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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文阁:男旦的忧伤

2018-01-14王晶晶

东西南北 2018年21期
关键词:梅派梅葆玖梅兰芳

王晶晶

胡文阁1967年出生于陕西西安,北京京剧院梅兰芳京剧团领衔主演,国家一级演员,京剧梅派第三代嫡传弟子。

7月,俄罗斯联邦主席马特维延科访问中国时,在钓鱼台国宾馆看了一场演出。最后一个戏曲节目是京剧梅派的代表作《贵妃醉酒》。演出后和演员们握手,当得知“贵妃”的扮演者是男士时,马特维延科震惊极了,向翻译确认了好几次。直到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栗战书也笑着说“他是男士”,还是不敢相信,问:“能不能请他再给我唱两句”

对表演者胡文阁来说,这种反应早已司空见惯。他先拿本音说了两句话,接着又唱了几句京剧念白。马特维延科听完,惊讶变成了赞叹。

别说外国政客了,就是中国观众,见到胡文阁,也感到稀奇。“男旦艺术本是京剧的根,四大名旦、四小名旦都是男的,到今天,我反而成了鳳毛麟角。”胡文阁的脸上,有骄傲,也有无奈。

“看了三出戏才决定收我”

1927年,北京《顺天时报》评选首届京剧旦角最佳演员,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当选,被誉为京剧四大名旦。梨园“通天教主”王瑶9即给四大名旦每人一个字的评价:梅兰芳——“样”;程砚秋——“唱”;荀慧生——“浪”;尚小云——“棒”。

作为四大名旦之首,梅兰芳发展出了梅派。民国年问,他率团赴日本、去美国、访苏联,在国际舞台上表演京剧国粹,影响力空前。1961年,梅兰芳去世。其子梅葆玖子承父业,成为梅派艺术的领军人物。梅葆玖10岁学艺,13岁正式登台,一生收了近50位弟子,其中只有一名男旦,就是胡文阁。他的拜师经历,堪称曲折。

1979年,胡文阁小学毕业,本来想学舞蹈,阴差阳错进了西安艺校学秦腔。5年科班,打下了很好的基础,毕业后分到一个秦腔剧团。社会变革的洪流中,胡文阁也做过标新立异的事情,一度离开秦腔舞台,成为中国最早的反串歌星,得过中国流行歌坛十年成就奖、“世界杰出艺术家”称号。“到快30岁的时候,还是感觉应该走一条正规的路”,于是重新回归戏曲。

选择男旦,一方面是有戏校的基础,一方面也是曾经的梦。在秦腔剧团时,胡文阁碰到过一位老师,叫李德富,是京剧界的“水袖大王”,落实政策后被特聘到陕西的。当时,刘长瑜、杨春霞、陈爱莲这样的名家都会观摩他的表演。胡文阁虽然学的是小生,却“不务正业”,折服于旦角之美,总是偷看李老师备课。有一回,他又躲在后台楼上偷看,时至深夜,又困又乏,一个不小心,从隔板上掉了下来。李老师被打动了:“行行行,你来学吧。”

后来碰到师父梅葆玖,胡文阁也是一点一点靠勤奋与成绩打动师父的。1993年第一次见面时,梅葆玖对胡文阁说:“我看过你唱歌,很健康。”此后,胡文阁多次托人提出拜师的想法,梅葆玖一直没有表态。5年过去了,胡文阁一直没有放弃尝试,梅葆玖终于开了口,允许他到梅家老宅学戏,但不是亲授。

“当时有两位梅派老师教我,一位是王志怡老师、一位是李玉芙老师,半年一出戏,《贵妃醉酒》《霸王别姬》《凤还巢》……3年,学了六出戏,几乎每天都去,师父时不时也过来看看。”有一年冬天特别的冷,下雪天,胡文阁在院子里练《霸王别姬》的舞剑。梅葆玖来了,立马让他停下来,“这么冷,地上这么滑,感冒了怎么办?摔倒了怎么办?”

2001年,胡文阁彩排了三出戏:《贵妃醉酒》《霸王别姬》《宇宙锋》。“师父是看了这三出戏才决定收的我。当时很多人对(非京剧出身的)我一直戴着有色眼镜,其实他也在怀疑,你学的是秦腔,京剧就只跟李德富老师学过,李老师也不是梅派。你还当了那么多年歌星,你可以吗?看了三出戏之后,师父非常满意,他说我好好培养你,你是可以的。”就这样,2001年底,胡文阁正式拜师。

见面是老头,开口是少女

第一次和师父同台演出时,胡文阁紧张坏了。“我记得是拜师第二年,师父带我唱《大登殿》,他唱王宝钏,我唱代战公主。我俩站一起的时候,我一个劲往后缩,师父就拿手把我往前指,意思是你往前站,就这样在他的鼓励下颤颤巍巍走到舞台中央的。”

梅葆玖一直认为,梅派的精髓是梅兰芳先生一生坚持的“中正平和”。他知道,培养一位梅派男旦有多难。他不仅教胡文阁唱腔,更在生活中点点滴滴熏陶他,培养胡文阁儒雅庄重的风度。“梅家在胡同里,好几次师父坐我的车,进胡同人再多、车再慢,他都不让我按喇叭,宁可车子像老牛一样往前挪。包括在国外,他特别不喜欢高声喧哗,一再告诉我,声音小一点、再小一点。”

2008年,师徒俩在洛杉矶演出,梅葆玖送了胡文阁一件礼物。“当时师父开玩笑说‘你不是爱名牌?这是个名牌夹克,我挺高兴。等打开一看,款式特别老气。后来我就和师娘叨叨,说您看师父逗不逗,送我一件老干部的衣服。过了几天,师父专门找我,他说‘你别不高兴,其实之前我自己穿衣服也不像现在这么注意,我们是特殊人物,在舞台上演女性,假如生活中打扮得过于花哨,别人只会有不好的联想,这对男旦艺术的欣赏也会打折扣。”从那时起,胡文阁就刻意把自己打扮得老气横秋,有人说他看起来像个老头,胡文阁回道:“我宁愿你们叫我老头,但是我一开口,你们听到的是少女。这就OK了。”

梅玖葆(右)与胡文阁

拜师10多年,胡文阁一直觉得师父很严格,他第一次被师父夸是在2014年。那一年是梅兰芳诞辰120周年,梅葆玖带着梅派弟子沿当年梅兰芳大师的路线,在国外举办了“双甲之约”巡演。胡文阁彼时已是北京京剧院认可的“男旦头牌”,在梨园界被认为是接过梅葆玖衣钵的梅派第三代传人。10月21日,“双甲之约”首场演出在美国纽约林肯中心拉开帷幕,由胡文阁领衔主演。“之所以让我担纲,师父有他的考虑。他说到了国外,大家对男旦的认可度更高,梅兰芳是男的,如果主演变成女的,外国人会不理解。”

为了准备这次演出,梅葆玖一直在帮胡文阁“加工”。“记得最热的那些天,我们在排练场,师父好几次叫我停下来,说‘来,我给你走,你在旁边待着吧,看我怎么演,好几次都踉跄了,毕竟当时他已经是80岁的老人。”

演出结束后,好评如潮。梅兰芳先生的义女卢燕女士说:“在胡文阁身上,我看到了义父的影子。”第二天早晨在酒店吃早餐时,“师父端了一份吃的放在我跟前,说你真替师父争气,好好吃”。最后在华盛顿演完,梅葆玖对胡文阁说:“这次美国之行,你表现得非常好,师父放心了。”

2017年初胡文阁在梅兰芳大剧院演出《贵妃醉酒》

2016年,在胡文阁的记忆中是特别值得珍藏的一年。元旦那天,他和梅葆玖一起参加新年戏曲晚会的演出。“那天师父没有唱,让我唱,他只是在旁边做身段。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正规演出。”其实之前几年,梅葆玖就总跟胡文阁说:我真是力不从心了。胡文阁听了很心酸,觉得岁月无情,得抓紧时间跟师父多学。一年365天,他至少有300天都是陪着师父,学习、排练、演出。

2016年3月29日,梅葆玖在北京外国语学院举办讲座,讲梅派艺术,“我带妆示范,师父讲解”。当天恰巧是老人82岁生日,讲座结束后,胡文阁还和一些师友为老人举办了一个小型的祝寿晚宴。第二天,“师父陷入昏迷,一直到4月25日去世,再也没有醒过来”。

男旦最大的优势是在舞台上

从梅葆玖昏迷到去世之前的那段时间,每天晚上,胡文阁都睡不着觉,“躺在床上脑子一片空白,天天想如果师父走了我该怎么办,很担心。”

师父逝去,伤痛之余,胡文阁更体会到“男旦”这两个字的责任。本来就被称为“拼命头牌”的他,演出和各种活动更加频繁。最难忘的是去年5月底,胡文阁24日晚上在国家大剧院唱《龙凤呈祥》;结束后连夜转机荷兰飞伦敦,跟世界著名男高音歌唱家多明戈合作“东方遇见西方”音乐会;紧接着又飞加拿大演出,27日唱《贵妃醉酒》。三大洲,三场戏,短短三四天,“飞机快落地的时候,感觉心脏、血压都不对了,难过至极。”

身体上的痛苦可以靠休养调节,心中的伤痛却难以排解。“其实有很多难言之隐。我师父当年是正宗的梅派传人,都有人非议他,还说他的创新京剧是‘涮锅里面加沙拉“中不中洋不洋,更何况我?我其实是很怕的,可再怕也要往前走。其实若只是我胡文阁一人,我现在已经很知足了,演出多机会多,但一想到男旦,就很无奈。以前京剧男旦是主流,今天反过来了。我该怎么传承男旦艺术?后来我就想,只要自己不出格,多做一些事,多一些知名度,可能会更容易一些。”

四大名旦红透半边天的时代,梅兰芳、尚小云等早就开始探索京剧的更多可能性。梅兰芳的《生死恨》是创新作品,包括晚年的代表作《穆桂英挂帅》也吸取了豫剧的元素。梅葆玖在这条路上继续,大型交响京剧《大唐贵妃》融合东西方,凝聚了他毕生的艺术追求。胡文阁目前却不敢“肆意挥洒”,他说:“我还没想那么多,能把师父、师爷他们留下来的戏,原汁原味地传承哪怕一小半,我就知足了。”

当年梅葆玖对胡文阁说过的一段话让他记忆深刻,梅葆玖说:“从我的太祖梅巧玲到我的父亲梅兰芳都在为男旦艺术付出,到了我这辈传给你。你不是我所有徒弟中最有天分的,你的师姐们比你的造诣高,但我为什么会器重你,就是不想让梅派男旦在我这一代断了,传给你,也是希望梅派纯正的男旦走下去。”

在胡文阁看来,男旦最大的优势是在舞台上而不是在荧屏上。“梅派每一出戏都不同,塑造了各有特色的女性。同是妃子,杨贵妃和西楚霸王的虞姬不同,一个是自负的,一个是忧国的。中年挂帅的穆桂英,有很多中性的或者说偏男性的东西在里面;程雪娥这样的大家闺秀,又有很多花旦的东西在里面。尤其演悲剧时,像《生死恨》《宇宙锋》,男旦比女旦更有表演力度。京剧是一门夸张的艺术,一句道白能喊一圈。妆容、头饰、衣服都是为了让男演员更好地表演女性。”

單论艺术,男旦也有其独具价值之处。“其实今天的女旦角还是沿用着男旦的假嗓子在唱,还是在学男旦留下的手眼身法。传统的京剧要回归,若没有了男旦,你不觉得很荒唐吗?”

胡文阁说自己骨子里,一直是个直来直去的西北汉子。他知道,男旦最好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很多名家都对我说‘文阁,你怎么不多收几个男旦,要不将来你就是历史罪人了,我说这个历史罪人,我已经当定了。”

梅葆玖去世之前,为胡文阁指定了一位弟子,叫巴特尔。“可他的年纪太小了,变声期过后是什么情况,还很难说。而且他上的是普通中学,没有进专业的戏曲院校。”而放眼梨园,如今在戏曲舞台上依然活跃的男旦,两只手就能数出来。

整整200年,京剧兴衰变幻,看过庙堂高远,也历经江湖沧桑。喧嚣也好,孤寂也罢,梅派始终都是一种“移步不换形”的姿态。如今在这面大旗下唯一的男旦胡文阁,任重而道远。

(郑春燕荐自《环球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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