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忠

苏教版高中语文必修一《向青春举杯》板块收录了当代作家张洁的抒情散文《我的四季》。该文富含人生哲理，充满了百折不挠、乐观向上的进取精神，那份直面困难毫不妥协的坚定实在令人折服。入选高中课文以来，该文一直受到广大中学师生的欣赏与推崇。但在笔者看来，这篇文章对于即将步入成年的高中学生来说似乎并不合适，因为它可能对学生的人生观与价值观产生误导。因此，将这篇文章从高中课本中删去非常有必要。

人生最可怕的错误绝不是直面困难时产生动摇与妥协，而是在面临人生抉择的时候错判了方向。之所以说这是人生最可怕的错误，就因为错了以后无法更改，只能沿着既定的道路走下去，而这条路只能越走越黑；或许在行走的过程中我们虽然已经意识到这条路是错误的，并且作了相应的修正，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回到错误发生之前的状况了——我们已经丧失了一次决定人生正确道路的机会，无法挽回。在人生道路走错的情况下，我们能做的不是自我掩饰的自欺欺人，更不是大言欺世的强行辩护，而应当将其作为人生的经验和教训加以总结，然后给后人提供对未来可能出现的错误以防微杜渐的借鉴与帮助。遗憾的是，张洁的《我的四季》恰恰出现了笔者担心的问题。

《我的四季》富有生活哲理，能够引起人们对人生的诸多思考。“四季”，正是对人的一生的形象比喻，而不是指人生的某个阶段。春天，是人生的播种阶段，但不是每个人在这个阶段都能遇到称心如意的“土地”的。这里的“土地”显然是指人生发展的客观条件。如果不幸遇到了贫瘠的“土地”，“我”不能怨天尤人，因为上天不可能给每个人同等的待遇与机会。“我”能做的只能是辛勤劳作，用自己的汗水弥补客观条件的不足。哪怕累得“汗流浃背，四肢颤抖，恨不得立刻躺倒在那片刚刚开垦的泥土之上”，我们也不能气馁。“我”必须明白，“我没有权利逃避在给予我生命的同时所给予我的责任”。这句话的大意就在说明“一个人既然拥有了生命，他就有责任为自己的生命地块即人生负责，在人生的历程中不要指望别人来为你的人生做出什么，自己的生命质量只能由自己来决定和完成，自己的人生只能是自己走过”（见江苏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教参》第10页）。张洁在文中说得多好啊：

我无须问为什么，也无须想有没有结果。我不应白白地耗费时间，去无尽地感慨生命的艰辛，也不应该自怨自怜命运怎么这样不济，偏偏给了我这样一块不毛之地。我要做的是咬紧牙关，闷着脑袋，拼却全身的力气，压到我的犁头上去。我绝不企望有谁来代替，因为在这世界上，每人都有一块必得由他自己来耕种的土地。

这是强者的宣言！是绝不屈服的抗争！是对上天不公的呐喊与抵制！就像路遥在《平凡的世界》中借贫寒出身的孙少平之口说出的那句话：“千万不要小看我们的出身，它是我们一生享用不尽的财富。”——在播种人生的春天，“我”应该发愤图强。

上天没有赐予“我”好的出身和令人艳羡的财富，但“我”照样以满腔的热情播种春天；当“我”播下春的希望，等待上天能够念在之前的疏忽而赐予“我”充沛的雨水的时候，上天又和“我”开了一个玩笑：干旱开始了。这是人生发展阶段的挫折。“我”望眼欲穿地盼望上天能够垂恩于我们，上天也的确给人间降下了甘霖，但却降到了别人的土地上。人生的希望不能中途夭折，“我”在愤慨上天不公的同时，积极开展了自救活动：“在我赖以生存的这块土地上，寻找泉水。”

能否找到并带回泉水，是“我”播下的种子能否成活并茁壮成长的最关键的因素。“我”不仅要找到泉水，更要将远方的泉水汲引到“我”的田地里。这一举动就如同“我”在困难时期，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对前途作出正确的规划与筹算并将此付诸实施一样。在这一人生的关键时期，不仅要明了未来的发展趋势，而且还要有积极的、正确的、不能出丝毫差错的行动，朝着这一方向迈进。如果在这个阶段因为头脑不清醒走错了道路，牵一发而动全身，就会给今后带来无法承受、更无法补救的损失。所以在这个阶段，我们不仅需要热情和激情，更需要谨慎和理智。可是在张洁的笔下，我们在这一阶段却犯下了无法原谅的错误：

没有充分的准备，便急促地上路了。经历过的艰辛自不必说它。要说的是找到了水源，才发现没有带上盛它的容器。仅仅是因为过于简单和过于发热的头脑，发生过多少次完全可以避免的慘痛的过失——真的，那并非不能，让人真正痛心的正是并非不能。我顿足，我懊恼，我哭泣，恨不得把自己撕成碎片。有什么用呢？再重新开始吧，这样浅显的经验却需要比别人付出加倍的代价来记取。不应该怨天尤人，会有一个时辰，留给我检点自己！

水源找到了，人生的规划与方向是正确的；可是“仅仅因为过于简单和过于发热的头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水源却无法将其引到自己的土地。这不正是头脑不清醒走错了人生之路的代价吗？虽然事后竭力补救，但已经于事无补了。这从下文中“我”收获的仅仅是“干瘪的谷粒”中得到了印证。

需要强调的是，张洁是将人生的整个阶段而不是人生的某个阶段比作“四季”。如果在人生的某个阶段产生了偏差还不至于对人生发展的大方向产生致命的影响，只要能够吸取教训，励精图治，就还有补救甚至后来居上的可能；可是在人生的整个阶段即“四季”中，由于自身考虑不周因而产生了致命的失误并导致了不可逆转的后果，就会使我们抱憾终身。

不是吗，西楚霸王项羽由于一次妇人之仁，在鸿门宴上放走了刘邦，导致了自己的灭亡；曹操由于一次判断失误，相信了黄盖的诈降，导致赤壁惨败，最终只能形成三国对峙的局面，始终无法一统中原；唐玄宗被安禄山的“忠诚”所迷惑，根本没有觉察到其人的狼子野心，最终“安史之乱”爆发，经过八年战争，唐朝一蹶不振，最终走向了衰亡……

仅仅“一次”，就是致命的。无论项羽、曹操和唐玄宗事后如何挣扎，如何补救，已经晚矣。致命的错误发生了，怎么办？如果说自己曾经努力过，竭力挽救过，虽然无济于事，但自己仍旧很快乐，已经没有遗憾了。——那是十足的自欺欺人！

可是在《我的四季》中，就出现了这样自欺欺人的结果。

是的，“我”补救过，并且加倍呵护“我”的“土地”。无情的冰雹摧折了尚未成熟的谷穗，“我”曾经“善良过分”地张开双臂，为我们的青苗遮挡狂风、暴雨和冰雹，可是由于之前补充泉水的不及时，“我”收获的只能是“干瘪的谷粒”。——人生抉择的一次失误导致了人生的歉收啊！

或许有的读者会说：“我”收获了“干瘪的谷粒”，是因为“我”的“土地”遭受过冰雹的打击，并不是补充水源时出现失误所致。这种说法是错误的。“我”的邻人的庄稼不也遭受了冰雹的袭击吗，他的谷粒怎么就比“我”收获的饱满呢。

张洁自己也说：“再没有可能纠正已经成为往事的过错。一个生命不可能再有一次四季。未来的四季将属于另一个新的生命。”也就是说，人生有时候造成的失误是无法纠正的，因为每个人的人生只有一次，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既然如此，我们该怎么看待人生中那一次无法纠正的失误呢？

张洁的观点令人无法理解：

富有而善良的人们，感叹我收获的微少，我却疯人一样地大笑。在这笑声里，我知道我已成熟。我已有了一种特别的量具，它不量谷物只量感受。我的邻人不知和谷物同时收获的还有人生。我已经爱过，恨过，欢笑过，哭泣过，体味过，彻悟过……细细想来，便知晴日多于阴雨，收获多于劳作。只要我认真地活过，无愧地付出过，人们将无权耻笑我是入不敷出的傻瓜，也不必用他的尺度来衡量我值得或是不值得。

这真是幼稚到了极点。记得中学阶段，老师曾教育我们：“同学们，你们应该努力，争取考个好学校。只要你努力了，即使失败了，也是个失败的英雄。”这句话，今天想来，真是非常可笑：失败的人，在别人面前尤其是在成功的人面前，还能是英雄？即使高昂着头颅，也是一种心虚气冷的掩饰罢了。在今天的我看来，老师当初的话应当改成：“即使失败了，也要做个问心无愧的失败者，毕竟我已经为梦想奋斗过了。”只是因为我们无法改变失败者的角色。老师对我们的教育只是针对人生某一阶段的失败而言，我们其后尚有在其他领域补救甚至赶超的机会；但张洁的上述话语，是针对整个人生的某个阶段由于自己不理智造成的无法挽救的后果而发的，没有丝毫痛悔，却说什么“富有而善良的人们，感叹我收获的微少，我却疯人一样地大笑”。“笑”从何来？显然是对他人不理解的嘲讽和自己“成熟”的得意，也就是张洁所说的“认真地活过，无愧地付出过，人们将无权耻笑我是入不敷出的傻瓜，也不必用他的尺度来衡量我值得或是不值得”。这里仍旧采用了一种所谓的“失败英雄论”。真是不可理喻。

筆者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与我们这代人相比，今天的高中生思想普遍早熟，视野开阔，能够较早地融入社会。我们应该教给他们什么？我们应该把我们这代人从人生的种种磨难中提炼出的经验与教训教给他们，使他们少走弯路，避免我们这代人的覆辙。那么，对于我们在人生的转折期由于自己的不理智造成的抱憾终身的失误，我们更应该将其坦诚地告诉他们，使他们明白：选择正确的人生道路很重要，但选择了正确的人生道路并不意味着一定有一个辉煌灿烂的人生；因为在沿着这条人生道路行走的时候，中途更重要的是对形势作出准确的剖断和正确的抉择。我们在这个阶段头脑一定要清醒，要有明辨是非的眼睛和查漏补缺的准备，否则一旦出现失误，将会无法弥补。如果用所谓的“失败英雄论”来解释这种人生失误，将是掩耳盗铃之举。

这似乎过于现实，但绝非没有必要。如果我们告诉学生：虽然项羽、曹操失败了，虽然唐玄宗看人看走了眼，但他们是问心无愧的，因为他们就像张洁所说，已经“认真地活过，无愧地付出过”，人们将无权耻笑他们是傻瓜，也不必用大众的尺度来衡量他们值得或是不值得。试问这样的解释，学生能够接受并且认同吗？

在人生的“冬日”，也就是人生的总结阶段，张洁写到了“我”的做法：

我还可以在炉子里加上几块木柴，使屋子更加温暖；我将冷静地检点自己：我为什么失败，我做错过什么，我欠过别人什么……但愿只是别人欠我，那最后的日子，便会心安得多！

这种人生暮年的总结充满了淡然与安详，但“我”却没有对一生中最大的决策失误的影响作出客观的定论。所以，《我的四季》对学生的影响恐怕不是张洁所说“多数人将会理解，他们将会公正地判断我曾做过的一切”，而是“他们将会公正地判断我曾做过的一切，但他们不会理解我对人生最大的失策的强行辩护”。

因此，文章的结尾，张洁说：“在生命的黄昏里，哀叹和寂寞的，将不会是我！”很遗憾，这句话完全是强辩之词，应当改成：“在生命的黄昏里，哀叹和寂寞的，将永远是我！”

《我的四季》应当从中学课本中被删除。