为然,深夜时分,他居高临下,从窗外看到各种诡异的现象,跟鬼无关,都是人干的。两三个毛贼,撬门进了一家餐馆的厨房,从里面偷搬了几个箱子,估计那箱子装的不是鱼肉就是牛肉;马路上跑着一辆车,开得摇摇晃晃,司机多半喝醉了酒,撞歪了路边的车。更奇的是,那夜他看见一黑一白两部车,同时停在大树下,一男一女从车上出来,紧紧抱在一起,估计是偷情的已婚男女,在深夜寻找婚外的刺激;也有可能是未成年的少男少女,趁父母熟睡时把车开出来幽会。除了人,他还见过两只狐狸,一大一小,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深夜无人的小街上悠然走过,似乎没有察觉潜伏的威胁。夜色是温柔的,也是狰狞的,教堂尖塔的暗影,同地上橡树的影子纠缠在一起,凌乱、无序、荒凉,散发出忧郁的寒意。endprint

深夜的世界,荒寂而怪诞,没有喧嚣的景象,跟白日的世界截然不同,也只有深夜工作的人才能领略。蓦然之间,一道星光悠然滑过,灵感突然拥抱了艾瑞克,他决定以“深夜世界”为主题,创作一部油画作品。

“他天天待在地下室涂鸦,什么也不管,工作也干得乱七八糟,上个月老板把他炒了,他居然不声不响,宠辱不惊的样子,继续淡定画画,要不是我问他怎么不去上班,他还不告诉我真相,已经是个丢了饭碗的人!”李香在电话里对丽华姐诉苦:“你说我该怎么办?”

按照李香的计划,他们正准备买房,李香的要求并不高,30万美元的房子,半旧不新的两层楼,但是校区好,华人买房子,最优先的因素是孩子的教育。艾瑞克在婚前就买了一栋五万美元的小房子,窗户是坏的,墙壁是破的,空调也是半死不活,他一个单身汉捯饬捯饬,简单装修一下,将就住进去也可以凑合。但是有了家,有了孩子,继续住在这样的房子,你让李香怎么有脸待客?

丽华姐对李香说:“既然丢了工作,那房子就应该暂停,你一个人的工资付房贷,太累!必须找他好好谈一下,要让他知道,男人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可他认定自己就是未来的莫奈,其作品必将震惊世界,流芳百世,他还希望我现在帮帮他,以后会让我过上荣华富贵的好日子。”

“荣华富贵的好日子?就算他百年之后作品会惊呆世界,跟你有什么关系,那时候你和他都变灰灰了,跟地上的尘土搅成一团。”丽华姐的态度很明朗:“我最不喜欢没有担当的男人,丢了工作没关系,扫地、洗碗,去给人家剪草、修房子都能养家,这个周末你们过来吃饭,我要跟艾瑞克好好聊聊。”

笑话!艾瑞克这个高贵无比的艺术家,未来世界的莫奈,能聆听丽华姐的谆谆教导?

龙井茶的幽香,小点心的甜香,一蓬蓬散荡在空气里。面对落地窗外的湖水和草地,丽华姐心旷神怡,一边饮茶一边对兰欢说:“你这环境住着就是舒服,华人圈子里像你过得这般悠闲精致的,也找不到几个。

兰欢淡然地笑道:“你知道我这个人,没什么追求,有吃有穿的生活就够了。”丽花摇头笑道:“温饱不是你的质量,你带着孩子一会儿伦敦,一会儿巴黎,而李香和她的孩子只能在网上看伦敦和巴黎。”兰欢即刻问:“李香还没搬家吗?孩子马上要读书了怎么办?”

丽华姐只是苦笑:“那个艾瑞克,多年前我就看不上他,吊儿郎当的样子,是过日子的吗?李香那时欢喜得很,夸他还没成家就买了房子,那房子前院有枇杷树,后院有桂花树,中秋时还做了一瓶子的桂花糖给我。”

兰欢说:“李香能干,喜欢种果树和蔬菜,前些年她还送我自己种的葡萄和西瓜。李香做的面简直是一绝,比开餐馆的水平还高。她丈夫是艺术家,艺术家跟常人是不一样。”

丽华姐为李香愤愤不平:“什么艺术家,比乞丐还不如,据说画了三个月的画,才卖了一百美元,你说在大街讨三个月也不止这个数吧,现在整个家是李香在扛,为了孩子怎么说也得换房子,想当年,老李刚工作,我还在读书,但是牙齿一咬,就把学区房搞定。”

兰欢赞道:“丽华姐和李大哥教子有方,一甩手就是两个藤娃,一个哈佛,一个普林斯顿,是我们大家学习的榜样。”

“哪里,哪里,我和老李从没想让孩子去爬藤(常春藤大学),希望很简单,只求他们大学毕业后,在社会上有立足的位置。如今个个成家立业,我也放心了。”丽华姐说着谦虚的话,但是眼睛里的骄傲藏都藏不住,比窗外太阳的光还亮。

兰欢知道,一些华人父母内敛含蓄,不爱张扬,嘴上说着客气温和的话,私下里还是希望孩子去拼去闯,给老爸老妈争下荣光,这一辈子都可以随时取出来享受。兰欢顺着丽华姐的话说:“我也不会逼女儿去爬藤,她目前在學芭蕾和钢琴,我也跟着一起学。小时候父母又穷又忙,没有精力培养我,也算是把童年的遗憾弥补了。”

丽华姐说:“我支持你,跟孩子一起学习艺术,也算是一种成长,有这个条件就应该享受。”丽华不知怎么又想起了李香,叹着气说:“可怜的她,小时候倒是学艺术的,现在连像样的房子都买不起。”

兰欢的眼睛泛起一抹隐约的笑:“风水轮流在转。”

3

住在又破又旧的小房子里,对李香而言,确实无颜见同胞姐妹,尽管有一院子的果树,但是果树在美国根本不值钱。她是个认命的人,只能面对现实,先走一步,再看下一步。

艾瑞克还算通情达理,李香跟他长谈后,他似乎明白了,让妻子一个人去扛家庭的大梁,显然没有尽男人的职责。他找到曾经的工作伙伴,希望给些项目让他回家做,他们知道他有电脑绘图的才艺。虽然收入不稳定,多少可以补贴家用,李香因焦虑过度而产生的失眠症,也离她渐渐远去。

但是李香依然拒绝参加华人的聚会,丽华姐家里的派对,她推了一次又一次,从春节一直推到中秋,反正中国传统的节日她都错过了,那些地道的美食她也错过了,什么烧卖、蛋挞、叉烧包、水晶虾饺、蜜枣粽子、冰皮月饼……虽然她想着也会流口水,但她无法面对那些五颜六色的眼神和表情。丽华姐在电话里问她:“你怎么不来啊,大家都在怀念你做的燃面和凉面。”

有时候她也扪心自问,是不是自己多想了,朋友见面,问了孩子问配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东兜西转,反正让她郁闷的场面她都回避,老美同事的Party她还是去,老美没有明里暗里的攀比和竞争,或者就是有,也不会波及她的心绪。很奇怪,华人不屑跟老美比?后来一个波兰同事告诉她,他们同胞圈子竞争可狠了,但跟外族比就没劲。

女儿依吟一天天长大了,这个漂亮的小仙女,比大人都要敏锐聪慧。她会问妈妈:“为什么不去丽华阿姨家的Party呢?”李香回答女儿:“有些人让我看着不舒服。”依吟说:“那我们就选没人的时候去丽华阿姨家。”

依吟理解母亲不想见兰欢阿姨。依吟在学校的课后项目(AfterSchool Program)里学小提琴,老师夸依吟天赋非凡,同时建议家长给女儿买一把好的小提琴。李香带女儿去琴行看琴,发现上档次的小提琴随便就是万多美元。依吟很懂事,看上了一把三千美元的琴,发现母亲面有难色,马上改口:“我看一眼就行了,真的不用买,学校的琴都是免费的。”偏偏这个时候,碰见兰欢也在陪女儿看琴,买一把两万五的琴就像在超市买半个南瓜,她还对李香说:“我女儿主修钢琴,小提琴就随便碰碰而已,不用太高级。”endprint

琴行那一幕就像碎石頭落在李香的心上。她问依吟:“为什么喜欢去丽华阿姨家?”依吟说:“我喜欢跟李伯伯说话,他懂好多的事情。”去了丽华家,依吟当然不闲着,她问老李:“长大了干什么工作才能挣很多很多的钱?”老李回答她:“名校商学院毕业后,去华尔街可以挣大钱。”依吟便说:“那我以后读名校商学院。”丽华说:“现在中国强大了,若是能写能说中文,会挣更多的钱。”依吟像成人一样点头说:“我知道。”丽华说:“既然知道,怎么没看你去中文学校上课?”依吟说:“哪用去中文学校浪费钱?我妈妈在家里教我就行了。”

丽华对李香赞道:“你这孩子人精啊,这么小就知道替你省银子。”她转头继续逗依吟:“以后挣钱干什么?”依吟说:“帮妈妈买一栋大房子,为爸爸建一个艺术工作室。”一屋子的人听得目瞪口呆,老李对李香说:“这孩子是不是仙女下凡来报恩?我早就听人说过,儿女来投胎有因缘的,有的报恩,有的报怨,有的还债,有的讨债。我在国内时认识一对夫妇,两个人身体好好的,儿子先天有重病,花得家里倾家荡产,最后还是走了。小两口哭得昏天黑地,有老人劝他们,这孩子是讨债来的,你们欠得少,他也走得早。有的孩子一出来,父母就中了彩票,这样的孩子绝对报恩来的。”

李香说:“就算不中彩票,孩子学业优秀,让父母脸上有光,这样的孩子也是报恩,比如你们两个爬藤的孩子。”老李说:“爬藤并不是件好伟大的事,相信我的眼力,依吟这么小就知道自己的路,长大后前程不可限量。”

彼此涂脂抹粉,互相夸赞,是在做益人利己的高级好事。李香口里说着:“她还这么小,夸什么都太早。”但是脸上散发出的喜悦之光,把一屋子都照亮了。

4

并不是每个人都看好依吟。转眼又过了几个春秋,兰欢对丽华姐说:“依吟是神童,我们知道,但是你看她读的什么学校,60%的非裔,30%的拉丁裔,零星涌出来的几个亚裔,好像都是难民的娃,不是越南就是缅甸,当父母的怎忍心把孩子送那样的学校!”

丽华姐说:“那种烂学校,我和老李都看不惯,老李还说,要不我们赞助一半的钱让依吟去私校。”兰欢说:“李香其实是个要强的人,你看她给取依吟的英文名字:Elizabeth(伊丽莎白),就知道她是渴望女儿出人头地的。你们若是帮助依吟,我相信她会感激的。”

丽华姐摇头说:“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李香给我聊过,是依吟不愿转学,她成绩拔尖,又乐于助人,老师和同学都喜欢她,她还代表学校参加了NASA的项目,得了奖,她在校长的眼睛里就是个明星。她怕转了学,明星的光芒哗啦就灭了。”

兰欢的女儿一直读的私校,进了高中,学习强度加大,每晚都要弄到凌晨才睡,孩子辛劳,大人也跟着受累。没办法,都是准备爬藤的孩子。而那个时候的依吟也很忙,正在参与一个关于治理环境的社会调查。

依吟高中毕业那年,得到学校倾力推荐,顺利拿下一所大学的全奖。大学虽然不是常春藤,但它的商学院也能排上全美前二十。最开心的是全奖,不仅包了四年的学费,连生活费和住宿费也覆盖了。也就是说,她的大学四年,基本上宣告独立。

依吟在中学鹤立鸡群,这让她收获了莫大的自信,即使偶尔跌在低谷,她也没有悲忧的情绪。她浑身的正能量,让周围的朋友也能感受她的温暖和光芒。带着一身明亮的光芒,大四的她,就进入华尔街一家金融集团当实习生,毕业后顺利留下。

现在只要丽华姐家请客,或者任何华人机构主办活动,李香准是最积极的一个,她会带来自己最拿手的鸡丝凉面,笑意一直荡漾在她的嘴角,像柔和的涟漪,她愿意跟每个人聊天。喜欢听众人夸女儿:依吟啊,说不定是伊丽莎白女王投的胎,干什么都富贵吉祥。李香先是微笑,后来又装出无限烦恼的样子。那个端午节,她带来了自己包的绿豆粽子和鸡丝凉面,她对众人感叹道:“没有意思啊,我辛苦带大的女儿,最后还是跟她老爸亲,我看上了湖边的一套房子,她理都不理,说美元先赞助给老爸的工作室,还计划帮他开画展,她老爸的《深夜的世界》总算完成了,比《清明上河图》还长,20多年了,我陪在里面受了多少苦,不行,那湖边的房子必须给我买……”

凉面的花生碎落在兰欢的舌尖上,干涩得像碰了沙子。兰欢悄声对丽华说:“你看她嘚瑟显摆的劲。”丽华听后笑道:“我知道,我知道,风水轮流在转。”

5

有人说,女人间的竞争就是一场战争。这场战争并没有结束。兰欢的女儿在常春藤一所大学毕业后,顺利进入哈佛医学院,可惜只读了一年,便喊头疼脑热,读不下去了。兰欢说:“咬咬牙,坚持一下就过了,人人都能读,你为什么不能读?”女儿说:“再往前走,我要进精神病医院了,你愿意你的女儿变疯子吗?”

兰欢只好让女儿回家啃老,半年后,女儿决定去洛杉矶的一所电影学院学摄影。兰欢跟丽华姐哭诉:“我是不是前世欠了她的,她怎么能这样对我?本来医学院都拿了奖学金,说不读就不读,现在要去好莱坞学什么摄影,完全就是一烧钱的专业,出来不一定能找到工作。要是李香知道了,肯定更得意了,觉得连依吟的脚趾头都比不上。”丽华姐安慰兰欢:“孩子还年轻,前途长远着呢,她自有她的福气,你别瞎操心。”

丽华姐安慰的话没有错,兰欢很快就破涕为笑、转悲为喜。女儿学业折腾,但婚恋顺,未婚夫是她的本系同学,也是一亿万富豪的儿子。两个人大婚后,父母在洛杉矶黄金地段赞助了一家摄影工作室,全款付完,让小两口在风和日丽中创业。丽华姐对兰欢说:“这个理没有错,有个好父母,至少不用奋斗30年。”兰欢的脸上涌动出得意的光:“我从小教育女儿要独立,但我们面对的确实是个拼爹的时代。”

李香好些日子没有在聚会上出现,大家都知道她的日子不好过。依吟干得好又如何?女人要嫁得好人生才完美。在李香的眼睛里,女儿高贵华美,就是嫁到皇室也很匹配。

那天丽华姐对兰欢叹气:“依吟那么能干漂亮的女孩,怎么找了那样的男人!”兰欢说:“我早听说了,那男的就是一大学cafeteria(食堂)的经理,用我们那个年代的话形容,就一伙食团团长,比依吟大十岁,据说离了婚还有一小孩。”endprint

这样的对象,李香这个当妈的怎么不气?她几个晚上没有入睡,眼睁睁看到天亮,她在清晨对丈夫说:“我不要睡了,我干脆也创作一幅《深夜的世界》。”艾瑞克现在的画能卖钱了,心情灿烂,永远是春天,他笑着劝妻子:“你要画什么都可以,不管是《深夜的世界》,还是《天亮的世界》,但是女儿的事你别乱管,只要她开心我就支持她。”李香冷笑道:“女儿是你的财大神,你当然不想得罪她,但是她嫁给那个穷包子后,你的赞助也会缩水。你知道不知道,那穷包子也是个艺术家。”

不管母亲怎样谴责,依吟认定了这段浪漫美好的情缘。三年前的一个秋天,她独自一人走在纽约的中央公园,一段悠长而明亮的小提琴,抚摸秋日的蓝天和云朵,还有树林的斑斓如画。那琴音旖旎而透明,直接融进了她的身心,天地似乎消失了。她感觉一束光,从天庭射来,顺着音乐指引的路,她看到雕塑,看到喷泉,看到一水的秋光明艳,水影里那个演奏的人,晶莹的音符在他的四周开花。

他叫迪克,曾是纽约一家乐团的小提琴手。但是乐团经营不善,在激烈竞争中散了架,失去工作的他穷困潦倒。老婆受不了,带着儿子投靠娘家。他必须振作起来,看网上的招工,去新泽西一家大学食堂当零工,从洗碗开始干起。没关系,拉小提琴的手也可以跟洗涤剂和残羹冷炙亲密合作,一步一个脚印,付出了多少,自己最清楚。他在转正之后的第二年,被提拔成了经理。他对依吟说,他非常珍惜这份工作,因为学校是州政府大学,他也成了政府公务员,工作稳定了,才能继续他的音樂使命。

李香还是在失眠,依吟寄给了她一张CD,让她睡前听一段《舒伯特小夜曲》。李香对依吟说:“是哪位大师演奏的?太美了,听后让人心静如水。”依吟骄傲地说:“那就是迪克演奏的,你觉得你女儿会看错人吗?”

依吟的婚事,李香终于点头了,也终于同意未来的女婿上门拜访。迪克谈及依吟,感叹她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女性,发誓要用生命去珍惜她。李香是从迪克那里知道,依吟给迪克的儿子买礼物,一出手就是三千美元的小提琴。流光碎影里,往事重叠,琴行那一幕印在李香的记忆里,泪水一下就朦胧了她的视线。

6

一桌的麻将声哗哗啦啦,李香看见八只手灵活地修建长城。丽华姐一边摸牌一边说:“我这把年龄了,健康和快乐最重要,从今往后,孩子的事我再不瞎搅和,他们要怎么打,怎么闹都随他们去。”李香没想到丽华姐也有苦恼,两个孩子纵然优秀,但恋爱都不随她的心意,注定让她当不成快乐的祖母。李香打了一张三条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早就看开了,很多时候是眼不见心不烦。”对面突然传来一声尖叫,那是兰欢的惊喜声:“我和了!杠上开花清一色啊!哈哈,给钱,给钱!”

老李对兰欢说:“就你运气好,一上来就和了。”兰欢说:“如今最快乐的事就是麻将了,牌一摸,什么烦恼都化了。”李香知道,兰欢也有不舒心的事,女儿虽然嫁了个好人家,但是女婿就一超级懒虫,天天在家打游戏,工作室的活全是她女儿跑前跑后,累得像只狗。人生就是这样,不可能天天风和日丽,鸟语花香,总有那么些想不到的小烦恼啃你一口,让你疼一阵,痒一阵。

李香说:“我们如今还指望什么?或者下下一代。”兰欢兴奋地说:“对啊,下下一代,说不定能出一个美国总统呢。”老李笑道:“尽情联想吧,反正做梦不花成本。”丽华姐说:“说不定能梦想成真。你想想,我们是海一代,最辛苦的一代,没有选择,只能埋头苦干;海二代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海三代就更幸福了,彻底融入美国的生活,他们参政竞选没有什么障碍。”

兰欢又摸了一手好牌,她喜盈盈地接过话说:“要是我孙子当了美国总统,我会满不在乎地告诉大家,美国总统嘛,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孙子而已。”李香本想提醒兰欢,你生的是女儿,怎么有孙子,只能是外孙,但她不会扫兰欢的兴,她心头也有同样的愿望,她顺着她的话说:“真牛,美国总统是你孙子,你可以在清明节向他喊话:孙子,过来!在你太祖祖像前跪下。”

二、嫁接

1

春节刚一过,感觉特别明显,李香发现风不再寒脸,变得温顺客气,春天的脚步声已经能听见了,桃树枝头,一个个生动的花苞,不觉间绽开一片惊喜的明艳。李香对兰欢说:“到我家来赏花吧。”兰欢说:“你别得意,我带你去见新朋友,他家的果树开花才叫漂亮呢。”

他叫肖云柯。他家的桃花可谓美轮美奂,桃花之后,紧跟在后面的是李花和梨花,李花和梨花都开出了如云的气势,微风吹过,花如银雪,簌簌纷飞,动人的音符在耳边响起,漫天的精灵在起舞,世界是多么的欢乐幸福,幸福还在继续,杏花、樱桃花,海棠花、苹果花也加入了群花的队伍,一树比一树雀跃喧闹,各种色彩都欢聚一堂了,在春天的阳光下纵情欢唱。肖云柯告诉大家:“这些果树都是他一手养大的,看它们花开果熟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卢云柯在地区法院从事统计工作,是一个很安于现状的男人,他不像他的夫人王圣兰那样野心勃勃,热爱在职场上冲锋陷阵。圣兰是一家化工集团公司的副总裁,手下管着几百人,第一代移民能达到她这个级别的,几乎就是凤毛麟角。云柯因为工作清闲,承担了大部分家务活,孩子也是他在管。云柯教育有方,儿子考上了公校高中的天才班,那是美国的一种特殊精英教育,小天才们集中在一所安静的学院,他们的未来肯定是美国最顶尖的大学。

儿子离家读书后,云柯的时间突然空出了很多,闲暇时间全都献给了后院的果树。圣兰对他说:“你既然这么喜欢花花果果,当初干吗不进农学院?”云柯回答:“人家农学院是搞科研的,研究什么分子细胞的,我们这个级别嘛,也就是一山寨农民。”圣兰皱着眉头说:“你这个山寨农民,把后院搞成了果树林子,到时候搬家卖房子,这后院的果树必须全部砍掉,重新铺上草坪。”云柯说:“没必要大搞破坏,美国人中也有热爱果树的,我同事科特就种了苹果树和葡萄,一方面可以吃放心的绿色产品,另一方面用果子来酿酒。”圣兰说:“美国人才没有习惯直接从树上采果子吃呢,我的下属珍妮说过,她从小父母就教育她,不要随便从树上摘果子吃,因为可能有毒或者不卫生,要吃水果就从超市买。珍妮还说,她最不喜欢后院的苹果树,一到秋天就落一地的果子。”endprint

每次一有争论,云柯便主动闭嘴。他发现这些年来,跟圣兰已经没有舒畅自如的交流,像走在崎岖泥路上的马车。云柯周日常去华人教会当义工,那里有一群谈天说地的朋友。圣兰出差在外时,他会邀约朋友们来家里吃饭。李香说:“我们一队人马开到你家里去,若是动起锅碗瓢盆来,你家厨房肯定要乱套,不如集体叫外卖,我认识熊猫餐馆的老板娘,可以打八折。”兰欢说:“吃了饭再去云柯家。”

2

众人去云柯家,主要是观赏他家的后院。看各类果树花开灿烂,声声夸他能干。李香边看边感叹,她家里也种了果树,但是只有梨树和桃树,她羡慕他的园子,凡是想得出来的果子都能找到。李香还说,她最喜欢吃的就是李子、杏子,还有山楂,可惜家里院子已有规划,再没有种树的空间。云柯说:“这个好办,我可以帮你嫁接,用李树和杏树的枝条嫁接在你家桃树上,你不是喜欢山楂吗?可以嫁接在梨树上。”李香一听便得寸进尺了:“大仙,既然如此能干,干脆把你家的大枣也嫁接过来吧。”云柯摇头说:“嫁接还是很讲究的,只有同一类的果树才能嫁接,桃、杏、李、樱桃等诸位,同属核果类果树,一旦嫁接成功,就能开花结果。苹果、梨、海棠、山楂同属蔷薇科,所以也能嫁接。”李香说:“有一年我把西瓜、西红柿,还有黄瓜和南瓜种在一块,结果呢,结出一些奇形怪状的瓜果来,根本不敢吃。”兰欢笑道:“我记得的。”

因为嫁接工程,云柯和李香成了熟知的朋友。云柯说:“我把这枝韩国鸭梨接在你的美国梨树上,等到了明年就能吃果。”李香笑道:“美国梨软塌塌的,不好吃,我就喜欢鸭梨的爽脆可口。”云柯说:“鸭梨好吃,还可以剁碎了,放进饺子馅里。”李香兴奋接口道:“是啊,做狮子头也能用,吃在嘴里特爽口。”那一刻他们发现彼此有共同的爱好。

李香说:“我家前院有棵樱花树,你能否把你家的黑樱桃嫁接在樱花树上。”云柯摇头说:“樱桃不能嫁接到樱花树上,它们不属同一科。”李香摇头说:“樱桃和樱花居然不是一家人,太不可理喻了。”云柯说:“樱桃可以嫁接在你家桃树上,我过两天再来。”李香说:“你不用那么辛苦,下个月再说吧。”云柯说:“我下个月已在中国了。”李香问:“是看父母吧?”云柯笑道:“是大学同学聚会,25年了,好多人毕业后再没见过面。”李香的脸突然灰了,声音里的怨气压也压不住:“同学会有什么意思。”

李香对同学会有一种怨,云柯后来才知道来龙去脉。李香曾经的恋人离开她,就是因为在同学会上见了老相好。李香一气之下考托福出了国,再也不想见那个人渣。人在美国,眨眼间已过了二十多年,本来那些淡忘的人和事,像一条倒流的河,又悠悠回流了。而对于现状,李香的心里也涌动着怨和不满。这人生百味,多的是苦辣,少的是甜香,总是让人伤怀。

作为朋友,云柯劝李香想开些,每个人都有不如意的地方,他和他的妻子也不像外面人看到的那样完美。云柯的原话说:“婚姻就像一棵嫁接的果树,能否开花结果,之前谁也不知道。”李香听了这话,胸口没有理由地哐当了一下。眼前倒是开了一扇窗似的,看见明亮柔和的风景,隐约地漫延开来,风景中有许多人,其实她并不孤独。

云柯回国后,两人继续在网上保持联系。但云柯很快发现李香变了,没有过去那么主动活泼,那时她常会发一些嫁接果树的成长照,一直在期待着发芽。如今跟她说话是问一句回答一句。云柯干脆把话挑明:“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帮你吗?”云柯话一出口便后悔了,心想若是人家的私事,你一个男的能帮什么忙?千万别给她添麻烦。

李香听了,倒也不转弯抹角:“我家里出了事,不想告诉你是因为不想破坏你在国内的幸福心情。既然你提了,我就说出来。我的侄儿偷吃熊猫被抓了,我父母急得都生病了。”

“什么,什么,居然偷吃熊猫?”云柯的一个脑袋顿时变成了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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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香哥哥的孩子大学毕业后在成都工作,春节回乡下老家,肯定要找儿时的伙伴喝酒。伙伴没有在城里打工,一直在家养猪喂鸡。这些年因为退耕还林的国家政策,生态变好了,野生的大熊猫也跑来了。熊猫并不是想象中的憨态卖萌,只吃竹子,而是见什么吃什么,农村放养的鸡鸭和小羊都受到熊猫的攻击。当地林业局说了,凡是熊猫造成的损失,只要报上来,国家买单,我们双倍赔偿,熊猫国宝,千万不能打击报复。李香对云柯说:“道理大家都懂,但是侄儿发小家的猪圈和鸡栏,前后被熊猫袭击过三次,忍无可忍啊,兄弟二人用猎枪把熊猫打死了。肉做成了腊肉挂在了灶头,熊猫皮卖了500块。”

按理说李香侄儿又没猎杀熊猫,怎么可能被抓呢?霉就霉在一群人正在喝酒吃肉的时候,公安局的人突然破门而出,据随行的专家鉴定,那碗中的腊肉就是熊猫肉!有人在黑市里高价出售熊猫皮,收审关押后,公安局顺藤摸瓜,将熊猫案相关的嫌疑分子一网打尽。

李香对云柯说:“父母怕我担心,又帮不上忙,就瞒着我,我是从姑姑那里知道的消息。你说我怎么办?告诉你是不是给你添堵?”云柯说:“你侄儿也是有知识的人,怎么连熊猫肉也敢吃?”李香说:“年轻人天不怕地不怕,没有法律意识,他被抓之前已经喝麻了,在刑车上还告诉警察,那熊猫肉难吃死了,又酸又绵,跟树皮似的。”云柯說:“遇到这种情况只能装不知道,不知道那肉是国宝肉,国宝你也敢吃?还好意思炫耀。不过现在埋怨已经不管用,我有同学在成都当律师,让我去问问看,看有没法子疏通疏通。”

云柯的老同学给力,社会关系四通八达,关键时刻顶了大梁。李香家缴足了罚金后,李香父母的宝贝孙子三个月后就出来了。但是这一折腾,家里元气大伤。灾祸从不单独出行,总是成群结队,紧跟着,那孙子的工作也丢了。单位解雇他的理由很充分:一个在国企从事宣传文化的人,怎么能够知法犯法?他失业了只能回家啃老,一回头,未婚妻也跑了,跑的借口还很光明正确:你如此戏弄人生,连熊猫都敢吃,我敢把未来交给你吗?

李香对云柯说:“那家伙成天在家很郁闷,父母想让我帮他办到美国来。”云柯说:“过来读书吧。”李香摇头说:“他不想读书,他想打工,餐馆打工也成。”云柯说:“餐馆打工就是黑工,总是干不长。”李香说:“熊猫餐馆老板娘的女儿阿丽,听说最近刚离婚,那女孩也是个不读书的,连社区大学都不愿进,你说把她介绍给我侄儿如何?”云柯突然笑起来:“熊猫餐馆的阿丽会找一个吃熊猫肉的人?你就不要乱搞嫁接了。”李香黑了脸,声音发沉:“算了,别说了。”云柯收了笑,一本正经地说:“你侄儿就是我侄儿,我们一定会想出一个好法子。”endprint

那一声“我们”让李香心暖,有人帮你分忧,生命中的春天开满了喜悦。微微一转身,突然发现那棵嫁接的梨树发芽了,绽出了明亮的翠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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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我往的日子久了,李香和云柯之间慢慢有了种暧昧的情愫,像春天的柳絮,粉坠花飘,缠绵红尘,也像秋日的落叶,随风落在水上,不知何去何从。

一次在河边的公园散步,云柯突然搂住她的肩膀问她:“你愿意跟我走吗?”李香的心一阵乱跳,竟有初恋时的惊喜迷乱,她居然说:“好啊,什么时候走?”

但是自从那天起,云柯再也没有给她打电话,他不出声,她绝对不主动。又过了些日子,李香从兰欢那里知道,云柯和夫人已经搬家去了另外一个州,据说夫人被提拔到了公司的总部。

李香怅然若失了一阵子,但很快把自己浸入了日常的繁忙之中。那些秘密,就像风飘过来,携带着丝丝小雨,洒落在梨树上,对,就是那棵嫁接的梨樹上,谁知道呢?这样也好。

三、在美国当钉子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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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香心头有许多烦恼,堆积在心里成了一座垃圾山,再加上更年期的各种症状,像一群野狼时不时出来咆哮,逼得她六神无主,她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掉进绝望的山崖。那个长周末,依吟和艾瑞克回家来看父母,李香把依吟单独叫到自己的房间要商量一件事,李香开门见山说,我这个夏天要回中国,你能不能给我两万美元,我要拿这个钱给你太外公修坟。李香认为女儿既然能给丈夫开画展,给迪克的儿子买小提琴,给老妈两万美元应该就是小泡菜一碟没有问题。

哪料到依吟变了脸,竟给老妈诉苦,说什么去年才给您们买了套新房子,现在手上没钱了,如今她已不在投行前台工作,做金融分析,年薪一下跌了不少。她和艾瑞克还准备买房子,过几年要生孩子,真的拿不出多余的钱赞助老妈。李香见女儿为难,也就不逼她,但是心头压抑啊,想想自己为这个家牺牲了多少,思前想后总是不平衡。一家人吃完了饭,艾瑞克把女儿女婿叫到客厅,见识见识他刚创作的一幅画。李香在厨房收拾残羹剩饭,客厅里传来三人的谈笑风生,落在她耳朵里像长了仙人球,心头突然冒出一条火龙,逼着她把手里的盘子狠狠扔在了地上。

“哐当”几声巨响后,依吟三人冲进了厨房。李香也不想解释,眼里滚满了委屈的泪水,只要谁问出一句强硬的话,她会再次发作,比火山爆发还厉害。还是爸爸艾瑞克有经验,他低头收拾了碎盘子,把一脸茫然的依吟拉到一边悄声说:“这些日子你妈都在犯神经,女人到了这个年龄,家人都要小心,有时候药也管不住。”

李香好不容易控制了情绪,她对艾瑞克说:“你们收拾一下吧,我去找丽华说说话。”说完头也不回就冲出了门。她开车到了城市中心花园,停好车后一个人出来瞎走,走着走着又开始痛哭,她给丽华姐打电话,想倾诉心中委屈。丽华姐对她说:“你的问题根本不算问题,我这儿有个问题才烦人,或许只有你才能帮我解决。”

若是想在悲伤中寻找幸福,有条捷径便是助人为乐。有个叫夏蔷薇的女子,不懂英文,嫁给了老美,日常生活中遭遇了各种苦恼麻烦,经人介绍认识了丽华姐,但是丽华姐也束手无策。她对李香说:“你老公是美国人,你对美国人更了解,我暂时把蔷薇交给你。”

在果林城,许多人把蔷薇当成一个笑话,因为她在美国找了个农民,不是农场主,是那种收入在贫困线下的穷农民。兰欢说过:“哪来的胆子?这也敢乱嫁,美国农民穷起来跟孙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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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成长在西南的一个小城,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干脆到表姐开的服装店打工。她皮肤细白温润,眉目之间山清水秀,是个不打折的美女。蔷薇一直憧憬嫁个好人家,但是算命先生告诉她,你情路颠簸,婚姻多变,原因是下巴太尖,是克夫的面相,不过呢,若是肯花五百块钱,我可以帮你化解。蔷薇自我感觉良好,自己颧骨又不高,哪就克夫?这算命的肯定是个山寨,就知道胡说八道,骗人钱财。

蔷薇第一次出嫁,嫁给当地一个煤炭技术员,新婚三个月后,丈夫下矿井,当天瓦斯爆炸。第二个丈夫在工厂当销售经理,结婚还不到半年,他跟三个同事驾车去省城开交易会,车在回来的途中跟一货车相撞,一车的人都没大事,最多受点轻伤,但是他被送到医院就没了呼吸。蔷薇第三次嫁人,嫁给了一个丧偶的体育老师,体育老师身强力壮,可是两年后却得了肺癌,被查出来已是晚期。

连着克死了三个男人,蔷薇从此声名远扬,众人背后都叫她白虎女人,没人敢招惹她。有时候看见一群伙伴手舞足蹈,在那里高声谈笑,激动得像喝了鸡血,而她一过去就悄无声息了。这小城是不能再待了,到处都是诡异的眼神和飞舞的舌头,搅得她睡觉也在跟魔鬼纠缠。她想动就行动,南下去了广州打工。人在异乡谁也不认识她,折腾了半年,最后在一外资服装城当了营业员。

大城市就是好,各种信息五光十色。蔷薇的文化虽然不高,但是脑子里有光,一照就灵透。不懂英文算什么,也敢跟老美来一场网恋。她身边一个小姐妹就是她的榜样,初中都没读完,但凭着手机里的翻译软件搞定了一个英国人,半年工夫就漂洋过海了。蔷薇寻思着,自己不幸当了三次寡妇,若是在中国嫁人,肯定要被人像挖尸一般挖出恐怖的历史,干脆给婚恋公司交钱,直接嫁到美国去吧。

有志者,事竟成。在广州过完第二个春节,蔷薇就坐上了越洋的大飞机。她的未婚夫杰夫,比她大15岁,在果林城附近拥有自己的农场。在蔷薇的想象中,是那种特气派、特现代的高科技农场,高速公路环绕,集装箱货车川流不息。她没有想到美国的农村是如此的原生态,柏油老路坑坑洼洼,车窗外是一片一片的红薯、玉米、花生地。她用翻译器问杰夫,你家里有牛奶制品加工厂吗?杰夫用翻译器回答蔷薇,我没有,我叔叔家才有。

蔷薇到了才知道,她的未婚夫是个地道的美国农民,跟豪气潇洒的大农场主隔着几条街的距离。对于蔷薇,既然都来了,还能怎么跳?杰夫的庄稼地虽然是机械化耕作,但各种繁琐的劳动也要人去完成,喂鸡喂羊,采草莓,开拖拉机,搜集马粪,给葡萄树搭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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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蔷薇跟李香成了朋友,有事无事都编得出借口去果林城。果林城是座50万人口的中等城市,比不了广州的高楼如林,车流如河,但这些年随着移民的增多,华人社区也在蓬勃发展。华人办的教堂、学校、酒楼,可谓是四处开花。蔷薇去果林城还有个目的,解决肠胃对中餐迫不及待的饥荒。

“慢点吃,慢点吃,这盘香酥鸭翅和虾仁菜心全是你的。”李香对蔷薇笑道:“怎么样,跟老公的日子过得还行吧?”蔷薇摇头摆脑说:“这奇葩日子总得过嘛,上次我们吵架,用翻译器也解决不了,还是靠你的人工翻译,我才知道他受不了麻油的味道。你说这农民这般刁酸,脑筋又死,家门口的那片风景多美,有山有水,要在中国早开发成了农家乐了。”李香笑道:“美国哪来的农家乐?一开车出门就是农家。”蔷薇说:“我又没有让他开农家乐,做其他的生意也可以啊,后院那么一大片森林,搞一个木材加工厂,把材料卖到中国去。”李香说:“你那后院就是一宝地,野灵芝长了一大片,你怎么不鼓捣鼓捣老公呢?灵芝在中国可贵了。”蔷薇说:“我的英文什么级别?你还不知道吗?遇到问题都用翻译软件帮忙。”李香安慰她:“没事的,时间长了就懂了,我刚来美国时听美国人讲话也是一头雾水。”蔷薇说:“我哪能跟你比,你在国内都是读了一车书的人。”

兰欢曾对李香说过:“如果还在在国内,我们的生活圈子怎么可能跟蔷薇有交集?”兰欢认为自己在美国留过学,老公也是有地位的人,跟蔷薇绝对不是一个层次。倒是李香和丽华看得开:“无论你国内的身份多高贵,只要是同胞,彼此有了认同感,到了美国一律平起平坐。”

那些日子里,李香工作的图书馆因为政府资金没有到位,开始裁人了。丽华姐说:“图书馆是州政府办的,你就是州政府的公务员,怎么可能被裁?”李香说:“现在政府没有钱了,除了赶人还能做什么?先前还以为奥巴马当了家日子会好过些,没想到国家是越来越穷。”

李香哭也没用。为了家庭,牺牲了自己,最后落得这个下场!痛定思痛,李香决定自己创业,开个面馆。丽华姐和兰欢鼓掌支持,她们说:“你的好手艺不发挥出来,简直就是浪费资源。”为什么开面馆?因为面馆简单,反正李香又没生活的压力,做点事情算是个寄托。面馆没有普通中餐馆的复杂繁琐,什么采购进货,厨房备料:蔬菜、水果、豆制品,鸡肉、牛肉、海鲜……还有聘人,厨师和招待员,这类工作流动性大,人员总是不稳定。开面馆就简单多了,主要材料就是面,成本极低,程序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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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虽然文化不高,但是精明能干,做事利索,李香最初也想跟她搭伙开店。但是两家的距离差不多一小时的车程,再说蔷薇的老公没有支持的热情,他希望蔷薇待在身边,随时使唤,当他的劳力资源。

李香只能一个人全盘搞定,半年后规模就大了。她招了两三个小工帮忙。但是制作小面佐料:过了油的辣椒和花椒,碎花生和芝麻酱,姜蒜水的比例……由她一人独立完成。兰欢曾对丽华姐说过:“那是李香的镇店之宝,她可不想让徒儿随便偷去。”

李香一边忙事业,一边呼朋唤友,没多久就建了个微信群,她是群主,也算是个扛旗帜的领导,队伍一天天壮大起来,其集合的地点就在她的“香香面馆”。因为有个组织,蔷薇三天两头都找得出借口朝果林城奔。

李香家附近有个天鹅湖,湖边长着郁郁葱葱的竹子。眼看着春暖花开了,李香组织大家去湖边挖竹笋,又采了几大包野葱和野韭菜,准备回来一起动手包饺子。往常的任何活动,都少不了蔷薇活蹦乱跳的身影,但这些日子奇了怪了,好几次没看见蔷薇现身,到底出现了什么敌情?

李香很快知道蔷薇家里出了大事,但不是坏事。石油公司在她家的庄稼地里,探测到了地底深处的秘密:页岩油储藏量惊人,勘探潜力巨大,搞不好能打造出一个小中东。石油公司即刻派人到杰夫家里,直接向夫妻二人开口:你们的农场我买了,200万美元的现金支票,拿钱就走人。200万美元啊!杰夫这个穷农民,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美元!再说美国乡下的土地根本就卖不起价。他眼睛瞪成了金鱼,舌头也给冻住了,以为自己还在梦里,不知道怎样说话,等清醒过来后,还当遭遇了骗子。蔷薇倒是镇静,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手拿翻译器跟石油公司讨价还价,她一张口就是河马嘴:500万美元,一张都不能少,否则我们决不搬家!

蔷薇是谁?见过世面的人,在国内当过钉子户,钉到底,不屈不挠,最后都能胜利,拿到理想的票子。杰夫是个老实人,他说我们还是搬家吧,这么多钱,慢慢花,一辈子都够了。周围的邻居和亲戚都没人当小牛钉,唯恐石油公司生变,拿钱的当天就走人。蔷薇对杰夫说,你别管我,我有经验,大家搬得快,就我们不走人,到时候石油公司只能向我们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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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最后还是向李香交代了事情的始末。李香在电话里奉劝蔷薇:“不要当钉子户!美国不比中国温情,中国比较讲人情和人心,而美国就是一颗钢铁的心,虽然曾经也温情过,但是911后变得冷硬无比。你如果收到最后的警告还不滚蛋,警察来了可不是请你喝咖啡的,直接就把你朝警车上扔,关上几天都有可能,跟那些毒贩和变态关在一起,被轮番强暴了也没人听你喊冤。”蔷薇说:“美国怎么不讲人权?我们那么一大片家园,祖祖辈辈耕种了一百年,200万就打发走人了,跟打发花子似的,凭什么要受欺负?先钉起来再说。”

又过了几天,李香给蔷薇传了一个视频。她对她是语重心长:“看见没有,如今石油开采是美国的首要国策,连印第安人都敢欺负,你算什么?人家印第安人祖祖辈辈生活了几百年,是美洲大地的真正主人,他们勤劳善良,安分守己,从来不侵犯人家。”蔷薇笑道:“印第安人才不安分守己呢,我听老公的姐姐说过,从前印第安人的部落争夺地盘,打来打去,把俘虏的心脏和肝脏挖来吃了,头骨做成水杯。”李香问:“你跟杰夫姐姐说话也用翻译软件吗?”蔷薇说:“她说话很慢,又会做手势,我能听懂她的意思。”

说完后看视频,蔷薇还是震住了,印第安人为了保护土地不受污染,抗议石油公司铺设管道,他们聚众游行,遭遇警察的高压水炮和胡椒烟雾弹。蔷薇连忙说:“这么冷的天,我可不想尝高压水炮落在身上的滋味。”就在蔷薇准备点头拿钱就搬家时,石油公司居然退步了,愿意补加50万美元。蔷薇在电话里得意地对李香说:“看见没有,钉一钉总是有好处的,不管是在中国还是在美国。”李香說:“你不过是运气好。”endprint

运气很快就离开了蔷薇。杰夫拿了这么多钱,欣喜若狂,做了这辈子最想做的一件事:奔到专卖店,买了一部哈雷摩托车,紧接着,头盔、皮衣、钢链子……一系列行头折腾下来,差不多四五万美元。他威风凛凛,一路呼啸驶过大街和小巷,感觉自己无敌霸气,是天地间的大王。可能是太过得意,不觉间与一辆快递货车正面相撞。

很多人说,乐极生悲,杰夫遭遇了横财的诅咒,正如中了巨额的彩票,幸运背后是诅咒。但是没有谁知道蔷薇在中国的历史,连李香也不知道,白虎克夫的不祥故事。蔷薇办完了杰夫的葬礼,顺从李香的建议搬到果林城,在李香的社区买了一套房子。

蔷薇对李香说:“这房子两千多英坪,两层楼,四间卧室,我一个人住是不是太大了?”李香忙说:“不大,不大,万一你以后要成家呢。”蔷薇摇头说:“我不想结婚了。”李香笑道:“你还不到40岁,年轻着呢,你现在是个小富婆,人又长得好,找你的人肯定多。”蔷薇说:“那我更不敢嫁人了,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过,平日里有你们这帮姐妹照应照应,也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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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悠闲的时光跟蔷薇根本无缘。先前那些人笑话她,笑她不懂英文,嫁给一个老美穷农民,大概在床上都要依靠翻译器。现在的人看她,目光闪闪,完全是对财神爷的仰慕。她家里可热闹了,媒人隔三岔五踏上门来,口若悬河,把河里的鱼说得变成了天上的鸟。兰欢对她客气有礼,那热情的劲儿像是寒冬里的太阳,说是有个朋友在做景泰蓝生意,希望她也能入伙,大家共同发财。最后连李香也不甘寂寞,她对蔷薇说:“我的面馆如今已扩大了,我想再开一家餐馆,你来入股怎么样?”

蔷薇心烦意乱,对谁都不敢答应,对谁也不敢拒绝,她总是说:“好的,好的,我再想想。”又过了些日子,她回了一趟国,在老家待了半年。再回美国时,告诉李香等一帮朋友,她的钱都化成了地上的明月光,给父母买了房子,给姐姐还了债,还给哥哥投资做生意。如今又回到了一穷二白的状态,原来的起点,她说她想去李香的面馆打工。

兰欢问李香:“你相信蔷薇的鬼话吗?那么多钱在中国全花光了?”李香哼道:“你总是小看蔷薇是个高中生,人家的脑袋比你我快多了,这不明摆着的吗?因为当了富婆,怕人找麻烦,编了个理由回中國,回来就装穷,还要到我的面馆打工,这种把戏也敢在我面前演。”

兰欢点头说:“别看她说不了几句英文,其实在她老公面前挺强势,当初他们拿了那笔拆迁横财,他老公杰夫豪爽义气,请一堆亲友去墨西哥度假地,所有费用都是他们一家扛。到了冬天,又请大伙儿去科罗拉多滑雪胜地,这么折腾下来,十多万美元像扔进水井里的银子,蔷薇不干了,跳出来抢了经济大权,她老公爱怎么花都可以,但是外人甭想占她半块银子的便宜。”

李香深有感触地发感慨:“是啊,当初多少人想跟她合伙做生意,她答应了谁?她刚来美国时,我照顾了她多少,最后还不是翻脸不认人,连我也没有理,这人心啊,我算是看透了。”兰欢说:“你对她真的不要太好,怕她一个人寂寞辛苦,让她搬到自己身边,有什么好事都想到她。上次我们做的野茴香饺子,她没有来,你给她留了一盒,还有她喜欢的卤蛋燃面,也为她装了一盘。人啊人,有了钱,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了,以后啊,就让她跟美元一块玩吧,有什么活动都不要再叫她。”李香说:“怎么可能不叫她?有活动都是发到微信群里,她什么看不见?”

四、混乱世界的人生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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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香的面馆生意兴隆,但她不拼命,每个周日还关门休息。那年清明节的周末,李香在微信群里,召集大家去里斯岛踏青。众人积极响应,只有两个人表示不能去。丽华姐说,她要跟老李去弗吉尼亚看朋友。而蔷薇则说她花粉过敏,眼泪鼻涕的,服了药后昏昏欲睡,天天就想睡觉。兰欢对李香说:“就让她跟美元一起睡觉吧,她不去也好。”

提起里斯岛,那是一个绿树葱茏的海岛,岛与本土的距离是一座三英里的长桥。岛上有个州立公园,平日里很冷清,到了周末就热闹了,放风筝的,钓鱼的,做瑜伽的,遛狗的,骑马的,唱歌跳舞的,抗议政府的,各种各样的人物都蹦出来表演了。

李香领着一群人在海边挖牡蛎,挖得手舞足蹈,说是拿回面馆炖酸菜豆腐汤。兰欢说:“用来下面肯定好吃,你的香香面馆还没有牡蛎面,应该开创一个新牌子。”李香说:“面馆的种类够用了,不用创新法子,这牡蛎面不喂顾客,我们自己享受。”

李香身边有个眉目清丽的女子,名叫叶紫衣,一脸困惑的表情,她指着海上的一排石油井架说:“那边在钻石油,这边在挖牡蛎,你说那石油会不会污染海水里的鱼虾?”兰欢说:“石油是在海底,哪里污染得到鱼虾?”站在紫衣身边的男子说:“肯定污染了,那鱼虾进了我们的肠胃,又让我们慢性中毒,这是个混乱的世界。”他叫鲁山,是紫衣的先生。

兰欢的消息比较灵通,她告诉李香:“鲁山这样的年轻人,在美国工作时间不算长,根基不稳,身份也没搞定,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就喊头大。”李香点头说:“她老婆紫衣是公立小学的老师,拿绿卡就更难了。”兰欢笑道:“没有人像蔷薇那样的运气,身份和金钱全部搞定,如今潇洒自在,想干什么都可以。你我虽然如今是公民身份,但是刚来美国时当学生,也是过了一段苦日子。”李香感慨道:“你的命比我好,你早就不苦了,我才是正宗的黄连苦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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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香如今只是口头哼哼,她再苦也苦不过鲁山。鲁山所在的石油公司,最近陷入经济危机,公司不得已举起裁员的大刀。鲁山虽然躲过了首批屠杀,但依然颠簸在惶恐的海浪中,那滋味就像是挂在飞机翅膀上,真不好受!人们在传说美国A州正遭遇“石油诅咒”。A州是生产石油的大州,既有海上的钻井石油,陆地上的页岩油开发也进行得轰轰烈烈。只是成也石油,败也石油,随着油价的下跌,政府税收锐减,预算赤字越来越大,紫衣工作的一所公立小学,迟迟拿不到政府拨款,好多项目都砍掉了。又过了半年,学校不再给她续合同。

紫衣出国前,是南方一座大城市的舞蹈演员,到了美国才认识的鲁山,那时鲁山还是学生,紫衣也没有正式工作。两人结婚后,紫衣去学校读了一年英文。兰欢曾对她说过:“女人有了家,心就定了,不妨咬咬牙,把托福和GRE考了,去教育学院拿个学位。”但是紫衣发现GRE的工程实在太大,她不想遭罪,等老公工作了再说。鲁山毕业那年,石油业兴旺发达,政府资金充足,完全就是一繁花似锦的大好局面。endprint

随着页岩油在美国的大规模开发,供大于求,油价一路朝下摔跟头。就这个局面,李香曾经请教过丽华姐和老李:“美国发现了石油,应该是彩旗飘飘,锣鼓喧天的好事,为什么这么多公司哭丧着脸,裁员的裁员,关门的关门?”老李是这样解释的:“从整体来看,美国应该喜气洋洋,从前多被动啊,严重依赖中东进口石油,太多的宗教冲突和恩恩怨怨!如今好了,美国石油独立了,不仅改变了自己,也重写了全球石油的版图。”李香说:“我刚来果林城的时候,就是一安安静静的小城,这几年轰轰烈烈发展得很快,还不是因为发现了页岩油。”

但天下的事情都一分为二,有人哭就有人笑,那些依靠石油产业为支柱的美国诸州,没有发展多元化经济,转眼就开始哭爹喊妈。那天紫衣回家对鲁山说:“学校不再给我签约,你的工作也是吊桶打水,我们得早点行动。”鲁山皱着眉头说:“是啊,与其等着被人宰杀,还不如先行一步。”紫衣说:“下个周末,请你哥儿们一家来吃饭吧,他不是喜欢板栗烧鸡和香酥鸭子吗?这两样菜我都会做。”鲁山感激地望着妻子,心头百感交集,眉目间的悲忧一闪而过,紫衣没有看见。

鲁山有个大学哥们叫王灿,其父王雄最初在新澤西开厂,此人英文不好,但是生意的嗅觉特灵敏,一听说A州的石岩油开挖工程准备上马,他即刻在A州西部开了家工厂,生产石油管道机械配件,算是石油生产链的环节产品。王雄的事业干得热火朝天,同时乐善好施,给华人教堂捐了不少钱。可惜英雄过不了美人关,在旧金山的洽谈贸易会上跟一风姿绰约的少妇一见钟情。许多人都以为他是玩玩,结果动了真情,还闹起了离婚,房子给了原配,工厂给了儿子,自己只带了部分存款跟那少妇过去了。许多人看他的笑话,兰欢就说过:“有天他被新夫人一脚踢飞了,回头还要给他儿子王灿打工。”

王灿没有时间安慰伤心的母亲,他一心一意全盘接管了工厂。他曾问过鲁山:“愿意去我那儿混吗?我可以帮你搞定绿卡。”那时候鲁山供职的公司繁花正好,他略带姿态地回绝了。

没料到世界变得太快,河东河西哪用三十年,两三年的光景就改了山河的布局。鲁山所在的公司天天都有人抱着一箱子的办公旧物离开,天天都闹得人心惶惶。鲁山听从紫衣的话,硬着头皮去请王灿来家作客。王灿不计前嫌,嘻嘻哈哈带着一家老少来了,王灿的妻子还送了个莲花景泰蓝小花瓶,象征吉祥如意。王灿是个吃货,吃完后抹抹嘴,没忘记承诺。等鲁山被裁员后,转身成了他工厂的员工。鲁山为什么要等裁员?因为裁员后可以拿到公司的赔偿金。

紫衣说:“有兄弟帮衬,就是不一样。”王灿的工厂在T城,离果林城有200英里,三个月后,鲁山对工厂的环境和业务已经熟悉,干脆就把家搬到工厂附近,反正紫衣也没了工作,不如在T城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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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衣的简历发出去三天,一家舞蹈工作室面试了她。面试的时候,紫衣觉得很奇怪,地点不在办公室,而把她约到了星巴克咖啡店。工作室老板珍妮款款走进来,她妆容精致,棕红色发髻盘在头顶,给人赏心悦目的清爽干净。珍妮告诉紫衣,她先前有个舞蹈室,但是招不齐学生,干脆关了。她有强大的公关能力,手上握了许多学校的合同。如今本州的经济被石油搞得半残,好多学校都不聘用全职老师,不管是私立学校还是公立学校。很明显嘛,养正式员工的成本太高,各种医疗保险,五花八门的福利和休假,不如承包给外面的舞蹈工作室,价格一次付清。工作室接过来必须一竿子插到底,学校便轻松了,没有操心的烦恼。

珍妮看了紫衣的简历,她既可以教美国的传统舞蹈:芭蕾、爵士、踢踏,还可以教中国的传统舞,英文也过得去,于是派她去三个学校,一个公立,两个私立。城东和城西是公立,私立学校在城北,而紫衣的家住在城南,对于她而言,就是满城飞奔。

私立学校和公立学校,差别一下就出来了,紫衣看见私立学校的建筑富丽堂皇,室外古树参天,鲜花明艳,碧草如毡蔓延到了湖里,水中还有游弋的天鹅。车道沿着湖边而建,一路可以看见足球场、溜冰场、橄榄球场。公立学校就是栋简朴的红砖大楼,前面有块大草坪,疏松地立着两棵枫树。

紫衣对鲁山说:“私立的校园确实养眼得多,但是学费太贵了,一年就要两万美元。”鲁山说:“这么贵,以后我们的孩子还是读公立,只要自己努力,读那贵族学校没什么意思。”紫衣说:“差别还是有,我在私立学校上课,给我配了个助教,助教用来维持课堂纪律,保证每个学生都能专心听课。公立学校没有助教,学生乱哄哄的,我一个人常常控制不了局面,一半的时间不是在上课,而是在跟学生斗法,累得要命。我去找学校要助教,学校说这是外包项目,我们不管。我去找珍妮,珍妮想节约费用,才不想聘助教,她说能教多少就教多少吧,学生若是太过分,把报告写下来,我直接给家长联系。”

紫衣不喜欢动不动就找家长,她觉得如果一个老师有能力,是可以改变课堂的风水。但后来出现的局面让她束手无策。那天她教中国扇子舞,背朝学生做一个示范动作,两个女孩趁老师没看见,用扇子当武器去攻击另一个女孩,挨打的女孩当场痛哭,哭声,叫声,辩解声,沸腾喧嚣一片,教室乱成一锅粥,而紫衣感觉自己就是掉入热粥里的一只青蛙,迟早要被煮熟。

挨打女孩的母亲当晚就给珍妮打了电话,责问这种校园欺凌行为(school bully)。恃强凌弱,以大欺小,是美国公立校园非常严重的问题。紫衣向珍妮汇报,私立学校的孩子大多尊敬老师,态度认真,课堂氛围融洽,每堂课都有助教在旁,老师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公立学校的孩子良莠不齐,没有助教帮忙,老师的精力和时间不是用来教学而是跟学生战斗。珍妮后来说:“要不这样,你去找个助教吧,一节课10块美元。”

这个价格谁愿意来当助教?还不如去餐馆打工,紫衣只能凑合着应付。很快,她发现那个挨打的小孩再也没有出现,她给小孩的母亲挂电话,保证不再出现上次的局面。小孩的母亲在电话里叹气道:“不是因为你的舞蹈课,我女儿根本不想上学,她想回到原来的学校,但是再也回不去了!”

故事从头说起,女孩本来有个幸福的家,从幼儿园开始,就在私立学校接受教育,但是成人世界的狂风暴雨改变了她命运的拐点,她父亲曾是个富有的医生,但是两年前手术失败,遭遇了诉讼,面临巨大赔偿,走投无路时,被逼自尽,家道一落千丈,单身母亲无法支付女儿昂贵的学费。endprint

听完女孩的故事,悲忧在紫衣的心底弥漫。紫衣想起小时候母亲曾对她说:“如果我和你爸爸因为突发事故离开了你,你该怎么办?”幼小的她第一次感到孤独无助,如果没有爸爸妈妈,她能去投靠爷爷奶奶,姑姑或舅舅吗?她坚决摇头。母亲告诉她,生活中的变故无处不在,无论出现了什么境况,都要学会坚强,学会接受,在风雨飘摇的时候,如果能够寄人篱下也要感恩,如果像林黛玉那样多愁善感,清高自许,老天不会给你幸福。

讲道理总是容易,但火苗子落到自己脚上又有几个人能淡定从容?紫衣很快又遇到另一个版本。那日在私立学校教芭蕾舞,紫衣看见一个女孩郁郁不欢,坐在角落一言不发,她长得那么美,但是蓝眼睛里的忧愁,像天边的黑雾浓得化不开。紫衣第一感觉,是不是小女孩的家道变了?父亲丢了工作,要不就是父母离婚了?后来跟家长进行电邮联系,小女孩家好着呢,爸爸开的水泥公司蒸蒸日上,跟石油公司签了好几个单子。小女孩最初是在公立学校读书,但是父母有了新计划,把三个孩子全部转到了私立。据说这家私立学校的高中部颇有名望,大学升学率100%,其中25%的毕业生能进常春藤,这正是父母想看到的未来。但是小女孩苦了,她在公立学校门门功课都是A,是老师的宠儿,同学的榜样,到了私立学校节奏变了,功课重了,连着吃了好几个C,又没有好朋友,自信心受到严重打击,连她最喜欢的舞蹈课也没了兴趣。

鲁山对紫衣说:“从私立到公立还不容易吗?父母给她转过去吧,宁当鸡头,不当凤尾,小孩子的自信心最重要。”紫衣说:“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她爸爸的工厂因为业务搬了,原来的学校离家至少三个小时。再说了,公立学校不是你想上就能上的,必须居住在指定的学区范围。生活中的各种变故我们都得面对,不管是成人还是小孩。”鲁山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人生来就是受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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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日子,紫衣发现鲁山情绪低落。鲁山在工厂并没得到哥儿们王灿的彻底信任,重要任务没派给他,做的不过都是些打水打油的笨活。鲁山坦诚告诉紫衣,当年读大学时,他和王灿同时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女孩选择了鲁山,因为鲁山能说会道,知道怎样讨她的欢心。王灿似乎也不介意,照常跟鲁山喝酒打球。那段感情在毕业前就灰飞烟灭了,因为女孩找到个有钱的土豪,一出手就给她买了部好车,神气着呢。鲁山郁闷了好久,哥儿们请他出门喝酒解闷,还好言劝他:“兄弟是手足,骨肉永相连,女人不过是一件衣服。”鲁山记得,王灿当时可有精神了,眼睛里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紫衣安慰鲁山:“他当时幸灾乐祸,现在也算拉平了。他的妻子那么漂亮贤惠,过去的往事早就如烟散了。”鲁山说:“王灿的好胜心强,嫉妒心也很强,他毕竟没有追到那女孩,算是败给了我,心头肯定想报复,现在我是送上了门。”紫衣说:“还能怎样?你如今给他打工,他可以帮你办绿卡,看在大局上,能忍就忍吧,生活中的各种变故都要面对。”

两人一边吃饭一边聊天,门铃突然响了,紫衣应声开门,看见邻居奇普大叔一张激动的脸,他想请二人在抗议书上签字。抗议什么?随着页岩油的开采,排放的大量化学毒物,不仅污染了水资源,还破坏了地质结构,引发系列地震。石油公司贪得无厌,因为有钱贿赂政府,什么样的坏事都干得出来。

鲁山声音嘹亮告诉奇普大叔:“签字没有问题。”奇普大叔又邀请二人周末去政府门口示威游行。鲁山和紫衣谢绝了,他们的理由是没有拿到绿卡,不敢有美国公民的勇敢行为。两个人都懂,如果真的关闭了页岩油,城市萧条了,他们的饭碗也没了。

紫衣对鲁山说:“有一点我不懂,美国开发页岩油是不错,但是行动过于急躁,让人想起电影里的大跃进。页岩油导致的环境问题太多,海底挖挖就可以了,别造成海洋和陆地的双重污染。”鲁山说:“你知道美国为什么急?就是要摆脱中东的依赖,把中东踢掉了,可以一门心思回到亚太地区。因为石油独立,顺带也能修理俄罗斯,至于环境污染,还有什么地震火山,什么洪水滔天,那都是小事一桩啦。”

正聊着,紫衣突然觉得一阵天摇地晃,她第一个反应就是地震了,拉着鲁山的手朝桌子底下钻,耳旁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那是花瓶落地的声音,莲花景泰蓝小花瓶,王灿妻子送给他们的吉祥如意。紫衣叹道:“我们的世界真的很混乱。”鲁山说:“再乱也要面对,你说过的,各种变故都要面对。”

五、劫难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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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的那个周末,蔷薇主动邀请众人去她家吃喝玩乐。蔷薇家的派对热闹喧天,李香看见认识不认识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李香发现,蔷薇有钱之后,自信心起来了,人的气质也上了好几个台阶。蔷薇珠光宝气站在那里,胸挺着,头昂着,晃眼看上去,还真有几分女王的威仪。

兰欢在一旁跟李香小声嘀咕:“这世界变得让人摸不着头脑,你知道魏盈……”李香正想追问,看见蔷薇朝她们一路跑来说:“怎么没看见魏盈?她说她会来的,还说要带一盆昙花来,是她自己插枝培植的。”李香接过话就说:“我也想要一盆昙花,昙花开了花还可以用来做汤。”

“我不是开玩笑,你们做生意的最好不要养昙花。”兰欢告诉蔷薇:“魏盈不会来了,最近有个消息你听说没有?”蔷薇仰头喝了一口啤酒说:“到处都在传她要离婚,但我宁可相信河里的鲤鱼跳到树上变成了喜鹊,也不相信魏盈会离开她老公。”紫衣说:“我上周在中文学校帮人代舞蹈课,到处都在说钢琴老师魏盈两周没来学校了,说是病得躺在床上,下不了地,都是离婚给闹的。”丽华姐说:“谣言重复一百遍就成了真理,老李常跟魏盈的老公成伟打球,对他们夫妇很了解,绝对没有的故事!”兰欢幽幽笑道:“到底是不是谣言,要靠事实来证明。”李香说:“昨天邱莎莎来我面馆订外卖,说是帮她魏盈拿的,魏盈生病了没胃口,好几天吃不进东西。”兰欢说:“听听,有情况吧?魏盈和邱莎莎是表姐妹,两人在美国相依为命,就跟亲姐妹一般。”

这个故事说起来有些复杂,得从这些年美国的大环境说起。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技术日新月异,新的产业模式让人眼花缭乱。一场能源革命,不觉间就能改变了一个国家,一座城市,或者一个人的命运。说来说去还是石油惹出来的事端。这些年,美国对“页岩石油”的成功開采,让它摆脱了长期依赖石油进口的束缚,也让果林城兴旺发达起来。用李香的话说:“二十多年前,这里多幽静啊,开车出门不到十分钟,就能看见森里中的小鹿,湖水中的天鹅和大雁,现在到处都是新开发区,商业区和住宅区都在蓬勃发展。”兰欢说:“还有个现象你发现没有,从前我们这里买不到鸡爪和活鱼,现在连兔头都能买到,亚洲超市的竞争越来越激烈,说明新移民越来越多。我上周碰到一对加州过来的夫妇,他们感叹这里的房价太便宜了,气候好,物产又丰富,得把加州的朋友动员搬过来。”李香说:“好地方总会吸引人的,丽华姐就打算把她家的亲戚弄过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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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幸福不属于全体人民,有人笑,就有人哭,油价下跌让果林城附近的石油公司鬼哭狼嚎。魏盈的老公成伟就供职一家石油公司,那公司离果林城也就45分钟的车程。

那个清晨,成伟锁紧了眉头,一边吃早餐,一边看电视新闻。魏盈心知肚明,每当石油价格一落,公司的裁员巨浪就呼啸而来。她把一杯新鲜的豆浆放到丈夫面前,小心低柔地问:“你们部门不会散伙吧?”成伟点头说:“我们部门不仅没被解散,目前一个人都没下岗。”魏盈说:“难怪熊亚说,有成伟在部门掌舵,兄弟们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油价继续下跌,公司愁云惨淡,叫苦连天。公司在圣诞前裁了三万人,一个组一个组地解散,完全就是大厦欲倾,油灯将尽的节奏。成伟负责的部门居然还是一人未动,只是每个人都降了20%的工资,成伟带头,没一个人说不。熊亚亲口对魏盈说:“大难当头的共产主义政策,让众人共渡难关,老中和老美都感谢老板的宅心仁厚。”

魏盈一直觉得自己被上天厚爱。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嫁了个好男人,让无数女人妒红了眼睛。成伟不仅聪慧能干,人也潇洒俊朗。他性格温和,对家人体贴入微,工作再累,回家也要干家务。熊亚的妻子邱莎莎是魏盈的表妹,莎莎比魏盈漂亮,但是命比魏盈差好几个档次。这是莎莎自己总结出来的,她对魏盈说过:“你老公就是一完人,神仙下凡的人,不知你前世修了什么德,今生找到了他?跟成伟一比,熊亚就是一狗熊,如果不是在成伟手下干,就今年这个大环境,他肯定要丢饭碗,弄不好还要我来养家。”

魏盈说:“人在海外不容易,夫妻间应该同甘共苦。”莎莎冷笑道:“同甘还差不多,你什么时候跟老公共苦过?都是他给你铺路,帮你打点,我们从小就在一起学钢琴,到了美国,你一直干你喜欢的事,在中文学校当钢琴老师,但是熊亚呢?没什么本事,脾气比老爷还大。你和成伟帮我们到了美国,我就怕跟他过不长,只好去读护士专业,有一天离婚了,自己也得堂堂立起来。”魏盈劝道:“女儿柔丝那么可爱,为了她,你也不能提分手,熊亚除了脾气差点,里里外外还是个好男人,不是当姐的说你,你的个性也太要强。”

莎莎只好低头认命。当初在国内跟熊亚谈恋爱,魏盈问过她:“听说熊亚在读书的时候常打群架,工作后脾气依然暴躁,你有胆量跟她生活吗?”但是莎莎那时沉浸在热恋的浓情里,哪听得逆耳的忠言?她反倒认为熊亚胆大豪爽,很有男子气概。她跟莎莎说:“我和熊亚半夜去河边看月亮,林子里突然窜出来一群混混把我们围住,熊亚冲在前面,挺起胸脯,挥起拳头,完全是以一敌十的气势,那群混混根本不敢上前半步。”莎莎一脸的自豪,魏盈却听得魂飞魄散,深夜到那种地方谈恋爱,不是找死吗?出了事那是一生的惨痛。成伟谨慎小心,天黑了,稍微偏僻的地方他都不会带她去。

婚前的豪气大胆,在婚后稍不注意就会演变成家庭暴力。莎莎和熊亚不知干了多少架,一个说,你是属核桃的,欠拍!一个说,你是属螺丝钉的,欠拧!两人打得天翻地覆,日月无光。如果不是跟魏盈生活在一个城市,两个人早就散了。女儿柔丝在父母的战火中长大,像一头容易受惊的小鹿,稍微一点响动就躲进自己的房间里。有个半夜,二人先是在厨房吵,然后打到了客厅就听见噼里啪啦的惊响声,是景泰蓝花瓶倒地了?还是一对牡丹玉雕破碎了?吓白了脸的柔丝不敢去看现场,只能跟魏盈挂电话:“姨妈,他们又打架了。”

魏盈和成伟从被窝里爬出来,安顿好了儿子,一路快车开到了莎莎家。熊亚急忙表白,像打架的小孩在家长面前需要辩解:“我可没动她,一根手指头都没动,全是她在发疯,把家具都砸了。”莎莎愤怒道:“不要用你卑鄙的演技来考验大家的智商,我当初怎么看上你这一堆牛粪?”熊亚讥笑道:“呵呵,你还以为你是一朵花儿插在牛粪上,就你那模样,牛拉得出大粪吗?”

“别吵了!”成伟看着一地的狼藉喝道:“深更半夜的,想闹到警车开来吗?若是真过不下去,那就分开吧。”魏盈摇头大声说:“不能分,为柔丝想想,我求你们两个人各自退让半步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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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花落间,流走了岁月。柔丝终于上了大学。莎莎和熊亚又零星打了几仗,终于都疲惫了。在办理离婚手续前,魏盈和成伟邀二人到餐馆吃一顿,算是分手饭,好聚好散,今后还可以当朋友。本来打算去香香面馆,后来想到那里熟人太多,问来问去的烦。于是吃饭的地方安排在“大中国”华人超市内,餐厅和超市同属一个老板。餐厅不奢华,但是味道极为正宗,能点地道的川菜和粤菜。

对于莎莎,离婚并不痛苦,反而是种解脱,从今往后她便自由了。倒是熊亚一脸的愁苦,什么话也不想说,埋头闷吃海鲜砂锅粥。魏盈说:“不管怎么样,你们都爱柔丝,以后还要见面,相互帮忙的时候多着呢,就当是个朋友。”莎莎鼻子朝天哼道:“呸,跟猪当朋友也不会找他做朋友。”熊亚一声冷笑回击:“不奇怪嘛,猪当然只會找猪做伙伴。”

眼看战火就要点燃,魏盈和成伟还来不及阻止,前台突然传来惊恐的尖叫,像锋利的钢刀刺破脑神经。超市打劫了,三个持枪的歹徒汹汹而来,把人群逼得惶恐四散。几声枪响后,众人都不敢动了,很显然,歹徒是想劫持人质。他们分工合作,一个歹徒去收银台抢钱,另一个歹徒把人质集中到超市货架边。莎莎脸色发白,脚发软,身子立不起来,还是熊亚扶着她,跟随众人质到了歹徒命令的地方。

窗外警灯狂闪,警笛长鸣,警察跟歹徒对峙。不知是谁激怒了歹徒,歹徒开始朝人质开枪。人群一片撕心裂肺的惨叫,子弹从莎莎的耳旁呼啸而过,她根本叫不出声来,因为早已瘫成了稀泥,她能记住的是熊亚用身体死死地罩住她,像山一样保护她。熊亚压住她的同时,还不忘跟歹徒作战,货架上的酱菜罐头就是武器,当的一响,击中了歹徒的脑门,歹徒一个踉跄,恰好为警察赢得了时间。

熊亚手臂中弹,被送进了医院。醒来后看见莎莎一双泪眼看着他,楚楚可怜地问他:“你为什么那么傻,为什么要跟歹徒打?”熊亚说:“我本来不想打,但是他朝我们开枪了,我必须保护你!我知道你恨我,但是我如果死了,或许你会想到我的一点好处。”莎莎泪如泉涌:“我这辈子欠你一条命,从今往后我要好好伺候你。”熊亚笑道:“我又不是太上皇,干吗要你伺候?从今往后我都听你的话。”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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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公寓楼外的樱花开得灿烂似霞。柔丝倚在阳台的栏杆上,摘了一枝樱花,花瓣明媚,全是春天的喜悦。一个微笑开在柔丝的唇边。这个春天,她有了心仪的男孩,她想再等些日子,可以跟魏盈姨妈分享这个小秘密。姨妈从小就怜爱她,姨妈家里温馨明亮,有家的芳香和甜蜜。自己的母亲虽然也爱自己,但是给她的家不是战场,便是车祸现场,长大之后只想逃离。

门铃响了,柔丝想一定是男友,他说下午约她去看能源科技展。这世界怎么了?不是男友,父母大人双双立在她的眼前。柔丝紧张地问二人:“你们来干什么?不是已经离婚了吗?”莎莎温柔地对女儿说:“我们不离了,我们要好好过日子,下周放春假一定要回家,爸妈给你弄好吃的,爸妈还有事情求你。”

他们在玩什么阴谋?柔丝困惑地看着二人,忍不住朝后退了半步,平日里父母都是单独来看她,爸爸来时给她钱,妈妈来时给她带吃的,从来不会结伴而来啊!她怕两个冤家在学生宿舍开战,硝烟乱滚,让她颜面尽失,况且男友就要来了,她可丢不起这个人!她语无伦次地说:“你们,你们还是走吧,别在这儿闹。”

莎莎坐在沙发上,低垂着脸,长叹了一口气,这就是女儿对父母的直观印象,都是谁的错?熊亚耐着性子,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跟女儿说软话:“自从经历了超市的打劫之后,我和你妈也算是生死之交,我们发誓相互尊重,好好过日子。但是你魏盈姨妈,唉,她吵着要离婚。”

“魏盈姨妈要离婚?”柔丝把手指放进嘴里,重咬了一口,莫非自己是在梦里?莎莎在一旁说:“你魏盈姨妈从小疼你,或许她见了你,便不再想离婚的事。”

谁敢相信?就算是山崩地裂,海枯石烂,魏盈也不会跟成伟分手。魏盈为什么要离婚?理由?那日歹徒劫持人质,成伟吓得两腿乱颤,筛糠一般。当歹徒开枪扫射时,他条件反射地把魏盈朝前一推,然后抱头缩在地上像个乌龟。魏盈对莎莎哭道:“这就是爱我的丈夫,你眼中的完美男人,关键时刻把我推出去挡子弹,我还能跟他过下去吗?你看看熊亚,那才是真男人,敢用生命去保护女人,这样的男人就是进了监狱,我也愿天天送牢饭。”

生平第一次,轮到莎莎去开动智慧,抚慰魏盈:“熊亚从小打群架,就是一武夫,战争年间或许有用,可我们毕竟生活在和平时代,并不需要武夫来当丈夫。”魏盈红着眼睛说:“下次遭难,他依然要推我出去挡枪眼,他最爱的是他自己,不是我!”莎莎说:“首先,一个人不爱自己,能爱别人吗?爱自己,先让自己强大,才有能力爱妻子和孩子,再往外延,爱朋友和同事。”魏盈依然在哭:“他贪生怕死,是个有担当的男人吗?”但是莎莎振振有词:“男人的担当,最体现在什么地方?你看看外面的大环境,石油还在跌价,公司还在裁员,每天都有人在丢工作,卖房子,你看你工作的华文艺校,这几年学生越来越少。但是成伟有智慧,有担当,让自己部门的人都有饭吃。”

最后还是柔丝的一句话点醒了魏盈:“姨妈,我妈说得对,你要是离了婚,连武夫都找不到,但是姨父离了婚,一大群漂亮的女孩可以挑。”

六、有院墙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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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香问兰欢:“魏盈最后还是没有离吧?”兰欢说:“离什么啊离,魏盈也就闹闹,离了还能怎样?也不朝镜子里看看自己,都这一把年龄。”李香不服气地说:“这把年龄怎么了?我倒是认为现在是我最好的年龄,从前都是为人家当牛作马,现在才活出了自己,感觉青春又回来了。”兰欢笑道:“既然青春回来了,那就去谈一场恋爱吧。”李香说:“谈恋爱是我们这个年龄能谈的吗?”兰欢说:“看不,马上就退回去了,还是老了,没有青春的勇气。”李香说:“或许蔷薇有这种勇气,因为她有资格。”兰欢说:“别提她了,听说她又回国了,回国玩小鲜肉也说不定。”

这天是兰欢的生日,她没有大宴宾客,就请了几个平日里走得近的好友,当然少不了李香和丽华姐。兰欢两个新朋友,一个叫陆冰画,一个叫冯小溪。冰画的女儿跟兰欢的女儿曾在同一个老师门下学油画,如今孩子都长大了,离巢飞远了,老鸟们自然聚在一起,抱团取暖。小溪没有孩子,她跟李香和兰欢一样,嫁的老公是老美。兰欢的老公喜欢玩枪,是果林城枪支俱乐部的成员,正好小溪的老公也在同个俱乐部,两人一聊天,发现妻子都是华人,于是你来我往,互相请吃了几顿饭,关系自然就热火了。

小溪所住的地方在A州东部,离果林城不远,开车一个半小时。小溪在席间告诉大家,她一直希望搬到果林城,这些年果林发展特别快,工作机会也多,关键是房价还不贵,华人超市的各类物品价廉物美,跟洛杉矶中国城不相上下,她经常到果林城购物,但是十多年前,果林城的华人会去她那个城市。

李香怂恿小溪:“你搬过来吧,我们这边朋友多,活动也多,大家在一起特热闹。”小溪对李香点头说:“我真的想搬过来,朋友多,做什么事心里都有底,对了,我想问一问,你的面馆还需要人吗?我有个亲戚……”李香忙说:“目前暂时不需要,但是我正在计划扩大,到时候需要人一定跟你联系。”小溪说:“那就拜托了。”

转眼又是半年,小溪心想事成,丈夫在果林城找到更好的工作,接下来房子也搞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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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欢和李香特别羡慕小溪家的庭院,据说从前的主人是个日本人,特别擅长园艺工程,后院翠竹幽幽,白莲初绽,带着几分宋词的古韵,在微风细雨中轻歌曼舞。小溪搬进去后,又在后院立了一面青灰色的院墙,墙内就是自己的世界。

兰欢对李香说:“我也想要那样的庭院,完全封闭的庭院,可以唱歌跳舞,甚至还可以裸奔。美国的房子为什么便宜?因为大都没有院墙,前后院子暴露在青天白日下,让人一览无余,藏不住一点秘密。”李香说:“我也想修座城墙,搞出自家的庭院,但是小区会来找麻烦,邻居老头去年挖了游泳池,之后建了篱笆,有人抱怨:篱笆超过了小区规定的高度,必须拆了重来,木头建的篱笆都这样,莫说砌砖立墙了。”

兰欢说:“小区就是欺软怕硬,小溪买下房子就开始修院墙。家里的院墙还没建好,就接到左邻右舍的投诉,说是城墙太高,破坏了社区的整体和谐。小溪当时挺怕的,以为‘庭院深深的工程就要灰飞烟灭了,没想到她那当过空军的老公不服气,安迪在社区听证会上据理力争,说是参加过海湾战争,耳膜受了伤,对声音分外敏感,修高墙是为了减缓汽车的噪音。”李香笑道:“安迪为美国流过血,负过伤,动不动就可以亮出一堆功勛章,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还是不要去碰石头。”兰欢点头道:“是这个理,我们外国人没背景,只能规规矩矩按照章程来办。”endprint

春去秋来,兰欢慢慢淡忘了院墙的遗憾,有个喜讯让她一直在笑。她在48岁的高龄怀孕了!冰画听了,惊得手上的香瓜掉在了地上,她说:“你在干什么啊?不要开这样的玩笑,好不好?”小溪说:“你真勇敢,高龄产妇啊,只是女儿都结婚了,女儿也快有孩子了……”李香倒是坚定不移地支持兰欢,她说:“48岁不算高龄,如果丽华姐以55岁的高龄怀孕,那才算传奇。”冰画笑道:“这话千万不能让丽华姐听见,她非气晕不可。”小溪说:“48岁生孩子不算奇迹,但是两个孩子相差……”

兰欢说:“没事的,教堂有对夫妇就是这样,老大和老二相差二十岁,老大还可以帮忙,换换尿片,热热牛奶,天气好时还抱着老二晒太阳。”李香说:“在我奶奶乡下老家,有家亲戚的婆婆46了,儿媳22,婆媳俩同年生孩子,结果呢,婆婆的孩子比媳妇的孩子长得结实高大。”冰画说:“这样的画面美国也有。”

小溪问兰欢:“孩子性别出来了吗?”兰欢得意地提高了音量:“儿子!”小溪说:“难怪你这么开心。”李香问冰画:“你不妨也来一个?到时候两个小小孩可以做伴。”冰画摇头说:“我不想要了,我想出门旅行看世界。”冰画问小溪:“你才应该要个孩子。”小溪脸灰了,半天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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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枣桂花糕的浓香,在如诗如画的庭院里荡漾。小溪邀众人去她家作客,红枣桂花糕是小溪亲手烘烤的,至于原材料,枣子和桂花都是自家庭院生产的。李香说:“前人栽树,后人吃果,应该感谢那个前日本房主。”兰欢一边吃一边赞:“好香,好甜!”小溪告诉兰欢:“没有加糖,都是红枣的自然甜。烘烤之前,我把枣子放进蒸馏容器里熬出浓汁,一部分用来酿酒,一部分用来做甜点。”冰画又吃了一块,忍不住一番感叹:“这么可口的美食,这么漂亮的庭院,没有孩子的声音,是不是寂寞了点?”小溪幽幽笑道:“孩子或许要来。”

众人带着欢声笑语离去了。小溪一直坐在桂花树下,她们的话,时高时低,在她的脑门四周游荡。是啊,人人都有孩子,都有共同的话题,关于下一代,无论是欢乐还是辛苦。十多年前她跟安迪结婚,安迪的态度很坦然,顺其自然,听从上帝的安排,孩子来了我们就养大,没来就享受自由的人生,小溪非常赞同这个观点。他嫁给安迪时已过了30,当时母亲在催她:“抓紧时间要一个,拖下去就是高龄产妇,你姐的孩子都会滑冰了。”

起风了,小溪把头埋在臂弯中,似乎能听到身体深处低沉古怪的声音。那里潜伏着一条怪虫,在不经意的瞬间闪出来袭击她。她曾看过一个恐怖片,夜总会的酒吧女半夜回家,一条来自外星的怪虫爬进了她的肚脐眼,然后长驱直入她的身体,知道她的秘密,控制她的思想,让她干匪夷所思的事情。好多年了,小溪的身体里也养着这样的怪虫。

如果时光能倒流回青春岁月,小溪不知是否还有更好的选择。那年她在国内,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偏远的国营大厂上班。小溪颇有些埋怨父母,姐姐只读了个大专,父母就帮她联系到了税务局,自己重点大学毕业,居然发配到一个破落地方。母亲告诉她,这叫曲线救国,你先在厂里待个两年,厂长是我的老同学,随时放行,到时候想办法把你调到外汇局。小溪心想,还等两年干什么,不如考托福和GRE到美国去。

她的恋人是在托福班找到的,他头发很黑,眼睛很亮,照得她心旷神怡,他们是在丛林一样的英文单词里谈情说爱,希望有一天能比翼齐飞到美国。他有亲戚在美国,半年后顺利拿到签证,而她的护照上却挤满了拒签的圆章。他发誓在美国立稳后再回来娶她。千山万水外,他只放回了一只鸿雁,从此便没了音信。她没有以泪洗面,她相信自己的力量,迟早会去美国跟他面对面。

愤怒还在飞,她头涨胸闷,气得狂吐,生理期也跟着乱了。挨了一段时间,她去看中医,老中医号脉后告诉她,你怀孕了,已经三个月。她不敢去大医院,只能去私人诊所了断,就在那天,她亲眼看见一个女孩进了手术室,再也没有出来,吓得她手软脚麻,想逃跑却没有力气。

她曾听老人说过,三月的胎儿已经成型,有了小脑袋小眼睛小胳膊,神灵会投胎,这个期间的流产无疑等于杀人。一个强大的声音命令她:把孩子生下来!她顺从了那个声音。她还是一个未婚姑娘,只能远走乡下。他父亲老家的亲戚,生活在崇山峻岭的小乡村。小溪童年時父母工作忙,把她扔到那里三年。

她对父母说,她要去北京读GRE,考个好成绩重新申请美国学校,父母便由她去了。谁能想到她在乡下的卫生所生了一个女儿,交给了堂哥一家,连同身上仅有的四千块钱。休息了一个星期,她就上路了,先坐马车,然后是三轮摩托,最后到了县城的长途汽车站。当她风尘仆仆赶回家时,父母说,看你憔悴的那个样子,这个出国的考试还是别玩了。

她养好了身子继续冲刺,终于踏上了美国的土地。在东部一所大学的工学院读电气工程。期间有个同学主动追她,她欣然接受了,两人相约毕业后结婚。婚礼的前一天,秘密压得她心慌眼黑,像一个巨大的钩子要把她拖向大海深处。她告诉他,中国乡下有她的女儿。他最初以为她在说笑,但是她的表情凝重而凄凉,他忽然燃起巨大的愤怒,觉得自己被欺骗了,被耽误了,被侮辱了。

未婚夫离她而去是意料中的事,但是没有料到他因为承受不住压力而到处跟人述苦,一个如祥林嫂般的男人。谣言像老鹰一样在她的身边扑腾:“那女人是个离婚女人,离婚不说,还拖了个行李。”“据说那行李还不是正大光明通关的,属于走私的。”“私生子都搞出来了,还好意思找未婚男青年。”

悲痛之后,小溪为自己感到幸运,早点看清了这家伙的自私狭隘,若是结了婚,烦恼会更重。只是人性之恶让她心惊胆寒,面对人群七彩的目光,小溪希望身边能建一堵高墙,把各种诡异的眼神隔离出去。那年秋天,小溪申请到了A州一家电器公司,离开了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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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远离男女之爱,小溪一个人挣钱,一个人搞定绿卡,虽然辛苦,但也简单自在。只要有时间,她就回国看父母,大山深处还有一个人让她牵肠挂肚。中国日新月异,每次回国她都看得眼花缭乱,但是变化在偏僻的乡野并不明显,她下了长途汽车后,依然还是要坐三轮摩托。endprint

她的女儿阿芝,跟着堂哥的三个孩子长大。阿芝叫她姑姑,知道她是美国来的姑姑。姑姑每次来,阿芝都会欢呼雀跃,那些花花绿绿的巧克力、电动玩具、衣服裙子……当然,每个孩子都有礼物,但是阿芝明显比哥哥姐姐们要丰厚得多。孩子们的母亲会说,阿芝最小,大家都应该照顾她,所以姑姑也更疼她。那年阿芝五岁,一声声“姑姑”把小溪喊得心酸眼湿。小溪挣扎过,要不把阿芝带回美国?她应该有能力把女儿带大,可是绿卡还悬在半空,她必须小心谨慎,时刻为资本家卖命。

等绿卡到手的时候,阿芝已经离不开养母,她对小溪说:“跟姑姑去了美国,妈妈怎么办?”人家母女情深,小溪倒像个外人。天长日久的亲情浓过简单的血缘,小溪算是明白了,她不想让她们忍受骨肉分离的惨痛,就让自己一个人品尝撕心裂肺的思念吧。堂嫂私下也求过她,我们都离不开阿芝,你还年轻,找个人结婚吧,会有自己的孩子。

小溪可不敢随便找个人结婚,但机会很快摆在她的眼前。她跟安迪因为工作相识,两人都觉得彼此顺眼,言谈和谐。安迪告诉小溪,他知道一家川菜馆,味道特别正宗。小溪开玩笑道,你一个美国人,怎么知道很正宗?安迪说他在中国有业务,每半年就要飞一次中国。在川菜馆吃水煮鱼时,安迪说他一堆资料需要翻译,问小溪愿不愿意帮忙。

帮忙之后,小溪便成了他的女友。小溪坦然告诉他,自己在中国还有个孩子,问他是否在意。安迪大大咧咧地说,就把她办过来吧。小溪只能哀叹,当万事俱备的时候,你的树苗已在他乡成材,无法移植到你的庭院。她能做什么?希望有一日家里有孩子的欢笑。

可惜她的肚皮一直没有响动。小溪眼看着朋友的女儿一天天长大,转眼读小学了,转眼成大姑娘了,转眼有了小男友,转眼兰欢要生二胎了!?兰欢有天对小溪说:“要不去试一下试管吧?”小溪摇头说:“我不想去受那个罪,该来就管,不该来就玩,一切听天由命。”

兰欢不知道小溪在中国还有个孩子。她只是觉得小溪近日的行动有点古怪,不把父母接来玩,倒把两个远房亲戚办到美国。兰欢对李香说:“那对母女一看就是山沟出来的。”李香说:“我记得,我和小溪第一次见面,她就问我面馆是否需要人,她当时就准备让她的亲戚上我面馆打工。”兰欢点头说:“小溪计划在围墙外的山坡上搞‘桃花流水工程,同时还要打造一个玫瑰园,莫非把农村亲戚弄来当廉价劳动力?”

5

那对母女就是小溪的堂嫂和阿芝。小溪一直在给乡下寄钱,前后也有七八万美元,她最初希望阿芝读书出来,她将无条件资助一切。无奈阿芝从小就厌恶课本,初中毕业就去镇上的洗脚城当学徒。小溪回国时问她想干什么,她说她羡慕别人开餐馆发了大财,小溪就出钱帮一家人搞定了个餐馆,还在镇上给他们买了房子。阿芝觉得姑姑无条件爱自己,又无所不能,习惯成自然,只要遇到需要钱去解决的问题,就直接上网联系姑姑。

但是这次姑姑并非如从前那样爽快。餐馆做亏了,快垮了,姑姑没有拿钱去填窟窿。她邀请阿芝到美国玩。阿芝问,妈妈能陪我吗?小溪便订了两张机票。母女俩第一次出国,看什么都新鲜。小溪一直称堂嫂为春嫂,春嫂是个闲不住的人,她问小溪:“我想去餐馆打工,虽然不懂英文,但是厨房的杂活没有问题。”阿芝也在一旁兴奋接话:“姑姑,我也想跟媽妈去打工。”小溪看阿芝一张微黑俊俏的脸,亮闪闪的大眼睛,可爱单纯的好姑娘。但是兰欢说:“那姑娘浑身的乡土气息,一点不像你的亲戚。”小溪心想,如果阿芝跟自己长大,早是美国大学生了,跟兰欢和李香的女儿一样,蓬勃的朝气,让人想起阳光的灿烂和明朗,豁达聪慧,有创新的精神和独立的梦想。

小溪对自己说,阿芝跟这边长大的孩子到底不同,各有各的想法和感觉,不能说谁比谁高尚。阿芝温顺听话,孝敬长辈,小溪无意中提了句腰酸背疼,阿芝马上让她躺在床上,拿起从国内带来的牛角刮痧板,为她疏通经络;到了晚上,亲自提了桶滚水,要给姑姑洗脚,小溪最初还不好意思:“这怎么行。”阿芝说:“我就是想对姑姑好。”小溪便不再推让,慢慢地也就享受了,享受阿芝的按摩理疗和温暖真情。小溪早想通了,李香和兰欢的女儿再有出息,可能给老母洗脚吗?

躺在桂花树下的沙滩椅上,小溪微闭上眼睛,享受阿芝的刮痧技艺。有院墙的房子就是好,挡住了外人试图偷窥的目光,除非你长了对X光的眼睛。小溪对阿芝说:“星期天是母亲节,你兰欢阿姨联系了一艘船,我们上湖心岛玩。”阿芝问:“妈妈去吗?”春嫂在一旁做糖桂花,她说:“你姑已经找了家餐馆,我要去打工。”阿芝即刻说:“妈要打工我也打工,我不一个人玩。”小溪便说:“都去玩,好有孝心的孩子,正好跟妈过母亲节。”

蔚蓝安静的湖水,在阳光下闪耀出活泼的光芒。兰欢对小溪说:“全天下都在过母亲节,今天来的人太多,救生衣不够。”小溪说:“翻不了船的,救生衣我不要。”春嫂说她也不用,阿芝正要脱救生衣,小溪阻止道:“我和你妈都捐出去了,你还是穿上。”

不知是船超载,还是船长技术不好,船行半途时翻了。小溪的记忆里是鬼哭狼嚎一片。当时阿芝就在她的身边,她本能地朝她喊:“阿芝救我!”但是阿芝却本能地游向自己的母亲。谁是她真正的母亲?小溪会游泳,沉下心来,游出嘈杂混乱的人群,冰凉的湖水中,她的思维异常宁静,她突然想说:“母亲节快乐!”

她看见一艘快艇朝她开来,一双手朝她伸来。快艇上那个救她的人是谁?她越看越心惊动魂。二十年前的记忆山洪般铺天盖地朝她涌来,没有错,初恋情人,他就是阿芝的生父!

山不转水转,他们竟然还能在异国重逢。他叫尤海,是个成功的财务师,在果林城拥有两家财税公司。他后来告诉她,他刚到美国就遭遇了车祸,成了植物人,两年后才醒来,等身体恢复如初,他回国找她时,她早没了踪迹。时光会带走悲欢苦乐,他后来结了婚,有了孩子,但依然能记住有关她的各种细节:喜欢淡紫色的衣裙,喜欢桂花糖和红枣糕,希望建一栋自己的房子,房墙内的庭院要种枣树和桂花。两人抱在一起痛哭一场后,还是决定各回各的家。他结了婚,离了婚,如今又结了婚。他现在过得好不好,她也没有问。至于阿芝,她暂时没有告诉他,他已经有两个孩子了,没必要让他再生烦恼。endprint

总之,小溪算是彻底想开了,阿芝跟堂哥堂嫂长大,谁是自己的父母,早扎根在自己的灵魂里。小溪算什么呢,不过就是她的姑姑而已,姑姑就姑姑吧。现在阿芝和堂嫂都在“香香面馆”打工,每天都能挣到绿色的美元,她们开心就好。

七、世界尽头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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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画一直在计划出门旅行。兰欢高龄怀胎,肯定不会远行;李香在忙面馆,雄心勃勃着,准备在市区开第二个分店;小溪呢?家里家外一堆事,她对冰画说:“每天接送阿芝和春嫂打工下工,就已经够我忙的了,哪有闲情去国外闲逛?你说你要去南极洲看企鹅,我连加拿大的天鹅都没见过。”

冰画的老公常飞,是一家大厂的总工程师,天性爱静,下班后喜欢宅在家里,鼓捣各种飞机模型,周末时会约老李去打篮球。那天他从球场回来,闷声闷气对冰画说:“我听老李说,没人想跟你出门旅行,你一个人就少折腾吧。”

冰画说:“她们不吃饭我也不吃饭吗?我走自己的路。”常飞说:“你一个人在外,有个三灾八难怎么好?”冰画说:“这世界哪儿都有灾难,天天在家里就平安吗?前天有个邻居在后院剪草,松树的枯枝掉下砸了头。再说了,我十六岁那年还一个人去峨眉山,又不是第一次出远门。”

常飞只好偃旗息鼓,冰画活泼爱动,平日社区里有什么活动,她都积极响应。自从女儿安琪出生后,冰画辞了学校的职,在家当贤妻良母。女儿稍大后,冰画再回学校找了份教书工作。远去的流年,滴答的时钟声里,万物在更新,女儿在长大,转眼之间,女儿已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冰画手上的时间更充盈了。她曾对常飞说过:“我才不会像兰欢那样生二胎,生个儿子又怎么样?我要去看外面的世界。”

常飞把冰画送到机场,冰画看他愁容惨淡,眼睛里有难言的落寞。冰画安慰他说,放心,我会平安回家。常飞瓮声瓮气说,要是有人把你卷走了怎么办?冰画笑道,我这一捆年龄,年老色衰,就一奔更年期的黄脸婆,承蒙老公不弃,已经知足。冰画并不是黄脸婆,平日里注重保养,最爱研究各种美容养生汤,还喜欢自调面膜,在家做瑜伽的时候也敷了一花脸,花脸有次还把常飞吓绿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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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画飞到阿根廷的乌斯怀亚,一座被称为世界尽头的城市,许多去南极的探险船都是从乌市出发。冰画在乌市安顿好后,搭公车去看附近的国家公园,晶莹的雪山,翠绿的火山湖,悠闲的牛羊和骏马,湖水倒映出画一样的风景。草地上开满了五彩斑斓的野花,一下子就吸住了冰画的眼睛,冰画一步步朝那片野花跑去,在烂漫的花丛中专心拍照,不知旁边有人把她当成风景,抓进了自己的镜头。

冰画只当是个路人也在拍野花,定睛再看一眼,是个东方人的脸,那脸长得还算俊朗,于是对他笑了笑,对方也给了她一个微笑,那微笑有一种熟悉的亲切,在记忆里似曾相识,带着一份温暖的贴心。

他叫欧阳葛,在缅因州经营一家木材加工厂,工厂为国内的家具公司提供材料。前些年为了开拓市场,他奔波劳心,这些年公司上了路,他不想让自己太累,雇了个经理来管,自己也抽身得了闲,时不时出门游走。他从小喜欢地理课,向往有一天能跑遍地球。

冰画问欧阳葛,你一人潇洒出游,家里的孩子老婆怎么办?欧阳葛说,他老婆天性安静,不爱出门远行,平日在家侍弄花草,把后院打扮得万紫千红,是她的最大幸福。孩子聪明温顺,是父母的骄傲,在一家私立寄宿高中就读,那高中在全美能排前二十。

杯中的咖啡散发出懒慵闲淡的浓香,两人聊着说着,像多年的朋友,窗外一树金色的繁花,光芒四射地开放着。欧阳葛告诉冰画,这花有个别致的名字,名叫卡拉发特(Calafate),夏天开花,秋天结果,果子的样子像蓝莓,但是比蓝莓的味道甜,当地人用它做果酱,也用它来酿酒。对了,这家餐馆里有道冰淇淋,就是卡拉发特做的原料,要不尝一尝?

带着奶香的卡拉发特冰淇淋,滋润了冰画的心和唇齿。她问欧阳葛,你怎么知道得那么多?他说他到过南美好多次,上次去南极前,特地在乌斯怀亚待了一周,他喜欢哥塔巴尼亚的美食,闲暇时还爱跟当地人聊天。她问他,你会说西班牙语吗?他说临时抱佛脚学了一点点,手机里有电子字典,一路上活学活用,收获还不少。

窗外夜色弥漫,冰画低头看了一眼表,这时间飞得真快,该道再见的时候了。冰画住在一家没有星级的小旅店。欧阳葛送她回去的路上问,那里安全吗?冰画笑道,当然比不过你住的五星级酒店,我那里像个联合国,各种肤色的怪人都有。

雪梅一边忙事业,一边呼朋唤友。她天性爱热闹,近日建了个微信群,她是群主,拉进来的女同胞有个共同点,老公是老美。在群主扛起的大旗下,以雪梅为中心的外嫁女子俱乐部成立了。因为有这个组织,蔷薇三天两头都找得出借口朝橘林奔。

雪梅家附近有个天鹅湖,眼看着春暖花开了,雪梅组织大家去湖边挖竹笋,采野葱和野韭菜,准备回来一起动手包饺子。往常的活动,都少不了蔷薇活蹦乱跳的身影,但这些日子奇了怪了,好几次都没看见蔷薇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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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画晕了,不知什么时候她靠在了他的怀里。24小时前他们还在嘲笑人家,24小时后他们也成了人家。怎么开始的呢?欧阳葛送冰画到旅店,看那破旧斑驳的房墙和门口的一堆垃圾,他对她说,我不放心你住这里,跟我回去吧。她的眼前涌动着紫红色的云雾,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愣了半晌,还是服从了。

好酒店就是好,可以品着精美的早餐看日出。楼顶的餐厅就是一个观景台,四面全是豪气的落地窗,360度的全景把冰画震呆了。她看见初升的阳光穿透云层,与雪峰紧密拥抱,那金色的辉煌和晶莹的璀璨,像来自天堂的绝唱,而人间已经无法用语言回应。雪峰下面是墨绿的森林,森林下面是柔媚淡定的城市,一切都在流光溢彩的音符中,这样的美丽,一生一次的相遇已经知足。他拉着她的手说:“与你相遇,今生已知足。”她的心往下沉,喜悦和哀愁都在朝下沉,她声音含怨:“再过十天,我们还不是各回各的家。”

兩个人都改变了行程,哪儿也不去,就待在乌斯怀亚享受他们稍纵即逝的“蜜月”,分不清东西南北,似乎醉在无边的花海中,早忘了年龄和身份。那些天,他们去饭店用餐,在商店购物,周围的人都把二人当成夫妇。他略有得意地说,我们看着就像一对嘛。她只是低头微笑,像娇羞的少女。逛累了,坐在街心花园的一张长椅上,长椅边上的卡拉发特树枝繁叶茂,一阵风吹过,金黄的花瓣纷纷扬扬,落在他们的身上。一个身穿花长裙的老太太,牵着一头雪白的卷毛狗,走过来对二人说,远远看着你们就像看一幅画,这花,这树,这幸福的一对人!老太太是当地人,早年嫁到美国,所以能说流利英文,她告诉他们,丈夫去世后,她回到老家,跟哥哥经营一家餐馆,她想邀二人作客。endprint

老太太对欧阳葛说,你太太好漂亮,冰画面红耳赤,但也没有反驳。用完餐后,老太太还送给二人卡拉发特果酱,她说是自己种的树,收的果,亲自酿造的果酱,让他们把巴塔哥尼亚的风味带回家。欧阳葛说:卡拉发特果的口感跟蓝莓非常像,美国的缅因州以产蓝莓闻名,我所住的那座城市,因为蓝莓的影响力太大,把一切都染蓝了,日常生活的种种都以蓝色来命名,连渡船也叫“蓝鼻子”。下次你来美国,我一定带你吃遍各种蓝莓风味的美食。老太太笑眯眯地对二人说,我到了美国,肯定要去缅因州找你们。冰画看见欧阳葛一本正经地给老太太留联系方式,她心想,到时候你去缅因州吃蓝莓,他身边还是我吗?

再怎么难分难舍,他们终究回了自己的家。面对丈夫,冰画竭力装出平静如初的样子,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但思念如线如麻,网住了她。上班只要得了空隙,她就用微信问他,你在干什么?他说,我在看照片,乌斯怀亚,世界的尽头,忘不了你在百花丛中穿行,像个精灵。她叹气道,世界尽头的精灵,爱能天长地久吗?还是彼此忘了吧。他说,因为用心在爱,所以无法忘。

冰画只能祈祷时间把一切都带远,给彼此安详宁静的时光。那个夏日的黄昏,夕阳红得很怪异,她下了课,正准备开车回家,手机突然响了,她心乱跳,因为她知道是他。他告诉她,我在你学校的停车场。她当他在开玩笑,他说真的,我就站在你的车旁。她憋紧了呼吸,加快了脚步,远远看见停车场上立着一个人,像站了百年的雕塑。

仲夏夜的窗外电闪雷鸣,兰欢的脸红成了炸虾,她声声追问冰畫:“你疯了?脑子进水养王八了?你居然要离婚?你知道你今年多少岁?”冰画微低下头,声音却很坚定:“我知道我不是少女,人生苦短,更珍惜生命中的爱情。我从来不知道爱与被爱是这样的幸福,在遇见欧阳葛之前。”

兰欢喝道:“什么欧阳葛,我觉得他就是一欧阳克,没有责任感的浪荡男人,他自拆家园,还毁别人的家,冰画不要糊涂啊,常飞是多好的丈夫,安琪是多么可爱的孩子,你愿意安琪放假回来从此再也没有完整的家?”冰画只是摇头,她似乎下定了决心,就算是错了,也只有朝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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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画仰起头,阳光刺辣了她的眼睛。她这才知道,新英格兰的蓝莓树居然长得顶天立地,高大繁茂,让她想起乌斯怀亚的卡拉发特。流年如水,她在缅因州的B城已经生活了大半年,有时候一觉醒来,她感到自己似乎还在果林城的那个家,院子里的蓝莓树娇小瘦弱,但是有知根知底的熟悉。

冰画跟常飞离婚,心生愧疚,什么也不要,甘愿净身离家而去。常飞受了打击,悲愤难言,根本不想见她,随便她怎么处理。半年之后,发誓跟冰画一刀两断的兰欢联系上了好友,说是常飞的意思,她一人在外不容易,要把一半存款打到她的账下。兰欢同时还给她一声响鼓:“你和欧阳克是半路夫妻,多个心眼,别傻乎乎地上缴变成共同财产。”

欧阳葛跟冰画一样,对配偶是从头到脚的对不起,百万豪宅和大半的存款都给了妻子,自己在外买了个小破房子,这样做似乎能减掉负罪感。从前不知道,情欲的冲动让他付出怎样的代价。有人说女人是水,水是财,离开了妻子的这股活水,欧阳葛的生意一下就变得山重水复,险途重重,离婚当年,国内的好几个单子黄了。又过了些日子,厂里的几个美国工人吵吵闹闹,说是工厂环境污染物超标,让他们头疼眼大嗓子冒烟,要去市政府控告他。

冰画在缅因州的日子也烦心。她原在果林城的一所大学教公共关系,外国人能找到这样的教职只能靠撞大运。到了缅因州,她还想着重操旧业,发了半年的简历,只有两个面试机会,之后呢?一点回响都没有。新英格兰的夏天还好过,冬天的寒风从北冰洋扑来,跟着就是漫无天日的暴风雪,陷在家中哪儿也去不了。她总是回想果林城的那个家,寒冬腊月也有绿树鲜花,记得有年春节,一家三口开车去海边挖牡蛎,捡海带,女儿光着脚丫在海滩跑来跑去,唱着歌,一路追着海鸥玩。恍然之间,什么都消失了,她只看见窗外混沌朦胧的天。

门咣当一声推开了,欧阳葛一脸寒气进了门,冰画知道他工厂麻烦不断,也不想多问一句。两人都心烦意乱,言语间免不了冲撞。两人最初还相敬如宾,但是茶米油盐,日子艰难,谁又耐得住好性子?冰画后悔了,她知道他也后悔了,但是回头吃草的路还有吗?欧阳葛一进门就对冰画说,公司业务打烂仗,我连下个月的工资都发不出去,房子抵押给了银行,我们得去外面租公寓。冰画一听就来了气,她说,这冰天雪地朝哪儿搬,要搬也要等到春天再说。欧阳葛说,不搬也可以,你若能借钱给我,这房子就保住了。冰画气得吐血,她硬着脖子说,我哪来的钱?我跟你一样是净身出户。欧阳葛绿起眼睛朝她哼道:“我知道你在外面存了钱!”

他知道她存了钱?他莫非跟踪过她?查过她的邮局信箱,看过她的电脑?而她呢?难道不是像贼一样防他?冰画心闷气急,眼睁睁地瞪着他,说不出一句话。但是他的话来得更加猛烈:“看我落水也不救我,你天性就是个自私的坏女人!”她冷笑:“再坏也坏不过欧阳克,你是彻底毁了我!”他咆哮:“我怎么毁了你?要不是你来勾引我,我能有今天?”她气急,上前去抓他:“我下贱,妓女也比我高贵,我被你睡了,没有钱,只有侮辱。”

他架不住她的来势汹汹,只好推了一把,她的后腰撞在餐桌上,疼得眼前一片金星星在闪跳,顺手抓起餐桌上的一瓶果酱,尖骂着朝他掷过去,就当是颗手榴弹。哐当一声响,他果然中弹了,额头见了血,他以为自己快死了,条件反射要去打911急救,但是电话先响,冰画主动去接电话,是个老太太的声音。

乌斯怀亚的老太太已经到纽约了,她想到缅因州看他们。冰画一下怔住了,不知道怎样回答她,那个被她当武器的果酱瓶,不知什么时候滚在了她的脚边。卡拉发特果酱,老太太赠送的礼物,果酱流在地上像一摊乌黑的血,而欧阳葛额头上的血继续在流。

八、痛则思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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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欢一脸神秘对李香和丽华姐说:“我要告诉你们一个大消息,请先做一个深呼吸。”丽华姐说:“都说香香面馆是个八卦聚集地,却总是赶不上你的八卦来得精彩。”李香说:“果林城的女人是非多,不过男人的故事也很壮观,一会儿是某个人的美国老婆死了,又一个人的美国老婆飞了。”兰欢一脸正经地说:“我要告诉你们的是,冰画飞走了又飞回来了。”endprint

“冰画飞回来了?”李香冷笑道:“这八卦太没技术含量!”丽华姐说:“冰画当初是中邪出走,就没有回头的可能。就算她后悔了想走回头路,路已经被洪水冲走了。”

但冰画实实在在地回到果林城,回到了她曾经的家!故事从哪儿说起呢?冰画不是跟欧阳葛大动干戈吗,朝他投掷了果酱瓶子,一脸的血啊,冰画是吓疯了,她当时接了个电话,但是没说两句就把电话扔了,因为她看见欧阳葛拿起手机打电话,以为是报警,慌忙中跑了出去。她像个闯祸的小孩,在孤苦無助之后需要对亲人倾诉,她居然想到了常飞,她口齿不清地在手机里对常飞哭诉道:“我把他杀了,到处都是血,我可能要被……枪毙了,但是我真的很爱你,我后悔我做的一切,我这辈子只爱过你一人,警察马上就要来抓我了,我怕我再也没有机会告诉你……我只爱你。”常飞的回答是:“你不要怕,我马上去救你。”

“欧阳克真的死了吗?”李香马上就否定了,“应该没有死,不然你的表情也不会这么轻松。”丽华姐说:“如果真的死了,消息在网上早爆炸了。”兰欢说:“欧阳克其实跟冰画一样,遭难的关键时刻想到的是前妻,他没有报警,他只是用手机给前妻求助,前妻在国内当过护士,十万火急赶到后,给他进行了简单的包扎,然后呢……”丽华姐补充道:“然后各把各的伴侣领回了家。”李香说:“就像小孩子犯了错,大人总会原谅他们的。”李香说:“再大的错,只有亲人才会原谅。”兰欢说:“这么多年的夫妻,早就有了血浓于水的亲情,关键时刻就显露出来了。”

兰欢说:“冰画回家后,一直待在家里,不好意思出来见人。”李香说:“我们不打扰她,等她想出来的时候再说。”丽华姐说:“前些日子我在Virginia朋友家玩,错过了你们好多故事,什么一个人的美国老婆死了,又一个人的美国老婆飞了。”兰欢说:“果林城嫁老美的华女不少,娶老美的华男也颇有分量的。”李香说:“昨天来我店里吃面的,就有三个华男带着他们的美国老婆。”丽华姐惊讶道:“比例这么高啊?”兰欢说:“男人能娶洋老婆的,都觉得挺自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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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鸿飞一家三口是香香面馆的常客。阿芝在前台收银,春嫂在厨房打杂,跟他们一家人都混熟了。叶鸿飞的混血女儿还能跟阿芝说中文,而阿芝正在努力地学习英文。那天阿芝看着叶鸿飞的美国太太肚皮,对叶鸿飞笑道:“又要生个洋娃娃了。”李香在一旁说:“阿芝你以后也有机会。”阿芝的脸一下就红了。

叶鸿飞在果林城定居前,是波士顿一所大学的建筑硕士生。他的中国同学在毕业后大都当了海归,因为搞建筑这一行还是国内繁花灿烂。鸿飞在读书期间交了个美国女友蕊思,蕊思的老家在果林城,于是便跟她回故乡发展。鸿飞求职顺利,在桥梁建筑公司当设计师。五六年的汗水没有白流,其智慧和勤奋得到了老板的认可,先是提拔成了组长(Team Leader),没多久又当上了负责技术的部门总监,算是一个中层领导。在婚姻方面,他也走得风和日丽,蕊思成了他温柔贤惠的妻子。

蕊思勤劳持家,最初是辞职在家带孩子,孩子可以上小学了,她又回到工作岗位,她在一家中学教数学。她对鸿飞说,当全职妈妈太闷了,工作让人愉快,享受了创造价值的喜悦。蕊思的课程都是集中在上午,下午就能及时回家照看放学的女儿。

一切都踩在按部就班的和谐节奏上,但老天一个坏动作,就破坏了它的优美旋律。鸿飞供职的公司突然被一家集团公司买下。流言像悬挂在山洞的大蜘蛛,它的网是越织越大。公司兼并后,各种机构肯定要重新洗牌,员工的工作保得住吗?到底还剩多少饭碗,又有多少人必须卷铺盖回家?

鸿飞是部门经理,新东家负责人皮特,很快找他谈话,皮特的声音语重心长:你们部门不会裁掉,安心干活吧。但同时又给他派了个助手,协助他的工作。鸿飞不傻,回家后告诉蕊思,助手可能会接替我的位置,饭碗会被他端掉,我现在应该着手寻找新工作。蕊思说,不一定吧,或许机构重组后你会高升,你在公司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

半个月后,皮特在员工会议上宣布新政策,公司所有的人,无论职位大小,全部要重新面试后再上岗。也就是说先解雇,再招工,这是新老板选人的一种策略,不想要的包袱,就此甩掉。

蕊思所在的学校也玩过这招,那还是市政府的公立学校。校长说政府喊穷,财政预算下不来,学校只好解散。鸿飞当时听得目瞪口呆,国家办的学校怎么可能说关门就关门,这在中国根本就是天方夜谭。现实是蕊思和她的同事全部下课后又重新竞争岗位,也不知是谁发明的这个损招。这个法子把好老师留下来,看不上眼的老师只得另找婆家。蕊思还算幸运,重新招聘后,又回到原来的位置。

关键时刻,鸿飞多留了个心,他一边准备公司重组后的面试,一边又在外面放飞简历。鸿飞的猜测没有错,兼并后的公司为了省钱,砍掉了鸿飞所在的部门,因为新东家本来就有一模一样的技术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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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下失去工作,有一种天垮地陷的恐怖。鸿飞手下的人找他诉苦,当初不是说得好好的吗,我们部门会全部保留。鸿飞说,当初也是皮特给我的承诺,我把他的承诺传达下来。现在想来,新旧公司交接的时候,他们不想看到在兵荒马乱之时遭受惨重的损失,先用谎言和工资把人心按住。是的,一旦他们熟悉情况、轻车上路,便提起剑来砍掉所有障碍。谁也不能埋怨鸿飞,毕竟他也没保住饭碗。

鸿飞不愿当冻死的天鹅,在冰雪降临前就试飞了。一手拿着公司不菲的赔偿金,另一只手又接下一家新公司的聘书。鸿飞进了新公司,第一周是新员工培训,到了里面才知道,这家公司也是新被购买,其东家跟买下从前公司的居然是一家,世界真是太小。员工培训的经理就是皮特,鸿飞怎么也没想到以这样的方式跟他重逢。鸿飞觉得尴尬像细针在扎他的后背,而皮特倒是笑得春光灿烂,他说我喜欢接受挑战的人,有本领的人哪儿都走得通,你看我们不是又见面了吗?

鸿飞脸上在笑,心头却在喝药:我怎么飞也飞不过你们的控制,就像孙悟空翻不过如来佛的手掌心。是的,年强力壮的时候受得起挑战,经得起颠簸,但是年老体衰呢?临近退休时,被不良企业榨成药渣,再一脚踢飞,到时又跟谁哭去?endprint

鸿飞女儿一天天长大,钢琴课、滑冰课、画画课……孩子的业余兴趣都是要靠父母的美元去扛起。蕊思又怀孕了,检查后得知是个男孩,儿女双全是他家庭的理想构图,鸿飞很激动,但在欣喜之余感觉肩头的山压得更沉了。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什么时候都不能垮掉。

九、永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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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芝对李香说:“我发现果林城真有意思,好多女的找老美,好多男的也找老美。”李香说:“是啊,我老公是老美,你姑找的是老美,你兰欢阿姨也是老美,对了,你看你鸿飞叔叔娶的也是老美。”春嫂一边包外卖一边说:“你们可以成立外嫁外娶俱乐部了。”李香笑道:“成立俱乐部还得多拉几个人。”

三人正笑着,门帘开了,一个穿着灰夹克的男子走进来,一脸的忧郁和冷寒,似乎寒冬停留在他的身体不想离开,他要了两个外卖,一盒三鲜面,一盒燃面。阿芝和颜悦色问他:“我们这里刚出来了一个新菜谱,豆腐虾仁面,你要不尝尝?”那男人冷漠地摇头,话也不想多说一句,拿了外卖径直离开。

春嫂说:“我在这儿看了这么多人,哪个不是笑呵呵的,从来没见过这么冷的人,像死了老婆似的。”李香悄声说:“你还真猜对了,他真的死了老婆,他老婆也是美国人。他叫苏明华,曾经可热情了,华人社区有什么活动,他都积极帮忙。有次丽华姐和老李开车去机场,中途车出了毛病,也是他去救的急。”阿芝说:“就算老婆死了,生活总得继续啊,哭丧着一张脸,似乎全世界跟他有仇。”李香说:“一场车祸,让他失去了妻子和女儿,我们都为他悲痛,你们不知道,他是多么爱她们,但是四年了,他应该走出来了,不应该把自己跟外界隔绝。鸿飞主动请他去家里作客,他每次都拒绝了。”

苏明华的故事带着撕心裂肺的痛,催人泪下,不妨从四年前的一个寒冬说起。

2

辦公室的灯光亮得像太阳。苏明华微微低下头,眼睛有些辣痛,他长长嘘了一口气,那个庞大的项目总算有个了结。房梁搭建好了,剩下来的就是添砖加瓦。黑暗的日子熬过去了,阳光越来越灿烂。真的灿烂吗?新老板吉米朝他走过来,面无表情,丢下一句话:“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明华进了吉米的办公室,理所当然以为是探讨那个项目。吉米眼睛眨了眨,说的每个字都在明华的头顶轰隆隆爆炸:“你明天不用来了。”

“什么意思?你们要炒我?”明华身体空了,血冷了,人瘫在椅子上,想厉声地责问,想愤怒地咆哮,可惜也没有这个气力。

“这是上面的意思,因为机构发生了变化,要重新组建,我们,我们也无能为力。”

明华知道那是吉米的谎言。可是他还能怎么办?他第一个反应是想冲进办公室,把那个呕心沥血的项目迅速毁掉,你让我死,我也不让你好活!但是理智告诉他千万不能乱来,乱来也没有用。从接手那个新项目起,吉米就对明华有要求,每天都把完成的进程,以电子邮件的方式传给他,时刻都在更新。吉米早就全盘部署,设好了陷阱。

“我们会给你多发一个月的薪水。”吉米说。

“我只希望,希望我们永远也不要再见面。”明华一直咬住牙,好不容易挣扎出一句完整的话。

出了公司,明华浑身冰凉,在车上想了好久,待了好久,才启动了引擎。无论怎样绝望,怎样悲伤,他还是要回家!回家怎样跟家人交代?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金融危机来势汹汹,给了公司几个拳头,但是公司实力雄厚,还没到要靠裁人来降低成本,维持公司的生存。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他在公司已经工作了十个春秋,业务上兢兢业业,做人时低调谦逊。前些日子,公司合并了,部门换了新经理,隔壁格子间的亨特突然消失了,明华知道他被炒了,当时心头微微震了一下,凉了一下,并没有想到这样的结局也会落在自己的头上。他总是很自信,自己有精强的业务水平,换什么样的老板都不怕。

为什么?为什么?他在无涯的黑暗中看见许多扭曲的问号,他强烈需要答案!但是吉米没有给他时间。一旦决定了,你就走人吧,再多的解释也是泡沫。明华想起上个月吉米还在说,我们公司的人就是一家人,彼此要相互帮助,共渡难关。当时两个人还聊起了家常,才发现吉米的妻子的与明华的女儿同名,而吉米的女儿与明华的妻子同名。“你说我们是不是一家人?”吉米当时笑着问明华。

“我们是不是一家人?”明华回想着,扭曲着鼻子眼睛,放声大笑起来。一家人会把一家人一脚踢到大街上吗?既然不是一家人,没有血缘关系,没有姻亲关系,干吗还要举起一家人的招牌?

他的车没有直接开回家,他把车停在公园的门口,一想起他的家人,他感觉一身的伤痛,一身都在流血。他亲爱的妻子,可爱的孩子,他怎样向她们开口,他一直是妻子坚硬的脊梁,孩子崇拜的英雄。这一个晚上,他该怎样面对他们?

明华首先得面对自己。工作没了,收入也没了,家里房子和车子的贷款,就是两座山啊。明华的妻子丽莎是个美国人,这在果林城华人圈子里没什么好奇怪的,那时候鸿飞已经娶了蕊思。丽华姐说过:“我们果林城的华男很有魅力嘛,找了一个又一个洋妞。”

明华和丽莎是在国家公园相识的,那天他们都参加了公园的划船比赛。他跟鸿飞说过,他和她是一见钟情,她的蓝眼睛一下就温暖了他的心。有些人不看好他的婚姻,觉得美国女人不温顺,不三从四德。明华对鸿飞说:“开什么玩笑,现在还有多少中国女人三从四德?”鸿飞哈哈笑道:“让他们去嫉妒吧。”

一件衣服穿在身上,暖不暖身,舒服不舒服,明华自己最清楚,在他看来,丽莎比好多中国女人还贤惠,烧饭、洗衣、种花种菜,干什么都利索干净,什么都井井有条。有人说,两个人文化不同,没有共同语言。这个要明华自己感觉,他觉得他和丽莎之间的语言,比同他自己的父母还要多。闲暇时光,明华喜欢看欧美的电影,这个他父母不可能同他分享吧?明华学的是理科,但爱的是音乐,从小就喜欢听西方音乐,比如交响乐、意大利歌剧,而他的父母是忠诚的京剧迷,明华对咿咿呀呀的京戏唱腔没有缘,一听见就皱眉头。

初婚是甜蜜欢快的,是春风中的燕子悠闲地飞过湖面,是月光下的泉水潺潺淙淙,他们只要有时间就去欧洲度假。明华总是忘不了那个罗马的夏天,他们在波各塞花园(Villa Borghese Gardens)迷路了,不远处的老歌剧院,飘来一段《茶花女》的咏叹调,咏叹调里起伏的爱和柔情,拥抱阳光和风,还有玫瑰的幽香,落在他们的耳边。世界都消失了,那歌声像天堂的光,空灵而清亮,直接穿透人心,就那么一刹那,两个人的眼睛都有了泪光。他们痴情对望,从彼此的眼睛里看见了对方的灵魂,他们的灵魂永远都在一起!endprint

丽莎很快就怀了孩子,他们在欢喜中期待生命的降临。没多久,丽莎工作的机构,因为政府的资助没有申请下来,只有裁人,丽莎不幸中招。明华安慰她,没什么了不起的,反正怀孩子了,不如不干。丽莎说,怎么说也是一份工作。明华说,你一个当秘书的,能挣得了多少,还朝九晚五地辛苦,不如回家休息,反正家里有我就行了。真的,这个家有他就行了,丽莎知道,他的能力和胸怀,能撑起一个家的幸福和温暖。

女儿的降临,给这个幸福的家添了更多的快乐,更多的美丽。女儿提娜乖巧可爱,夫妇两个人都不知道怎样爱她才好。提娜从小就精力旺盛,送她去学芭蕾,芭蕾运动量不够,消耗不完她的体力。于是把她送到体操房,这下她满意了,蹦上跳下的,一口气不歇可以翻十几个筋斗。体操房的老师说,提娜天赋好,好好练下去,可以去当雷顿第二,拿下全能的奥运金牌。一家人虽然做着奥运的金牌梦,但也知道路要一步步走,银子如水一样地花,教练费、体操服、参赛的机票、出门要住酒店……这个夏天,丽莎要送提娜去加州,参加一个体操夏令营,杂七杂八的费用堆积起来,那是一个不薄的数字。丽莎思前虑后,总是不安,家里还有沉重的房贷和车贷,家里只有明华一个人工作。明华安慰妻子说:亲爱的,别皱起一张脸,孩子的前途,值得我们的投资,你不要担心太多,只要我还在工作,你就放心带着提娜去加州吧。

但是现在明华失去了工作,这个家怎么走?说近点,下个月的账单怎么付?说远点,提娜的奥运梦怎么圆?明华把车停在公园的门口,灭了灯,好长的时间里,他的身体和灵魂都蜷缩在黑暗里,黑暗里似乎有头巨兽,血红的眼睛正盯住他。他必须逃,他该怎样逃回家?回家面对妻子的柔情和孩子的笑臉?

他不能让妻子担心,他只能撒谎!他在公园独自痛苦的时候,就给丽莎挂了个电话,说是要加班。两个小时后,他撑起筋骨,还是把车开回了家。家里的灯还亮着,进了门,丽莎没有感觉什么不对,只是说提娜已经睡了,睡前还在唠叨爸爸,说爸爸该回家了,爸爸在外边干活真是辛苦。明华一听,胸口一阵发紧发酸,眼前半明半暗,他把丽莎拉到沙发前,想盖也盖不住的话,全都冲了出来。

3

美国正在遭遇金融危机,许多人都在失业,噩梦一般的日子,咬牙切齿熬过去吧。但是丽莎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己的头上本来是好好的蓝天,忽然间就咆哮过一场龙卷风。她苍白着一张脸,发出来的声音都在发抖,但她还是在尽力安慰他:“现在美国这个大环境,我们也躲不过去,迟早都要面对这一天,没什么大不了的,早来总比晚来好吧。”明华摇着头,吐出来的气,虚渺无力,似乎比游丝还细:“我们两个大人还好办,但是提娜怎么办,总不能苦了她吧?”

提娜还有那么长的一段路要走,当父母的必须在后面撑着,给力给银子。想着女儿,夫妻二人都是一夜未眠,他们在黑夜中抱紧了对方,眼中含着泪,却又不想让对方知道。在孩子面前更要小心,纵然外面有狂风暴雨,但关上门的家,必须是温暖的,安全的,一切如旧的稳定。那天丽莎从娘家回来,眼睛漾着笑意,她对明华说:“我给父母谈了我们的状况,他们愿意支持我们,主要也是因为提娜,他们愿意借出一万美元。”明华知道一万美元不是一个小数,老丈人家也不是太宽裕的人家。丽莎说:“我妈说了,告诉明华不要太焦虑。在家好好休息,调整调整,投简历继续找工作。过了这周,我就带着提娜去夏令营。”

明华点了点头,但心里着实不好受,妻子嫁给自己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向娘家求助。失业在家,明华整日茫茫然,天地都是灰蒙蒙的,混沌无边,没有色彩和层次。他从失业的第一天起,就开始往外边投简历,越急越没有消息,一个面试的电话都没有!丽莎总是说,不用急,你迟早会有新工作的。丽莎越安慰他,他的心越发沉得像古树的老根。

那个阴暗的清晨,天上飞着细雨。明华送妻子和女儿去机场。丽莎早对明华说过,这个夏令营对提娜很重要,那里的教练都是曾经的奥运冠军,夏令营完后,紧跟着几场重要比赛,只要在比赛中拿了名次,就可以入选国家体操中心(中心在得克萨斯州),到时候自然有赞助商找上门来。

“爸爸在家努力挣钱,妈妈陪着我去参加训练,爸爸妈妈都很辛苦。”女儿娇俏的童音,让明华听得百感交集,可爱的女儿啊,你并不知道爸爸失业了!明华手握方向盘,一阵心神恍惚,居然在高速公路上下错了路口!那不是去机场的路口,而是去他曾经公司的路口。丽莎看出来了,并没有责备他什么,只是轻言细语说,没关系,下错了就下错了,等会儿再把车调过头重上高速。明华只是苦笑,公司那么无情抛弃了他,他潜意识里还是念着公司,放不下啊,多少心血和感情都赔进去了。

他静了静,重新上了高速。谁也不知道,一辆大卡车突然向他横冲过来,当然不是明华的错,是卡车的错,卡车的司机劳累过度,在车上睡着了。他这一觉,睡错了地点和时间,不早不晚,让明华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远离了人间。

一场车祸,两个家的悲剧,在法庭上,卡车司机声泪俱下,他要养家,他有五个孩子,老婆没有工作,他的压力大,所以必须加班干活。他这不分黑夜的加班,把自己送进了监牢,谁会去照顾他的亲人?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陪审员的眼睛都红了。

但是明华呢?这世上还有谁比他更痛?最开始的时候,他没有疼痛,因为无法相信,觉得只是一个噩梦而已,浑身上下一片空荡荡的麻木,没有任何感觉。当他意识到他已经没有妻子,没有孩子,没有家了,悲痛是一把生锈的铁锯子,很慢很重地锯他的心脏,锯他的四肢,锯他的头颅,生不如死的日子,他常常痛得从梦中惊醒过来,对着窗外漆黑的天,一阵咆哮,像狼一样的咆哮。周围的邻居都知道他的痛,谁也没有去报警。

家破人亡,又没有工作,明华惶惶然滚向崩溃的黑洞里。他甚至想过自杀,去另一个世界同妻女见面。但是他不能,他下不了手!他的父母还健在。他有一个姐姐在纽约,怕他出事,几乎每个晚上都要强行同他通话。姐姐总是说,你还年轻,你的路还长,你就是不为自己想,也该为爸爸妈妈想。你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个人痛苦,爸爸妈妈的眼泪其实比你还多!endprint

姐姐的丈夫歪在沙发上,瘪了瘪嘴对老婆说:“别理你弟了,浪费电话费,唧唧歪歪的,这小子也太矫情了,像个酸娘们,你看看,保险公司给的赔款还贼多,人都死了,干吗不开始新生活?回国玩玩看看,以他的条件,好多的狐狸姑娘蜘蛛姑娘都会……”

“都会扑过来咬你两口,你舒服啊你舒服。”姐夫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姐姐喝断了,她越想越气,气得开始动手动脚:“你是不是很嫉妒我弟?是不是也想着我们母子两个出门被车撞飞了,报废了,你好发死人的横财,然后去找小妖精快活,我告诉你!就凭你这歪心坏胆,你就没有那个命。”姐夫一边躲她的拳打脚踢,一边点头作揖道:你别揪我的耳朵好不好,我知道我的命,我的命里没有狐狸和蜘蛛,只有美丽的母狮子,我是要和母狮子在一个山洞里滚打一辈子的。”

4

又过了半年,明华阴郁的天空有了几缕阳光。他找到了一份工作。那是一个国家公园,明华在里面从事电脑技术,从编程到系统安全,都是他一个人全权负责。公园因为属于联邦政府,明华便成了联邦公务员。明华都不知道自己会那么幸运,他感觉是妻女在天堂保佑的他。虽然时间可以疗伤,可以冲淡悲痛,这么多日日夜夜过去了,他依然孑然一身,每夜上床前,他都希望有个梦,梦里有丽莎的温柔,提娜的笑脸,但是今夜的梦里没有妻女,却出现了吉米,那个端掉他饭碗的老板。明华在梦里有把枪,有把刀,他可以用枪打死他,用刀砍伤他。他对他恨之入骨,明华却没有动手,他选择了离开,因为他曾经对他说过:“希望我们永远也不要再见面!”

明华强迫自己遗忘,忘掉那个潜意识的仇人,因为他已经有了新职业。他的业余时间,如果不是钻研业务,便是参加公园的各类义务活动,比如修路、修桥、捡烂叶、给露营的青少年提供帐篷和水。他在与人的接触中,重新感受了生命的温暖和亲切。他的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节假日他飞去纽约见姐姐,给外甥买贵重的乐器,那三千美元的小提琴,姐姐全家人都笑了。后来,姐姐把父母也接到美国长住,他飞纽约的次数更频繁了。

父母和姐姐时不时都会敲打他:“适当的时候,可以找一个人。”果林城的一群人也在关心他,李香和丽华姐都很积极,想方设法给他介绍适龄的女朋友。她们小心地问:“我们知道一个好姑娘,要不要……”他现在心静了,不像过去那样报以冷漠或是愤怒,他知道怎样用智慧去敷衍亲友,用漂亮的谎言去安慰他们:“我会找的,您们放心吧。”鸿飞一家请他出去吃饭,他也欣然赴约。他喜欢鸿飞一家人,很宽松友好的氛围,没有谁明里暗里提醒他:你应该找个伴了!

他只告诉了鸿飞一人,他是怎样找到国家公园的工作。国家公园的公墓里,有他妻女的亡魂。国家公园还是他和丽莎第一次相见的地方,太多的记忆和情感的堆积。虽然公园离家较远,但他还是经常开车去看她们,除了每年的祭日,中国的清明节、妻子的生日、女儿的生日、两个人的结婚纪念日……他都会去陪她们说说话。鸿飞听了,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多说。

那个微雨的清晨,明华又去看她们。中午他去附近的餐馆吃饭,顺便买了份当地的报纸,无意中看见国家公园正在招聘,也符合他的专业。一种异样的感觉在他胸口忽然发热:如果我拿了这份工,我就和她们天天在一起了。或许是她们冥冥之中的保佑,在经济恶化,竞争激烈的那个年头,他居然捧到了联邦政府的饭碗。众人都认为是个奇迹。

明华确实开始了他的新生活,兢兢业业干好本职工作,同时热衷于公园的义务活动。他自告奋勇,在周末当上了守林人。守林期间,曾在森林的河水中救起过一个轻生的少女,那少女自杀的理由很简单,因情而困,男朋友跟其他女孩跑了,让她觉得在学校特没面子。明华问她,你想过你的亲人没有,你如果走了,他们会承受多大的痛苦,你知道不知道?当他说起自己的故事,那种失去亲人的剧痛直到现在还在折磨他,有时候是刀,一刀刀砍在头上身上,有时候是针,一针针穿过五脏六腑。明华声声哽咽,少女也泪流满面,她发誓要学好,这一生再不做对不起父母的傻事。

一个月后,少女的父母找到國家公园的负责人,要求面见一个亚洲模样的守林人。他们说,那个男人不仅救了他们女儿的生命,而且改变了她的人生,自打投水事件后,女儿不再贪玩,一心学习,对父母也礼貌温顺,完全变了一个人。女儿主动向父母提及了那个晚上投河的故事,但她却不知道救命恩人的名字。父母说,这还不好办吗?我们直接去国家公园找他。

明华的上司追问明华,你做了这么大件好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明华只是摇头,他平静一笑说道:“任何人在我的位置上都会救她的,再说那天我是守林人,我只是做了一件我责任范围内的事。”明华因为这起救人事情,再加上他平日的积极和上进,一年后他就升了职,加了薪。不过生活依旧,他还是一个人,一大把的时间,全都奉献给了义务活动。

5

那是个秋天的周末,雾霾沉沉,烟雨霏霏,明华依然义务守林。到了黄昏,雨下得急了,又是闪电又是打雷,他知道公园里有些露营的人,也知道公园有条公路需要维修,下雨路滑,开车不小心就会冲到河里去,已经发生过两起交通事故了,维修报告打上去了,但是政府没有钱,国库的钱都去哪儿了?拿出去打伊拉克,拿出去炸阿富汗,另外还要去捉拿拉登。国家公园所需的资金无法到位,只能做些小范围的修修补补。

天已经黑了,一道闪电,刹那间惊破了天地,远处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明华听得心惊,他感觉那轰隆一声巨响不是打雷声,而是落水声。一定是暴雨冲烂了路,路上的车掉进了水里。他凭着声音的方向往前冲,往前冲,冲过树林时,果然看见一部越野车以45度的倾斜状态,正往下沉!明华想也不想就跳入了河里,他满脑子都是救人救人,一定要把司机救出来!

明华在救投水少女时,还没有救人的经验,那女孩在水中对他又是抓脸,又是抱腰,要不是他力气大,两个人差点儿就同归于尽了。想想还是怕,没多久,明华自费参加了一个救生员培训班,要以一种专业的态度和技能,去应付各种复杂的状况。

到底是拿了培训证的救生员,明华沉着不乱地游过去,在漆黑的雨夜里,凭感觉打开了车门,拖出司机就往岸边游。上了岸,司机四肢瘫在地上,明华把他放平,正准备为他清理气道,那人突然喘着气,挣扎着,发出虚弱而焦虑的低喊:“去救,去救,丽莎和提娜,她们,她们,还在车上……”endprint

丽莎和提娜?明华的妻子和女儿?明华脑子一片黑,一片麻,一片撕裂,一片地震山撼。他是谁?眼前的这个人是谁?又一道闪电照过来,照亮了人世间的惊天秘密!那个地上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当初无情踢走他的老板吉米!就是他,就是吉米!先让明华失去工作,再让明华失去妻女。明华曾经咬牙切齿,吉米就是杀害他妻女的凶手!他的丽莎,他的提娜,这世上他最爱的两个人,就是被眼前的魔鬼咬断的生命!

明华当年在公司的时候就知道,吉米的妻子名字是提娜,跟自己的女儿相重,而吉米的女儿名字是丽莎,又跟自己的妻子相重,不过美国人重名的人多得是,他当时也不以为然。可是在这个夜晚里,听见吉米一声声喊着丽莎和提娜,落在明华的耳朵里,是那样的撕心裂肺。

“去救,去救,丽莎和提娜……”吉米乞求道,有气无力地乞求道。

“丽莎和提娜早死了!”明华冷冰冰看着他。

又一道闪电扑来,躺在地上的吉米看清了站在地上的明华。对于吉米,黑悚悚站在地上的不是明华,是庞大无情的死神。

“是你!”

“是我。”

明華对吉米说出的每个字,很冷也很亮:“记得那天我对你说过的一句话吗?”

一刹那天地翻覆,前事冥蒙,吉米想起了。“希望我们永远也不要再见面!”就是那句话。

明华遵守曾经的誓言,转过身去,把黑暗、孤独、恐怖全部留给了吉米。愤怒归愤怒,理智归理智,明华还是知道自己的责任,他拿出手机打了911,头脑清晰,口齿也清晰,向警察报告了车祸事故的地点。明华知道,吉米也知道,救人的关键时刻(黄金六分钟)早过去了。

十、震荡

1

明华曾冒生命之险救过陌生人,但也曾见死不救,善神和恶神较量的战场就是人心。他似乎也没后悔过,他是一个普通的人,有爱有恨,他从来不以神的标准要求自己。一天天过去的日子里,他看过了春花和秋月,也经历了寒霜和冰雪。那天他从“香香面馆”拿了外卖,听见背后的议论声像蜜蜂一样飞进了耳朵:“你们看看他,还是那张苦大仇深的脸,何必呢?人家尤海估计要第三次采梅花了。”

阿芝问李香:“尤海是干什么的?”李香说:“尤海在果林城也算得上个人物。她娶过两任太太,都离了,第二任太太也是老美。”兰欢在一旁补充道:“记得有次在鸿飞家的party上见过他,他说女人都是一种类型的动物,纠缠起来一样的头疼,跟文化和种族没有关联。”李香笑道:“他说他苦啊,两个女人都为他生过孩子,所以他必须承担两房的赡养费用。他多次告诫身边的年轻男人,婚前一定要想清楚,美国的离婚成本太高了。”

尤海有CPA会计注册证书,在果林城内拥有两家税务公司,一家是CPA frim,服务对象是中产或中产以上的家庭,为他们争取最大的报税利益;另外一处是Liberty Tax Service(一家全美报税连锁店),专为贫苦人民解决问题,走在政府税法的灰色边缘,帮他们拿下最高的税务福利。

报税的农忙季节是从当年的12月到第二年的4月,忙得昏天黑地,常把月亮当成太阳。李香和兰欢都是他的客户,他给她们打百分之二十的折。但是兰香感觉还是亏了,她说她能找到更便宜的报税师。李香说:“算了吧,尤海到底是知根底的人,而且干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被IRS(美国税务局)麻烦过,换一家便宜的,还不知道是个什么货色。我知道有一年,秦老板娘被税务局调查过,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就别提了。”

这果林城的人,除了冯小溪,谁也不知道尤海就是阿芝的生身父亲。尤海办完第二次离婚手续的时候,请小溪出来吃饭。小溪本想说,既然有了孩子,怎么样也得忍让。可她也知道婚姻之内的男女纠结谁也说不清楚,于是便闭口不提什么宽容啊,孩子啊,只是说些鼓励他的话,相信明天更美好的话。

尤海眼睛里似乎沉着很深的情,他说:“错过了你,我这辈子的路全都乱了。”小溪说:“上天安排的命,我们都要接受,从现在起更要小心,一步步走好前面的路,愿未来没有震荡和动乱。”

一个人独处,小溪也会问自己:若是当初真跟尤海好了,以他那种桀骜不驯的个性,两个人能走得长吗?

2

蔷薇从中国回来了,红光满面,意气风发,一身的珠光宝气。李香对兰欢说:“不知道是真是假,说蔷薇在中国包了三个帅哥,你看把她滋润得容光焕发。”兰欢笑道:“我也听说了,说什么天降甘露滋润大地,如今的她阴阳调和,快乐幸福无比,嗨,有钱了,想怎么折腾都可以,嫉妒她的女人不少嘛。”

李香说:“我才不嫉妒她呢,女人还是要有丈夫和孩子,虽然艾瑞克和依吟有时候惹我生气,但是很多时候让我温暖,没有他们,我的世界也黑暗了。”兰欢点头道:“无论男人女人都需要一个家,但是苏明华呢,似乎过度了,从没见过这么痴情的男人。”李香说:“明华和蔷薇,都是失去配偶的人,一个人过于专情,一个人过于狂放。但是呢,我们也没有权利评判蔷薇,她下周要举行一个party,就在香香面馆。”兰欢笑道:“照顾你的生意,当然最好,我们也跟着happy。”李香说:“我看你很happy嘛,都说高龄妈妈辛苦,你这个妈比谁都轻松愉快。”兰欢说:“我现在是想开了,全都交给保姆,我不想太累。你知道,我带大女的时候,费了多少心血和精力,结果呢,翻脸不理人的时候我好寒心,这个小儿子我就准备放养了,成长过程中,不给他任何压力,只要大方向是正确的,以后当个快乐的清洁工我也为他骄傲。”

那天晚上真热闹,蔷薇把好多人都请来了,鸿飞带着他的洋老婆和混血儿女来了,小溪带着他的洋老公来了,红杏出墙又回头的冰画来了,连最不愿走动的明华也来了,满屋子欢声鼎沸,人来人往。兰欢看见明华在帮蔷薇摆果盘,她在一旁悄声对李香说:“把明华和蔷薇凑成一对如何?”李香说:“你去点菜好了,但是别乱点鸳鸯谱。”兰欢说:“你是嫌蔷薇没有文化,她和明华没有共同语言是不是?我刚才听紫衣说,如今蔷薇不仅要开餐馆,还计划给华人教堂投资,明华周末也在教堂当义务老师……”endprint

兰欢的话还没有说完,看见蔷薇急匆匆走到紫衣面前说:“顾嘉言和初静这两口子怎么还没来?”一个穿浅蓝衬衣的中年男子说:“他们可能来不了!”那男子叫肖雨,是中文学校的校长。校长的夫人叫木兰,面容娇秀,身材纤瘦玲珑,她是中文学校的舞蹈老师。木兰说:“我今天出门前给初静挂电话,她根本就不接。”尤海喝了一口红酒说:“果林城的华人区越来越壮大,怪事也越滚越多,这两口子的故事我听了些影子,感觉不太妙啊!”

这时候蔷薇的手机响了,李香看见她脸上惊诧的表情,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蔷薇放下手机说:“这顾嘉言中什么邪啊,居然搬出去跟别的女人同居了,你们不是一直在说,他是爱家的好男人吗?”众人忙问,什么时候发生的事,蔷薇说:“初静一直在哭,她说老公前天晚上就没了踪影。”紫衣忙问:“程燕呢?她不是初静的好朋友吗?”蔷薇说:“程艳回中国了,否则她该知道嘉言去哪儿了。”

丽华姐不慌不忙地喝着汤,一脸的淡定从容,她说:“不要急,不要急,肯定会回来的,两口子闹闹而已,玩累了,最终还是要回家的。”她的话一落,众人的目光像有了感应似的,都落在了冰画的身上。是啊,既然冰画跑那么远都能回家,什么样的奇迹不可能发生?

冰画羞红了脸,尴尬得像被人剥掉衣服,只剩下内衣,她咬住嘴唇,满眼的惊慌,一脸想逃的神色,幸好常飞沉着,一直握住她的手。

3

顾嘉言和初静的故事应该从头说起。

顾嘉言是个安静的男人,在IFM电脑集团从事软件设计,一干就是八九年,从没想过跳槽或者挪窝。公司位于果林城的东郊,总部在纽约。他喜欢他的职业,也喜欢他居住的地方,就算寒冬冰凉,窗外也有盎然的绿意。虽然夏日湿热而漫长,但没有关系,只要待在有空调眷顾的地方,日子都容易打发。

嘉言周围有朋友嚷着海归,觉得美国一滩死水,哪像中国充满了活力,到处闪烁着发财的光芒。国内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天到晚在网络上、电视上汹涌滚动。嘉言的妻子林初静开始坐立不安,她说:“我表哥当海归发了,我父母还有些关系,你回国创业肯定能顺,要是现在不用,效期过了就化成一江春水了。”

嘉言的心也会偶掀微澜,但他总是说:“既来之,则安之吧,你只看见人家发财,也没看见人家吃苦。我讨厌酒桌上的应酬。还是美国的日子好,按部就班,闲暇时在后院种种果树和蔬菜,人生的幸福嘛,就是采自家的萝卜叶子下面条,亲手割后院的韭菜包饺子。”

初静笑道:“你就韭菜饺子那点出息?当初李宏彦在加州的公司上班,回到家里也喜欢扑菜地,种出来的西红柿又肥又亮。他的夫人说,你的优势不是种多漂亮的西红柿,你要知道你的天才在哪儿。如果他不回国创业,就没有百度的今天,他的今天也不过是个加州高工,再加会种菜的业余农民。”

嘉言说:“我能跟李宏彦比吗?人家命中注定要干大事。有的人生来要当鸿雁,有的人就是麻雀的命,有的人在天上飞,有的人在地上爬,还有的人在洞子里也可以过完潇洒的一生。飞得高的不一定就是好命,跌下来疼是小事,流一地的血可不好玩。”

初静不以为然地说:“就你道理多,你还记得方山吗?很多年前是你的同学。”嘉言说:“我怎么不知道方山,当年我们留学读计算机编程,他搞不定程序,抄了我好多次作业,差点被教授下课。虽然毕业后也混了个工作,真打实干的活他扛不下来,半年就被炒了,混不下去了,只得卷鋪盖回国。”

初静说:“当时好多人瞧不起他,说他是南郭先生,只会滥竽充数,那又怎样?河东河西走了一圈回来,天地都变了,你去网上看看,他海归后在老家创业,如今已是当地的首富,你来看看他的老婆,年青娇嫩得像刚开的水莲花,如果没钱没势,人家姑娘哪肯让你老狐狸吃小母鸡?”

嘉言皱眉摇头,当年他喜欢她,因为她的安静娴美,像莫奈画中的睡莲,在月光下沉静绽放,夜色里自由弥漫花香水雾,让人沉醉。十年的婚姻把她磨得面目全非,或许他也有责任。嘉言说:“我要是在国内发了财,不要家了,你还能笑吗?”

初静笑道:“因为你胸无大志,这辈子不可能发财,我断言你的命中出不了小三小四。”嘉言说:“不是每个男人都喜欢三妻四妾。我同情李宏彦的妻子,没有她,就没有丈夫的功成名就,但是丈夫还是离开了她。如果当年她知足常乐,让丈夫享受优哉游哉的农夫生活,她的家肯定不会散。”

初静说:“不散又如何,不过就是在美国的中产生活。如今离婚又怎样?百度的股票够她几辈子挥霍了。”嘉言困惑地看了初静一眼,初心如梦,往事如烟,当年还为她疯狂过!他喝了一口茉莉花茶,但胸口依然闷堵,像挨了一记黑拳,却没有理由回击。

初静不像她的名字那么安静,总想折腾出些名堂来。那天晚餐桌上,她对嘉言说:“我们这房子太小了,换一栋大的吧。”嘉言愣了一下,口气很硬,是完全没有商量的空间,他说:“不搬,这房子已经够大了,再过几年豆豆就读大学走了。”初静说:“但是程艳刚搬了家,新家有6个卧室,室外还有半月亮形的游泳池,好漂亮。还有人家小溪,一来就买了有庭院的房子。”

嘉言说:“干吗要跟人家比?累不累?我喜欢我们的房子,后院的果树都长大了,樱桃、梨子、柿子、水蜜桃每年都有收获,生命在于享受,而不是折腾。”初静哼道:“我知道你稀奇那些果树,李香当年的那个破房子,也种了不少果树,果树在美国还不如草坪。再说了,什么水果都可以在超市买,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买。”

嘉言本想说,看果树开花结果,享受生命的春华秋实,不能用钱去衡量,但他发现跟初静交流已经接近对牛弹琴的境界,他只能强调自己的观点:“我不搬家。”初静似乎要跟嘉言上一课,她正儿八经地说:“以你的智商应该知道房子也是一种投资,我们现在投资大房子,等些年房子涨价我们再卖掉,就可以狠赚一笔,养老钱就有了。我们这个区房子不好不坏,不跌也不涨,过了20年也是老样子。”

“老样子就老样子,稳定压倒一切。”嘉言说:“股神巴菲特,个人资产几百亿美元,买一个城堡如同买一碟小菜,但依然住在老房子里,五十年都没有挪窝。你知道他当年的房子多少钱吗?不过3万多美元!”endprint

初静说:“茫茫人海里,什么样的极品奇葩找不到?那你怎么不说比尔·盖茨,他住的庄园之大,里面还有红绿灯,甲骨文老总的房子,2亿美元的造价,按照1比1的比例,把日本的皇宫建筑群给山寨过来的。”

嘉言一脸的苦笑,抱拳作揖说:“别提世界级别的富豪,普通人就过普通人的日子吧。”初静说:“正是因为普通人,我们该未雨绸缪,早作打算,若是现在换一栋大房子,也是为了给养老打底子。”嘉言说:“打什么底子,别给掏空了,买大房子就是买大负担,除了房贷重,每年的房产税也不低啊。”初静说:“投资总要割肉的,对不对,只要房价在上涨。陈艳在政府的网站查到他们的房价,比刚买时又涨了3万。”

嘉言冷笑道:“那网上的房屋估价都是州税局定的,把房价定得高,其目的就是要多收你的税。很多人看着网上的数字偷着乐,直到卖房子的时候才知道,政府估算的房价跟市场价根本就不能画等号,这叫什么?有价无市。”初静哼道:“有价无市我也要买,你看人家的大房子才叫享受。”

嘉言发现,他和妻子的谈话进入了一个怪圈,在买与不买这个点上纠缠不休。如果他妥协了,他会一个人郁闷,如果他坚持,初静会随时找出些乱子让他郁闷。

4

英语里有个单词叫Frenemy,一半是朋友,一半是敌人,在紧密接触中产生了略带敌意的对抗和比较。初静和程艳就是这样的朋友关系,两个人是在中文学校认识的,程艳是学校的老师,初静的孩子在那里上课。她们一见如故,一开始就打得火热,只是在一起的日子长了,避不开一些小较量,丈夫的工作和年薪,儿女的成绩,股票买了多少,房子有多大,哪怕院子开的花、种的菜,飞来的蝴蝶和鸟,跑进来的野兔和野狐狸,都可以比一番高低。

程艳对初静说:“房子得抓紧时间换,你看我们现在的房子,地段好,学区好,每年房子都在涨。”初静说:“但我老公不愿意动啊,你知道他那个人总是知足常乐。”程艳说:“什么知足常乐,这叫不求上进,我问你啊,嘉言在那公司差不多八九年了吧,说什么也该当经理了吧。”初静摇头道:“外国人再优秀,在美国都隔着玻璃天花板,就算撞破了也要流一头的血。”

程艳的脸上闪出得意的光,她说:“我老公马上就要撞开天花板了,但是没流一滴血。”她放慢了声音说:“公司的副总已经找他谈话,公司决定重点培养他,下個月就送他去商学院读MBA。”

那个黄昏,初静带着一身的乌云和冷风回了家,嘉言没等她开口便问她:“你又想放什么幺蛾子?尽管朝我飞过来。”话既然到了嘴边,初静当然不会吞下去,她说:“同样是中国人,人家就可以读MBA,然后进入管理阶层。你呢,埋头苦干这么多年,还不是一个高级码工(华人爱把程序师戏称为码工)。”

初静以为嘉言会义正词严地反驳过来,没想到他沉默无言,过了一阵他才说:“你的话有道理,我应该去争取。”嘉言的态度来了个大拐弯,初静的话点亮了他心头的黑暗,如果公司出资去读MBA,可以摆脱唠叨不休的妻,暂时的逃跑也是幸福。嘉言说干就干,第二天就去找了上司。嘉言聪慧勤奋,在公司工作的九年,五次被评为年度杰出员工。嘉言的上司大卫没有意见,大卫说:“如果你不能去读MBA,谁比你更有资格?”但是读书这件事,并不是大卫能够一言九鼎的,最关键的要公司教育部点头才奏效。

教育部总管的办公室气派轩昂,足足比嘉言的办公室大三倍。总管威廉是个高傲的白人,长着一张石头脸,脸无表情,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说:“你的申请资料我看了,你申报的那家商学院虽然名声在外,但跟公司并没有建立良好的合作关系。据我们调查,商学院最近购买了一批电脑设备,是向我们竞争公司购买的,既然不买我们的产品,我们为什么要给他们提供业务呢?你的上学申请,我这里无法通过!”

威廉的话像北冰洋的风吹过来,骨头都冷透了,嘉言的第一个感觉就是逃,永远也不要见威廉冰寒的眼睛,拜拜商学院。回到办公室后,嘉言本想静气工作,但无法控制的心,像是撂在酒精灯上烤。公司上下的人都对他礼貌客气,他一个教育部的经理凭什么高高在上,但嘉言又不能以“种族歧视”的理由去控诉,他觉得打歧视牌的人都是弱者。

5

郁闷堆在胸口,气都出不顺,嘉言只好跟商学院的招生部打了个电话:“实在抱歉,公司不同意出资。”对方的声音温婉动听,嘉言想象一定是个轻柔如水的女子,那女子说:“不要放弃,你一定会成功,IFM公司曾经派人到我们学校进修,你不可能是例外,这样行不行?下班后来一趟,顺便把你们公司的员工手册(Employee Handbook and Policy Manual)也带来。”

嘉言本想说,员工手册网上可以下载,可不知为什么开不了口,他愿意亲自跑一趟,就为那好听的声音?嘉言的嘴角隐出一丝笑,而眼睛一动不动,落在蓝色的员工手册上,这可是一本宝书?能解决问题吗?

空气里似乎有茉莉花的味道,当他推开招生办公室的门,迎面走过来的女子居然是个华人,他一见她就改成了中文说:“你的英文真棒,一直以为你是美国人呢。”再往下说,居然是老乡!距离一下就拉近了,气氛和谐温暖。他们都来自一个开满茉莉花的苏南小城,长长的青石路,弥散着夏日茉莉的清香。她比他大四岁,两人前后在北京读过大学,留京工作,再从北京去美国留学,走的都是一个路线。

她叫乔瑶瑶,曾在北京一家大学教英文,到了美国读英美文学,知道文学专业的饭碗太难,便转身学了刑事司法(criminal justice major),毕业后跟律师当助手,后来想寻稳定的工作,便到了学校搞行政。到底是在律师事务所历练多年的人,瑶瑶最擅长研究各种法规条例,帮客户得到最大利益。她帮嘉言冲了一杯咖啡后,便在办公桌前翻阅员工手册。

嘉言说:“认识你真开心,有空带上老公孩子上我家玩,后院种了好多果树,我请你们吃茴香饺子,那茴香也是我种的。”瑶瑶抬头淡然一笑:“我就一个人,老公早海归了。”她是后来才告诉嘉言的,那年回国探亲,老公的另一个女人骄傲地挺着大肚皮,雄赳赳地从她面前走过。endprint

嘉言的心脏像被什么撞了一下,跳得很唐突,他不知道怎样接话,居然语无伦次地说:“平静的日子最幸福,读不读MBA都没有关系。”瑶瑶说:“能有机会为什么不争取?”她用荧光笔在手册上画了一下,然后递在嘉言的眼前说:“从这一段开始:Avoid reciprocity(避免互惠互利)……”嘉言问:“这互惠互利跟我的MBA有什么关系?”

瑶瑶逻辑清晰,口齿伶俐:“既然公司的政策是避免互惠互利,换句话说,虽然我们学校没有购买你们公司的设备,但是手册上写得很清楚,公司不能利用自身的社会影响力,改变购买政策,为其特殊利益服务。也就是说,在你读书的问题上,你们公司严重违规。”嘉言笑道:“哪个公司不是写一套做一套,变成印刷体的语言都是冠冕堂皇。”

瑶瑶把手抱在胸前,她的目光像手握雄兵的将军:“回去等我的消息,我保证你能读MBA。”三个星期后,嘉言在电梯上碰见那个教育总管,傲慢不可一世的他,居然半低着身子,脸上涌动出友好卑谦的笑。嘉言心想,这世界到底怎么了?到了第二天,这世界变得更快了,让所有人目瞪口呆,两部直升机突然停在了公司的顶楼,下来两个黑衣人,黑超黑面,气场逼人。嘉言后来告诉瑶瑶:“就是纽约总部派来的黑面钦差,没有表情,只发命令,果林城分部总裁换人,人事部换人,教育部换人……可谓是雷厉风行的大清洗,大换血。”

如此惊天动地的高层震荡,谁又能想到来自底层的嘉言,他虽然算个技术骨干,但在高层的眼睛里不过就是个小小虫子,就算喝了神力剂,也掀不起波澜。那教育总管在脑袋将砍的时候,才猜想嘉言背后一定有错综复杂的关系。

这关系跟瑶瑶有关。可是细细想来,瑶瑶所在的学校不过是家私立商学院,再大的能耐也动不了IFM的果林城分部,毕竟是2000多人的大公司。但是商学院的董事会(board of trustees)里有大咖,大咖可以跟IFM的总部老大直接对话。瑶瑶上司把公司手册交给董事会的大咖之后,余下的事情就听老天的安排了。

有人哭就有人笑,有人倒下就有人起来。IFM的震荡之后,嘉言的上司大卫当了副总裁,嘉言顺利进了商学院。一年后,他的生活也来了场震荡,他以宁死不屈的姿态跟初静分了居,跟瑶瑶住在了一起。

十一、失控的灵魂

1

李香对丽华姐和兰欢说:“你说这果林城的风水怎么了,邪门啊,一直在发生稀奇古怪的事情,不是女人自己跑了,就是女人的男人被其他女人抢了。”丽华姐说:“初静的老公被瑶瑶抢走后,初静痛苦了一阵,但很快振作了起来,练瑜伽,也计划考瑜伽证书。”兰欢说:“嘉言是净身出户,房子和存款都给了初静。”李香说:“那是应该的,错误的一方应该受到惩罚。当初冰画出逃,不也是干干净净什么也没带走。”

兰欢说:“果林城就是一好莱坞,天天都在演电影,你们听说没有,最近发生了个奇事,比嘉言和瑶瑶的故事还精彩,几个女人互抢老公,有人说是战争片,有人说是换妻片。”李香说:“我天天都在面馆,怎么没听到这样的八卦?”兰欢说:“嗨,面馆的八卦哪有中文学校和华人教堂精彩?”

2

嘉言离开初静,初静的世界突然黑了。但你总得面对,她从痛苦的深渊中慢慢挣扎出来,思前虑后,对闺蜜程艳有一股子缠绵不休的怨。但她把怨藏在心深处,专心做自己的事,跟一个叫洪秀的女子认真学习瑜伽。

冬去春来,万紫千红,但明媚的春光并没有照进程艳的心里。这些日子里,老公叶城总是让她烦心,初静也在慢慢疏远她。也就鸡毛蒜皮的小事,今早她和叶诚又吵了一架,无意间从镜子里看见自己,好陌生的一个中年妇女!镜子里的那个女人是自己吗?一脸的焦虑狂躁,没有水分的皮肤,像荡在藤上被风吹干的茄子。程艳问自己:我怎么是这个形象啊?

“你我差不多,都是更年期妇女的形象。”程艳的朋友白雪,在电话里跟程艳自嘲:“胶原蛋白流失了,荷尔蒙也飞走了,情绪像个怪兽,总是处于失控状态。20年前,我刚来美国,青春逼人,朝气蓬勃,从学生到白领再到家庭主妇,一觉醒来,不相信自己在美国已经丢了青春。”

自打初静疏远程艳后,程艳跟白雪越走越近。程艳说:“我跟你一个感觉,昨天还是活蹦乱跳的美女,怎么转眼就成了老公和孩子的奴仆?这该死的美国,毁了我的年华!”白雪说:“不要诅咒,不要叹气,感谢上帝吧,因为我们还活着。”

程艳不以为然地晃了一下脑袋说:“你就这么低的生存标准,活着的标准,猫狗的标准。”程艳不喜欢宠物,嫌臟,但她的女儿格瑞斯养了两只猫,本来是街上的流浪猫,她喂着喂着就喂出了感情。白雪说:“这几天闹得起火的新闻,你看了吗?欧洲一个飞行员得了忧郁症,坠海自杀,害得几十个乘客成了陪葬。”

程艳说:“这种神经病太恐怖了,撞了八辈子的血霉才和他相遇。很多年前,我妈单位有个司机,因为奖金问题跟领导闹心,有天开车载着领导和外地专家去开会,经过大桥时,突然撞栏冲下了长江。”白雪感叹道:“你看人是多么容易失控,所以我们要锻炼内心,寻找点滴的快乐。”

过了几天,白雪对程艳说:“兰欢介绍我去了一家瑜伽馆,昨天我去试听了一堂课,你猜我见了谁?初静啊!”程艳说:“这不奇怪,我早听李香说,初静也在学瑜伽,初静遭遇这么大的劫难,练练瑜伽也好,修身养性嘛。”白雪说:“见了初静不奇怪,初静不是学生,她是老师!”程艳也惊了:“她居然当老师了?”白雪说:“瑜伽馆的老板是洪秀,初静现在是洪秀的助理,初静昨天还说,见了你给你问好,还欢迎你也去上课。”

程艳听了,心一下就暖了,既然初静主动问候她,她的心里到底有她,她们毕竟闺蜜过。提及洪秀,白雪说她是个优雅温和的女人,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飘逸出尘。谁也不知道,这之后会发生什么样的惊天动地,程艳如果有预测先知的本领,她希望这一生永远也不要与洪秀有任何交集。程艳记得那是个春天,朦胧迷离的烟雨中,桃花和杏花都在微笑。瑜伽课的冥想音乐悠长清远,让程艳静心感受了山高水流,天地悠悠。瑜伽课完了,她们便成了朋友。endprint

3

洪秀没在美国读书拿学位,她是随丈夫移民到的美国。丈夫周郝海能文能武,动手能力超强大,虽说在一家公司当统计师,业余时间积极开发爱好和创造力。那时正是经济萧条期,郝海低价购进几栋烂房子,然后一番涂脂抹粉,居然还能卖一个好价钱。程艳佩服郝海的精明强干,洪秀听了,只是淡然一笑,什么也不想多说,眉目间似有一晃而过的不屑。

那个周末,一群人在程艳家聚会,三对夫妻,只有初静一人单身。白雪对周郝海惊叹:“你是我在美国见到的最牛人,5000美元的破房子,转手卖了8万。你神仙啊,你点石成金啊!”

周郝海享受他的成功,眼睛里闪动着得意的光。他说:“那房子刚买下时,你们想象不出有多乱,前院垃圾成山,后院野草成林,窗户是破的,门是歪的。周围的邻居怨声载道。曾经的房主因为犯事跑了,警察也没有办法。”

程艳说:“所以你聪明,看准时机,我要是有机会,也不会放过。”白雪说:“这样的机会摆在你面前你也搞不定吧,一栋千疮百孔的房子,你敢接下来?”周郝海说:“那房子确实千疮百孔,到处都是洞,当时的状况就是没人敢接招,有个房代理告诉我,别说5000,就是倒贴一万美金给他,他也不要,因为要下来就是一堆麻烦。”

“那你怎么接的招?把麻烦化解成财富?”程艳眼睛里有崇拜的光:“前些年,底特律的一栋房子在EBAY上出售,喊价只要25美元,一个芝加哥的女人买下后,才发现买了无限的烦恼。”郝海说:“那买主在外地,现场都没有看,居然就敢下单,以为25美元这么便宜,随便转手就可以赚一笔,哪知道那是个极危险的社区,从白天到晚上,子弹到处乱蹦,她哪敢深入虎穴?但是成了房主后,政府可积极了,立即递给你各种单子,税要补交多少,垃圾费和电费又欠了多少。我不敢要那样的便宜货,我只买本地的房子,不做投机取巧的事。”

程艳跟郝海聊起了劲,居然忘了丈夫孩子在干啥,也忘了一个女主人的责任。初静说她饿了,白雪的肠子也开始哼哼唧唧了,而程艳谈兴正浓。白雪对初静说:“我们只有自己动手。”好在凉菜都准备好了,她烧好了一锅水,初静开始下饺子。白雪无意间抬起头,看见沙发上的洪秀半仰着头,不疾不徐,跟程艳的丈夫叶诚缓言畅谈,画风祥和温馨,午后的太阳在百叶窗外,细碎晶亮的光落在洪秀的长发上,世界融洽得像一个大家庭。白雪笑了笑,把一碗饺子放在案桌上,突然想起大学时爱唱的一首英文歌:Change Partner(交换伴侣)。

4

山洪暴发前,往往没有太多的预兆。白雪眼睁睁看着朋友站在废墟之上,却无能为力。洪秀和叶诚忘了年龄和身份,爱得死去活来。白雪对老公罗涛说:“那叶城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荷尔蒙的沸腾期该过了吧,居然还要上演一番惊天动地的爱,知不知道自己还有家,对孩子未尽的义务?”

罗涛居然对白雪说:“爱情没有年龄的歧视,来了就是一团野火,谁说四十几的人就不能燃烧?”白雪的眼睛瞪成了牛蛙:“你,你,你是不是也想跟谁燃烧?”罗涛眯着眉眼说:“我早被生活碾成一地的死灰,还烧什么烧,我只想劝你别阻拦人家的好事,因为你就一个小小的螳螂,再怎么奋勇向前,也挡不住爱情的滚滚车轮。”

白雪叹气说:“可怜的程艳,好好的一个家,说垮就垮。那初静居然不闻不问,还劝我不管闲事,这人心怎么那么冷?”罗涛笑道:“初静的老公被人抢了,她当初被人笑过,现在可以坐看人家的好戏。再说洪秀是她的老板,她当然不能得罪老板。”白雪哼道:“那洪秀表面上看着清心寡欲,不求名利,其实就一个装B会飞的狐狸精!太恶心了,居然去抢别人的男人。”罗涛耸肩摊手说:“既然她抢了她的男人,大家就互相抢嘛,抢回来就公平了,谁也不欠谁。”白雪說:“你这是人话吗?程艳是典型的良家妇女,三从四德,就是跳河也做不出伤风败俗的事。”罗涛说:“什么伤风败俗?谁还活在公元前?”白雪歪着头想了一阵说:“你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如果程艳跟郝海好了,也就负负得正,人人花好月圆,你知道郝海那边的状况吗?”

“头戴一顶西瓜帽,能有什么好状况?”罗涛说:“前几天他还约我出门喝了酒,他到现在也想不通,哪儿就对不起洪秀了,这女人居然要跑。他干两份工作,辛苦养家,还给她投资瑜伽馆,就是想让她开心,因为忙碌,没有时间陪她风花雪月,听那些小资的音乐,读那些小资的诗歌。”

白雪说:“搞了半天,原来是叶诚可以陪洪秀小资啊。程艳和郝海都是面对现实的人,都是希望投资赚钱的人,说不定两个人能走在一起,你的口才不错,我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你。”“算了吧,还是你去打前阵。”罗涛说:“我真的不想看见程艳那张怨妇的黄脸,我曾对叶诚充满了无比的同情。”

白雪说:“别把程艳形容成泼妇的样子,记得20年前,我们都还在校园,那个时候程艳读的教育专业,水灵得就像刚开的花,在一群女留学生里鹤立鸡群,你们一帮单身汉啊,流着口水前仆后继,你当我不知道啊,你也对程艳献过殷勤,想请人家吃饭看电影,可惜人家心里只有帅哥叶诚,瞄都不瞄你一眼。”

罗涛一脸的幸灾乐祸,他说:“谁也不是永远的公主,她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于是就有了今天!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是选择了你。”罗涛说着说着,抱住妻子想来番亲热。白雪推开他说:“别来虚情假意,我可消受不起,对了,这个周末我请了程艳来吃饭,你在一旁也好好劝劝。”罗涛问:“那你请初静吗?”白雪大声说:“我不请她!我讨厌幸灾乐祸的女人。”

5

白雪本想把周郝海也请到家里,把伤心的男女促成一对。无奈周郝海悲忧过度,回国疗伤去了。程艳到白雪家吃饭的时候,没有带上女儿,她告诉白雪,女儿被同学的妈妈接走了,晚上在同学家过。白雪知道,父母因为感情战争,孩子的情绪已经出现了波动。程艳老实告诉白雪,她现在也想通了,放叶诚一马,女儿归她,房子和存款也归她。除了净身出户,叶诚每月会交给她一半的工资,直到女儿大学毕业。无论怎样,丈夫的人和心是再也回不到她的身边。

程艳面色憔悴,眼圈黑得像携带了熊猫的基因,但是眸子里隐着一股子劲,她说:“我面对我的现状,已经摔到谷底了,不可能再往下落,是准备起飞的时候了。”白雪鼓励她:“相信你会飞腾起来,曾经的你是多么聪慧美丽,才华出众。”程艳一只手抓在椅子的坐垫上,压抑着胸腔里的杀气,她貌似平静地说:“失去的都会回来,属于我的,终究是我的!”endprint

夏天来了,天一擦黑,池塘里的青蛙就开始聒噪,噪得人精神分裂,裂出许多小分叉。那个晚上,罗涛说他要加班,晚上不回家吃饭。这些日子,罗涛总是抱怨公司来了新项目,逼得人上气不接下气。有了程艳和初静的教训,白雪对老公体贴了许多,她轻言细语说:“老公养家不容易,好好加油,我给你准备夜宵。”

厨房的灯亮着,空气里流转着绵绵的浓香,刺激舌头,直捣肠胃,白雪忙上忙下,给罗涛做了点心,又煲虫草鸭子汤,这些日子加班累,他的身子有些力不从心。白雪不觉间又想起程艳,离婚后不到一个月,她就斗志昂扬去参加教育厅的培训,还准备考下证书后去一所新大学应聘。程艳知道,从前有老公靠着,随便找份中文学校的工作打发日子,如今必须立起来,让世界看看她的智慧和坚强。白雪还是佩服程艳,若是自己遭遇了同样的劫难,估计还趴在地上号哭。

罗涛回家时夜已深了,他脸色蜡黄,没精没神,有什么心事裹得很沉很疲倦?他一句:“白雪,我想跟你谈谈。”白雪神经紧痛,热血全都涌上了脑门,她知道了,丈夫一定是被公司炒了,一系列破碎凌乱的画面已经闪出来了,房贷怎么办,儿子的私立学费怎么办?这个家不能垮啊!妻子紧张害怕的样子,让罗涛话都不敢说,但他还是得说:“都是我的错,但我不能没有这个家。”

听了这句话,白雪的心倒是定了,她抱住丈夫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只要我们齐心协力,我愿与你同甘共苦。”罗涛语无伦次地说:“我们,我们同甘共苦,走一起。”白雪极力安慰丈夫:“我也可以出去找工作,去肖雨的中文学校,要不去李香的面馆打工。”他没有听懂,他问她:“你为什么要出去工作?”她反问他:“你不是失业了吗?”他吐了一口气说:“我根本就没失业。”她也吐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说:“原来没丢饭碗啊?那就好,那就好,还有什么比这更严重的?除非,除非你也跟程艳的老公学了一招?”

他的脸红成了醉虾。

6

罗涛的眼睛定在房间的某一处,而神思似乎在虚空中飞扬。白雪咬紧了嘴唇,她随口的一句玩笑照亮了现实。罗涛只得老实交代,这些日子根本没有加班,都是在外面跟程艳秘密幽会。罗涛的一面之词是这样呈现的:程艳打扮得花枝灿烂,极尽狐媚惑主之态,主动勾引的他,他没有稳得住立场,掉入了她的花花陷阱。他以为自己潇洒自如,花丛中走过,一片叶也不沾身。但是程艳计较了,这个年龄的女人情绪失控,一旦认真很恐怖。他惶恐发抖,他可不想摧毁自己的家。面对威胁,他决定先行一步,坦白从宽。

白雪听得头昏眼花,想给他一耳光,可惜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想了一夜后,答案是:如果我要玩个性,是不是就成全了那个披着闺蜜皮的小三妖。不,我绝不亲手拆了自己的家!

白雪原谅了罗涛,但是不可能原谅程艳,这个女人真是疯了,自己男人被抢,迷了心智,居然去抢闺蜜的男人。白雪给程艳发了短信:“防火防盗防闺蜜,我希望永远也不要见你。”从此把她的名字拉黑。

但是两个人很快又见面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震痛了白雪的耳膜。

那是个急风暴雨之后的夏末黄昏,天边悬着一弯半虚半实的彩虹,美得有几分邪气。程艳妆容精致地出现在洪秀和叶诚的新家门口,她不知道他们是同居呢,还是已经结婚,这些对她都不重要,她态度诚恳,言语温和:“我没有恶意,我只想请你们去一家咖啡馆聊聊。”

叶诚说:“刚下了场暴雨,路上好多树都倒了,不去咖啡馆,就进屋聊吧。”程艳说:“我一路开过来都好好的,没有什么倒地的树,那家咖啡馆是我和朋友合办的,就算帮我捧个场吧,等我独立了,也不需要你的赡养费了。”然后她顿了一下说:“如果我们还是朋友。”

话都说到这个分儿上,两人只有上了她的车,闪避的尴尬,还带着愧疚的沉重。车行到一座小桥时,洪秀从反光镜里看见程艳阴冷的眼睛,闪着魔鬼才有的邪光,她心跳加速,失声叫了起来:“让我们下车,下车!”

“在黄泉路下车,去阎王爷那里评评理!”话一落,小车风驰电掣撞断桥栏,直直坠入河水中。

命不该绝,三个人都没瞻仰到阎王爷的威仪霸气。白雪接到程艳女儿的电话,心急火燎奔到医院。程艳只受了点皮外伤,一点小骨折,没什么大碍。白雪抱住程艳痛哭,程艳像没事似的还跟她开玩笑:“你不是永远不见我吗?我稍微出点小事,你就屁颠颠地跑来了。”说着说着,玩笑也开不下去了,程艳流泪说:“我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你。”

白雪说:“只要你活着,我什么都可以给你。”程艳哼道:“什么都给我?放心,我要不了你老公。我出了事,女儿肯定会跟她爹过,请你时不时帮我看看,别被人虐待了。他们肯定会告我蓄意杀人罪,我这一进去就是千年万年。”白雪咬牙切齿,狠狠抓住程艳的手,低声喝道:“胡说,根本没有的事,根本就是那天暴雨后桥面路滑,你的车子失控冲到河里。”

程艳的脸一会白,一会红,白雪的声音像烧红的炭球轮番滚过她的耳朵:“车子失控冲到河里。”

十二、董芸香的前世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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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欢找李香,一般会在周二、周三的下午。那个时间段餐馆生意比较慢,她可以跟李香聊八卦,顺便饱餐美食一顿。那天她喝着龙虾汤,对一脸惊诧的李香说:“信不信由你,整个故事太诡异了,反正后来是各回各的家,没有谁上法庭,也没有谁进监狱。不过还是丽华姐和老李的功劳,是他们从中调停的。丽华姐说得对,息事宁人,我们华人在外面都不容易。”

李香一直在叹:“不敢相信啊,不敢相信,前几天程燕到面馆来买外卖,我看她红光满面,谈笑风生的样子,好像屁事都没发生。”兰欢说:“你难道不知道程艳这个人,心理素质超强,据说她雄心勃勃,要回教育学院读博士。”李香说:“真了不起,四十出头的人了,还想当博士,当了博士又如何呢?”兰欢说:“在美国,只有当了博士才能当教授。”

两人聊得正欢,一个玲珑娇小的女子进了门,那女子虽然上了年龄,但眉眼处山青水亮,散发出诗画一样的韵味。李香忙说:“董教授,你要的三盒牛肉燃面準备好了,另外一盒蒜泥黄瓜是我送的。”她叫董芸香,是州立大学教育学院的教授。兰香在一旁问她:“程艳是不是在你们学院读书?”董芸香点头笑道:“她这学期还选了我的一门课。”李香说:“这把年龄了还当学生。”李香眉眼里的神色错综复杂,佩服交织着同情。董芸香说:“在美国只要想读书,什么时候都不晚。”endprint

董芸香刚一走,李香和兰欢就开始八卦她。李香说:“我刚来果林城的时候,就听说她老公死了,二十几年过去了,我家依吟都嫁人了,她居然还不嫁人,是个痴情的种子!”兰欢点头说:“是啊,她一个,苏明华一个,都是情痴,上次丽华姐还想把这两个情痴配成一对,我劝她算了,这事千万别碰!别把两人都得罪了。他们的生肖都属天鹅,你知道天鹅,都很坚贞的,一生只守一个伴侣,一个去了,另一个会孤独到死。”李香切切笑道:“那可说不准,两个情痴肯定有共同语言。丽华姐不妨加把劲,耶,加油!”

2

董芸香不敢相信,25年就这么远去了。女友费娟跟家人搬迁到了英国,两个人就再也没有见面。是的,现代科技如此发达,有了网络,有了Skype和微信,天涯也是比邻。就算视频能把彼此看得清清楚楚,但是总敌不过面对面的温暖和亲切。

芸香终于下定决心,去伦敦与费娟相见。费娟在视频里表情夸张,声情并茂地朗诵:“为什么我的双眼满含泪水,因为我对你爱得深沉。”芸香倒是心平气和,她笑道:“艾青的诗也不是你这样篡改的,但是一想到下个月就要见你,我这几个晚上都睡不好觉。”费娟说:“是啊,感觉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神奇。我们已经23年没有面对面了!”

费娟时不时向芸香炫耀,她是一个伟大而宽容的母亲。儿子德维(David)聪慧优秀,人也长得英挺帅气,是她最大的骄傲。但是这么优秀的男孩怎么没有女友呢?儿子的朋友高中就有了小甜心。费娟开始不淡定了,胸口像扑腾着几只蝴蝶,忽上忽下地悬在半空。她找儿子谈话,声音真诚而沉重:如果你不喜欢女孩,喜欢男孩,我依然爱你!儿子瞪亮了双眼,过了几秒才反应出母亲的意思,他笑道,我喜欢女人,但没找到动心的女孩。那一刻费娟喜极而泣,抱住儿子滚了一脸的泪。

芸香对费娟说:“德维这么年輕,是你太急了。”费娟说:“我怎么不急?我总得弄清楚他想干什么?德维姑妈的儿子医学院毕业了,把男朋友带回家,父母心头的疙瘩再多,也只能给祝福,德维叔叔的女儿是个雕塑家,30多岁了,没有男朋友也没有女朋友,就一头大黑狗给她做伴,说大黑狗就是她的丈夫……现在的孩子真让父母操心。”芸香听了叹道:“儿孙自有儿孙福,顺应天命,相信因果,父母不如看开点。”费娟得意地说:“不是人人都像我一样,修炼出大海一般的胸怀。”

芸香去伦敦不是坐飞机,而是坐邮轮,邮轮将会把她带到一个港口,多少年让她魂牵梦绕。眼前的画面纷繁杂乱,交织着记忆的悲欢全都涌了过来。上个世纪的90年代,她坐在一辆开往上海的列车上。那时的社会治安比较乱,一个小混混见芸香孤身一个女孩,居然在卧铺车厢骚扰她,周围的旅客都当没看见,一个高大的年轻人站了出来,正气凛然,自带一股强大的气场,还没出手,那小混混便溜了。

芸香情暖心热,自然地走近了他。他叫林威德,是南京一家大型船厂的工程师。世界上就有这么巧的事,两人都去上海签证。芸香告诉林威德,这是她的第三次签证了,她师范学院毕业,去美国读教育,只有半奖,每次去签证,签证官都说她有移民倾向,每次都给她盖一个拒签章,紫蓝色的圆章,像嘲笑的眼睛。她叹气道,如果这次再拿不到签证,就把美国梦掐掉,虽然她从大二就开始准备托福和GRE。林威德鼓励她,一定要坚持,说不定这次就会成功。

芸香当然希望成功,但是成功的却是林威德,他第一次就顺利拿下了签证。他也是半奖,他也是单身,但是签证官就没怪他是移民倾向。因为他有在海外工作的经历,他曾经外派到英国的多佛港(Dover),跟英方航运公司合作过电气工程项目。在那个年代,因为中国的贫穷落后,到了西方国家能按期归国,便算是“无移民倾向”的良好记录。

3

黄浦江的风迎面吹来,落在脸上已经有了凉意,两个人倚靠在栏杆上看江上的风景。他鼓励她:“再去签一次吧,如果放弃了,今后一定要后悔。”她无力摇头说:“出国这条路,我走得太累,再也不想颠簸折腾,我马上就满23了,父母焦虑不安,总是催我去相亲。”

他看着她,神色恍然,半天没有说话。然后他说,我给唱首英文歌:The White Cliffs of Dover(多佛白崖)。There'll be bluebirds over, The white cliffs of Dover,Tomorrow Just you wait and see There'll be love and laughter.(看见蓝鸟飞过白色的悬崖,等待明天的爱和欢笑……)二战时的英国人虽然惶恐不安,依然对和平充满了希望。歌声回荡在黄浦江上,心碎如瓷,却有一种向上的力量。

她的目光追着黄浦江上的一只水鸟,她说:“你这一走,我和你就是海角天涯了,但是我会记住你的,还有你的The White Cliffs of Dover,一生都忘不了。”他突然拉住她的手问她:“既然一生也忘不了,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

芸香有自知之明,她觉得自己配不上林威德,自己虽然也算眉清目秀,但是身体过于娇弱,丢在人堆里就找不到了。林威德高大帅气,一张类似混血儿的脸,轮廓分明而深邃,刀刻般的俊美,让人想起古罗马的雕塑。他对她说:“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你,就想保护你,永远都要保护你。”

沉在他的柔情蜜意里,她心怡神荡,恍若自己是花海里飞舞的凤凰,于是承诺等他。他去美国后,两人相约,鸿雁传书,一周一次,不管是否收到对方的回信。第二年的五月,阳台上的蔷薇花开得娇艳如霞光,霞光回照在窗前信纸上,她提起笔正想跟他倾诉缠绵的心思,电话铃响了,她知道那是他,心怦怦跳着接了电话。他的声音温柔明亮,恍若他就在她的身边,而不是隔着万水千山。他说:“真的,我不骗你,我就在你的楼下。”

她飞奔下楼,他真的站在他的眼前,他身后繁花似锦、绿树成荫,蓝天纯净高远。他提着两个行李箱,虽然疲惫,但眼睛明亮,发出四射的光芒。她含泪问他:“不是说好一年吗,不敢相信,我怕是个梦。”他拥她入怀:“怎么可能是梦?因为心头有你,我一直很努力,终于拿下了全奖。我们马上结婚,马上签证,我们一定要在一起!”endprint

一提及签证,她又有了噩梦。她惶然问他:“我有那么多签证的不良记录,要是又失败了怎么办?”他轻松一笑说:“只要你答应嫁给我,签证算得了什么?大不了等我毕业后回国。”

只要有他在,她的世界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芸香随威德踏上了美国的土地,费娟和她先生开车接机。威德早就告诉过芸香,费娟夫妇跟他有缘,一见面就成了好友。费娟的丈夫是英国人,也是学校法学院的教授,他童年就成长在多佛港,而威德又在多佛港工作了两年,共同语言随手采来。费娟和芸香也很快成了好友,她告诉芸香,她很喜欢果林城,这座南方古城,春天花开浪漫,秋日的枫叶万紫千红,但是先生迟早要回英国。芸香说,只要跟相爱的人在一起,哪儿都一样。

芸香和威德开始了美好人生,虽然两人都是学生,经济上并不富裕,但是每一天都过得欢喜知足。那年夏天,趁着夏季和秋季学期的一个小假期,两人开车去了附近的国家公园,手拉手走在山水之间,世界是多么的安静和睦,谁也不知道潜在的危险,像野狼一样张开了满嘴獠牙。山洪突然暴发了,芸香被卷进了激流,但她并不恐慌,因为他的手臂强劲地抓住了她,只要有他在,她根本不用怕。他用全身的力气把她推到了安全地,而他却随汹涌的巨浪远去,留下一句话,似乎没有说完:“等我……”落在她的耳边,也永远刻在了她的心尖。

4

撕心裂肺的日夜,她不知道怎样熬过来的,泪早干了,身体也空了,薄得像片羽毛,风一吹,就会飘到半空,她真希望风能把自己吹到他去的地方。费娟一直陪在她的身边,看她不吃不喝躺在床上完全是求死的节拍,费娟只能朝她吼:“你要随他去天堂我不拦你,但我马上就要当妈了,我不能让我的孩子被你拖累!”

威德出事的时候,费娟大腹便便,怀胎九月,眼看就要临盆,她可不想为芸香的悲痛“陪葬”。费娟这一吼,倒是把芸香震醒了,威德去了,血淋淋露骨头的现实,她要面对,她要呼吸,必须靠自己站起来,因为谁也帮不了她。

费娟的儿子出世了,那是个可爱漂亮的混血宝宝,名叫德维(David),见了谁他都会绽开一个笑,给芸香的笑最为灿烂。那透明干净的笑像寒冬的阳光,照亮了芸香悲凉沉黑的心。有次芸香怀抱德维,忍不住哼了一曲“The White Cliffs of Dover”(多佛白崖),威德在世时很爱这首歌。当芸香唱道:“There'll be bluebirds over , The white cliffs of Dover。”豆大的泪珠吧嗒从德维的眼睛里滚出来。恼怒在费娟的眉目间一闪而过,她冷着面孔,说给德维喂奶的时间到了。孩子居然紧贴芸香的脸,不肯让母亲抱回去。

费娟冷眼提醒芸香:“生活,总得继续,你也该重新找个人,等有了自己的孩子,生命就不一样了,过去的一切都会随风而逝。”往事不是云烟,哪能随风淡去?芸香咬紧牙关,一学期选了6门课,希望快节奏的学业能消融悲痛。但是威德的气息和身影,无时无刻不在她的身边耳边。那一句“等我……”,像劍一样直指她的耳膜,刺过她的脑门。

又过了半年,费娟一家要搬迁到伦敦。芸香知道,费娟丈夫虽然是美国公民,但出生在英国的一个大家族里,家族里有些繁琐的家务事,父母年老,需要他回家帮忙料理。费娟走的时候,芸香没有送行,因为她正在备战期末大考。费娟当然理解,她嘱咐她以学业为重,但也要保重身体,遇到合适的人一定不要放过,芸香礼貌而平静地点头。每年岁末将至,两人都会在电话里问候,也会互寄贺卡,芸香希望得到一张David的照片,但费娟总是忘记。

冬去春来,眼看着桃花开了,眼开着樱桃落了,五年的时光一眨眼就不见了。芸香戴上了博士的帽子,还收获了一个教育统计的硕士。毕业那年,顺利拿到果林城一所大学的助教工作。费娟在电话里说:“当了教授,这辈子算是衣食无忧,如果林威德还在,你肯定读不了博士。”

百味尝尽,人也多了份从容。芸香总算走出那段惨痛,有朋友给她介绍男友,她也不拒绝。对方跟她一样也是个教授,跟妻子离婚多年。两个人的爱好和兴趣也大致在一个节奏上。但是芸香告诉费娟:“当普通朋友还行,但不可能有亲密关系。我不想耽误他,所以分手了。”

一个人的日子也安静简单。芸香知道怎样享受生活的闲淡优雅,她买了一栋小巧玲珑的房子,按照自己的方式装修。后院建了凉亭,搭了葡萄架,疏落有致地种了玫瑰、柠檬香草和浆果。日淡风清,她喜欢在葡萄树下绣花,或者读书,或者自弹自唱,唱“多佛白崖”,浓荫深处,花开寂寂,光影无声摇曳,温柔静美的时光里,不知又过了多少个春秋。

这些年,丽华姐和兰欢等一群人空巢了,从头到脚一大把时间,对她的个人问题无微不至关注起来,她们费尽心机,想把她和丧妻多年的苏明华凑在一块。她和明华都是情重之人,都知道对方的故事,惺惺相惜,成了好友,共同语言比普通朋友多,两个人还结伴出门旅游过,就像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费娟的车库门坏了,也是明华帮忙修好的。明华说:“以后凡是需要帮忙的,喊一声就成。”

费娟的声音又响在芸香耳边:“这岁月啊比子弹飞得还快,你敢相信吗?David都大学毕业了!”芸香心翻情滚,滚过一阵温柔交织的酸楚,她说:“那个我当年抱过的宝宝已经工作了?”费娟说:“是啊,你不相信吧?这些年家里冷清清的,你什么时候来看我这个空巢老人?”

5

邮轮从波士顿出发,目的港是英国多佛港。邮轮横跨大西洋,经英吉利海峡,离多佛港越来越近。芸香凌晨五点就醒了,走到阳台上看见一壁雪白的悬崖,在拂晓的云天下壮观非凡。威德唱过的“The White Cliffs of Dover”,又响在芸香的耳边。滚在脸上的泪水被风吹干了,她才回到房间。

芸香计划坐邮轮到英国,就是想在多佛港流连。威德说过,当年在那里工作,时不时登上白崖的顶端,迎风远望法国那岸的风景。费娟在微信里劝告芸香:“多佛港就是一个码头,你不要在那里瞎看,下船后直接坐火车到伦敦,只要一小时,我会去火车站接你。”endprint

芸香哪会听费娟的安排,这么多年她独立惯了。她在多佛港住了三天,登上了举世闻名的白崖,看见英吉利海峡上船来船往,法国那岸黑云密布。她漫不经心走过小城的图书馆、女子学校、古色古香的居民区……然后再徒步走到山上,看到一座宏伟的城堡。她似乎在搜集威德从前的脚印,这让她心满意足。

费娟在微信里嘱咐过,从多佛港到伦敦的火车有两种,一定要买高铁票。等到了车站,芸香忽然变了主意,买了当地火车票,每个小站都停,每两分钟就停一站,到伦敦要两个多小时。她心想,20多年前没有高铁,威德肯定是坐普通火车去伦敦。

车窗外,铺开了英格兰乡村风情画,春天的田野,滋心润肺的绿漫延无边,时不时闪出金黄耀眼的油菜花地,又见尖顶的教堂、碧蓝的湖水、典雅的庭院……芸香两眼追着窗外的风景,感受与天地自然通灵的欢愉。费娟在微信里骂她:“什么意思?不让我去Dover接你,又故意买张慢车票,是不是有了地下情人?”

车停Canterbury(坎特伯雷)的时候,许多人下了车,车厢一下空出许多位置,上来一位年轻人,径直坐在芸香对面的位置上。二人四目相视,芸香气血翻涌,心脏开始乱跳。他是谁?她的呼吸乱了。对方用英文问她,你一直在这里?她回答他,我一直在这里,你不是也在这里?

他们就这样开始了对话,像多年熟悉的朋友,彼此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她告诉他,前几天她都在多佛港,但是今天要去伦敦拜访朋友。他说他昨天在Canterbury参加朋友的婚礼,今天去Chatham看望一个亲戚。他的脸一半像东方人,一半像西方人,而神态像极了林威德。芸香紧张得语无伦次,其实对方也不镇静,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说到后面,两个人的问话和答话都没有逻辑,像随风乱跑的叶子。

Chatham车站到了,芸香已经看见了醒目的站名,她恍然对他说,这是你的车站吗?他在慌忙中从夹克口袋里找出一张名片,声音恳切中饱含了乞求:请一定跟我联系。她郑重点头,似乎是一个承诺:我一定!

两人隔着车窗相互挥手,他好像在对她说什么,她听不见,突然又听见了,那一句:Wait For Me(等我),混杂着久远的声音呼啸而来,名片攥在她的手心像一颗发烫的心脏。火车很快把他撕出她的视线,离伦敦越来越近,她开始嘲笑自己,我这是疯了吗?这个世界上相像的人太多,为什么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和表情?名片告诉她,这个年轻人是多佛港一家公司的工程师。她的心魂像在云海里飘荡:为什么都跟多佛港有缘?

当年秋天,一条新闻炸翻了果林城的华人区,芸香跟一个来自英国的年轻人订婚了。他叫德维(David),是费娟的儿子。费娟悲伤得天地都成了阴间,她对丽华姐哭道:“二十几年没回果林城了,果林城变得认不出来了,莫非人心也变得不堪入目?”丽华姐安慰她:“你放心,我一定找芸香好好谈谈,这么多年了,她一直都是个严谨懂事的人,她不会做出大逆不道的事。”

但是这次芸香反了,谁去劝她也没用,哪怕遭遇全世界的白眼,身边支持她的人只有苏明华,危难中唯一的知己。费娟对儿子乞求和威胁都没有用,儿子是跟定了芸香!有次费娟装出心平气和的样子对儿子说,你放心,妈妈想通了,妈妈会成全你们,你爸爸生病了,你先回英国去,我在果林城会会一些老友就回家,儿子中计上了飞机。费娟立刻约芸香要跟她最后面谈。

芸香从她宁静如水的口气里预感到暗波汹涌。费娟面谈的地方约在尤海的出租房里,那房子正好处于没有出租的空当期。芸香在出发前给明华打了电话,明华听了详情后说,你把地址发过来,我每半小时会给你发一次短信,如果你没有回复,我一定会找上门去。

芸香的预感没有错,费娟迎上来就是一张魔鬼的脸,魔鬼当然不用客气的套话:“我儿子要找男人,我祝福,我儿子要找狗,我接受,找臭虫跳蚤大便里的蛆都可以,但休想把你这个狡猾卑鄙的老女人带回家……”

芸香不紧不慢地说:“德维不会跟你回家,我会带他回家。去中国见他那一世的父母,那一世他叫威德,文武俱行,威德乃成。他父亲从古文给他取的名字。你知道他读大二那年为什么去了南京,到了大三又去了一趟,他在找他南京的家,但是城市改造建设,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前世生活的街道和房子已经不存在了。但是我能帮他找回来,他父母珍藏的老照片,他学生时代的作业本和奖状……”

费娟瘫在沙发上,胸腔压了一团血,却吐不出来。芸香走到她的身边说:“如果你尊重生命轮回,你不会失去儿子。”费娟艰难地站起来,用死神一样的目光盯住芸香,然后扑了上去,掐住了她的脖子,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气势。芸香当然要反抗,但是敌不过拼命的费娟。这时候门铃响了,芸香开始尖叫求助,门咣当一声被踢开了,明华冲进来,提起费娟就是一拳,总算把她打醒了。

6

丽华姐问李香和兰欢:“都说David是从前的威德,过了二十几年又回来找她了,你们相信前世轮回吗?”兰欢笑道:“也只有这么解释了,不然说不过去啊,那董芸香一看就是个清心寡欲的人,但是一旦爆发,绝对是原子弹的能量。”李香说:“两天前,蔷薇挽着一个小帅哥来我面馆吃饭,那小帅哥跟David的年齡不差上下,你说他们两人也是前世的情人?”

蔷薇的小帅哥是从福州偷渡过来的乡下孩子,在许多人的眼里,当然不能跟David相提并论。但是爱情不分高低贵贱,只要两个人相爱,管他外面洪水滔天。蔷薇找小帅哥并不只是看重他的颜值和身体,对她的事业也很重要,蔷薇计划开家中餐馆,需要一个内外监管的经理,小帅哥来美国五年了,一直在餐馆打工,切菜、掌勺、外卖、招待、广告联系……所有的岗位都干了一遍,是值得信任的人选。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计划。芸香和David商量了,打算去英国开始新生活。明华劝芸香慎重,他说:“你在美国已经有很好的职业,去了那边不一定找得到相配的工作,不妨让David过来生活,他学的机械工程,在美国找工作不难。再说了,你在这边,我可以随时帮你,你若是在那边出个什么事,我可是鞭长莫及。”endprint

想起费娟那张发疯扭曲的脸,芸香还是后怕,说不定哪天被她撕成鱿鱼丝也说不准呢。她跟David商谈后决定留在果林城。未来如何,谁也不知道,先走好一步再说。

兰欢一边看手机一边对李香说:“这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你看这个女人已经四十多了,男孩才二十出头,居然爱得山崩海啸。”李香说:“放在以往,我一定认为是男的贪图女的遗产,如今我相信前世的爱情。”

十三、表演狂贺云娇

1

转眼又是一个端午节,一群人在丽华姐家包粽子。魏盈带了两盒红豆沙馅和蜜枣,她的表妹邱莎莎则带了香甜的日本糯米。

两年前遭遇的那次超市打劫,让魏盈差点放弃婚姻,丈夫成伟临阵慌乱,没有保护好妻子,让魏盈心灰意冷。而莎莎却是因祸得福,本来都离婚了,结果丈夫熊亚面对歹徒,英勇奋战负伤,让莎莎感动不已,两人又重新生活在了一起,比任何时期都要甜蜜。魏盈最后也没有离婚,莎莎劝过她:“成伟这么优秀,你可不要成全外面的女人。”

魏盈后来也想开了,这个年龄想折腾已经没有资本了,只是面对成伟已经没有过去那份彻头彻底的心了。这样也好,把爱留一些给自己,发展兴趣爱好,先前魏盈喜欢待在家里研究各种菜谱,每天餐桌上的美食绝不重复。现在好了,除了在中文学校教钢琴,余下来的时间都是在学跳舞,天天练功,进步飞快。

丽华姐一边包粽子一边对魏盈说:“上次看你们舞蹈队在教堂演出,我觉得你的动作特别优美。”莎莎在一旁接口道:“我姐小时候就是全才,唱歌跳舞,表演朗诵都出众,后来专心学了钢琴,跳舞的才艺没有挖掘出来。”兰欢说:“看魏盈跳舞真是享受,你应该跳领舞或者独舞。”魏盈忙说:“能够跳群舞就很好了,我不领舞。”李香说:“魏盈太谦虚内敛,应该向贺云娇学习,那人天生就是一表演狂。”

贺云娇能歌善舞,在华人社区特别活跃,李香说她比鲤鱼还闹腾,又形容她是一朵迎着春风开的奇葩。只要能去跳舞,那贺云娇就会欢喜得发狂。那年春节前夕,贺云娇急匆匆赶去排练,路上不幸被一酒鬼撞车,脚受了伤,从医院出来后便多了副拐杖。大家强烈推荐魏盈当领舞,魏盈便欣然接受了。结果表演的前一天,贺云娇一瘸一拐出现排练现场,音乐一响,拐杖一扔,整个人就开始闪闪发光,她翩然起舞,似乎这世界就她一个人存在!一曲舞毕,脚伤居然痊愈了!

在舞台上,贺云娇不如魏盈漂亮高大,但比魏盈气场强大许多,是舞台上的绝对焦点,贺云娇在一群人的水袖舞里领舞,其他人都成了她的背景,她是万绿丛中的红,众星环绕的月。领舞完了紧跟着独舞,台下黑压压一片,舞台的灯光暗了再亮,亮了又暗,又一曲音乐响了,贺云娇像个舞魔,从新疆跳到西藏,从苗族跳到傣族……来劲了,居然霸着舞台不走,全忘了后面还有丽华姐和一群大妈的秧歌舞!

魏盈的群舞跳完后,一直坐在莎莎身边,一群人窃窃私语:“看过爱出风头的女人,但远没到走火入魔的级别。”李香说:“不出风头就不是贺云娇了,她不是表演狂谁是表演狂。”

2

半年前,莎莎跳了槽,在一家老人院当护士。说起那家老人院,可不是普通的地方。室内大厅那个金碧辉煌,让人感觉拥抱了光明之神,从发丝到指尖似乎都在发亮,水晶吊灯豪华大气,大理石柱气势恢弘。站在大厅中央看那些精美的壁画、雕花、地毯,屏风……眼花缭乱中,以为进了欧洲中世纪的皇宫,但是不断滚动图片的电子屏幕,提醒你身在信息时代。谁会想到这是养老院?比五星级酒店还极尽奢华。

不用解释,里面居住的老人都是有钱人,老人院的文化活动颇为多彩。那天院长助理南西问莎莎:“这个月是亚洲文化节,你能不能帮我安排一些中国元素的歌舞表演?”

莎莎第一个想到的是魏盈。魏盈说:“这学期我有几个学生的钢琴私课,忙不过来,你最好去找贺云娇,只要是跳舞,她永远不会让你失望。”贺云娇在舞台上的状态,如痴如狂,即刻在莎莎脑子里鲜亮回放。她给贺云娇打电话:“不好意思,酬金只有20美元,您能来为我们表演吗?”

“没问题!”贺云娇在电话那头干脆响亮。贺云娇满脸的喜气,提着两大包行头风风火火赶到,本来电话里商量好的,她只跳一个伞舞,结果她跳了伞舞又跳扇子舞,扇子舞完了还有红绸舞,红绸舞得那个热火朝天,激情四射,让所有的人都忘了时间和地点。莎莎以为红绸舞结束了就該画上句号吧?结果贺云娇根本没有退台的意思,她从她的大包里拿出宫灯和腰鼓,又开始手舞足蹈。

莎莎坐在一旁心想,本来只付你一曲舞的价钱,你跳了这么多也是白跳啊。但是贺云娇的心思只在表演,或者说出风头吧,她似乎想纵情展现中华民族千年的舞蹈文化。最后闹疯了,贺云娇双手叉腰,并步又跨步,喊起口号,调动一群老头老太太跟着她跳起了《小苹果》。有几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虽说无法站起身来,但贺云娇眼观六路,也没有忽略他们,让老人跟着音乐的节拍舞动手臂。

莎莎心想,找贺云娇确实找对了人,技术全面,表现欲望强烈,对价钱也不看重。莎莎无意间转了一下头,看见从不苟言笑的院长笑得五官开了花。那个犹太老头,秉承了犹太人的生存智慧,精明算计到每个细微之处。他能不开怀大笑吗?这么小的成本买来了这么多的实惠——让他的客户欢天喜地。

莎莎把草绿色的支票递到贺云娇的手上,她笑道:“说好的,只有20美元,你跳了一小时,还免费传授中国舞蹈文化,他们不会加钱。”贺云娇的眼睛里有光,头发丝也闪着,她说:“我跳舞从来不是为了钱,如果是为钱,在美国早就饿死了。”这话倒是不假,贺云娇平日在一家华人工厂当会计,一周只干四个半天,剩下的时间不是跳舞就是教舞,好在老公有份不错的工作,养家没有问题。贺云娇一天到晚在外面载歌载舞,两个孩子的吃穿和功课都是老公在管。贺云娇混得开心,回家看谁都是一张笑脸,对老公不唠叨,对孩子不抱怨,挣的钱也交给老公统筹,从不过问家务财政。她给他们自由,他们也让她去外面飞。

3

自打贺云娇在养老院演出后,就开始跟莎莎套近乎,她在电话里对莎莎说:“养老院好高级啊,我一路开车过去,绿树成荫,湖水清亮,草地修剪得那个整洁,比地毯还漂亮。我还看见几栋小红房子隐在树荫下。我当时就想,这里的老人太有福气,既有自己的独立空间,又可以享受社区的全套服务。一定很贵吧?endprint

莎莎说:“确实不便宜,普通房间都是5000美元一个月,独立的小红房肯定更贵。”贺云娇即刻问:“你的工资应该很高吧?”莎莎说:“高什么高,不如我从前在医院当护士,我跳槽到养老院主要是图工作压力小,心情轻松愉快。”贺云娇说:“在那么美的环境里工作,心情肯定愉快。对了,你们那里需要健身舞教练吗?”

拐了半天,原来贺云娇想在里面找份工作。这个忙是举手之劳,莎莎只需动动嘴皮子。第二天上班,莎莎找到南西询问。南西说,我们这里已经有健身舞教练了,有证书,还有好多年的经验。南西对贺云娇的印象很好,活泼开朗,老人院的老人们都喜欢她,不少人还盼着她再来表演。但是南西心平气和,指出了贺云娇最明显的缺点:英文不够好,这里的老头老太太耳朵多少有些毛病,交流起来恐怕有问题啊。话到这个分儿上,莎莎心想恐怕没有戏,她正准备提及一些别的事情,南西开口了,她幽幽地说:“如果你朋友真爱舞蹈,她可以先在这里当义工。”

当义工?莎莎心想,这年头大家都要挣钱养家,谁的时间不是美元做的?太过分了!她后来在电话里对贺云娇说:“没办法,犹太人开的养老院,动不动就想要免费的劳动力,你知道犹太人的鼻子为什么大吗?因为空气是免费的。”贺云娇在电话那头笑道:“没关系,义工就义工,先跨一只脚进去再说。”

贺云娇不计个人得失,这份大气豪爽着实让莎莎佩服,她没有理由不为她牵线搭桥。贺云娇进了老人院的大门后,凭她的魅力和热情,在里面混得风生水起。贺云娇上课有个鲜亮的特色,教老人跳中国广场舞,反正就是健身舞,对不对?那天莎莎经过健身房,听见里面传来欢快的《最炫民族风》,一会儿又变成了《荷塘月色》和《月亮之上》,当然少不了《小苹果》。莎莎觉得中国的广场舞协会应该给贺云娇颁奖,那奖的名字可命名为“对外传播贡献奖”。

贺云娇是个演出狂,一半时间用来教课,一半时间用来展现她的舞蹈。贺云娇在华人圈子里遭受非议和嘲讽,但在老美的地盘里却收获了感激和欣赏。那天莎莎听魏盈说起,贺云娇在中文学校的周末班学太极,心想贺云娇还挺钻业务的,老人院的老人肯定会喜欢。贺云娇每次见了莎莎都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她总是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的贵人。”

莎莎脸红心跳,什么贵人啊?贵人介绍的工作白干没有钱?三个月一翻就过去了,莎莎看贺云娇尽心卖力,老人们兴高采烈,南西那边也很满意。试用期该过了,怎么说也是付钱的时候了。贺云娇欣欣然的表情,一点不急,但是莎莎急,她说:“云娇,如果再不给钱,别干了,谁的时间不宝贵?至少你开车过来的汽油费总不该自己掏吧。”

半年过后,忍无可忍的莎莎去找南西谈话,南西诧然反问:“为什么要付钱?她义工干得很开心,是我们给她提供的宝贵机会。”

什么宝贵机会?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世界上居然有如此雇主,卑鄙可耻!莎莎控制住了自己,没有问候犹太人的祖宗,但她愤怨的表情清清楚楚落在南西的眼睛里。

就在莎莎转身离开的时候,南西突然叫住了她:“你莫非什么都不知道?她班上的老人合伙给她支票,至少一月两次。她私底下还教授太极课,利用我们的场地设施,我们可没收她一分钱。外面的老师上我们这里承包课程,要不付租金,要不就是四六开,我们对她网开一面,就是看在她的义务课受欢迎,把老人们逗得开心快乐。”

南西继续告诉她,95岁的斯密斯老太太在某个夜晚入睡后,第二天的阳光没有唤醒她。遗嘱里居然有给贺云娇的钱,虽然不多,但也有5000美元。贺云娇守口如瓶,但是老太太的女儿心怀怨气,有意透露给南西,还说那个疯癫的跳舞女人,不知用什么法子迷住了母亲,去世前还购买了一万多美元的中国玉。

南西的故事还没有结束,她问莎莎,你肯定忘不了欧文先生吧?那个变态老头,一提起他的名字,莎莎鼻子眼睛全是浓烟滚滚。有一日莎莎当班,给老头子输液,他居然拔下管子,用针去扎莎莎的手,扎得莎莎一阵尖叫。老頭脾气古怪,儿女好心来看他,他恶语相向,说他们是来看他的钱。只有贺云娇能服住他,贺云娇给他唱黄梅戏,他能听进去,一脸的安详宁静,似乎能懂唱词里的“世间的过眼繁华,春梦一场”。莎莎其实也理解欧文老头,他见了护士,条件反射便是吃药、打针、扎静脉,但是见了贺云娇呢?眼前便是莺歌燕舞、花团锦簇。老头子生前喜欢收藏画,死后把几幅皮诺的作品留给了贺云娇。莎莎对南西说,皮诺是谁?值不了什么钱吧?南西把眼睛瞪成乒乓球,她说值不值钱,你上网先查查再说。

莎莎打开手机就找到了答案。一条巨大的黑蛇盘在她的胸口,还昂首吐着芯子,她承认,嫉妒在她的内心张牙舞爪。这世上的事,雁过留声,影落流水,除非你什么也不做,做了就别想遮掩一生。莎莎有理由愤怒,自己为贺云娇操心奔走,为那35美元的课时费,但是人家不声不响,利用犹太人提供的舞台和资源,悄悄地壮大自己肌肉和骨头,而自己一无所知,这算是什么朋友?莎莎想起前几日,魏盈还在跟她开玩笑,说你一个老人院的护士,勤快点,温柔点,最容易讨老头老太太欢喜,抬抬手就把千万身家送给了你。

好多天了,一根骨头堵在莎莎的喉咙,她想吐出来,只觉得一阵胸闷气短。人都不是菩萨,人性中有善也有恶。如果是朋友,那就坦诚相见,如果不是朋友,那就公事公办。只要贺云娇不说,莎莎就装不知道,两人见面依然你好我好。那天莎莎照例去查房,有个百岁的老太太抱怨,说她一身的骨头都在疼。莎莎便问她做了些什么运动,她说她在贺云娇的健身班里跳了《小苹果》。

100岁的老太太能跳《小苹果》吗?莎莎口头汇报给了自己的上司。换在以前,这样的事情宁可捂住,因为她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但是她汇报了,以正大光明的工作态度。莎莎上司是个办事极认真的女人,她对莎莎说,我对这个事早就有看法了,院里有明文规定,聘进来的健身教练必须有医学、营养学,或者运动学的知识背景,不能因为是义工就忽略掉教育素质,出了人命谁承担得起?不行,我得给上面汇报。

4

半个月后,贺云娇在老人院的义工生涯宣告结束。两个人见了面还是笑笑,但是贺云娇不再称莎莎是她的贵人。

转眼又是一个春节,华人社区当然要轰轰烈烈大办晚会,由蔷薇赞助。魏盈告诉莎莎,为了遏制贺云娇这个表演狂,有人想出了个损招,凡是参加演出的人员,必须出钱报名,一个节目10块美元,表演结束后会退。贺云娇不知是计,果断甩出100美元现金,扬声说道,这是她的预付,晚会结束后多退少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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